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到了下午三点,冬季的伦敦就进入漫漫长夜。浓烈的煤烟与夜晚的深沉融合,让伦敦的男女老少都得凭借着路灯的光芒前进,彷佛深海鱼般泅泳。
对于在低纬度国家出生成长的戈什来说,这种情况令人难以置信,甚至开起拙劣的玩笑表示:「英国人侵略印度,可能是希望冬天有太阳吧?」但或许这根本就不是玩笑话。
而且,又有侵入者出现在费兹西蒙斯家了。这次侵入者打破了一楼的窗户,翻身进入只点着一小盏灯光的漆黑客厅之中。
「我一定要让他付出玻璃的钱!」
约瑟夫在心中立下誓言,沿着墙壁移动。戈什和李应该也各自有所行动。他们好不容易才说服安妮带着水壶死守在楼梯下。
约瑟夫看准了(他是这么想的)敌人的行动后,飞身窜到对方背后。
「停住!你不停下来的话,我就开枪了!」
在这种状况下,不需要多加考量用字遣词,约瑟夫采取相当简单扼要的警告。然而回覆他的并非投降的话语,而是某种大肆破坏东西的声音。看来应该是破坏了某个房间的窗户,打算从那里逃走吧?约瑟夫自认看破了对方手脚。
这间房子过分宽敞,且空房间又特别多,或许侵入者也放弃了。
夜晚的黑暗与灯火交错,混淆了视线。为了不让珍贵的银弹浪费,约瑟夫必须更加谨慎。
枪声穿过黑暗和光线。法国制的决斗用手枪射出银弹。子弹擦过侵入者的左肩,让他脚步不稳地晃了晃。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似乎有几枚鳞片飞落。
「我是故意射歪的!下次就不会了。赶快投降,双手举起来!」
一喊完,约瑟夫就向后退了一步。侵入者虽然高举起双手,但也同时转过身,朝着约瑟夫的方向扑来。约瑟夫被他抓住右手腕,开不了枪。侵入者的双眼,犹如炉火中熊熊燃烧的石炭。
侵入者怒吼了。那并非是喊叫声,而是有意义的话语。
「尼罗的王者!」
听上去的确是这样说的。
「尼罗?尼罗什么?」
「把尼罗的王者交出来,交出来!」
「尼罗是指尼罗河吗?」
约瑟夫兜着圈子质问时,那名侵入者的手从他右手腕上松开了。李拉开侵入者的手,并用膝盖踢中对方下腹。
紧接着一阵含糊的惨叫声响起。尽管不能说是漂亮的一击,但至少也让他受了点伤。约瑟夫把枪换到左手,右手拿着铁制的拨炭棒前进。诡异的侵入者用毫发无伤的右手拿起一个大花瓶,连同里头插着的冬季玫瑰一起往约瑟夫那里丢去。花瓶从约瑟夫的头上呼啸飞过。
「糟糕,安妮在那里!」
不妙的是要瞬间判断这件事情到底是对安妮不利,还是对侵入者更不利,这实在是太困难了,总之情况非常不妙。
「安妮,赶快躲起来!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这么大喊完,约瑟夫才后悔起来。说不定侵入者会因为他这些话而获得更多资讯。
约瑟夫在黑暗中加快脚步,左边却忽然感受到一阵冲击。是某个人用力撞了过来,约瑟夫的身体大幅度摇晃,好不容易才站稳脚步。
「约瑟夫爵士!」
那是李的声音。约瑟夫打算回应,却被侵入者强而有力的手猛然一推,结果和李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狂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不只一个人?」
「先抓住其中一个吧。」
李猛然起身。
「痛痛痛!不要踩主人啦!」
「还请您原谅,在这么紧急的时候这点小事无关紧要。」
「你说主人的事情无关紧要?喂!」
约瑟夫也起身了。因为李把脚拿开了。
年轻的白银骑士团长决定晚点再来责备无礼的仆人,还是得先抓住侵入者才行。
「别逃!」
他再次呐喊着毫无新意的话语,跑了出去。说时迟那时快,他脚下滑了一跤,差点就要吻上湿答答的地板。而这桩惨剧之所以没能发生,是因为李用更快的速度抓住了他的手。
某处又传来东西破掉的声音。听上去是戈什在和对方打斗,似乎对那位卡拉里高手来说也相当棘手。没多久以后传来相当明确是玻璃破掉的声音,看来侵入者们逃走了。
「真是有够难看的。」
约瑟夫碎碎念。
「两次迎击却两次都让对方逃走,我可不记得以前发生过这种事情!」
「您的记忆力与事实并不相符。」
李冷静地指正,一手拿着没了盖子的水壶。地板会湿淋淋,是因为安妮把装满水的水壶丢出来的关系。
