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顶尖的女性时尚杂志『Veryanna』的总部大楼,位于新宿。
坐落于黄金地段的那栋十五层大楼,从一楼到顶楼全都被『Veryanna』相关的部门所占据。
八楼的整个楼层,是杂志制作的核心——『Veryanna』编辑部。
在编辑部的最深处,并排着两扇门。
一扇是主编室,另一扇是副主编室。
那么,现在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
尽管已是如此深夜,副主编室里却有共计四位女性。
其中一人当然是副主编。
她的名字是,蛇岛玲。
明年就要四十岁了。在这个职位上算是破格的年轻。
作为史上最年轻的『Veryanna』副主编,她在日本国内时尚界是个名人,偶尔也会被海外的业界相关人士记住名字。
剩下的三位女性中,有两人是和蛇岛一样的编辑。
她们属于社内被称为副主编派势力的成员,是蛇岛的心腹、亲信般的存在。
而剩下的最后一人……竟然是一位穿着婚纱的年轻女性。
蛇岛和两位编辑,已经花了大约三个小时,对着这位年轻女性……也就是杂志『Veryanna』的专属时装模特,进行着「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的讨论。
议题只有一个。
在穿着婚纱的这位模特的右手腕上,缠绕什么东西……仅此而已。
「爱马仕的丝巾有吗?我刚才说了让你们拿过来的吧」
副主编室的桌子上,摆放着许多用来装饰模特右手腕的候选时尚单品。
蛇岛从中找出自己想要的单品拿在手上,然后用熟练的手法将其佩戴在模特的右手腕上。
好了,这次总该行了吧。
模特穿着的婚纱和丝巾,能如预期般和谐吗?
蛇岛手下的两位编辑的脸上,顿时云开雾散。
「不愧是副主编!」
「这个能行,如果是这个的话……!」
然而蛇岛却,
「别傻了。这种东西,怎么可能登在杂志上嘛」
她一脸沮丧地,一口否定了部下们的话。
因为模特一瞬间露出了悲伤的表情,蛇岛慌忙补充道「不是你的错」。
蛇岛很焦急。
至今为止的人生,她将一切都奉献给了工作。
高中毕业立刻就以打工的身份被这个编辑部雇佣。她把正式编辑检查过的原稿复印件,在本来只需要取一份的地方,擅自多取了一份给自己,带回公寓家里。然后,在原稿上疯狂地用红笔标注「如果是我的话会这样做!」。当然,以打工的身份是不可能把那种东西提交给主编的,但这没关系。这是为了将来被雇佣为编辑时所做的预演。结果,预演没有白费。作为打工人员工作了三年后,一个至今从未说过话的人事部门的人,向她搭话了。「因为你很热心,所以雇佣你为正式员工。想去的部门是?」。听到这句话,她一边欣喜若狂,一边说出了在脑海中反复过无数次的台词:「是『Veryanna』编辑部!」
从那以后,将近二十年。
转瞬即逝。
毕竟从事女性时尚杂志的工作,说这种话可能有些奇怪,但她早就舍弃了「女人」的身份。
当然,由于工作性质,她必须比旁人加倍注意外表。
但是,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在意。有时间玩不如去工作。
没有正经谈过恋爱,或者说,根本没怎么谈过恋爱。
所以才能在这个年纪,就当上副主编。
那么,史上最年轻的副主编接下来渴望的是什么呢?
答案已定。成为史上最年轻的「主编」。从职称中去掉那个“副”字。仅此而已。
然后,那个绝佳的机会降临了。
现在,『Veryanna』编辑部正以蛇岛为中心,副主编派团结一致地推进着一个企划。
这是日本女性时尚杂志业界,由主要六本杂志共同参与的联合企划。
主题是结婚典礼的服装……即新娘时尚。
由于包括『Veryanna』在内的六本杂志都是面向女性的,所以说到新娘时尚,主要就是介绍婚纱。
这主要六本杂志将在数月后的刊号中,同步在各自的版面上大规模推出以新娘为主题的特辑。
由引领日本时尚的杂志们携手合作,赋能女性——。
话虽说得漂亮。
但其中存在着杂志间严酷的竞争。
在刊登这次杂志联合新娘时尚企划的刊号中,如果在销量上落后于其他杂志,对『Veryanna』来说将是严重问题。
「我们『Veryanna』……必须继续保持日本女性时尚界女王的地位。绝对不能输给『AnCee』或『DoLENNON』之类的杂志」
蛇岛列举着业界第二、三名的杂志,大声说道。
那两本杂志当然也参加了这次的杂志联合企划,计划在各自数月后的刊号中刊登相同主题的特辑。
——按照『Veryanna』编辑部的惯例,明年的升迁中,副主编……也就是我,理应被选为主编。但上层似乎打算猎头『AnCee》的主编过来。……这种事我绝对不能认可!这次的新娘时尚企划必须取得巨大成功。要用刊登这个企划的刊号的销量,遥遥领先其他公司的杂志。然后,我要让上层清楚地认识到,『Veryanna』主编的位置果然还是非我莫属!
悲壮的决心充满了蛇岛的胸膛。
——至今为止,我把一切都奉献给了工作。如果当不上史上最年轻的主编,那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副主编室的电话响了。
这么深的夜里,会是谁有什么事呢。
蛇岛对两位编辑和模特说了声「稍事休息!」之后,拿起了听筒。
「喂,这里是蛇岛办公室。……啊,我当是谁呢,是你啊?我不是总说不要直接打这个电话嘛。……『总觉得打这个号码接通率更高』?嗯,嗯,可不是嘛。因为我以为是工作电话才接起来的呀。……诶,什么,你真的是为工作的事打来的?如果又是像上次那样,要介绍有潜力的模特候选人的话,请你重新直接打给我们公司的模特事业部。现在编辑部可没空管那种——」
蛇岛拿起一直放在桌上的咖啡纸杯,瞬间沾了沾嘴唇,润了润喉咙。
「——嗯,是啊。我们现在的确因为和其他杂志联合推进的新娘时尚企划忙得不可开交。这应该还是未公开的信息呢,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嘛。原来如此,看来你也混得相当不错了嘛」
蛇岛对着电话那头,随意地应付着。
「——真的吗!?」
她突然眼神一变。
「真的吗,这次企划,你愿意参加?这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等等,我怎么可能会有不满!我以副主编权限,批准你参加企划!不会让任何人说闲话。我会准备好你的ID,等着你」
蛇岛的脸上已再无犹豫。
在深夜十一点的办公室里,像孩子一样欢欣雀跃的蛇岛,让两位编辑和模特看得目瞪口呆。
「谢谢你特意从意大利打电话过来!」
说着与接电话时截然不同的话,她挂断了通话。
然后,高声宣言道。
「这次的杂志联合企划……头筹由我们『Veryanna』拿下了!」
工作日晚间,十点档在电视上首播的动画。
那最是困扰我和樱的生活。
高中生的早晨,不言而喻,是很早的。
尤其是为了不让同居的事被学校同学发现,我和樱错开了上学时间。因此,比起其他同龄人,我们的早晨时间更为紧张。
也就是说,我们被迫面临二选一:「实时追看这部动画」或者「录下来或等流媒体明天再看,赶紧睡觉」。
当然,从宅男的角度来说,想选的是前者。
但考虑到对第二天早晨的影响,现实往往不能如愿——。
今日,周四晚上,十点。
我和樱没能抵挡住诱惑,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严阵以待。
然后,尽情享受了打头阵的夏季动画重磅作品——『少女不死身传』。
《少女不死身传》的梗概,是这样的。
我的名字是索尔杰拉!十六岁!
