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到那件委托是在冬季的尾声，那是一个祥和的日子。
距离恶魔那件事已经过了一段时间。
后来，我依旧脚踏实地继续收集喜悦之泪，但并未得到显著的成果。即使三月即将到来，也只收集到六十滴左右的眼泪。
今早，我在师父不在的客厅中，将收集泪水的瓶子放在桌子上，独自思考。
「不管怎么想，进度都太慢了！慢死人了！」
使魔困惑地在桌上看着我，我则对着它们大叫。
「我接到余命宣告后就快五个月了啊！为什么！这是为什么！WHY！我这不是只收集了区区六十滴眼泪吗！我的确是稍微！吃饱睡、睡饱吃啦！可是我没有这么偷懒吧！」
我征求使魔们的附和，它们则是死心似的点了点头。
现在想想，从过年到此刻为止，我一直为了制作星核进行调查、收集资料、帮忙琐事，还有各种五花八门的事，反正就是忙得不可开交。我还要打理家事、顶替师父的工作、做自己的修行等等。我甚至无法前往城里收集眼泪。
就某个层面来说，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啦。
「啊──！我该怎么办啊──！」
当我坐在椅子上，胡乱抓着自己的头时，客厅的门被敲响了。
「梅格，你还好吗？我听到很大的叫声耶。」
「卡特先生。」
出现在客厅的人是拉毕斯的市长，卡特先生。
「我有在玄关叫人，可是都没人来，我就擅自走进来了……」
「我没事喔。只是稍微发作了一下。」
「看起来根本不是没事啊……」
「那么，你有什么事吗？」
只见卡特先生没有说话，他踌躇了一会儿后才开口：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浮士德大人。」
「希望师父帮忙砍树？」
市长听了我的疑问，以严肃的表情点头。
「我想麻烦浮士德大人帮忙砍掉城市里最大的一棵树。」
「还真是突然啊。」
我端出茶水后，卡特先生道了声谢，然后静静地啜饮。
虽然举止庄重，模样却是个疲惫不堪的大叔。
我要小心，绝对不要变成这种简直是软烂义大利面的大人。我忽视时刻逼近的余命，在心里这么发誓。
「为什么要请师父砍树？」
「因为啊，我想请浮士德大人砍的树不是普通的树。是位在城市里自然公园里的神木。」
「你说神木……」
我有印象。因为拉毕斯的老人还有芙蕾尔奶奶都很重视那棵树。
芙蕾尔奶奶在去年过世了。我在她死前和她一起散步，去看了自然公园里的神木。我对此还记忆犹新。
我也知道那颗神木的命已经不长了。因为神木的魔力污染与日俱增。那棵树内含的魔力已经失衡，进而影响生命力，枯死已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但我万万没想到会演变成砍伐这般大事，看来是发生比我想像中更不好的事了。只见市长深深叹了口气，肯定我的想法。
「其实神木现在变得奇形怪状。听专家所说，是遭到魔力污染，对周遭的植物造成了负面影响。所以才会提议要砍掉，但保留派和反对派吵得不可开交。」
看样子，他费了很大的心思想整合大家的意见。他会这么憔悴，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被魔力污染的植物确实会抢走过多的养分。遇到那种植物，我也会拔除。」
但那是小型植物的情况。
如果是那种规模的大树，实在无法预测会出现什么影响。
七贤人祈小姐以前对我说过「吞食个体」的事。一旦大型植物汇聚过多的魔力，就会给生态系带来莫大的负面影响。道理我都知道。可是……
「真的只能砍掉吗？你刚才说有请教专家，但也才几个人吧？要不要再多问问几个人？」
「能问的都问过了啊。」
「那魔导师呢？如果是熟知植物的魔导师，说不定会有截然不同的答案。是说，你没有问过师父吗？」
「当然问过了。但依旧没有好的答案。而且浮士德大人也很忙，我根本不敢麻烦她更多啊。再说了，公所的工作现在都是你在代为处理吧？」
「的确是……」
经他这么一说，确实是如此。师父原本承接的拉毕斯市相关工作，都在经过解释后由我代为处理。
「我是有请浮士德大人介绍专家和魔导师，但大家都找不到砍伐以外的解决方案。」
「要不要我去看看？别看我这样，我姑且也有十年以上的植物栽培经验，围着这幢魔女之馆的森林也几乎都是我打造的。我说不定能提出什么解决方式。」
「这可能不好说。话说回来，你今天一直不肯妥协耶。」
「因为砍掉城里的神木实在是……」
尽管知道神木的时间已经不多，直接砍伐却是另外一回事。
我希望能让那棵树迎来更加安稳的结局。
但卡特先生却无情地摇了摇头。
「关于拯救神木的话题，我们已经协商过好几次了。即使如此，还是很难办到。我们经过许多人的商讨、争论，最后才终于决定要砍掉的。」
「说得……也是……」
我再继续争论不休，也只会造成他的负担吧。
「只不过呢，一旦真的决定要砍掉，就开始出问题了。」
「问题？」
「我们雇用业者，拿锯子来锯，可是那棵树却闻风不动。该说是被弹开吗？那棵树简直像钢铁一样，根本锯不下去。」
大概是过度吸收魔力，使树木变质了吧。那棵树已经太过健壮，无法按照普通方式砍伐了。
「所以才会来找师父啊。」
「就是这样。」
换句话说，卡特先生今天造访这里，是因为情况已经到了即使知道师父很忙，却也不得不委托她的「最终阶段」了。
「那么，浮士德大人究竟在哪里……？从刚才就没看到她耶。」
「师父去美国了。」
「什么！为什么又去了？」
「哪有为什么？当然是因为魔法相关的工作啊。师父最近在进行关于星核的工作，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待在乡下悠哉生活。」
「怎么会……那你能代替浮士德大人砍树吗？」
「请你不要勉强别人啦。我知道情况很严峻，可是要我砍了那棵树，实在是于心不忍啊。而且那么大的一棵树，我根本没办法啦。」
「这是可以抬头挺胸说的话吗？」
「我虽然不成熟，却也姑且有在练习高级魔法喔。但就算这样，要砍那种规模的大树──而且还是受到魔力污染的树，实在是没办法啦。」
「那就只能再多雇用几个魔导师了吗……不知道要几个人才够。」
市长失望地垂下肩膀。看他这样，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其实啊，这个家里不只一个魔女喔。」
「咦？什么时候增殖了？」
「你以为我是史莱姆喔！不是啦。有个很可靠的帮手。」
这时候，屋里出现一名女性。
「呼啊啊啊，睡得真好。」
市长看到这名悠哉打呵欠的人物，不禁睁大眼睛。
「您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人善于判断状况，也详知植物学，是我要走的魔女之路的先驱。
「哎呀？干嘛？」
她是七贤人之一，睿智魔女祈小姐。
○
「哎呀，我真是太惊讶了。没想到睿智魔女会在魔女之馆。」
我和祈小姐、市长三个人一起前往拉毕斯的自然公园。
「我因为出差刚好来附近办事。因为梅格说浮士德奶奶几乎不回家，我就借着观望之便住下来了。」
「你是不是把我们家当成饭店了啊？」
面对我的吐槽，祈小姐回答：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我现在也在帮你处理事情了啊。不过，我没想到才刚醒来，就被卷进麻烦里了。」
「抱歉喔，没有师父罩的梅格•拉兹贝莉实在太孱弱了。没错，弱到跟婴儿比腕力，还会被一手拍飞。」
「不要讲得理直气壮。」
「而且如果是你，说不定可以拯救那棵树，不是吗？」
只见祈小姐耸了耸肩。
「谁知道呢。希望还有得救吧。」
说了那么多，她其实是个很会照顾人的人吧。
「不过市长，那棵树很高大吧？」
「是的。树龄有三百年，是城里最大的树。」
「这样啊。」
祈小姐独自点头，并低喃令人心慌的话语「希望不要变成一件棘手的事就好了」。真希望她不要随意说出这种别有深意的话，煽动别人心中的不安。