戈什将大门打开一个缝隙,偷看外面的情况。
「门外聚集了不少人喔。」
「三更半夜的要干嘛啊。」
「就是三更半夜的还闹成这样啊。还有人叫我们开门,要怎么办呢?」
「不要管那些人啦。反正就算我们不报警,警察也会过来了,在他们到之前都不要开门。」
「我明白了。」
约瑟夫换了个话题。
「那些家伙,好像有说些什么奇怪的东西耶?」
对方的声音很激动,李和戈什应该也有听到。
「好像是说『尼罗的王者』。」
「对,的确是。」
「是宝石!」
有鉴于约瑟夫放大了音量,仆人们也不禁抬起眉毛来盯着主人。约瑟夫整个人异常兴奋。
「哎呀,就是宝石不是都会取那种很漂亮的名字吗?像是『多瑙河的女王』、『撒马尔罕的夕阳』或『波罗的海公主』那类的……我想说是不是那种名字。」
两位东方人面面相觑。戈什耸了耸肩,李轻咳了两声。两个人看起来都是故意的,但约瑟夫却假装没发现。
「既然会取什么『尼罗的王者』这种夸张的名字,肯定是更贵而且来头不小的东西。是钻石吧?或许跟哪个东方王室有关系。」
「可是,约瑟夫爵士。」
戈什忍不住与主人唱起反调。
「如果是美丽的钻石,那应该不会叫『王者』而是『女王』或者『公主』这种的吧?」
「这种事情因人而异吧?这个世界上也是有那种格调很差的家伙啊。」
「唉……」
「话又说回来了,约瑟夫爵士,那种宝石怎么可能会在这栋房子里?说真的,宝石可不像是这房子里会有的东西呢。」
约瑟夫忿忿地瞪着随从们。
「真是的,你们干嘛扫我的兴啊。就不能浪漫一点吗?」
「因为约瑟夫爵士怀抱着三人份的浪漫,所以我们身上就没有了。」
李的讽刺一点都没传达到约瑟夫耳朵里。
「毕竟还有安妮,应该算四人份吧?」
「安妮不能算啦,她有爱尔兰独立的超级庞大浪漫情怀啊。」
「噢,说得也是。」
年轻主人万分不悦地盯着自顾自点头的印度人和中国人。
「那种危险思想哪里浪漫了?虽然也有很多人批判,不过我顶多是大英帝国的手背。」
「手背……?」
「喔唷讲错了啦,我是说守卫啦。不要一直挑我毛病。」
旋即,一阵既轻快又有点慌乱的脚步声传来,安妮跟着现身。她向约瑟夫报告已经将门外那些看热闹的家伙都赶走之后——「李!戈什!」
又转而严厉地看向随从们。
「有你们在这里,居然还连续两晚都让侵入者逃走了,这是怎么回事!?这可是关系
到费兹西蒙斯家的颜面啊!」
「我们无话可说。」
李和戈什异口同声答道。毕竟这也关系到他们自己的颜面。
Ⅱ
对戈什和李呵叱过后,安妮又转向年轻主人。
「约瑟夫爵士,详细情况我不是很清楚,但既然都这样了,我认为还是应该去和警察商量。」
「不……警察有点,那个……」
「不方便吗?」
「呃,也算是啦。不、不要误解,有点原因的啦。」
「不方便找警察的话,是不是干脆告诉您的姑母大人呢?我是指约瑟芬女爵。」
所谓女爵是和男性的爵士差不多的贵妇称号。
「姑母大人?不,那不行,那样更糟,绝对绝对不行。」
约瑟夫用力摇头。姑母大人,也就是祖父的姊姊约瑟芬,虽然已年届八十九,但她的头脑、气质和身体都强壮到令人不认为她是名老妇人。约瑟夫自己的名字,也是用她的名字取的,而她本人在费兹西蒙斯家中也是一名被赞扬为「母狮子」的刚强之人。该说是「气味相投」吗,她对仅仅身为一名女仆的安妮也十分中意。
「啊,现在是冬天真是太好了。姑母大人正在南法避寒呢。」
「她随时都有可能回来。」
「李啊,你说这种话是寻我开心吗?」
「不,并不是。」
「那你就闭嘴!」
就在约瑟夫抱胸思考了几秒钟后,似乎想起什么而啧了一声。
「哼,说到底要进我家来偷东西,也太笨了吧。根本就没有什么可偷的啊。」
约瑟夫挺起那不怎么厚实的胸膛,嘲笑着侵入者。印度人警告过于天真的主人:
「或许只是我们不知道,但其实有什么东西呀。」
「这样一来,就表示老爸有什么没告诉你们的秘密啰?」
「不,这个就不……」
戈什和李相互对视。屋子里半数的房间都关上门了,还放了一大堆连算都懒得算的木箱和皮袋。地下室、阁楼、衣柜,尽是些未使用过的空间。安妮会好好打扫,整理大家用过的地方,但是没有使用的,实在也空不出手去处理。说起来安妮一个人根本就做不完,而戈什和李又不能去随便乱动。
「说起来这太奇怪了吧。委托我们工作之后就完全不联络,去拜访他还直接被赶!那个叫什么肯特的,真是太奇怪了。应该要逮捕他好好问一问!」
「他不是罪犯,是客人啊,安妮。」
