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府的党争一天天地闹下去。
起初,猫猫不太能理解何谓皇后派与皇太后派。
但是,在练武场附近当差了一段时日后,就算不情愿也会日渐听到一些风声。
皇后派的皇后不用说也知道,指的自然是玉叶后。当然与其说是玉叶后有所图谋,实际上是与她的父亲玉袁有关。而来自西都的玉家亲戚如今开始在宫中谋得官职,更有乡野平民出身的文官、武官以及赐字各族中近年兴起的家族似乎也都支持玉袁,人称新党。
皇太后派是以皇太后安氏的娘家为中心,所形成的党派。安氏的娘家原为贵宦门第,但名声不甚显扬。原因据说是她家不得先帝……不,是不得女帝的欢心。皇太后与娘家的关系看来也并非亲密无间。她那爹娘都能把年幼女儿献给偏爱女童的先帝了,自然得不到她的信任。
不过,皇太后派有鲁大将军这号人物。鲁大将军原为武官,先后护卫过年幼的皇太后与当今皇帝,并因此平步青云。不同于安氏的娘家,他得宠于女帝也成了飞黄腾达的主因。再来就是厌恶新党的世家望族也大多支持皇太后派。
因此为了减少彼此的摩擦,配合着擢升玉家为赐字一族的时机,据说大司马也在那时晋升为大将军。
相较于两党的大人物行事态度慎重,下面这些年轻小伙子却在练武场火花四溅,小冲突小纠纷不断。
这两个派系,各有属意的太子人选。
皇后派无庸赘言,自然是玉叶后的皇子,亦即现在的东宫。
相较之下,皇太后派对西方血统浓厚的东宫并不抱好感。梨花妃也育有一子,两个皇子同龄。除此之外,长年以来东宫之位一直是属于皇弟,现在换人做,这一派的人心里必定不舒坦。
(皇弟是皇太后之子,东宫是皇太后之孙。站在亲戚的立场,能直接介入朝政的人选当然更好了。)
然而猫猫知道皇弟的真实身分,除了满脸虚无之外无法做其他反应。
至于中立派,还是省去不论了吧。
猫猫不懂那些朝廷政事。因此,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管好眼前的差事。
「喂──有急病患者来了。」
被人大声叫去,猫猫把药柜的库存确认事宜先摆一边。类似的急病患者太多,让她甚至觉得每天都在做一样的事情。
被人抬来的患者,胸部与腹部之间有打扑的痕迹。圆形瘀斑呈现青紫色。青年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岁上下。
(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张脸。)
猫猫眯眼细看。好像最近才见过此人,记忆彷佛呼之欲出,却就是想不起来。
「看起来似乎硬撑了一段时日?」
「是,他忍耐了很久。」
陪着过来的男子代替患者回答。语气彬彬有礼,不像是武官。
(嗯?这男的是?)
陪着过来的男子嘻皮笑脸,猫猫对此人也有印象。
「卯纯少爷?」
他是里树的异母哥哥,也就是在卯家主人身边听候差遣,以收杀鸡儆猴之效的那个青年。
「恕我登门叨扰,罗家小姐。谢谢小姐记得我的名字,但我并未获准使用『卯』字。还请小姐叫我『纯』就是了。」
卯纯摆出低声下气的态度。
猫猫看着卯纯,想起日前那场赐字家族盛会。
(想起来了,这家伙是……)
伤患正是之前缠着姚儿不放、本名不明的情书公子。上回被罗半他哥痛打了一顿,这回不知又被谁打伤了。
「唔!呜呜……」
情书公子发出呻吟。
打扑伤是会随着时间经过而愈来愈痛。但即使如此,整体看起来似乎不只是跌打损伤。
「肋骨这边……」
「断了吗?」
「可能裂了,毕竟被狠狠揍飞了出去嘛。」
情书公子只能勉强发出呻吟声,因此是卯纯在回话。卯纯说他被揍飞,但不用说也知道不会是卯纯下的手。
「是被什么打的?看起来不像是木剑的痕迹。」
「是空手。」
「空、空手?他这是被熊攻击了吗?」
个性认真的李医官忍不住说出这种玩笑话,因为挨揍的伤痕实在太严重了。
猫猫也忍不住眨眨眼睛。
总之医治的事交给李医官,猫猫准备固定肋骨所需的白布条以及冰敷瘀伤的手巾。假若内脏受了伤损,外科器械也得预备好。
「伤势如何?」
「内脏勉强护住了没受损,但还是要观察一阵子。我要固定骨折的部位,你来帮我。」
「患部如何冷却?」
若是皇族还另当别论,武官受伤就很难用到冰块了。至多也只能拿冰凉的井水来敷。
「麻烦你准备药布。不对,先下镇痛药。」
看来他决定先固定骨头再冷却患部。
「明白了。」
李医官虽在西都培养出训练肌力的兴趣,但仍然是一位正经医官。他不慌不忙地诊治患者,让人看了心情舒畅。情书公子内脏似乎没受损,在一旁照常服药。只是,他无法解释自己受伤的状况。
「在训练中受的伤吗?」
「呃,对,也可以这么说。」
卯纯讲得不清不楚。但比起这个,更让猫猫惊讶的是卯纯竟是个武官。讲得好听点是看起来温和柔顺,难听点就是散发出优柔寡断的气质。体格也比李医官瘦得多。
「他跟别人发生争吵,就说要用比试来决定谁对谁错。」
猫猫心想:那不就是决斗吗?