是生活在边境的、平凡的村姑!
某天,我一个人进山,正专心采山菜时,没注意到有个枯竭的古井,一不小心脚滑掉了下去!
在村里人找到我之前,只能静静等待的我。
发现井底涌出了连一小勺都不到的、谜之银色液体。
我渴得难以忍受,用手捧起喝干的瞬间——。
——我的身体缩小了!!
样子变年轻了,看起来像十岁左右!
而且不知为何,还变成了银发银眼!
数日后。
在井中发现我的人,是青梅竹马兼领主的儿子,切罗。
村里好像已经认定我是被狼吃掉死掉了。
但是,只有切罗没有放弃,一直在寻找我。
「谢谢你,切罗……为了我,弄得浑身是伤」
「别、别误会了!才不是为了你。只是你妈妈哭着来拜托我『代替我去找找她吧』,我才不得已——」
切罗满脸通红地大声辩解。
但立刻又重整架势说道:「没空说这些无聊的话了!」
「比起那个,你这副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应该不是吃了奇怪的蘑菇……之类的吧?」
我如此这般地说明了情况。
切罗的表情渐渐阴沉下来。
「……你还活着的事,或许还是对村里大家保密比较好」
「诶诶——,为什么啊!?」
「你在井底喝下的银色之水,恐怕是……这片地区流传的,不死灵药。我从担任领主的父亲大人那里,听说过好几次。你现在的状态,和传说中喝下不死灵药后的描述一模一样。变成银发银眼,返老还童到十岁左右的样子。与饥饿、干渴、疾病无缘,受了伤也会立刻痊愈。而且——」
「而且?」
「会一直,保持那样。身体不会成长,寿命也不会终结。永远以那副姿态活下去」
「什、什么——!」
我惊慌失措,差点又要掉进井里,切罗却不管我,一脸严肃地沉思着。
短暂的沉默之后,切罗用充满决心的声音说道:
「好,就这么办吧。索尔杰拉,我把你藏在我家里」
「诶,为什么!? 切罗的家,是说……」
「当然就是领主的宅邸。我会去和父亲大人商量。宅邸很大。要让你不被人发现地藏起来,这是最好的办法」
「藏起来……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因为,如果你喝了不死灵药的事传开,会酿成大祸的。可能会被其他地区的领主盯上身体。要是传到国王陛下的耳朵里,你肯定会被带到王都,不知道会遭遇什么。各色人等一定会图谋摆弄你的身体,试图解开不死的秘密。任谁都渴望永恒的生命啊」
「怎、怎么会这样——」
直到昨天,我还只是个普通的村姑而已。
突然被告知不老不死什么的!
而且,还要和一直偷偷暗恋着的青梅竹马男孩子,一起生活!?
至今为止一直过着悠闲慢生活的我的人生,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啊~~~~~!
『少女不死身传』
那是一个拥有永恒生命的女孩,踏上旅途的故事。
以上,摘自动画宣传PV。顺便一提,为主人公索尔杰拉配音的,竟然是我们的百坂穗。
就这样,看完『少女不死身传》第一话后,时间是晚上十点半。
果不其然,我们并没有立刻就去睡觉。
因为看了有趣的作品之后,总会想分享感想。
于是,我们一边让电视开着,一边聊了起来……但最先注意到那个的是樱。
「诶!?哥、哥哥,这个」
「嗯?」
樱指着电视屏幕。
十一点开始的节目,正好开始了。
占满屏幕的标题标志……。
『专业人士的激情 ~热情的传承~』
这个节目的名字,我还是知道的。
每回内容是贴身采访不同行业的知名人士,报道他们的工作状态,是一部纪录片节目。
是个相当长寿的节目,似乎在我和樱出生之前就一直在播。
——樱在惊讶什么呢?她应该也不是对这种节目特别感兴趣的类型啊。难道是碰巧这次是贴身采访某位著名动画监督的集数?