我们来到自然公园。可是，尽管这里有着自然公园之名，公园内的植物却莫名没有生气。我以前过来时，应该有着更茂密的绿意，草皮也修整得很整齐才对。但现在却几乎不见往昔的风貌。虽说现在时值冬天的尾声，变成这样依旧很罕见。
「草皮都秃了耶。」
「是啊。已经秃光了。」
「真的耶。完全秃了。」
当我看着市长的头发点头，他随即伸手挡住头部。别做无谓的抵抗了。
我们不久后便来到公园深处，市长伸手指着眼前。
「这就是我刚才提到的神木。」
「这是……树？」
当我看到神木的模样，立刻察觉异样。
眼前的东西已经不能称为树木了。
这是异形。
树枝异常发达，尽管现在是冬季尾声，却像夏季一样有着茂密的绿叶。延展的树枝太过巨大，往下垂落地面。
最怪异的是树根。又长又弯曲的树根将地面挖起，像树藤一样盘踞在水泥上。
这幅光景令人联想到缓缓吞咽猎物的蛇。
光看就觉得极为毛骨悚然。
「这是什么……」
我才一段时间没来，就成了这副景象。祈小姐没有理会哑口无言的我，上前轻触树根说：
「还真是严重啊。梅格，情况比想像中还要糟糕喔。」
「就是……说啊。」
「祈小姐，能告诉我这个外行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简单来说，就是这棵树吸收了过多的魔力，已经变质了。变质这个现象非常难办。有可能会大大影响生态系。这很类似中东地区产生大规模沙漠时的情况。」
「……您是说，拉毕斯会变成沙漠？」
市长冒着冷汗说道，祈小姐则是无情地点头。
「在中东造成沙漠化那次，就是因为区区一棵树。正好就像这样，是一棵过度吸收魔力，结果异常生长的树。大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就放着不管，没想到树根随着时间逐渐壮大，连水泥都被冲破，建筑倒塌，当地植物被吸干枯死。到了那个地步也无法采伐了。后来方圆一百公里内的河川干涸，土壤荒废，土地贫瘠。中东的大地成了死亡大地后，那棵树才终于停止成长。」
「那么，如果不管这棵树，这里总有一天也会那样？」
「这棵树会让这一带所有的植物枯死，破坏整座城市吧。当然了，连梅格你的魔女之森也不例外。最糟的情况，甚至可能波及到中央都市伦敦。」
「这么夸张……」
我以前看到这棵树的时候，确实知道它来日不多。可是万万没想到会演变成这样的灾害。
我这才发现自己明明一直与植物为伍，却小看了魔力污染的严重性。
「梅格，要动手喽。这棵树必须现在清除。这是为了保护你爱的这座城市。」
「没有拯救它的办法吗……」
「你觉得有吗？」
面对这道提问，我无力地摇头。
「可是要怎么清除？连锯子都锯不断了。」
「要从内侧烧它。用魔法的火焰。现在的话，火还对付得了它。」
「用烧的？不是用砍的吗？」
面对我的提问，祈小姐静静地点头。
「听好了。这棵树的内部流淌着魔力。而且与普通的树木不同，非常大量。对我们来说，就跟里面有石油是一样的意思。我们要用魔法一口气点燃里头的魔力。这么一来，就能清除这颗巨树。不过要是它再继续长大，就没办法建构法术了。」
「烧掉这么大一棵树，不会影响到城市里的人吗？」
「傻瓜。当然要张设结界啊。」
烧树。这实在是太残酷了。居然要烧掉长年与拉毕斯同在的神木，这太残酷了吧？道理我都懂，但还是忍不住这么想。
「不能至少……用砍的吗……？」
我最后还是忍不住这么问。或许一样都是选择杀死树木。但我就是觉得活生生烧掉，实在太过残忍。
我问完之后，卡特市长也低头说：
「我也要拜托您。祈小姐，这棵树长年守护着这座城市至今。最后居然要活生生烧掉，我觉得这样实在太可怜了。或许结果并不会改变，但我希望至少能好好送它最后一程。请问没有其他办法可想吗？」
然而，从祈小姐嘴里说出的却是无情的话语：
「没有喔。树木一旦长到这种规模啊，光是砍掉树干也没办法阻止。如果不斩草除根，灾害就不会停止。能确实做到这件事的办法，就只有将魔力转化成火焰，将本体燃烧殆尽了。」
「怎么会……」
「梅格，如果你也是七贤人的弟子，就快点下定决心吧。人类长年开拓土地、排放药品，并持续污染与破坏。这就是人类造成的结果喔。而你的师父现在为了替所有人擦屁股，正在拼死努力。不是吗？」
「是……您说得是。」
「市长也是，请你谅解。这是为了保护这座城市。」
「是……您说得是。」
「市长，请你不要学我啦。」
「哎呀，不小心就……」
尽管气氛变得较为缓和，我们的内心依旧处在谷底。
祈小姐说的话非常正确。
即使电视上报导过那么多关于魔力污染的话题，师父也深深涉入这个问题当中，我在内心深处仍然觉得那是遥远国度的童话故事。
那是别人的事，与我无关──或许我的心中一直抱持这样的想法。
我们目送说要回公所的市长后，决定回家一趟准备清除树木需要的工具。主要是颜料和笔。
若要澈底烧掉这颗巨大的树，就必须建构好几个魔法式。
首先要建构阻止树木成长的阻碍魔法。
如果不这么做，树木将会不断成长。我们要将这棵树围起来，延缓它的生长，避免树根长到街道。
接着要建构防止延烧的结界，以防火焰烧到街上。
可以想见这场行动将会引发大规模的火势，所以必须避免火焰不慎延烧到街上的建筑。另外，公园整体也要建构结界，保护其他树木。
最后要建构生成火焰的转化术式。
为了成功影响整棵神木的魔力，魔法式会直接画在树上，连树枝末梢都不会放过。
照理来说，这应该是要出动数十名魔导师的大工程，但不愧是七贤人，就算只有我一个帮手，也有办法解决。
「真是一件不得了的工程。感觉需要一个月。」
「用不着花一个月啦。要在三天内结束喔。给我像马车的马一样奋力工作。」
「天啊……」
我负责拿笔在树木的细部写上魔法式。这项作业要爬树，又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工作。所以我请雪鸮也一起行动，以防我从树上摔下来。
卡班克尔则是留下来看家。
「唔噫──好可怕、好冷、好麻烦喔。」
嘻嘻嘻……
这时候，我突然听见某处传来人的笑声。
「啥？」
我环视周遭，却没看见任何人影。只有雪鸮在这里。
「雪鸮，你刚才在笑我是吧？」
「咕？」
即使我这么问，雪鸮也是一愣一愣的。看起来不像在说谎。
不过，这家伙脑袋很好。就算是像我一样的聪明才智，或许也会轻易被骗。
「呃……谁比鸟还笨啊！」
当我独自发飙，那道声音再度从某处传来。
嘻嘻嘻……嘻嘻嘻……
那道笑声是女孩子的声音。有个不知哪来的女孩子在笑我。我要竖起耳朵仔细听。梅格，拉兹贝莉。目标就在附近。
「就是在那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呀啊！」
我激动地浮现青筋并用力一指，坐在附近树枝上的少女发出惊吓声，接着往下掉。
嗯？少女？为什么距离地上十几公尺的地方会有少女？
不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雪鸮！」
「咕！」
我弹响手指，雪鸮就在同一时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向少女。
雪鸮穿梭在枝叶缝隙间，迅速拉近与少女的距离。
还差一点……
「不行！来不及了！」
我的脑中浮现凄惨的光景，忍不住别开视线。但不管我等了多久，都没听见物体掉落地面产生的撞击声。我在困惑之中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
「啊──吓死我了。」
我惊讶到以为自己的眼球要飞出来了。
因为少女就单手挂在附近的树上。
她的外表看起来与我年龄相仿，但那是什么臂力？
「讨厌！好过分！居然突然吓人！」
「呃？对、对不起？」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只是呆望着在下方气得火冒三丈的少女。