(情书公子还真喜欢跟人决斗。)
大概是对自己的武艺略有自信吧,只可惜这次又找错了对象。
「那哪里是比试……」
情书公子终于呻吟着开金口了。
「根本是个怪物,居然空手把我的木剑都打碎了。」
「空手?」
猫猫满脑子问号地偏偏头。总觉得听起来分外耳熟。
(会是谁……)
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她还来不及问,李医官先提问了。
「你跟人家究竟为了何事争吵?」
这种事情视情况而定,有时必须向上级报告。最近为了朋党之争搞到受伤的事所在多有,得写成文表呈上去才行。
「这也没什么嘛。」
卯纯露出为难的神情。
「哪里没什么了!」
情书公子压不住脾气了。大概是腹部还在痛,吼完之后按住了挨揍的部位。
「你自己的妹妹被人耻笑,怎么还能如此不在乎?」
「因为事到如今无论里树娘娘如何被人指指点点,我想都与我无关。甚至觉得里树娘娘可能还不愿意认我这个亲眷呢。」
「也就是说,你是因为朋友的妹妹遭人耻笑,一气之下才与人挑起决斗?」
李医官看着情书公子,想把事情问清楚。
「不,非也。」
卯纯出言订正。
「是这位忧炎少爷耻笑了我的异母妹妹。当时正巧有另一名武官路过,听了气不过就跟忧炎少爷比试一场,把少爷打败了。」
听起来情书公子似乎名叫忧炎。不过猫猫应该会忘记吧,反正也没必要记住。
「……什么跟什么啊?」
李医官歪着脑袋。猫猫也同样歪着头,并试着厘清整件事。
「呃……首先是你的妹妹被人耻笑。」
「正是。」
卯纯回话了。
「然后,是你耻笑人家的妹妹。」
「是我。」
情书公子回话了。
「然后,你惹恼了一个纯粹只是路过的第三者,跟那人进行近乎决斗的比试,结果搞得身受重伤。而且被取笑的一方还陪你来就医。」
「没错。」
李医官与猫猫不约而同地歪着头。
「有没有人说过你人太好?」
猫猫看着卯纯说了。
「也不能说我人有多好。辰字一族日前才刚和卯字一族和解,我的行为不能违背家族的意向。」
也就是说,就算里树遭人耻笑,他也无法丢下辰字一族的无名小辈不管。
(不知道家主会怎么想?)
不知是否该说物极必反,卯家主人如今变得十分宠溺里树。卯纯倒不如把取笑里树的情书公子抛下不管,或许还比较省事。
「总之,我想知道动手伤人的是谁。」
「……闪。」
「嗯?」
「是马闪啦……」
情书公子呕气般地说了。
「是马侍卫啊……」
难怪了,猫猫恍然大悟。
才在奇怪怎么伤成这样,既然对手是马闪就没法子了。或者该说──
「没被打到内脏破裂就该偷笑了呢。」
猫猫不由得深有所感地喃喃自语。想起他在西都把盗贼的手臂当成小树枝折断的事,就觉得怀念。要是再追溯更久的记忆,他还曾经打断过狮子的鼻梁。
马闪大概也有控制力道,但只有几根肋骨被打断仍算是侥幸了。
「什么?我都用木剑接招了还落得这副德性耶!非但木剑全碎,还把我打成这……噗恶!」
看来情书公子还没恢复到能大声说话。
(虽然败给了罗半他哥,但作为武人还是有功夫底子。)
先不论情书公子的人品,武功确实是有的。
李医官把固定患部的白布条勒得更紧,意思是叫他别再讲话。
(遇上了披着人皮的熊,就只能自认倒楣。)
跟熊对打还能捡回一命已经值得嘉许了。光是能够活着回来都应该给予掌声鼓励。
「倒不如说真佩服您敢与马侍卫决斗。我还以为马侍卫的实力,在武官之间是无人不知呢。」
「马侍卫在与其他武官决斗时,经常自愿接受不利于己的条件。除非对方真是不比一般的高手,否则都是空手不持武器的。」
卯纯做了解释。
(怪物一个嘛。)
日前败给农民,这回又败给手无寸铁的对手。情书公子的自尊心怕是要碎一地了。
但这是他自作自受,猫猫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同情的,只是无动于衷地准备了镇痛药。
卯纯等情书公子接受完医治,就一道回去了。还很好心地把肩膀借给情书公子靠着。
目送烂好人的背影离去,猫猫回到药房,看到李医官在叹气。
「这下麻烦了。」
「如何个麻烦法?」
李医官抓抓头说:
「最近武官之间不是纠纷频仍吗?上级有令,但凡有人受伤都要向伤患与伤人者双方问话,纵然是练武比试也不例外。」
「刚才已经跟一方问过了,那不就能交差了吗?」
既然起口角的原因是里树,马闪会动手的理由就不言自明了。
「小女子自认还算了解马侍卫的为人。想是听到从上级嫔妃退下来的妇道人家遭人讥笑,就觉得无法坐视不管吧?」
猫猫讲得煞有介事。其实是马闪心仪里树,甚至还请姊姊居中向卯字一族议亲。不过,这事就不必向李医官这个局外人说明了。
「即使如此还是得写本文表,但对方可是马侍卫啊。总不能请侍卫亲自来一趟吧。」
「……」
猫猫忽然觉得奇怪。在猫猫的认知当中,马闪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人。他的父亲高顺个性勤恳,又喜欢可爱的小玩意。而他从不敢忤逆这父亲。不只如此,他也不敢忤逆母亲与姊姊,还老是被嫂子逗着玩。虽是头蛮干冒进的人面熊罴,但只要不心存害意就不会被他攻击。
(李医官为何要紧张成这样?)