我正这么想着,接下来却大吃一惊。
标题播报之后,画面中,一位女性的身影被清晰地映照出来。
『正因追求纤细,故而苛烈。如今,在男士西装行业,有一位备受瞩目的女性。出自她指尖的西装,为何能令众多名流为之倾倒。本次我们贴身采访的,就是这位女性——』
与解说员沉稳的低音形成反比,我逐渐慌乱起来。
「妈、妈、妈——」
『战斗的裁缝师,风见雏子的素颜特写』
「——妈妈!?」
风见雏子。
三十九岁。
是本人,风见凤理的亲生母亲。
在我还年幼时,她与第一任丈夫……也就是我的亲生父亲离婚后,一直长期保持着单身。
但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她遇到了樱的父亲——香月良治,并选择他作为自己一生的伴侣。
两人虽然互相立下了一生的誓言,但并没有进行制度上的结婚。
至于两人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和樱也不甚了解。
毕竟,他们是度过了比我和樱多一倍以上人生的成年人。想必一定有什么大人的缘由吧。
现在,妈妈和良治先生把我和樱留在日本,生活在对于他们各自工作都方便的意大利——。
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客厅的电视上,如此专注地观看动画以外的节目。
节目开始后,已经过了十分钟。
这部纪录片,是从妈妈打开工作间门锁的场景开始。
因为是西装工匠的工作场所,我曾擅自想象里面会放着穿着展示用夹克的假人模特,但现实并非如此。
仅从外观来看,妈妈的工作场所就像一栋普通的独栋住宅。
「我这人对物品的眷恋比较强。这个汽车旅店类型的钥匙扣,也是以前很喜欢的一家酒店倒闭时,我恳求着转让给我的。酒店用汽车旅店钥匙扣,说起来也有点奇怪呢」
以这种不经意的闲聊开始,确实很有纪录片节目的风格。
工作场所里,除了妈妈,还有一位妈妈雇佣的年轻女性学徒。真是给人一种非常小巧精致的印象。
在工作间的椅子上坐下的妈妈,回答着采访者的提问。
『您第一次拿起针,是在几岁的时候?』
『……六岁的时候』
回答时妈妈的表情,是阴沉的。
采访的女性显得有些困惑。因为她询问的是风见雏子抓住如今荣光之前的道路,那光辉的第一步……她原本大概以为对方会高兴地回答吧。
『我的父亲,出身于日本的乡下。每到正月或盂兰盆节,总是要求全家一起回父亲的老家。到了六岁左右,我已经开始讨厌被迫陪同父亲回乡了』
『那是为什么呢?』
『在父亲的老家……或者说,在父亲老家所在的那个地区,普遍认为男人伟大、女人低下。倒不是说日本乡下全都如此,但总之我父亲的老家就是那样的地方。我母亲也有必须尊崇丈夫的想法,在我父亲面前抬不起头』
采访者的脸上写着『就是这个,我就是想听这样的故事!』。
节目组肯定是想拍摄在世界范围内活跃的女性、革新女性形象之类的内容吧。
确实,妈妈现在开始讲述的内容,非常像是要引出打破陈旧僵化的男尊女卑价值观的轶事的前奏。
『六岁那年年末,我拒绝陪同父亲回乡。结果,就被独自一人留在家里了』
『……什么?』
『没听清吗?因为我的态度而勃然大怒的父母,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前往父亲的老家了。从除夕到三号结束,我必须一个人度过』
『……这是您六岁时的事情,对吗』
『是的。口渴还能忍受。因为我知道拧开水龙头就会有水。但是,原本计划是全家外出,所以冰箱里没什么像样的食物。我就舔酱油来充饥。当时没有想到去家外面求助,或者去店里买食物。因为还太小了』
『…………』
『最难受的是……时间』
『时间?』
『孩子比大人感觉时间更漫长吧。父母回来之前的几天,感觉像是永恒。如果不做点什么,感觉自己快要疯了。于是,我从母亲房间里的缝纫套装里,拿出了针』
我直到现在才想起,采访者最初问的问题是「第一次拿起针是什么时候?」。
『首先,我把家里所有的窗帘都拿到客厅。用针一点一点地拆开窗帘的缝线。接着,再次把它们缝回原来的形状。因为对孤独有着强烈的恐惧而无法入睡的我,在年末年初,不眠不休地动着针度过。当父母终于回来时,我已经把家里所有的窗帘,变成了一大块布。……结果,那些窗帘被父母在新年第一次垃圾回收时扔掉了。如果现在还留在我手边的话,我真想每晚裹着它睡觉。……就像刚才说的,我从以前开始,就对物品有着很深的眷恋』
她的语气带着强烈的怨恨。
『我第一次对服装制作真正产生兴趣,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家政课都有缝纫的作业吧?我们这代人通常都要做围裙。我帮所有觉得作业麻烦的其他同学——差不多占了年级三分之二的学生——代做了作业。报酬是委托学生缝纫套装里的缝衣针。现在想来莫名其妙,但当时的我莫名其妙地就是想夺走其他同学持有的针。那种心情就像武藏坊弁庆。弁庆在桥上收缴刀剑,而风见雏子则在收集针。最后收集了将近一百根,珍重地收在蚊香罐里』
『莫非那些针您现在还……』
『看来你终于开始理解我了呢,采访小姐。对我这个恋旧的女人来说,你肯定觉得那百来根针也一定被保存在某处吧。和窗帘不同,这些针确实在我手边。虽然曾经差点失去。有个同班男生误以为我被周围学生强塞家政课作业——也就是在遭受霸凌,趁我不在时擅自从我教室柜子里拿走,不知带去了哪里。可能是想作为我受欺负的证据提交给老师吧。此后数年蚊香罐一直下落不明,但后来因缘巧合又找了回来。算是执念的结果吧……想听详细经过吗?』
从妈妈的表情中,能看出她对那个男童复杂的感情。
采访者大概是判断「这样下去可不妙」吧。
或许是为了改变气氛,这次她选择换了个角度的提问。
『您收她为徒的契机是?』
在回答采访的雏子身旁,有位女性正将剪刀伸向一大块布料——简直像没有褶皱的窗帘般的一块整布。
记得节目开头介绍过,她是妈妈在当地雇的学徒。
妈妈若无其事地立刻回答:
『我在中央车站被这家伙得手了。被偷了钱包』
采访者显得非常惊讶。
学徒女性的表情变成了充满歉意的样子。肯定是回想起曾将手伸进妈妈手提包的往事,正在懊悔。
电视前的我和樱也都大吃一惊。
——虽说人不可貌相,但这位看似文雅的小姐姐,居然是小偷?
『被她得手了两次。一想到居然能从我风见雏子这里偷东西,就觉得是个人才。既然手这么巧,就主动搭话,试着雇她当学徒看看。结果嘛……算是捡到个不错的宝贝吧』
“不错”这个评价,在妈妈的工作场所似乎是最高级的褒奖。学徒女性的表情如花朵绽放般明亮起来。
虽然只是透过电视的印象,但她似乎已完全改过自新,并对妈妈十分倾慕。
——妈妈一点都没变……即使隔着电视也能感受到这股压迫感。和四个月前最后一次面对面交谈时一模一样。威严丝毫未减……
之后,我和樱一直沉默着看到节目结束。
明明只是看电视,却心跳加速,喘不过气。
我和樱都已经不在乎熬夜会不会影响明天了。
「哥哥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么多事吗?」
「与其说多,不如说全是第一次知道。关于妈妈的工作,我真的什么都不了解。妈妈也从来没表现出希望儿子对她工作感兴趣的样子。也从没对我说过『明明是西装匠人的孩子,连这个都不知道吗』这种话」
「是不是该给雏子阿姨发个消息说说节目观感?意大利现在几点来着?」
「明天再说好了。她不是那种会要求别人看完节目立刻回复的刻板人」
倒不如说,我觉得就算我和樱完全不发感想,妈妈也不会在意。
毕竟连这种节目要播出的事,她都事先完全没联系过我们。
「雏子阿姨是个怎样的人呢?」
「怎样的人啊……」
樱你和我妈也不是不熟吧。
为什么现在要问这种问题呢。
是受到节目触动了吗?