○
「我真的吓到了！」
少女气冲冲地迎接我落地。
她身上既没有任何擦伤，也没有撞伤。
「呃……你有受伤吗？」
「那倒没有……」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却毫发无伤？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吗？
我才想说少女怎么会凭空冒出来时，她却展现出人类不会有的技术，还一脸不以为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重新细细品评少女的模样。彷佛透明的白色发丝。宛如陶器的白皙肌肤。标致得令人讶异的面容。她不是拉毕斯的孩子，唯有这点可以肯定。像这样外表特殊的女孩子，见过一次想必就不会忘记。
这种不像人类的特征，我只认识一个人。
「克萝耶……」
当我如此嘟囔，祈小姐也同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说：
「梅格，你在干嘛？因为很吵，我还以为你掉下来了。」
「不好意思，其实是这个女孩掉下来了。」
「这个女孩……？」
祈小姐一脸不解地环视周遭。
「在哪里啊？」
「拜托，就在你眼前啊。」
「这里没人啊，你还好吗？你有点怪耶，不对，本来就很怪了……」
「呵呵呵，您一脸欠打地胡说八道耶。」
「干嘛？你是想打架吗？」
当我和祈小姐大眼瞪小眼时，少女插嘴说：
「没办法的，这个姊姊看不到我啦。」
「这个人才不是能叫姊姊的年纪。她是装年轻的老太婆。」
「梅格，你找死吗？」
这时候，我产生了一个疑问。
「先等一下。祈小姐看不见你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是第一个看得到我的人啊。魔女梅格•拉兹贝莉小姐。」
「你认识我……？」
「当然认识。因为我一直默默守着这座城市──拉毕斯啊。你是住在这座城市的小魔女。总是精神饱满地在街上徘徊。」
「说我徘徊是多余的。」
不过，她说的话帮助我组织了脑中的拼图。
我以前见过的七贤人之一「言语魔女」克萝耶。她虽是人，却是个身体有一半与精灵同化的魔女。这名少女的外表与克萝耶有着极为相似的特征。
换句话说，这代表──
「我是精灵。是寄宿在这棵树上的精灵。」
精灵──她确实这么说了。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少女身边围绕着神奇的光晕，就像精灵围绕着她。那是叫灵光吗？微弱的光芒包覆着少女的身体。
我看得见普通魔女看不见的东西。精灵也是其中之一。
可是，她和我认知中的精灵不一样。
因为我认知中的精灵是一种像光球一样飘在空气当中，类似毛球精灵的存在。至少我没见过有着人类样貌的精灵。除了一半与精灵同化的魔女克萝耶。
当我愣在原地，祈小姐戳了戳我的身体。
「我说梅格，可以拜托你回神吗？你从刚才就一直自言自语，很可怕耶。」
「祈小姐，你是真的看不到吗？」
「我刚才不就这么说了吗？」
「唉，小妹妹。你可以碰一下这个女人吗？」
我对着精灵少女这么说，她便困惑地将手伸向祈小姐的脸颊。
往前伸的手缓缓轻触祈小姐的脸颊。
啊……我在心中发出声音。
因为少女的手什么都没碰到，直接穿过祈小姐的脸颊。
这个女孩真的是精灵啊。
我向祈小姐解释来龙去脉，想尽办法才让她理解。她一开始半信半疑，但我锲而不舍地解释，她才终于接受。
「真的不是你在发神经，对吧？」
「我不是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吗？对吧，雪鸮？」
感官比人类敏锐的雪鸮和卡班克尔也看得见精灵。
我开口询问后，雪鸮「咕」了一声，点头肯定。
「既然雪鸮这么说，那就没错了吧……」
「为什么你就信它？」
信赖度比鸟还低的我到底算什么？如果我也变成鸟，是不是就能获得信任了？今晚吃烤鸡好了。我的思绪不断转动。
「树的精灵啊……是类似神话中的精灵──树精（Dryas）吗？」
「我是第一次看到人形精灵。」
「我也没听过实例。精灵仿照人的形体……这种事有可能吗？」
「可是祈小姐，我记得树精的形象都是少女或少年吧？正所谓事出必有因……嘛。」
祈小姐发出声音思考，接着从怀里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你打给谁？」
「一个最适合请教这类问题的专家啦。」
「专家？」
「啊，喂？抱歉，突然打给你，我想问一件事──咦？你都知道？为什么？」
祈小姐跟电话另一头的人交谈一会儿后，不服气地把手机递给我。
「她叫我给你听。」
「我？谁啊？」
「她说你接了就知道。你们认识喔？」
「什么？」
我战战兢兢地把手机拿到耳边。下一秒──
『梅格！汝过得好吗！』
电话的听筒传来一道熟悉的小女孩嗓音。
「难道你是克萝耶？」
电话另一头的人是七贤人之一，「言语魔女」克萝耶。我们上次交谈是在去年底吧。我一接起电话，克萝耶就发出雀跃的声音。
『老身就觉得有人要打电话来了！果然跟汝有关吗！』
「你说『果然』是什么意思？」
『是精灵们告诉老身的。说拉毕斯的精灵发生异变了。』
「你能知道这种事喔？」
『因为老身有一半与精灵同化了啊。有关精灵的想法、变化等情报，都会即时进入老身的脑中。』
克萝耶是与精灵有所连结、倾听精灵想法的魔女。
精灵是万物的化身，不只会寄宿在植物上，也会寄宿在钟表、书籍这类无机物上。而克萝耶能感受到他们的意志，要说的话，就是法则之声的代言人。
但我没想到她连这种位于英国偏远乡村的异变都感受得到。
七贤人之名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克萝耶，关于我眼前的精灵啊──」
『好了。汝不用跟我解释。是有着人形的特殊存在吧？老身已经听精灵们说过了。』
「这样就好说了。那我希望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啊，老身不知道。』
「啥？」
我原以为自己听错，不禁皱起眉头。克萝耶继续说：
『老身知道拉毕斯似乎有个特殊的存在。可是，老身无法感应到那家伙是什么东西。有个「异物」出现在法则之中了。这是老身感觉到的。』
「异物……」
『这也没办法。老身也只能这么形容。真要说的话，就像电脑网路连接有一条中断了吧。精灵是透过法则共享情报及想法的存在。但只有汝眼前的「异物」虽然有连上网路，却无法存取。她是独立的个体。当老身正在思考这是怎么一回事，祈就打电话来了。』
独立。我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梅格，汝眼前的精灵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喔。虽然不及我。」
『原来如此。那以精灵来说，算是有点丑啊。』
「你现在是看不起我吗？」
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我得向克萝耶求证。
「唉，克萝耶，精灵会变成人的样貌吗？」
『不会，照理来说，精灵不会拥有人的样貌。也无法互相沟通。除非是像老身这样，人体中寄宿着精灵性质的特殊体质。』
「如果是力量很强大的精灵，有可能这样吗？」
『不，那也不可能。应该说……』
克萝耶含糊其词。我瞬间感觉到她似乎觉得难以启齿。
『梅格，在汝面前的女孩真的是精灵吗？』
○
我挂断电话后，祈小姐问我：
「结果怎么样？关于你看到那个的女孩子，知道些什么了吗？」
「啊……呃……」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困惑不已。
「她好像是因为魔力而获得力量的精灵。精灵基本上不会有人的形体，所以她也吓了一跳，说这个很罕见。」