猫猫虽心里疑惑,不过用常理来想,马闪毕竟是皇弟的直属精锐。
「我一个小官,直接去问侍卫的话怕是不妥当吧?」
(这样想想,李医官确实是与马侍卫少有往来。)
在西都时,李医官总是待在城里的病坊。马闪不是没去过病坊,但猫猫记得他那次是代行壬氏之职进行慰问。虽说只是代行,但终究是做过皇族的职务,李医官或许还是想远而避之吧。
(他那时给人的感觉,或许是比平素难亲近了点。)
「我觉得他不是会在意那么多琐礼的人。医官只要坚称公事公办,他不会扭断您的胳臂的。」
「如果会,我就派天佑过去。」
「那说不定真的会被他扭断脖子喔。」
猫猫觉得李医官有时也挺会说笑的。附带一提,李医官的眼神并不带笑意。
「况且你可知道?基本上唯有高官或同为赐字一族的人,才能平起平坐地同赐字一族的人说话啊。」
「可是,李医官适才对那两人,不就表现得不卑不亢吗?」
那两人虽是没获得「卯」与「辰」字的卑微晚辈,但同样是赐字一族之人。
「先不论那二人的家世,既然来就医就得听我的。在药房里不能被患者轻看,这道理刘医官不也教过你吗?」
猫猫觉得他说得有理,心服口服。要是让外行人胡乱置喙,导致无法进行适切的医疗处置就麻烦了。
「不过,方才那个患者的态度实在不可取。听说卯字一族在里树娘娘离宫后,其权势便如日落西山。但他竟然连对马侍卫都敢那般嚣张……」
李医官一边收拾器械一边叹气。即使如今变得虎背熊腰,这名男子依然个性认真且细心周到。跟高顺只是取向不同,其实同样都是做事勤恳的男人。
「恕小女子冒昧,敢问李医官已娶亲了吗?」
猫猫自认唐突,但还是做了个确认。
「还没,但我爹娘已替我定了亲事。」
「是这样啊。」
(真是可惜了。)
玉叶后的侍女长红娘年纪虽大,但猫猫觉得她会是个好媳妇,可惜这次连谈亲的机会也没有。
「那么,那人与马侍卫作对除了要受皮肉痛之外,还有其他许多问题了?」
「是啊。马字一族乃是皇族直属的侍卫,因此未拜官位,终身一心事主。但有些蠢货误以为没有官位就是无能,跑去找他们的碴。」
「听起来岂止肋骨,项上人头都有危险呢。」
猫猫把剩下的白布条收进柜子。话又说回来,今天的李医官真是健谈。
「请问,李医官您……」
猫猫眼看着李医官悄悄把文表用纸放到了桌上,想把纸推到猫猫那边去。看起来是想做得不落痕迹,无奈李医官并不擅长演戏耍小伎俩。
「难道说,您不想为了写文表去找马侍卫问话?」
「也、也不能这么说……」
李医官目光游移。
「还是说,您提不起那个劲去见马侍卫?」
「既是公务,自然是非去不可……」
看来他是一万个不情愿。猫猫捶了一下手心。
「若李医官命令我去,我愿代替医官前往,如何?」
「哦,你愿意替我去一趟吗?」
李医官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说:「就等你这句话!」
换成别人的话猫猫会讲得更挟恩图报一些,但毕竟对方是李医官。猫猫平素受到他许多照顾,不好要求什么。
「我去。」
猫猫偶尔也是会老实听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