「这问题很难回答。明明是亲儿子,却只能这样说明,我也知道这很奇怪……抱歉,说实话我也不太了解妈妈。我们家几乎没什么像样的亲子交流。从我上幼儿园时起就是这种感觉了。……说不定,樱你比我还更了解妈妈呢。对你来说,她是Cosplay服装制作的师父吧?除此之外嘛……嗯,就是刚才在电视上看到的那种人」
「不是这个意思啦。我是想知道,在哥哥眼里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原以为她问了个奇怪的问题,没想到却异常地刨根问底。
但被她追问的也并非什么痛处。
虽然感到不解,我还是努力想尽量诚实地回答。
「……大概是个,赢不了的人吧」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呢。
因为这话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我决定透露几段与妈妈相关的记忆。
既是为了整理自己的心情,也是为了填补和樱对话间的空白。一石二鸟。
「那是我大概上小学四年级时候的事——」
我开始自己做饭,确实就是在那个时候。
妈妈一看到我到了能去便利店或超市购物的年龄,就立刻放弃了往冰箱里补充食物的职责。
于是,吃腻了冷冻食品、熟食和便利店便当的我,便萌生了自己在家做饭的念头。
虽然每天都想着“今天一定要煎荷包蛋”,结果却总是做成炒蛋。那时候也不知厌倦,就这样持续了好一阵子。
而小学生嘛,总是只负责做饭,根本不好好收拾,所以厨房总是乱七八糟——。
但妈妈却完全不在意。
既没问过『你每天在做什么』,也没说过『总吃鸡蛋会营养不均衡吧』。
当时的妈妈,除了必要的最低限度的交流之外,完全不会跟我说话。
然后,在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某一天,发生了一件给小学时的我带来巨大冲击的事。
我偶然听到学校的班主任在课间跟学生们闲聊时说:
「最近我丈夫开始做饭了,但自己完全不清洗收拾。难道男人都是这样的吗」
听了这话,我被强烈的羞耻感所侵袭。
然后——。
「于是我一回到家,不知怎么想的就对着妈妈发火了。冲她喊『我要是做了奇怪的事,你多少也说说我啊!』。那架势,连我自己都觉得厉害」
「嘿~,对于平时冷静的哥哥来说可真稀奇呢」
「都说了是小学四年级时候的事了。……至于当时为什么会那么生气,现在也想不起来了。或许,只是感到害怕了吧」
「害怕?」
「明明做的应该是妈妈讨厌的事,却完全不挨骂……该怎么说呢,感觉就像,得不到活人该有的反应一样吧。那时候的年纪,肯定还无法坦然地觉得妈妈像个怪物。……从那以后,我一改之前随手乱扔的习惯,每次做完饭都会把厨房打扫得干干净净」
「哥哥现在的洁癖啦,还有不想往厨房添东西的原则之类的,难道说」
「很大概率是受了那时候后悔情绪的影响吧」
樱的眼睛仿佛在诉说着『然后呢?然后呢?』,催促着我。
她似乎还想听更多关于妈妈的轶事。
确实,光有厨房收拾事件的话,还无法衔接上我刚才说的『妈妈是赢不了的人』这句话。
我又从过去的记忆中,拽出了另一件能体现妈妈风格的轶事。
那同样是我小学四年级时候的事。
在教学参观日那天,很少见地……真的是非常少见地,妈妈来了。
当时的我——或者说,在整个小学期间基本都是这样——在班里处于孤立状态,没有朋友。
班里处于孩子王地位的两个家伙,打算利用教学参观日这个活动来捉弄我。
那两个家伙从左右两边把我紧紧夹住,强行拖着我一起走到妈妈面前。
然后对妈妈说:
「您好,我是○○(孩子王之一。抱歉,现在已经上高中的我,已经忘记他的名字了)」
「我是××(同上)」
他们俩说是我的朋友,这当然是在撒谎。
说白了,就是谎称是朋友来自我介绍,想看看妈妈和我的反应取乐。
妈妈根本没有办法判断那两个人是不是我的朋友。
毕竟她之前对我的校园生活从未表现出丝毫关心。
妈妈只是简短地、冷淡地,只说了她想说的话:
『敢对我撒谎就宰了你们这群小鬼』
“哇啊”,樱倒吸了一口凉气。
「教室里的空气都凝固了吧,能想象出来」
「要是只是凝固那还算好的。实际上,更像是结冰的池塘突然裂开,所有人都掉进了水里一样。妈妈突然释放出的压迫感让全班陷入了大恐慌。那两个孩子王嚎啕大哭,在班里的面子彻底丢光。他们的家长想找妈妈理论,也被妈妈一个眼神就瞪得不敢作声了」
「好厉害……不愧是雏子阿姨」
「虽然是我妈,但当时真的挺吓人的。教学参观结束后,粉笔盒里的粉笔不知为何全都断了。那绝对是因为当时妈妈散发出的气势导致的」
「但是但是!她不是准确地看穿了那两个男生不是哥哥的朋友嘛!雏子阿姨是想保护哥哥呀!」
「谁知道呢……。不,单看结果确实是这样,对那件事我也心存感激……但我觉得妈妈并不是特意想帮我。感觉她只是单纯被小学生撒谎这件事给惹毛了而已」
「怎么会」
「她满脑子只有工作,对儿子基本是放任不管。我大概五岁的时候,她就和我亲生父亲离婚了,真搞不懂她当初为什么没有放弃抚养权。更进一步说——」
——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呢?
