听到老夫人承认是自己所为,辰家年轻人与亲随都难掩内心的动摇。
「母亲,这是怎么回事?请您解释清楚!」
自始至终保持冷静的亲随嗓门大了起来。看来他们是母子。
「祖母,您在说笑吧?」
孙子说话反而变小声了。
对于这两个自家人,老夫人仅只是摇摇头。
「要说谁背叛了辰字一族,那应该是我才对,而不是别人。」
老夫人黯然垂首。
「四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否请您将真相告诉我们?」
「我说。」
老夫人点头回应猫猫的请求。
「既然如此,大家不妨先坐下吧?」
听到罗半这句话,孙子与亲随才稍稍镇定下来,各自落坐。
「那么……」
老夫人开始娓娓道来。
「如同辰家前任家主与卯家主人曾为知己,我与卯家大夫人也是闺中密友。」
老夫人露出缅怀过往的神情。
「我与她都是嫁入赐字豪门之人,三不五时就会聊些彼此的烦心事。以前我们常常会小聚茶叙。」
众人无不屏气凝神专心倾听,就怪人军师在那儿自顾自地大嚼山楂糖葫芦。他已经嗑掉了好几根,吃剩下的铁签都让二号去一一收拾。
「由于我家夫君性情火爆而屡屡与女帝派发生冲突,我那闺友又有个女帝派的丈夫,使得我俩日渐疏远,别说不能茶叙,连书信也得尽量少点往来。只不过是所属的党派不同,竟弄得辰卯两家形同陌路,我俩都为此伤心不已。」
老夫人低垂着脸,又以团扇掩面,看不清表情。
「拙夫是个直性子,听人说女帝暗杀皇族好让亲生儿子坐上帝位,自然是感到相当不齿。是因为我那夫君对皇族忠心不二,反感才会格外强烈。可是女帝的治绩是近代以来第一善政,世人无不赞颂女帝为明君。为了社稷安康,我能理解卯家为何选择支持女帝。」
(不过暗杀皇族纯粹只是传闻。)
猫猫觉得现在挑这语病很不知趣,于是保持沉默。
两派的说法,老夫人都能理解。正因为如此,才会无法反对卯辰两家分道扬镳。
「女帝自儿子先帝即位后,依然继续惩治心有不服之人。辰字一族以皇族旁系为起源,可能纵然是女帝也难以严惩。反女帝派看准了这一点,企图将拙夫拱为党派首脑。」
到哪里都有人不愿自己变成众矢之的,硬要吹捧别人当挡箭牌。
「当时辰家男子都为了此事鼓噪起来,吓坏了女眷们。我急于倾诉心中不安,便忍不住找她商量此事。」
「您说的她,就是卯家大夫人吧?」
罗半问问做个确认。
「正是。她并未回信给我。当时我心想她也有她的苦衷,两家如今已是政敌,不是我说想见面就能见面的。就在我死了这条心时,谁知她竟偷偷过来见我。」
老夫人长叹一口气。
「她告诉我卯字一族奉女帝之命,将对辰家进行监察,一旦发现任何意图谋反的可疑证据,就有可能以此为由下诏灭族。」
「那、那么,放火烧掉仓房的人是……!」
孙子逼问祖母。
「是我。你祖父向来都把重要书信藏在仓房的书库里。纵然绝无半点叛心,只要找到那些倡议合谋的书信,家族仍躲不过灭门之祸。我知道那些信藏在仓房的书库里,只是不知详细的位置。」
所以老夫人才会采取放火烧仓房的强硬手段。
「如、如此说来,传家宝可是祖母您拿去了?」
「不,她没有拿。」
猫猫代为回答孙子的质问。
「老夫人一直以为传家摆饰被火烧熔得一点不剩。」
最重要的是,怪人军师判断老夫人并未撒谎。
「那你说,传家宝究竟消失到哪里去了!」
孙子似乎还没听出来,但老夫人早已知晓答案了。
「卯字一族为何选择支持女帝?那件事分明是女帝的密命,卯家主人的妻子又为何要暗中向我通报?那时,我才终于明白这一切的答案。只是我从来没想过他是把传家宝给偷去了,不过听了此位姑娘的一席话,窃取传家宝的动机也水落石出了。」
老夫人面露浅笑。
「卯家主人是为了保护辰字一族免受女帝怪罪,才会假装成为女帝派。否则女帝的密命不可能走漏风声,能作为叛变证据的传家龙雕也不会被挟带出去。因为他们若真是彻彻底底的女帝派,应该会把摆饰当成证据上呈给女帝才是。」
「您是说,东西是卯家主人偷走的?」
「就某方面来说,卯家主人真是个不凡的人物。身为一族之长,却还充当起间谍背叛了一国的万乘之尊。」
猫猫由衷感到佩服。
「祖母您之所以处处维护卯字一族,是因为对整件事全都知情吗……既然如此,您为何不把事情告诉祖父?」