「果然是这样吗？那在烧树之前，得把精灵归还于法则才行。」
我忍不住撒了谎。因为我觉得祈小姐一旦知道这个少女是存于法则当中的「异物」，便会说要杀了她。
我悄悄将手伸向眼前这名树精少女。
少女讶异了一瞬间，但并未表现出厌恶之情，握住我的手。
她将脸颊贴在我的手心。仔细想想，这或许是我第一次碰触到精灵。她身上有着与人相同的触感。我感觉得到温度。我不禁感到她是有生命的啊。
「梅格……」
当我陷入思考，少女突然开口：
「你们是来驱除我的吧。」
这句话令我的心脏漏了一拍。我沉默不语，但沉默的同时，也就等同承认了。
「这是我自己的身体，所以我知道。我已经活不长了。」
「这样啊……」
「而且以前也不曾有魔女在我身上写魔法。」
少女轻轻地触摸她的肉体，也就是神木。
「虽然我不会用魔法，但我看过好几次，所以稍微明白喔。这是会生出火焰的魔法吧？」
她触摸写在自己身上的魔法阵，内心是怎么想的呢？看到别人逐步准备杀死自己的手段，没有人还能面不改色。应该会害怕、退缩、绝望，又或者会生气。可是我从眼前的少女身上，却看不见那些情绪，甚至看起来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因为她是树的精灵，感情才如此平稳吗？
当我不晓得应该跟她说些什么，少女主动牵起我的手说：
「唉，魔女小姐。我就快死了吧？」
「应该吧……」
「那我在最后想逛逛这座城市。」
「逛逛拉毕斯？」
「因为我一路默默守着这座城市啊。我想好好逛一次。所以想拜托你帮我带路。」
「你不怕死吗？」
我这么问道，但少女不知为何浮现笑容。
「一旦活了这么长的时间啊，对死的恐惧就会弱化。像我这样的树精灵，那方面的感情原本就比较淡薄。还有……如果是为了这座城市，我觉得死掉也没关系。」
这是一路守护城市的守护神所说的话。
我猜，她心中对死亡的恐惧已经被更强的使命感盖过去了。一股必须守护拉毕斯的使命感。这让我重新感受到现在在跟我说话的对象，是几百年来持续守护拉毕斯的神木。
「可是，为什么要找我带路？」
「因为你看起来跟我一样喜欢这座城市。而且──」
少女那笔直的视线，没有一丝阴霾或虚伪。
「要是我出了什么事，到时候你一定有办法应对吧？」
她早已明白自己不再正常了。
我把工作交给祈小姐，带着少女去逛街。
我原以为祈小姐会生气，没想到出乎我的意料，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可是祈小姐，你一个人做准备不会很辛苦吗？」
「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不听树精灵的心愿就把它烧掉，我一定睡也睡不好。」
祈小姐果然也很抗拒烧毁神木。
她心怀愧疚与罪恶感，虽然外表看起来毫不在意，心里却很难受。但她还是尽力完成这件必须有人动手做的事。对此，我真的必须感谢她。
我把雪鸮交给祈小姐照顾，离开自然公园。
我们在街上走着，很快就来到位于市中心的大钟塔广场。
「孩子们看起来都很开心耶。」
「你第一次上街？」
「嗯。因为我一直站在那座公园里。」
少女是一脸打从心底开心的表情。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一直叫『你』感觉很没礼貌，可是叫『神』也很微妙。你没有什么称呼方式吗？」
「我没有名字耶。不然你决定吧。」
「我……？」
称呼啊。这是我第一次帮精灵取名。
我得帮她取一个好听的名字。要是个有品味、可爱、知性，而且显现出魔女梅格•拉兹贝莉的品格的名字。
我脑内的资料夹开始喷出火花。
「呜呣呣呣唔唔唔唔哦哦哦……」
「你翻白眼了耶，还好吗？」
这时候，我的脑袋灵光一闪。
「来了……！」
「来了？」
「叫瑟雷娜如何？」
「瑟雷娜？」
没错──我得意地点了点头。
「有一种纯白的能量石叫做透石膏（Selenite）。跟你白皙的肌肤和头发很像，你觉得如何？」
「瑟雷娜……」
少女念出名字，然后轻轻点头。
「嗯，很棒。我喜欢。瑟雷娜……我叫瑟雷娜啊。」
她不断念着自己的名字。或许是因为过去数百年来都没有名字，她很是开心。
「看你这么开心，我也很高兴喔。像这样帮人取名，感觉好像变成自己的孩子了。你要叫我妈妈也行喔。」
「感觉没那么开心了……」
我带着瑟雷娜，继续四处逛拉毕斯的街道。
去欧纳特的烘焙坊、钟塔、城里最大的市场，还有杰佩托爷爷的钟表店。
「哇！好棒好棒！」
不管我带瑟雷娜到哪里，她都开心地大叫。没想到在这种小城市观光，竟能让她如此开心。如果有天带她到中央都市伦敦，她想必会兴奋过度到晕倒。
「唉，梅格！接下来要带我去哪里？」
「说是这么说，大致上都逛过了啊。这里是偏乡城市，还是有极限啦……」
我在某一幢用红砖建造的独栋房屋前停下脚步。瑟雷娜不解地歪着头。
「梅格，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停下来？」
「这里是我认识的人的家。」
「是喔？这个家古色古香，好棒……」
瑟雷娜觉得很新鲜，但当她的视线最后来到庭院，表情不禁有些阴沉。
「可是，庭院都荒废掉了耶。难得以前好像开了很多花……」
「嗯，因为这个家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我缓缓低头。
「我可以绕去一个地方吗？」
我们前往的地方，是一个被树木包围、地上同等间隔并排着经过职人研磨的石块的地方。这里和自然公园不同，神木造成的生态系变化尚未波及到这里。
「梅格，这里是……」
「是坟墓喔。是拉毕斯的人们长眠的墓地。」
这里是位于拉毕斯郊外的墓地。我已经好久没有来这里了。
上次来到这里，正好是去年秋天的尾声吧。我来参加重要之人的葬礼。
而那个人的坟墓就在我们的眼前。
「这是谁的墓？」
「是芙蕾尔奶奶喔。她是等同于我的祖母的人。」
芙蕾尔奶奶去年衰老而亡了。她葬在拉毕斯这个故乡，在此长眠。我见证了她的临终，当时的情景依旧记忆犹新。
「刚才那个荒废的家啊，就是芙蕾尔奶奶的家。她是个喜欢种花，也教会我许多培育花朵方法的人。可是她死后就没人打理庭院了。」
「所以才会变得那么荒芜啊……」
听说芙蕾尔奶奶的儿子艾德夫妻考虑过要把房子卖掉。
可是他们「想要一个回到这座城市的契机」，便作罢了。
没人住的家很快就会荒废。话虽如此，要马上移居此处也有难度，所以他们打算暂时租给认识的人。
艾德长期离开故乡，与芙蕾尔奶奶分开生活。即使如此，他心中依旧有对故乡的思念。他一定是打算等工作告一个段落，就与家人一起回到这座城市吧。为了守住与芙蕾尔奶奶的记忆。只不过还不知道要几年后才会实现。
「芙蕾尔啊……」
瑟雷娜轻轻触摸墓石，静静地呼唤芙蕾尔奶奶的名字。
「我对她很熟。」
「咦？真的吗？」
「我也有看到她和你走在一起喔。」
瑟雷娜落寞地露出微笑。
「因为她是来拜访我的最后一个朋友啊。」
朋友──她是这么说的。
「从她小时候开始，到长大成人、结婚、有了家人，就算变成老太婆，她还是每天都会来见我。跟我打招呼，说我今天也很有精神。脸上总是带着温柔的笑容。」
瑟雷娜露出彷佛面对多年好友那样的柔和表情。
「她突然就不出现了，我还很在意。这样啊……她死了啊。土地和人都会更迭，循环不息。我知道这个道理，也自以为习惯了，但还是觉得很不舍。」
瑟雷娜说完，仰望天空，缅怀过去。
「我啊，在拉毕斯还是个小村落的时候，就被种在那里了。当时村民连数十人都没有，与其说是村庄，反而比较像聚落。是好几代前的村长和两名魔女把我种在这里的。还说『就从这里开始吧』。」
「魔女？」
「嗯。是名为浮士德的古老魔女。你知道她吗？」
「也没什么知不知道的，她是我师父啊。」
我说完，瑟雷娜瞪大了眼睛。
「什么？浮士德还活着？我还以为她早就死了。」