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
对我而言,这只是单纯的疑问。
我并没有特别想责备妈妈的意思。
但是,如果把这话说出口,感觉就算被人怀疑我人格有问题也不奇怪……
我可不想被樱那样看待。
以后跟别人聊起妈妈时,或许得稍微注意一点才行。
正因为母子之间缺乏基于情感或爱意的交流,关于妈妈的事,我心里想的常常会不加掩饰地从嘴里溜出来。
「刚才我说『对我来说妈妈是赢不了的人』,就是这个意思。无论我做什么,都永远无法理解妈妈的内心。更不可能改变她的想法」
说完这些,我感觉能说的话都已经吐露干净了。
虽然结尾有点仓促,但总算给这段对话画上了一个句点。
「你并不恨雏子阿姨,对吧?」
「啊,那倒没有」
「这样啊,太好了」
「为什么樱你要松口气?」
「因为我们现在能这样生活,都是托了雏子阿姨的福啊」
妈妈一直随心所欲地活着。
而有时,这也会带来一些好事。
正如樱所说,我们现在的生活确实多亏了妈妈。
我们现在住的这间公寓,是妈妈和良治先生各出一半房租。但我听说,当初能租下这里,本身也是靠了妈妈的人脉。
大约从两年前开始,妈妈和良治先生就想去对他们工作更便利的意大利。
然后他们想到了:反正要把孩子留在日本,不如让两个孩子住在一起更省钱也更合理。对于当时正处于热恋期的我们,这两位不拘常理的大人也觉得「正好」。还说「那干脆让他们俩一起生活,他们应该会开心吧」。
于是,到了实际找房子的时候,妈妈肯定想过:「如果只是我儿子一个人住也就罢了,但既然要让樱也住在一起,房子太寒酸可不行」。妈妈本来就喜欢樱,而且还是伴侣良治先生的宝贝女儿。
因此,他们才为我们租下了如此高档公寓里的一间房。
这是妈妈和良治先生的考量、他们想做的事,以及如何保障孩子们生活这几个因素,以奇迹般的平衡发生化学反应的结果。
我们如今这种形式的共同生活,就是这样诞生的。
「我能每天和哥哥在一起,都是托了雏子阿姨的福。所以,我想毫无顾虑地感谢她。……还记得我们上初中的时候吗,那时我和哥哥还只是同班同学……我跟着爸爸,哥哥跟着雏子阿姨,我们四个人第一次在国道边的家庭餐厅见面?如果雏子小姐不重视哥哥的话,我想她不会把哥哥一起带到新伴侣面前的。……哥哥,说不定其实挺被爱着的呢?」
这么说完,樱开心地笑了。
——樱,真厉害啊。
当她展露微笑时。
就连那段本该充满杀伐之气的、我与妈妈的过往,似乎也稍稍变得圆融了些。
我对妈妈的感情,实在难以言说。
虽然这是妈妈和良治先生自由选择生活方式的结果,但对于他们让我和樱共同生活这件事,我心怀感激。
但另一方面。
对于她对我——一个从小在学校人际关系就不顺畅的孩子——毫不关心这件事……我的心情很复杂。
妈妈的脑子里,一直以来都只有裁缝的工作。
在我心中,对妈妈的各种感情交织混杂,一片浑浊。
家人之爱与悲伤并未漂亮地中和,导致任何感情都难以涌现。我的这份对妈妈的感情,仿佛孕育于暖流与寒流的交界处的,一个尚未诞生“炎热”与“寒冷”这些词汇的地方。语言,本就是概念的产物。没有那个词,就意味着那个概念本身并不存在。
历经了诸多岁月。
如今在我心中,对妈妈已没有任何温度……
「我最喜欢第一集里切罗和潜入领主宅邸的盗贼团战斗的场景。真的太厉害了」
放学后。
因为是学期末,放学回家的学生们脚步也显得轻快。有的已经在讨论暑假计划,也有的因为考试结束,正在商量今天要去哪里玩(「大家本来约好今天去晴空塔的,真遗憾啊。听说观景台在检修」)。
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我们宅男三人组像往常一样一起走向校门。
距离『少女不死身传』动画第一话昨晚首播,还不到二十四小时。
今天我们的话题,就完全被『少女不死身传』占据了。甚至连『你们看那动画了没?』这样的开场白都省了,我们从早上班会前就开始毫无顾忌地剧透讨论。在我们之间,这根本不算失礼。
毕竟三我们是『少女不死身传』的原作老粉丝了,用不着客气。小组内部早已形成了一种共识:「不可能有人没看昨晚首播的动画」。
而现在……甚至延续到了放学回家的路上。
对于纲吉的话,我点头表示同意。
「我也对那段印象深刻。虽然不像原作漫画那样在房间里踢来跳去,但那种表现方式也挺好的」
「我同意纲吉君和凤理君的看法。动画版的画面整体感觉比原作沉稳。但这样还能得到原作粉丝的好评,挺难得的。我觉得那种演出基调比原作调低了的动画,通常反响不会太好」
对于菊太郎的话,我附和道:「确实」
似乎有满肚子话想说的纲吉,主导着对话。
「然后,在把盗贼团全部砍倒之后,切罗对索尔杰拉说:『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呜哇——,这里我也真心动了。少年杂志里偶尔也会有这种带点少女漫画风的恋爱故事呢。对我们来说可能有点太浪漫了,但有趣的东西就是有趣啊」
「最初知道纲吉君有看原作时还挺意外的,不过想想也是情理之中。纲吉君本来就是恋爱体质(单恋专业户)嘛。感觉跟少女漫画之类的也挺合拍的」
「少女漫画倒是没想过要看,不过菊太郎说得对,说不定意外地会沉迷呢。……总之,作为一个恋爱体质(单恋专业户),『少女不死身传』动画在这个时间点开播真是帮大忙了。只要有它看,我的恋爱欲就能得到充分满足。这个学期剩下的时间,我可不想再在现实中喜欢上谁了。你们想啊,要是现在喜欢上谁,因为暑假的关系,可是有一个月零十天在学校里都碰不到面。会忘了喜欢的人长什么样子的啊」
纲吉豪爽地笑了。我和菊太郎都不太明白他为什么有点得意。
能聊起『少女不死身传』的话题,对我来说也是件好事。
其实从昨晚看完第一集开始,我就有件事想问他们俩。
「『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就是切罗对索尔杰拉说的那个场景」
「哦,刚才也说了,就是打倒盗贼团后坦白心意的场景嘛」
「是很浪漫的场景呢。不光是纲吉君,难道凤理君意外地也是个恋爱体质?」
「我就是想问问你们对那个场景怎么看。那里的作画,和原作差别挺大的吧。原作里切罗露出了连索尔杰拉都从未见过的、可靠的笑容。在粉丝投票中也是人气很高的场景。但动画版里,感觉有点玄妙,或者说更严肃……」
「啊——……确实是这样呢。说实话,我更喜欢原作的处理」
「我也是,就那里而言站原作派。真想看到动画作画能展现出切罗那种毫无阴霾的笑容啊」