对于孙子的疑问,老夫人摇摇头。
「……你祖父性情顽固,我若是轻率地吐实,事情也有可能走漏给女帝知道。要一直等到女帝驾崩,你祖父卧病不起,有一日我忽然怀念起从前,才终于把实情说了出来。」
老夫人对孙子慈祥地说了。
当时辰家的前任家主之所以说不用再寻找传家宝,想必就是因为得知了真相。
「我那夫君听了非常伤心。以前他说过,他本以为卯家主人是个不愿做墙头草的刚毅之士,谁知竟沦落成为女帝的走狗。所以夫君一直希望能跟卯家主人大打一架,彼此心里有什么话全都说个明白。」
猫猫觉得这个心愿不可能实现。如果都是孩子还另当别论,但两人都成了家族之长,之间的纠纷换个说法就是内乱。
(虽然也不是没有例外。)
猫猫斜眼看看大嚼山楂的怪人。岂止拔剑寻衅,某某人都闹到试图炸毁宫墙擅闯后宫了,最后却能够只是赔钱了事,真令她感到十分费解。
「夫君之所以坚称是卯字一族偷走了传家宝,说不定也是为了引发争端。」
他只是希望能像昔日那样以拳交心,然后言归于好罢了。
「可是卯字一族不予理会吧?」
「是呀。」
与其说是对立,不如说成唱独角戏更贴切。辰家的前任家主为了再次与挚友共话衷肠,只能不断地寻事挑衅,卯家主人则为了保全挚友而选择默然不语。
想不到竟有如此扭曲而笨拙的友谊。
「那么,我们岂不是……」
「是呀。你们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都是在鄙弃唾骂家族的恩人。」
孙子浑身无力地靠着椅背。
「我们所说的这些终究只是臆测,不见得是真相。」
猫猫先把话说清楚。
也搞不好是卯字一族的哪个人财迷心窍而偷走了龙雕,若是这样,龙雕老早就被镕成金块了。
猫猫没办法负责到那么远的事情。
「我说啊──」
猫猫身旁传来一个声音。
怪人军师身体趴在桌上,脑袋滚来滚去。看来是把点心全吃光了,闲得发慌。他依依不舍地看着剩下的最后一颗山楂。
「这么好奇的话,直接确认不就得了?」
怪人军师盯着房间的墙壁瞧。
「确认?」
猫猫不懂他在说什么。她掀开挂在墙上的隔音用布帘。
只见布帘后方有个小房间,里面坐着几个人。
「怎么会有这个房间!那我们刚才的谈话岂不是全被听见了!」
「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亲随瞪着罗半。
「啊,我忘了。」
罗半装模作样地捶了一下手心。
「我也和卯字一族约好了要见面!」
猫猫也瞪着这个假惺惺的卷毛眼镜。
「在同一个房间见面?好故意让他们听见谈话内容?」
(怎么会有人这么大胆妄为?)
能不能解决辰字一族的问题是未知数,搞不好还会留下新的祸根。
「那就请他们进来吧。」
随着罗半一句话,听完整件事的那些人纷纷从小房间走过来。
「怪不得罗字族人迟迟未到,原来做的是这种打算啊。」
卯家主人──疑似里树祖父的人物显得相当不以为然。猫猫曾听说此人体弱多病,现在一看果然瘦如枯枝,并蓄着长胡须。老先生坐在轮椅上,让一名中年女子推着走。
「我也知道这样有失礼数,还请见谅。他无论如何都希望我先别出面。」
卯家主人坐在轮椅上,让人推着进入房间。
「是。晚生觉得这正是解决双方长年恩怨的大好良机,才会下这帖猛药。」
罗半挂起彷佛别有用心的笑脸,深深低头致意。
辰家老夫人也像是效法罗半般从椅子上起身,低头致意。做孙子的似乎为了讲话被偷听而气不过,但被亲随按住脑袋,也只能乖乖听话。
「四十年前受您照顾了。」
「……老夫人说的是什么事?我只知道也许是内子管了些别人家的闲事。」
听老先生佯装毫不知情,猫猫判断此人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对了,日前我想起贵府有个东西交给我保管,现在拿来还给你们。」
服侍在侧的女子从轮椅底下取出一包东西。布包虽小,看起来却颇为沉重。
「请收下。」
她将布包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尊令人叹为观止的黄金龙雕。
(我的老天爷啊!)