「不要随便杀掉她啦。别说死掉，她一年比一年还有精神，我伤透了脑筋耶。」
「是喔，原来魔女这么长寿啊……」
不过，这样啊。师父活得远比瑟雷娜还要久啊。假设瑟雷娜的树龄是三百年，师父恐怕活了三倍以上的时间。
这样重新想想，真是一段超乎常理的岁月。
「对了，你刚才说有两位魔女吧？另一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另一个人是谁耶。不过，我想应该是浮士德当时的弟子。」
「弟子……」
我第一次听到师父有收我以外的弟子。
「是什么样的人？」
「呃……是个黑头发，看起来很聪明的人。」
「聪明啊。意思是跟我很像吗？」
「一点也不像喔。她跟你是完全相反的类型。」
「居然敢看着我的眼睛说出来，你很有种嘛。」
瑟雷娜丝毫不在意我撂狠话，提高声音说：
「啊，对了。我记得浮士德好像叫她『小艾』。」
「黑发，长得很聪明，名字叫小艾……？」
一瞬间，我的脑海里浮现一名女性。
灾厄魔女艾朵拉。
全世界最令人畏惧的魔女，据说参与过世界规模的战争，是名危险人物。
那样的人是师父的弟子……？
虽然很难想像，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得出有一片拼图拼对位置了。
突然来找我攀谈、年龄不详、真面目不明的魔女艾朵拉。将这位艾朵拉称作「那孩子」的师父。参与星核计画的两人。
我觉得师父行动的中心，一直有艾朵拉存在。
当我思索着这些事，瑟雷娜环视周遭说：
「话说回来……这个地方好美喔。如果没人告诉我，我应该不会知道这里是墓地。」
「对吧？这是市长的方针，所以很用心规划。」
拉毕斯的墓地受到非常精心的打理。
这是为了让死者安稳长眠。也是为了好好悼念逝去的人。
市长的政策想必怀有这样的心愿吧。
这也彰显这座城市的人们之间有着很深的连结。
「大部分睡在这里的人们，我一定都认得他们的长相。」
「你想炫耀什么吗？」
「这不是炫耀喔。孩子们长大，变成大人，迎接新的家人，步入衰老，安享天年。我只是想说自己就像这样，一路见证了许多人的生涯。」
「你刚才也说过类似的话耶。」
「人们聚在风调雨顺的土地，然后形成村落。接着商人与工匠也来到这个村落，组成了自治会，村落演变成城镇。我一路陪伴着拉毕斯的历史。」
瑟雷娜的眼眸盯着远处。我想，她一定正在看着拉毕斯往昔的模样。
这时候，她就像发现了什么，走近墓地中央的某个大墓碑。
「这是……」
「这块墓碑怎么了吗？」
「这是我爸爸的墓。」
「爸爸？」
石碑上写着约书亚的字样。似乎是拉毕斯开创者的名字。
「约书亚……嗯，我记得。这是爸爸的名字。为了不让我感到寂寞，他在我旁边种了很多植物和花卉，每天都会来照顾花草。城镇的事务明明很忙，他却不论雨天、酷暑、狂风暴雨，都一直守着我。」
「是个好人啊。」
瑟雷娜轻轻点头。
──早安，你今天也很有精神耶。
「爸爸，早安。」
──昨天好热喔，你还好吗？
「爸爸，我不要紧喔。」
──明天好像有个很大的台风要来。你要平安无事喔。
「放心吧。因为爸爸做了这么多预防措施啊。」
──城镇渐渐扩大了。这座城镇跟你一样，会逐渐长大。
「好好喔。我总有一天也想看看城镇的模样。」
──来，你看。这是我一直尽心培育的城镇守护神喔。
──哇啊！好大的树！幸会，我叫凯特！
「你好啊！凯特！」
──我也上了年纪。不知道还能再来见你几次。
「爸爸，你一定没问题啦！打起精神来！」
「好冷……冬天来了啊。」
「爸爸、爸爸。你一直都没来，是怎么了吗？」
「下雪了耶。不知道爸爸有没有事。」
「雪融了。春天又要来了呢。」
──早安。从今天起，我代替爸爸来照顾你。
「早安，凯特！你变得好漂亮，我都吓到了！」
──呼，今天好热喔。爸爸也是在这么热的天气中干活吗？
「要小心别中暑喔。」
──听我说。我要结婚了。
「哇啊，好棒！恭喜你！」
──我来介绍。这是我重要的两位天使喔。
「好可爱喔！跟你很像。」
──我的丈夫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凯特，你还好吗？」
──我老了，已经走不动了。明天就会住进医院。今天或许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
「我会祈祷你的病治好喔！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
「最近都没见到凯特，不知道她还好吗？」
「今年也下雪了。这让我想起爸爸不见的时候啊……」
「鸟在飞。春天已经来了啊。」
──你好。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朋友喽。
「你是凯特带来的……」
「我想不只爸爸。爸爸不在后，就会有新的人过来，每天都会来见我。跟我说『你今天也好有精神喔，要长得高高壮壮喔』。」
瑟雷娜说完，轻轻闭上双眼。
「可是曾几何时，世代慢慢交替，就再也没人过来了。虽然我开始被人称作神木，却再也没有人过来看我。我看着不断变化的街道，只是一个劲地活在冗长的时间之中。我以为大家已经忘记我了。这时候，有个人过来跟我说话了。」
──您好啊，守护神。
「那个人就是芙蕾尔奶奶？」
瑟雷娜静静地点头。
「芙蕾尔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朋友。」
「结果芙蕾尔奶奶也不在了……你又变回一个人，果然觉得很寂寞吗？」
然而，瑟雷娜出乎意料地摇头。
「芙蕾尔过世确实令人伤心。可是没有人来看我，我却觉得有点开心。」
这句话令我意外。
「这座城市里的人对我来说，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爸爸开创的城市现在依旧持续繁荣，住着很多人。虽然已经没有人会来见我，但也代表大家有很多其他该做的事，是有活力的证据。」
瑟雷娜就像大地女神一样，露出温柔的表情。
「对你来说，拉毕斯也是故乡吧。」
「故乡……？」
「就是连接灵魂之处、该回去的地方。可以让人安心、静下心的场所。如字面上所说，算是自己扎根的场所吧。」
「扎根的场所啊……」
瑟雷娜用手触摸约书亚先生的墓碑。
「嗯，或许是吧。」
随后，我们之间陷入静谧的沉默。
气氛似乎莫名变得有些感伤。我对这种气氛没辙，还是换个话题吧。
「话说回来，这里真令人怀念啊。是我使用樱花魔法的地方嘛。」
「樱花？」
「是东洋一种会开出美丽花朵的树喔。听说那边在春天时，会开满粉红色的花喔。我在这边重现了一瞬间那幅景象。」
「是喔，真好。但为什么是樱花？」
「有个女孩希望死去的妈妈安心长眠，所以我用魔法替她重新建构了仿真的樱花。结果她非常开心，还把我当神供奉，甚至下跪叩谢，现在每天都会布施东西给我喔。」
听到我说的夸张谎言，瑟雷娜面露苦笑。她那张给我台阶下的笑容让我的心死了。
「那么对那个女孩来说，樱花是代表重要回忆的花吧。」
「一定是的。」
「真好。我也想开出留在人们记忆中的美丽花朵。毕竟橡树是很朴素的树。下次我好想更加、更加取悦人们──成为带给拉毕斯的人们欢乐的存在喔。我不想要只是接收人们的好意，我也想要有所付出。」
瑟雷娜将手伸向空无一物的天空。
「然后，在人们的脑中刻下不会消失的记忆。让人绝对不会忘记我，一辈子都会记得我的鲜明记忆。」
「嗯？」
她的说法让我很在意，于是看向她。只见她以没有对焦的眼眸还有空泛的笑容看着我。
我察觉她的模样与刚才不同，不禁打了个冷颤。
「瑟雷娜，你还好吗？」
「什么好不好？」
我出声叫她后，她的表情瞬间恢复。
我有一瞬间感觉到异样，难道是我多心了吗？她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
「咕──」
这时雪鸮不知从何处飞来，停在我的肩上。它应该和祈小姐在一起才对，看样子是来叫我们回去的。