「这样啊……。不,其实我觉得,反而是动画版更好。所以才想听听你们二位的意见」
纲吉和菊太郎都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嘿,明明是原作党,却觉得那个场景动画版更好的家伙还真少见。在网上也不太看得到」
「凤理君你是怎么解读的?动画版里切罗的表情」
即使和我的意见不同,他们也不会否定,而是抱有兴趣地倾听。正因为如此,整个学期我们都能毫无顾虑地交流动画观感。
那么,说到怎么解读……
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没有明确的答案。
只是不可思议地,我确实被动画版所吸引,这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动画版第一集,那个场景中切罗的表情,在我心里留下了奇妙的印象。那不是一张充满自信和决心的脸。但也不能说是在虚张声势。那是仿佛各种强烈情感在内心激烈翻涌后,反而归于平静般的表情……。
我本以为,就算只是跟纲吉和菊太郎聊聊,或许也能理清自己为何会被当时切罗的表情所吸引……
遗憾的是,我至今仍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或许是看不下去我嗯嗯地苦恼着,纲吉提议道:
「喂,话还没说够,要不要顺路去趟『汉堡范式』?那里有限定款汉堡,我还没吃过呢」
我正想立刻答应这个求之不得的提议。
刚走出校门不远,菊太郎打了个大哈欠。大概是睡眠不足吧。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他说不定昨晚把『少女不死身传》第一话反复看了好几遍。
正好,我衬衫胸前的口袋里就装着便携纸巾。是今天早上上学途中,经过商店街时,一位在手机店前派发纸巾的打工姐姐给我的。
我把便携纸巾从胸前口袋拿出来,正要递给菊太郎——
「别往胸前口袋放纸巾。鼓起来会破坏轮廓线条」
——突然,一个女性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我甚至以为是幻听。
因为,拥有这个声音的人现在应该在意大利……
我猛地回头。
在放学的学生们看来校门阴影处的位置,站着一位女性。
正是我的妈妈,风见雏子本人。
——开什么玩笑……妈妈为什么会在日本?这是现实吗?我根本没接到任何通知。不过如果问妈妈是不是那种会特意提前打个招呼才来见我的类型,答案绝对是否定的。
纲吉和菊太郎大概是觉得『有个气场可疑的陌生人在搭话』吧,立刻就想离开。
但我总不能装作没看见。
「……今天又不是三方会谈的日子」
「蠢话。我怎么可能为了那种事特地回日本。再说了,就算今天碰巧是三方会谈的日子,我也不会去」
真是有说服力。这个人就连我努力准备中考的时候,都没参加过三方会谈。
时隔数月再次面对面,我们俩的对话却像在针锋相对。
「呃……是凤理的妈妈吗?」
大概是从刚才我和妈妈的对话中察觉到了吧,纲吉小心翼翼地插话道。
他显然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刚刚说出口的话。
纲吉和菊太郎都露出了像是被人介绍老虎和猫「是母子」时的表情。
「正是」
妈妈胸前,项链坠子上的一枚银戒指闪闪发光。
「啊,那个……我是工藤。一直和凤理——」
「我们关系很好。啊,我是六原」
纲吉的问候显得很生硬。而半躲在纲吉身后报上名字的菊太郎,则更加拘谨。
对此,妈妈只是回答道:
「是吗。我是雏子,风见雏子」
语气过于直截了当,以至于纲吉和菊太郎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妈妈已经做完了自我介绍。
不过,他们俩似乎由此都察觉到我妈并非那种会说『请多关照』或『我儿子承蒙照顾』类型的人,脸上都露出了了然的表情。
——好了,问题现在才开始。妈妈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毫无通知就从意大利突然回来了?为什么在校门口埋伏?
「凤理。现在跟我来」
妈妈大概并非察觉了我内心的疑问才回答的。
只是她那种只想说正事的态度,恰好符合了我的需求罢了。
「……去哪儿?为什么?」
「有个地方的鳗鱼很好吃」
——可疑!
不如说,根本莫名其妙!
妈妈既不是那种会对儿子的三方会谈认真负责的类型,也不是那种会想和久别重逢的儿子共享豪华大餐的人。
——绝对没错,这里面有蹊跷!但是,妈妈这不容分说的气势,根本没法拒绝……。
「不能改到休息日吗」
「不能」
在我犹豫期间,妈妈将目光投向了校舍方向。
「话说,樱呢?没和你一起吗?樱也——」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像要给一公里外的人打信号一样用力挥舞双臂,试图蒙混过去(校舍里有几个学生以为我在开玩笑,也挥手回应)。
——你清醒点吗?!我是说真的!妈妈该不会是把她默认我和樱是恋人、并且我们在学校保密这个前提给忘在意大利了吧?!……不,说不定早在几个月前,她和良治先生坐上飞往意大利的飞机时,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是、是樱……肉!是樱肉啊!马肉不是也叫樱肉嘛!嘿诶——,居然有店既卖鳗鱼又卖马肉,真少见啊——!对吧,妈妈!」
我拼命蒙混似乎起了作用,纲吉和菊太郎都佩服地说「还有这种店啊」。
只有妈妈,对我突然大叫的行为皱起了眉头。
绝不能再让妈妈多说下去了。
于是。
「抱歉,你们两个……那个,今天说好要去吃汉堡的事——」
「没事啦,跟鳗鱼比不了的嘛。『汉堡范式』就下次再说吧」
「想和妈妈好好相处的心情我懂。明天见咯」
两人向妈妈深深行了一礼后,便离开了。
等到完全看不见他们俩的身影,并确认周围没有其他学生后,我转向妈妈。
「估计你一点都没意识到,所以我要强调一下,我和樱在交往的事,在学校是保密的……!」
「啊,说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来着」
「不是“好像有”就完了啊……!」
我强压下涌上心头的情绪,好不容易恢复了冷静。