猫猫本性难移,忍不住计算看看东西值多少钱。罗半肯定也在脑中敲着算盘吧。从摆饰的大小与形状粗估其重量,光是黄金用料就价值不菲了。再把雕工之精细计算进去,卖这一尊就能盖得起一两幢宅第。
但可怕的是龙爪有四根爪子,而且握着泛红的黄色宝珠。
卯家主人的眼中似乎泛着泪光。
「都怪我不学无术。那小子成天和我炫耀传家之宝,我却没认真听清楚东西的长相。所以那天初次看到摆饰时,我心中大惊,以为图谋反叛是真有其事。」
卯家主人露出手掌心示众。双掌留下了像是抓过高温物品的烧烫旧伤。
猫猫的脑中,浮现出一个人抓住被火烧热的龙雕的景象。
四爪龙手握黄丹宝珠。万一被别人发现并上告女帝,辰字一族哪里还有今天?他就这样带走了烧得火烫的龙雕,并将它藏起来。
「本来是想在那小子还活着的时候归还的,可又担心物归原主之后,那小子也许又会图谋叛变。我明明知道那小子虽厌恶前代皇太后,其实比谁都更尊崇皇室,然而……」
之所以答应监察辰府,或许也是因为相信绝不可能找到那种证据。
「等我到了那边,他也许还会揍我一拳,怪我不该妄下结论呢。」
「不会的,我瞭解我家夫君。说不定反而是他向您下跪磕头呢。只是遇到我的话大概就会把我念一顿,怪我不该贸然行事吧。呵呵,谁教我把传家宝连仓库一起烧了呢?」
老夫人说笑的同时,也落下了一滴泪水。
「这、这就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吗?」
孙子看着龙雕摆饰。亲随想必也是初次目睹,看得连连眨眼。
两人感动之余,表情也写着「家里有这样的奇珍异宝,就算被人指称谋反也莫可奈何」。
「虽然传家宝失而复得,但还是不便公诸于世。」
「是呀。本来有书册记载了获赐摆饰的轶事,书中也明记了龙爪数量,但都消失在火中了。」
老夫人带着难为情的神色说。
「龙雕本身倒还好,只是爪数与宝珠得想想办法。」
「想办法改改就是了吧?」
怪人军师硬生生岔进来。
「您有什么主意吗?」
卯家老小也与怪人军师稍稍保持距离。真不知道这人至今究竟给多少人惹过麻烦?
「把爪子与宝珠拿掉就是了吧?」
怪人军师从手里的铁签上,拔掉最后那一颗山楂。接着,把铁签深深插进龙雕的两根爪子之间。
(插图008)
『……』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所有人措手不及。只见怪人军师把铁签一扭,雕像发出不祥的断裂声。
爪子这样一折就断,让众人一时都没能理解状况。甚至还无法相信黄金竟然如此容易断裂,而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龙的细爪比其他部位来得脆弱,底下支撑宝珠的一根爪子就这样变成桌上的碎块。同时,黄丹色的宝珠也滚落了下来。
「这样就行了。」
怪人军师拿剩下的山楂红果,代替宝珠让龙拿着。黏答答的糖浆在怪人军师的指尖牵丝。
时间当场冻结。
方才明明还在上演着感人的场面,但老夫人的眼泪瞬间干涸。亲随与孙子嘴巴张大到下巴都快脱臼。
卯字一族也都瞠目结舌,眼睛睁大到极限。
至于罗半,眼看事情原本全照着计画进行,最后却被怪人跑来搞破坏。他整个人变成一团死灰,甚至彷佛能够看见眼镜迸出裂痕的虚像。
护卫们也都无法动弹。谁也料不到有人会在事情如此进展时冷不防弄坏传家宝。
因此第一个恢复行动能力的是猫猫。
「你这笨蛋──搞什么东西啊!」
猫猫不顾众人目光踹了怪人军师一脚。筋骨毫无灵活度可言的老家伙,直接被她一脚踹飞。
这本来是粗鄙无礼至极的行为,但没有人责怪猫猫。说不定反而应该再多踢几脚才好。
罗半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根本就不该把怪人军师列入计算。
他永远只会坏事。
这男的天生就是个灾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