「我们得回去了。要是闲晃太久，会被祈小姐骂喔。」
「嗯，回去吧。」
瑟雷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听起来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就这样，最后一天来临。
如果是现在，我就能明白。
明白自己此生都不会忘记那一天。
这天是个感受不到冬天气息、晴朗平静的日子。
我沐浴在温暖柔和的阳光中，想起芙蕾尔奶奶去世的那天。
「总算完成了啊。」
我们结束所有的魔法式建构，在卡特市长的见证之下，进行最后的确认。
「看起来都没问题。应该能按照计画进行，把对城市的损害压在最小程度。」
「那么市长，我们该开始了……」
「好的，我已经将民众疏散完毕了。」
我们已经张设好结界，停止树木继续成长，避免损害扩及街道。
接下来只要发动转化术式，点火燃烧就行了。
「话说回来，数百年来守护城镇的守护神的末路，居然是活生生被烧死……真是残忍啊。」
「砍掉的结果也一样。到头来都是把树杀死啊。」
「或许是这样没错。只是……砍树对我们来说，也是对树表达敬意的行为。献上祈祷和感谢，请树木就此安眠。我觉得这才是人与树该有的相处模式。」
「那只是自我满足啦……」
祈小姐咬着嘴唇。她不可能不觉得难受。
我都知道。在我们这些人之中，最悔恨无法拯救树木的人就是她自己。
正因如此，我们无人能反抗她的决定，也不会反抗。
「梅格，你还好吗？你的脸色很差。」
「咦？哦，没事没事。我只是有点睡眠不足啦。」
市长察觉到我的脸色，开口关心。看样子我的脸色糟到极点。
我这几天都在调查拯救瑟雷娜的方法，所以没怎么睡。
不管是拯救被魔力污染的植物的方法也好，或是将被法则切割出去的精灵变回原样的方法也好。如果有什么可行的方法，或许就能拯救瑟雷娜。
我死命地寻找魔法术式和过去的前例。可是很可惜，我并未找到方法。
精灵从法则当中独立出来，成为有着人类样貌的「异物」。瑟雷娜的状态是没有前例的现象。这是身为世界顶尖精灵权威的克萝耶所说的，所以一定没错。
如果能再多给我们一点时间，就有找到解决之道的可能性。
可是，祈小姐绝对不会等我们。
祈小姐是七贤人。她在世界各地奔波，面对各式各样的问题，也见过许多现场。她会这么拼命，是因为过去已经看过好几次悲惨的状况。
之所以当机立断选择烧树，是因为她知道如果不这么做，事情将会无法挽回。对事情的判断晚了一分一秒，就会夺走众多人们的性命。虽然我还是没有实感，但这一定就是这种战斗吧。
「梅格，我差不多要开始了喔。」
祈小姐开口。她环视四周，似乎在找什么。
「那个精灵呢？在附近吗？」
「经你这么一问，没看到她耶……」
「把她找过来吧。精灵不在的话，就没办法归还给法则了。」
「收到。」
事已至此，最后的希望就是祈小姐的精灵还原魔法了。如果是七贤人建构的魔法式，说不定能将瑟雷娜归还给法则。虽然可能性很低，但也只能相信了。
「瑟雷娜！你在哪里！出来吧！」
建构结界和魔法式所花的时间总共是三天。
她到昨天为止，应该都在我身旁看着我作业。只要我来到这里，她很快就会跑来见我。可是今天却没看到她。
我总觉得内心躁动不已。我对着神木奔跑，好甩开我的不安。
这时候，我看见树木根部有阴影在动。
「瑟雷娜，原来你在这里啊？快点过来这……」
话还没说完，我就僵硬地停下脚步。
在我眼前的是令人难以置信──也不愿相信的光景。
「啊、啊啊……梅格、梅格呃呃呃……」
美丽的白发已经脱落。
「我、窝、窝、怎摸了？」
皮肤斑驳腐朽。
「梅格，窝……」
脸奇妙地、丑陋地扭曲。
「梅格，、快把我、我……」
因为那里有着化为异形之姿的瑟雷娜。
她变成魔物了。
「瑟、瑟雷娜……？」
我全身起鸡皮疙瘩，同时无法承受眼前的光景，就这么呆楞地伫立在原地。我的手在发抖，感觉得到极度的紧张席卷全身。
她一步又一步地向我走来。
我必须逃跑。可是，我的脚动不了。
「梅、格……梅格呃呃呃……」
当瑟雷娜的手就快触碰到我──
「咕！」
雪鸮发出宏亮的鸣叫，让我瞬间回过神来。
我勉强驱动身体，好不容易才一步、两步地从现场退后。
刹那间，瑟雷娜巨大的嘴从左右两边裂开，吞没刚才我的脸的所在位置。她想咬掉我的肉。
瑟雷娜没有实体，我不知道她的行为会造成什么影响，但这已经足够让我明白眼前的异形早就不是自己过去认识的少女了。
──梅格，在汝面前的女孩真的是精灵吗？
我在此时才终于明白克萝耶这句话的意思。
在瑟雷娜成为「异物」的当下，她就已经是魔物了。
可是瑟雷娜本人还有我都没能发现这件事。侵蚀她的魔力污染明明一直持续着。
我们一起逛街时，瑟雷娜有一瞬间怪怪的。
现在想想，那一定就是征兆。
「梅格！你没事吧！你在哪里！」
「祈小姐！」
我转身，跑向祈小姐身边。
接着，地面突然开始晃动。
我原以为是地震，但似乎不是。我在摇摆的视野之中，感觉到茂密丛生的神木枝叶似乎改变了位置。我不知道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梅格，事情不妙了！」
「到底是怎么了！」
「树开始失控了！」
说完，地面随着一道巨响隆起，树根像大蛇一样现形。
而且不只一根、两根。直到刚才还是普通树木的神木，现在像生物一样，几百根树根一同开始活动。
「可恶！没赶上！」
「怎么会！明明已经确实建构好结界了啊！」
「被破解了啦！有人把结界的魔法式弄乱了！」
「你说的有人是谁啊！」
「我才想知道好吗！」
这时候，我的脑中突然浮现一个人。会做这种事的只有一个人，瑟雷娜。
在我建构魔法式的时候，瑟雷娜一直在我身边。结界会建构在哪里？自己的行动会被如何封住？瑟雷娜都透过我，一一确认了。
如果瑟雷娜在内心深处希望自己不要死，因而下意识伸长树根，弄乱为了包围她而写下的魔法式──
那么原本用来阻止她的魔法枷锁就会松脱，树木开始失控。
我很不想相信，但不得不信的事实就摆在眼前。
眼前的神木就像生物一样扭动，树根在一瞬间扩散，枝叶也不断成长。
勉强还留在附近的植物们就像被吸光精力，突然尽数枯萎。
「梅格，惨了。它真的开始吞食其他个体了。先暂时撤退！光凭两个人根本对付不了那种东西！」
「怎么会……」
「呜哇！来人啊，救命啊！」
我们听到尖叫，急忙回过头，只见应该在一旁避难的市长的脚被树根缠上了。他明明处在安全地带，看来树根的成长比我们预期的还要快。
「糟糕！」
祈小姐俐落地举手横劈，位在横劈轨道上的树根一口气被她切断，好不容易解救了市长。但才刚松了口气，下一根树根又要攻击市长了。
「噫！」
「受不了，真是个要人费心的大叔耶！」
祈小姐像只野兽一样，四只手脚扑向地面，随即以猛烈的速度奔向市长。那一边斩断树根，一边奔跑的模样就像猫咪一样轻盈。
「雪鸮！我们也过去吧！」
「咕！」
就在我即将脱离现场的时候──
「梅格……」
我听见一道气若游丝的声音在呼唤我。
在已经异形化的神木树根处，面目全非的瑟雷娜正看着我。
她流着血泪，对我说着些什么。
「梅格拜托尼。快把窝杀斯。」
──梅格，拜托你。快把我杀死。
她确实这么说了。
我因此发现瑟雷娜并非完全变成魔物。
「瑟雷娜还活着。她为了保护拉毕斯，正在奋斗……」
我从她口中听说她对拉毕斯的那些想法，都是她的真心话。
所以她现在是用自己最后的精神力在拼死抵抗。
虽然结界术式被攻破了，转化术式却无恙。
换句话说，如果是现在，我们能够烧树。
如果这就是她的心愿，那我就必须替她实现。
「梅格！你在干嘛！你也快点逃啊！」
祈小姐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确保了逃脱路线，便呼唤我快逃。
可是，我不能逃走。我必须终结──那个女孩的命。
我想尽办法稳住急促的呼吸，然后摸摸雪鸮的头。
「雪鸮，听好了。你和祈小姐一起逃。」
「咕？」