妈妈为什么要叫我和樱去吃鳗鱼,原因还不清楚。但即使现在不问,妈妈的真正意图迟早也会在鳗鱼店揭晓吧。
打听了一下,妈妈想带我们去的鳗鱼店似乎位于滨松町一带。
我拿出手机,给应该还在校舍里的樱发了条消息。
「好了,搞定。樱还在学校里。刚才的消息已经说明了情况。首先,我和妈妈两个人先坐电车去滨松町。樱会晚点过来会合」
「比起电车,打车更好。坐车的时候,我有工作要用平板处理」
「……好吧,那就这样安排。我一个人坐电车去滨松町。妈妈你和樱联系,在这附近找个不显眼的地方会合。然后你们俩打车过来。尽量避免被人看到你和樱一起上车。这方面,樱应该会协调好的」
「行吧」
从在日本一起生活时我就想,为什么连附和都这么不客气呢……。
虽然对于明明是被请客的一方却还要由我来进行指示感到些许抵触,但一想到「突然跑回来的妈妈也有问题」,我总算勉强平衡了内心的罪恶感。
我迅速和妈妈分开,独自朝车站走去,同时拿出手机。
因为安排有变,需要再给樱发一次消息。虽然会变成边走路边看手机,但这是非常时期,没办法。
唯一幸运的是,鳗鱼店在滨松町。
从我们学校到最近的山手线车站是池袋。
而滨松町,在山手线的环形路线图上,几乎就在池袋的对角线上。
离学校很远。也就是说,碰到同校学生的概率几乎为零。
这对我和樱来说,是相当令人安心的因素。
之后,我坐着与平时回家路线不同的、开往滨松町的电车,随着车厢摇晃,心里隐约惦记着「樱和妈妈顺利会合了吗」。
不知为何,将妈妈独自留在校门口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强烈地烙印在我脑海里。
——要是说句“欢迎回日本”就好了?啊,真是的。
因为是在东京都内,电车比出租车更快到达。
这是早就知道的事。
结果就是,从我到达滨松町车站开始,要等上几十分钟,樱和妈妈才会到达站前。
这段时间,我坐在车站月台的长椅上,像普通年轻人一样摆弄着手机消磨时间。
收到樱的联系后,我从指定的出口出站。在站前找到樱和妈妈很容易。毕竟她们俩都很显眼。
「啊,哥哥,这边这边!」
樱从远处向我招手。
我立刻跑了过去。
「樱……看来你顺利到了,太好了。突然收到我发来带『紧急』字样的消息,吓了你一跳吧。搞得这么匆忙,抱歉」
「别担心。我也只是在教室和那帮朋友闲聊而已。……不过,真是吓了一跳呢。能再见到雏子阿姨,我很开心」
至于妈妈本人,她对抵达的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凝视着附近的十字路口。
「在哥哥来之前,她还好好地和我愉快聊天来着……」
樱在我耳边小声嘀咕道。
樱是属于少数能和妈妈『愉快聊天』的人。
从妈妈还把据点放在日本的时候起,她们似乎就很聊得来。
回想起来,教樱Cosplay服装制作基础的是妈妈,让她走上时尚模特道路的,也是妈妈。
对妈妈而言,这算是相当罕见地对自己以外的人如此关照了。
想到这里,我忽然明白了。
——或许,妈妈是为了犒劳樱这几个月来的成绩……作为模特出道后的活跃表现,才邀请我们来鳗鱼店的。当然,她回日本本身可能另有原因。但今天她在校门口等着,难道不正是因为想见樱吗?说白了,我可能只是顺带、碰巧被叫来的而已……。
我向望着车流的妈妈搭话。
妈妈正用手指拨弄着项链坠子上的银戒指。
「是觉得看不到阿尔法·罗密欧跑车的路况很稀奇吗?」
「那是高级车。即使在原产国意大利,也不是能轻易见到的」
出乎意料地,妈妈清晰地回答了我的话。
我还以为她肯定会装傻,说些『啊,来了啊』之类的话。
她大概是在车流中找到了她寻找的东西吧。
妈妈再也没有眯起眼睛看车辆了。
她背对着我和樱,默不作声地开始往前走。
我和樱慢了半拍才意识到她是在带路,也跟了上去。
妈妈带我们去的,是一家名叫『花野壁』的店。
与其说是料理店,其店面构造更让人联想到老字号旅馆。
虽然招牌上一个关于鳗鱼的字都没有,但似乎是家专卖店。
我本以为会在玄关脱鞋,但看来和普通店铺一样,可以穿着鞋一直往里走。
穿着和服的女侍应生将我们领到了一个包间。
奶油色的土墙风格墙壁,木制的角柱。打开的障子之外,是青翠的庭院。
如果这里是榻榻米配坐椅的形式,那简直就是高级旅馆了……但房间中央摆放的,是涂着光泽乌黑色的桌子和椅子。
等妈妈先坐下后,我和樱也在对面并排坐了下来。
总觉得有点手足无措,于是我的视线在桌面上游移。
「这家店没有菜单。所有的菜品,我都已经点好了」
妈妈误会了我的态度,开口说道。我其实并不是在找菜单。
还没等我反驳什么,妈妈接着就对樱开了口。
「听说你在『Veryanna』非常努力。作为介绍你上杂志的我,也很荣幸」
听到这话的瞬间,我感到肩膀的力气松懈了下来。
樱也露出了相似的反应。果然樱内心也一定在疑惑『为什么突然要聚餐』。
果然,妈妈是打算把这次当作对樱的慰劳会。
既然明白了这一点,就没什么好再紧张的了——。
之后,谈话就变得热烈起来。
话虽如此,主要进行对话接力的只有樱和妈妈。我只是边听着两人聊天,边动动送上来的前菜拼盘,或者简单附和几句。
樱时不时会体贴地把话题也抛给坐在旁边的我。但每次,我都只是回以暧昧的笑容,心里想着『不用特意照顾我』。就算以前和妈妈两个人生活的时候,我们之间也没有过像样的母子对话。事到如今,就算围着鳗鱼料理,也不可能突然就变得畅谈甚欢。
不久,樱似乎也适应了现场的氛围,或者说是我和妈妈之间的那种空气,她开始积极地开口,俨然一副今天主角的样子。
「对了,有件重要的事必须告诉您!昨天我们看了雏子阿姨出演的节目哦」
「嗯?啊,那个啊」
「雏子阿姨,超级帅气的!」
「我可不是因为喜欢才去出演的。那个节目的制作人,是我的西装主顾。那家伙说什么都想拍我一期。他得意洋洋地说酬劳会很丰厚,我就对他说:『钱就算了,拿实物来抵吧』结果几周后,他拿来了一块据说是十九世纪用于休闲西装的布料。布料本身因为发霉和虫蛀已经不行了……嘛,不过是件除了古老之外毫无价值的破烂罢了。但即便如此,我也只能出演了」
「哇哦……雏子阿姨,简直像辉夜姬一样」
女侍应生打开包间的门走了进来。
我们三人面前都摆上了鳗鱼白烧。配着岩盐和芥末。岩盐颗粒很大,能看清每一粒,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这个,是要用筷子夹断白烧,然后蘸碟子里的岩盐吃吗……?像吃生鱼片蘸酱油那样。还是说,应该用手指捏起岩盐撒在白烧上呢……?
大概是为了品尝鳗鱼原本的味道吧,妈妈看样子像是会什么都不蘸直接吃完,没法参考。
看了看旁边的樱,她也和我一样拿着筷子犹豫不决。
她拿着筷子的手,那修长的蓝色指甲映入眼帘。
当我用筷子夹起鳗鱼肉蘸了岩盐后,樱像是松了口气似的,也模仿起来。
「我从意大利回来,有两个理由。其一,是为了工作」
——工作?
「接下来我要参与『Veryanna』的一个企划。所以,会在日本待一阵子」
「诶,『Veryanna』的?」
『Veryanna』是樱升入高中后,一直担任专属模特的杂志。
而将樱介绍给『Veryanna』编辑部的,正是妈妈。
也就是说,妈妈原本就和『Veryanna』的编辑有着深厚的人脉。
凭借这层关系,妈妈接到杂志的工作,这本身并没有什么不自然之处……。
「据说是在几个月后发售的那一期,要做新娘时尚企划」
「雏子阿姨,连婚纱也能做吗?」
「倒也不是做不了,但远非我的专长。……那个特辑好像是想让『Veryanna』的模特们不仅穿婚纱,也试试燕尾服。所以,就有人向他们推销,说要不要用用风见雏子的收藏品」
「新娘时尚啊。那估计没我出场的机会了。我还是高中生嘛。还是年纪大一点的模特比较合适吧」
「很遗憾,这次是这样」
樱一下子变得心情很好的样子。妈妈说『很遗憾』樱不能参与这次工作,似乎让她很高兴。
「那么,雏子阿姨,您回日本的第二个理由是什么?啊,我知道了,是为了安慰不能参加企划的我吧」
「不对。如果是那样,我就不会叫上旁边那个长得像畸形土豆的男人了」
「生产者可是您啊,妈妈」
「我决定和良治分手了。这次是来当面告诉你们这件事」
妈妈佩戴的项链坠子上,那枚银戒指反射着灯光,一闪一闪。
两位女侍应生走进了房间。
她们以与一流料理店相称的优雅动作,一人撤下桌上的盘子,另一人则重新放上了一个多层食盒。她们似乎还说明了些什么,比如鳗鱼盖饭和白烧鳗鱼使用了不同产地的食材之类的,但我完全没听进去。
女侍应生们离开后。
沉默笼罩了餐桌。
我和樱都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身体僵硬。
然而,妈妈却默不作声地打开了鳗鱼盖饭的盖子,带着一种不知是觉得美味还是无所谓的暧昧表情,独自点了点头。
我没用多久就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妈妈,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拜托了,千万别是那种会让我尝不出眼前鳗鱼盖饭味道的回答。
我一边这样祈祷着一边询问,但妈妈却用毫无慈悲的声音,清晰地说了出来。
「就是字面意思。我和良治,分手了」
照这样下去,妈妈只会重复同样的话吧。
现在该由我这个做儿子的,代替惊呆了的樱,好好问个清楚。
「为什么!?太突然了吧。请您说明一下情况!」
「我拒绝」
刚才还在滔滔不绝地谈论杂志企划,转眼就变成了秘密主义者。
「我是基于我自己的『理由』做出的决定。但是,对于你们来说,我和良治分手的『理由』,根本无关紧要吧?你感冒的时候,如果医生只告诉你感冒的『原因』,比如『是因为你晾着肚子睡觉了吧』,你会满足吗?不会吧。知道恢复健康的具体方法才更重要」
「……在这种情况下,您是说我和樱还有别的需要在意的事?」
妈妈用一种仿佛从心底怜悯我的愚钝般的语气解释道。
「是关于你们的,今后的安排」
「今后?」
「为你们租的那间公寓,当然要退掉」
我感觉到自己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旁边的樱也面无血色。
「我也不是魔鬼。从孩子手里拿走曾经给过的玩具,心里也不是不难受」
——玩具,她居然说是玩具。
我和樱如此珍视的生活,竟然被这样形容,这实在是——。
「我并非憎恨你们。也不想给予你们不近情理的惩罚。我只是依据道理做出了判断。有什么疑问吗?并非靠你们自己力量建立起来的东西崩塌了,就那么不可思议吗?你们能在那间公寓生活,本就是偶然。是我和良治自由选择生活方式的结果,碰巧决定让自己的孩子那样生活而已。那间公寓是靠我的关系租下的。和良治分手后,我还有什么『理由』要继续让前伴侣的女儿和我的儿子同居?」
这种事情。
这种事情,我们当然知道。
昨天看妈妈的纪录片时,我们还多次确认、并共同感谢过,我们现在的生活是托了谁的福。
「我反而很惊讶。我还以为你们很清楚,现在这种生活形态,连高中三年都无法保证能持续下去。我没有理由被你们怨恨。好了,就当是享受了一段超出你们应得的生活,然后放弃吧」
说完,妈妈开始动筷吃她的鳗鱼盖饭。
我不能接受她这种仿佛在说“谈话到此为止”的态度。
「妈妈,您太过分了!至少,请让我们在那里住到高中毕业。房租我将来工作了一定会好好还的!」
「你未来那点收入,靠得住吗?」
见我遭到断然拒绝,这次轮到樱向妈妈低头恳求。
「我也求您了!您看,我已经在工作了,从这个月开始我就可以付房租!我会在模特工作上更加更加成功,甚至可以把那间房买下来!」
「我有什么义务要接受这种提议。你马上就要成为外人了」
樱用快要哭出来的眼神,凝视着妈妈。
连鳗鱼那诱人的香气,此刻都像针一样刺痛着我和樱的感情。
「你们难道以为我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女人吗?那正好。这是个纠正你们误解的好机会」
这简直就是走投无路了。
大概是觉得我们差不多该吃完食盒里的东西了,之前那位女侍应生走了进来,看到我们的样子后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匆匆退了出去。
之后本来还有几道菜要上,但我和樱的那份我们请她取消了。只希望这些鳗鱼不要浪费,能成为员工餐就好。
已经送上来的食盒,因为觉得浪费,我和樱都勉强吃完了,但完全尝不出味道。
走出『花野壁』之后。
夏季的黄昏时间很长。
夜幕还未完全降临。
妈妈之前已经拜托女侍应生预先叫好了两辆回程的出租车。
一辆载妈妈去酒店。
另一辆则载着我和樱,回灵魂之爱四乃花。
在车里。
我一直安慰着将脸埋在我肩上哭泣的樱。
直到抵达公寓,那位面容和善的出租车司机一直通过车内后视镜,时不时关切地留意着我们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