「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今天帮忙看家的卡班克尔就拜托你了，那家伙是个爱撒娇的孩子，所以多陪陪他吧。」
「咕咕！」
「好了，你快走！不然我把你烤来吃喔！」
在我半是怒吼的威胁下，总算让雪鸮乖乖听话。
我目送它离去，脸上不知为何浮现笑容。说不定我下意识做好了赴死的觉悟。做好赴死觉悟后，居然还能面带笑容，我真的是疯了。
「梅格……？」
祈小姐一脸困惑，我则是对她低头致意。
那一瞬间，她的表情就变了。她察觉我打算做什么了。
「不行啊！梅格！你快点过来！」
我忽视祈小姐的声音，面向神木。
「瑟雷娜，我要开始喽……」
我使用苏菲亲传的魔法阵建构术，在空中建构了两个魔法阵。那是强化肉体与强化动态视力的魔法。多亏我找到时间就练习，我的魔法阵建构术的精确度已经逐渐提升。
将两个魔法施加在自己身上后，我同时感觉到身体变得轻盈，对方的动作也变慢了。按照这个状态，我应该可以闪避对方的攻击，然后抵达树干。
我大大吸了一口气后，就往神木直冲。
转化术式的本体就写在神木的树干上。
只要发动那个魔法式……！
这时，长长的树枝和树根就像在呼应我的行动，纷纷向我袭来。
偌大的树枝弯曲起来，企图用横扫的方式攻击我，树根也想纠缠着我不放。
我扭转身体，千钧一发避开那些攻击。
配合企图缠上脚的树根跳起，跳上想攻击我的树枝上，并往树干奔跑。攻击太多了。要是一个大意，马上就会被抓到。
异常发达的树枝和树根看起来都像是大蛇，又粗又强韧。要是被抓住，结果一定是我的骨头会被轻松弄断。如果真的变成那样，我就没有胜算了。
「瑟雷娜！」
即使我大喊，她也没有对我的声音产生反应的迹象。
她站在狂暴的神木中心，看起来已经没有正常的意识了。
一步、两步、三步。我费尽千辛万苦不断逼近。
照理来说，距离明明没有多远，我却觉得非常遥远。
我迟迟无法靠近树干，刚开始还能轻松地闪避树的动作，现在却也渐渐跟不上了。我对自己的体力很有信心，但是树却以更快的速度增加攻击频率。
树枝擦过身体，树根击打脚部，像在侵蚀身体的伤害不断累积。
「还差一点点……」
就在这个时候。
我的脚突然使不上力，就这么软脚。
尽管我在情急之下站稳了脚步，还是有一瞬间搞不懂出了什么事。
「为什么……！」
有树叶碰到我的伤口。仔细一看，那叶子的形状已产生变化。
是毒。毒从伤口流遍全身了。这一瞬间的疏忽成了致命伤。
我的动作已经迟缓，有一根树根便突然窜出地面缠住我的脚。
我还来不及出声，树根就缠上我的整只脚，紧紧抓住我──
惨了。
我这么想的瞬间──
确实听见骨头断裂发出的沉闷声响。
一股几乎令人窒息的痛楚，随即从脚窜上身体。
「啊、啊啊……」
因为实在太痛，我当场倒地。全身冒出冷汗。同时，我对自己施加的两个魔法也失效了。
这就是溃败的开始。
接着，一根又粗又有弹性的树枝狠狠打在身体上。一股彷佛被钝器殴打的激烈冲击力道，将我的身体带上天空，然后又将我打落，摔在又硬又冷的地面。
我的头、鼻子、嘴巴都流出血来，意识也开始朦胧。
我只知道自己的右脚往奇怪的方向弯曲。
「梅格！」
我看得见祈小姐从远处往我这里跑来。可是，就算她再厉害，被如此大量的树根和树枝阻挡，也无法轻易靠近这里吧。我马上就知道她来不及赶过来。
「师父……」
──自己决定好的事情就要贯彻到最后一刻。闻名世界的魔法师们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过去师父说过的话语，在我的脑中复苏。
没错，我还不能死。我要做好自己决定的事。
「我要……我要拯救瑟雷娜……」
在朦胧的意识当中，我明明不知道自己正往哪里前进，却还是盲目地驱动手脚。
口中充满铁味。一旦我拖行身体，地面就会留下血迹。
视野已经不管用。开始逐渐变白，我就像笼罩在一片雪白的雾霭中。
即使如此，当我固执地往前伸手抓住地面，似乎碰到了什么。
往前伸手碰到的是神木的树干。
我勉强看得出树干上写着转化术式。只要发动魔法，树的魔力就会在顷刻间转化成火焰，烧光整棵神木。自己的狗屎运强成这样，连我都觉得傻眼。
如果火在这样的状态下烧起来，我或许无法得救。可是，拉毕斯的所有人都会获救。瑟雷娜说她想守护拉毕斯的人们，这样也不会糟蹋她的心意。
我缓缓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神木的树干。
有生命的脉动。即使被魔力侵蚀得如此严重，但这棵树现在还活着。
这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是因为意识不清使得记忆混淆，也有可能是因为面临死亡关头，各种经验像走马灯一样浮现脑海。
只不过，我确实听见那道声音了。
拉毕斯的守护神的声音。
──真好。我也想开出留在人们记忆中的美丽花朵。毕竟橡树是很朴素的树。下次我好想更加、更加取悦人们，成为替拉毕斯的人们带来欢乐的存在喔。
「就是说啊，瑟雷娜……」
此时我发动的魔法，是首次获得喜悦之泪时使用的魔法。
「展现出…………美丽姿态。」
也就是重新建构樱花的魔法。
我在当下看到的光景，想必一辈子也忘不了。
现场发出类似地鸣的声响，当我以为魔力反应的光芒覆盖神木时──
没想到直到刚才为止还翠绿、茂密的枝叶，逐一变成美丽的花瓣。
世界渲染成一片美景，整片视野充满了美丽的樱花色。
一棵晕染视野、完全盛开的樱花树就诞生在眼前。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觉得很美。
我在朦胧的意识当中，对着落下的花瓣伸出手。
这时，有个人抓住我的手。
是瑟雷娜。
此刻的她，并不是受到魔力侵蚀，已经面目全非的模样。
那个我熟知的美丽、有着白皙肌肤和头发的瑟雷娜，对着我露出微笑。
瑟雷娜……
尽管我想出声呼唤她，喉咙却非常干哑，发不出声音。
只发出「咻咻」这种彷佛漏风的声音。
「梅格。」
瑟雷娜露出笑容，眼眸浮现泪水。
她全身上下都笼罩在一抹白光之中。这是精灵特有的反应。
被笼罩在光芒之中的肉体，从指尖开始，慢慢分解成一粒粒的光珠。
她要变回精灵了。她正在回归法则。并不是依据逻辑，而是靠感觉明白了这一点。
「梅格，谢谢你。」
瑟雷娜边流着泪边微笑。
「我能再次回到这座城市了。我能继续待在这里了。我能继续看着我最爱的拉毕斯了。真的很谢谢你。」
瑟雷娜流出的泪水，「喀」的一声落在瓶子里。
「拜拜……瑟雷娜……」
当我如此开口，瑟雷娜的身影已经不在了。
○
我下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隔天了。
我在拉毕斯的医院醒来，马上看见师父就坐在旁边。
她看着我，温柔地抚摸我的头。
「梅格，你很努力喔。」
她的声音有着过去不曾展现的温柔。
「师父……呃，我是怎么了？」
「你被送到医院了。毕竟身负重伤嘛。因为祈调配药剂，帮助你提高治愈能力，所以你才能得救。」
「这样啊……」
此时，我才突然回神。
「对了，瑟雷娜呢！城里的那棵神木怎么了好痛痛痛痛！」
我探出身子，结果全身上下都传来痛楚。师父于是撑着我的身体说：
「不要勉强自己啦。放心吧，你不用着急，那棵树没事。都是你的功劳。」
「我……？」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耶。明明是自己做的事，却不记得了吗？」
「哎呀，感觉出了很多事，我的脑袋都乱成一团了。」
这时候，外头传来「叩叩」的敲门声。是祈小姐。
「你总算醒了。感觉怎么样？」
「托你的福，很好。」
「那就好。」
「祈，这次我这个不肖的弟子给你添麻烦了。」
「就是说啊。不是害我用了我的压箱秘药，就是报酬有够低廉。把我害惨了。」
「噫耶耶耶……抱歉啦。」
当我愧疚地缩成一团，祈小姐轻笑一声。
「不过，你没事就好了。」
然后这么说道。
「对了，浮士德奶奶。关于外出许可，他们说只要恢复过程没有什么状况就可以。」
「那就改天吧。你还能继续待在这里吗？」
「说来可惜，不过我可以。我本来要出差去海蓝岛，可是定期船停驶，我各方调整之后，空出了一个星期的时间。」
「海蓝岛啊。那正好。我就拜托你去办一点事，当作住宿费吧。」
「可以啊。不过我在滞留期间还是有工作，要手下留情喔。」
「两位，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谈话。外出许可到底是……？」
师父听了我的话后，点头说：
「要去看你口中的『神木』啦。」
○
三天后。
祈小姐推着我的轮椅，我和她还有师父一起在拉毕斯的街道上散步。
卡班克尔静静地在我腿上沉睡。
雪鸮则是站在我的头上，全身沐浴着日光。
空气很暖和，风很柔和。当我躺在床上的期间，季节已经越了冬天。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那座自然公园啊。」
「你说的自然公园是神木所在的那个地方？」
「没错。发生那件事情后，魔法学会闹得不可开交。」
「学会吗？为什么？」
「你去了就知道。」
祈小姐说的话感觉就有深意。赶快告诉我就好了嘛。
当我感到不解，师父呼唤我的名字，对我说：
「你接下来会变得很忙喔。」
「很忙……是指星核计画吗？」
「不是。是你的魔法将会在未来与世界接轨。」
师父遥望远方。她的视线捕捉到的并不是现在这个当下，而是遥远的未来。
「梅格，仔细听好了。与世界接轨的意思，等同是将你无法想像的苦难摆在眼前。你今后必须面对那些事。而那时刻已经逼近了。」
「就算突然跟我说这些，我也不懂。」
「再怎么不情愿，你也会懂的。迟早会懂。」
师父说完，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她的笑容中充满见证孩子离巢独立时的喜悦。
「对了，上次卡特跑来我们家了。他跟我道歉，说他不该把我的弟子卷入危险之中，还带了礼盒赔罪。」
「为什么是对师父道歉啊？他不直接来找我吗？」
「他未经我的同意找你办事。身为市长，就必须在这方面做个交代。」
「既然是市长，我倒希望他再可靠一点，受不了。」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我这次也因为未经思索就接下工作，结果凄惨无比。
多亏祈小姐给的治疗药，我的撞伤、割伤，还有内脏的损伤都有望快速恢复。
不过骨折的脚就要两个月左右才能痊愈了。
「还有四天才出院啊。虽然多亏祈小姐的药，我才没有大碍，可是骨折痊愈好像要花很久。唉──我重要的寿命啊……」
「要是学乖了，以后就多依赖别人吧。」
祈小姐这么说，我则是失落地回答：「好喔……」
「咕咕！」
「看，雪鸮也很生气喔。都怪你无情地推开它。」
「呜噎噎，原谅我吧，算我求你。」
「这下子都不知道谁才是主人了。」
祈小姐和师父双双苦笑，我则是无力地低头。
我的余命时限明明没剩多少时间了，真是倒楣透顶。总觉得我老是在绕远路。
「好了，快到了吧。」
我因为师父这句话抬起头来。
我们在不知不觉间抵达拉毕斯的自然公园。
原本枯死的草木已经恢复原状，在暖阳的照射下，充满美丽新绿的色彩。
「植物已经恢复了……」
「当然啊，有两位七贤人在这里耶。可别小看我们喔。」
祈小姐得意地说着。
话说回来──
「人会不会太多了啊？平常都没什么人啊。」
「因为你创造出世界屈指可数的观光名胜了啊。」
「咦？」
「唉，梅格。你快看。」
我在师父的催促下，挪动视线看过去，然后哑口无言。
有棵樱花树在眼前开着美丽的花朵。
那是一棵有着从未见过的规模，甚至让人忘记呼吸的巨大樱花树。它彷佛象征春天的色彩，飘散着美丽的樱花色彩。
飞舞而下的花瓣不曾停歇，让我从中感觉到永远。
这是一幅震撼人心的奇幻光景，宛如误入异界一般。
我看见樱花周围有数百、数千个精灵。
光之粒子像雪一样，带着些许生命感，混入樱花花瓣之中，徜徉在树木之间。但基本上能看见这些的人，也只有我就是了。
「这是什么……」
「说什么傻话啊？做出这些的人不就是你吗？」
「我吗！」
祈小姐的话语令我不禁回头。她又继续往下说：
「当时，你做的是将受到重度魔力污染的橡树巨木『转生』。你用事先编纂的转化术式，让橡树重生成樱花树了。」
「转生……」
「重生的新树成功连接法则，过度吸收的魔力则是全部消耗了。克萝耶非常兴奋，说本该消失的精灵气息又复苏了。这的确是大大震撼魔法史的大魔法喔。」
「你是说，是我施展了这样的大魔法？」
「是啊。说是这么说，建构基础魔法式的人是我，所以有一半的功劳在我身上啦。」
「因此就算你是发动魔法的本人，也会被当成『助手』吧。」
什么跟什么嘛。我忍不住失落地垂下肩膀。
「算了，是没差啦。」
「怎么？难得你这么明事理啊。」
「师父，因为我压根儿不记得当时做了什么喔。那种在意识之外做的事，不管别人怎么夸奖，我也完全开心不起来啊。」
「你在这方面倒是很讲规矩耶。」
祈小姐傻眼地笑着，并耸了耸肩。
「不过，我都没想过要运用大量的魔力，把树转生成其他事物啊。」
「毕竟受到魔力污染而积蓄起来的魔力总量很可观啊。其中寄宿的魔力含量，已经远远超过生物保持理智的范畴了。正因有这么庞大的能量供给源，转化魔法才能做为转生魔法发动吧。」
「这想必会撼动如何治疗被魔力污染的动植物议题吧。」
「唔耶耶。」
分明是自己做的事，却完全没有实感。
当时太忘我，只是发动了魔法罢了。
如果问我为什么这么做，我也只能回答「凭直觉」了。
「梅格，瓶子给我看看。」
「咦？好喔。」
我将瓶子递给师父，她便仔细地凝视。
「装有精灵之泪的瓶子吗……呵呵，挺不赖啊。」
接着露出开心的笑容。
师父看不见精灵。所以我想，她应该是感应到寄宿在眼泪当中的魔力了。
我接过瓶子后，也看了看。但对我来说，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梅格，依据学会的规则，这个新品种要由你来取学名。」
「咦？师父，你说真的？可是怎么是新品种？」
祈小姐接着补充：
「这棵树啊，是只存在北美地区的一种精灵树。」
「精灵树？」
「没有错。」
师父点头说道。
「这棵树与能够孕育许多精灵的精灵树有着相同的特征。只不过会开出樱花的种类只有这棵。所以毫无疑问，是你创造出的精灵神木。」
「在英国乡下盛开的樱花精灵树。这可是史无前例的新品种喔。这么一来，这座自然公园往后一定会继续繁荣下去吧。因为精灵树会净化大地，给予树木庇佑。」
「卡特也说了，他们正在商讨能不能种新的树。」
「这样啊。」
所以才有这么多人聚在这里啊。
许多拉毕斯的人们齐聚一堂，一睹精灵树的风采。
樱花的美丽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大家都开心地笑着。
这是从前精灵少女梦想中，备受城镇人们喜爱的神木的姿态。
「梅格，你想好树的名字了吗？」
「名字啊……」
面对祈小姐的提问，我抬头仰望精灵树。
这时，有那么一瞬间──
我似乎看见树上有个少女微笑的身影。
一个被众多精灵喜爱，全身白皙的少女。
「拉毕斯瑟雷娜。」
接着，我说出这个名字。
过去，有一棵树种在拉毕斯市内。
那棵树历经数百年岁月，与拉毕斯共同成长。
但是曾几何时，这棵树被人们遗忘，最后被疾病侵蚀。
被疾病侵蚀的树为了保护城镇，希望死去。
但那棵树现在有了新的姿态，再度照亮拉毕斯。
被人遗忘的守护神再度被人们所爱。
往后，这棵树也会受到众人的喜爱。
同时，还会继续守护我们很长一段时间。
她不是一个人，会和许多精灵一起做伴。
我静静地仰望拉毕斯瑟雷娜。
柔和的春风吹拂脸颊。
我用全身感受这股和煦，对着树说：
「春天来了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