「问题就在这里,约瑟夫爵士。他大概是不想和警察扯上关系,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理由,所以才会来找我们白银骑士团啊。」
安妮认为自己也是白银骑士团的一员。毕竟没有什么入团仪式、誓言或者资格资产的问题,所以能够随意自称。只要别在其他地方乱说话,约瑟夫也没有禁止她的理由。
落落大方陈述完自己的意见,安妮又放下骑士团员的身份,开始做起了女仆的工作。她丝毫不理会毫无用处的男人们,迳自拿出抹布擦拭脏污的地板,为已经要熄灭的炉子添上炭火,然后把水壶放上去。
「不用那样啦,安妮。」
「为什么?」
「每天晚上都这样的话,很花石炭钱。」
约瑟夫说完这种吝啬鬼的台词后,叹了口成分复杂的大气。安妮用一种「你就是这个样子」的眼神看了年轻的雇主一眼,却也只能叹着气把炉火熄了。
「如果那什么『尼罗的王者』真的是昂贵的宝石,我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呢。」
费兹西蒙斯家的主仆们心里不禁这样想。
「约瑟夫爵士,有个东西要请您过目。」
李和戈什走了过来。
「怎么啦?」
「是张照片。」
约瑟夫接过他们递过来的照片,凝视了三秒钟。然后抬起眼,瞪向两名东方人随从。
「这是谁啊?」
「就是格雷戈里•肯特爵士。」
「我可不认识这家伙!」
约瑟夫让自己的声带奋力工作。
「这跟我先前见到的家伙,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啊!」
照片上的男人,是将头发剪短到两耳上方的中年男子,留了一把和细长脸庞不相衬的胡须,延伸到左右两边呈现三角形。这不管怎么看,都和两天前早上来访并且留下支票的男人不是同一个人。
李解释道:
「我在旧书店寻找绅士图鉴,把有照片的那页撕了下来。」
「你居然做那种事情!」
「我在图鉴里面夹了两先令,当成必须支付的经费。一本书要三英镑,我可付不起。」
「好啦,稍微冷静点。」
戈什安抚大家。
「先前也说了,支票已经好好地换成了现金,所以支票是真的,而肯特……」
这个问题有待商榷。戈什没把话说完,李接下去说:
「不可能同时有两位格雷戈里•肯特,这样违反大自然法则。」
「那就是其中一个是假的了。」
「毕竟签名也可以模仿。」
约瑟夫看看随从们,又仰头看看天花板,再低头看看地板,最后愤然地说:
「为什么要伪装成别人过来啊!我无法理解这个逻辑。」
「我们也不明白。」
「必须马上确认呢。」
「欲速则不达,还是观察一下吧。」
李正安抚着,戈什却提出疑问:
「说起来应该是肯特被狙击,为什么费兹西蒙斯家却遭到两次攻击?」
「……你什么时候发现这件事情的?」
约瑟夫用试探性的口吻向戈什确认。
「就是现在。」
「这样啊,那我比你早一些呢。」
约瑟夫在一些无聊的小事上自豪完,又放大音量说:
「在肯特被某个人狙击的同时,另外有不知名的人攻击我们费兹西蒙斯家,不可能这么偶然!」
没有错,随从们也点点头。丝毫没有反驳的余地。
「或许我们也能这样想。」
李提出意见。
「狙击肯特的人,和袭击费兹西蒙斯家的人,并非毫无关系,而是共犯……」
「双方的目的是一样的?」
「对。」
「但是肯特和我家之间,有什么共通点吗?昨天,不,前天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啊。」
「您的父亲呢?」
「老爸吗?」
「您父亲和肯特都曾经在东洋地区活动,也许他们在香港或新加坡等地有过交集。」
约瑟夫正想反驳,却又闭上嘴陷入沉思。
Ⅲ
在费兹西蒙斯家最为奢侈的,就是女仆有假日。安妮每星期有两天,下午一点到五点休假。然后每个月有两天,是完整休假一天。
有些女仆甚至到了一九三〇年代才能获得每年一天的休假,因此费兹西蒙斯家的劳动环境,着实是相当进步。约瑟夫从孩提时代起,就对其他家的人苛刻对待仆人,甚至一脸伟大地命令他们这件事情感到不可思议。亲戚还有朋友们也都曾经劝谏过他。
「约瑟夫,你对仆人们太好了。太过放纵他们的话,会混淆阶级的啊!」
「就算你这么说,也来不及啦。」
约瑟夫并没有把这种话说出口,只是笑着点点头。更何况以前虽然有十多名仆人,但现在也只有三个人。面对李、戈什和安妮,就算是凶他们也没用。
不过,无论是多么严苛对待仆人的家庭,也都会给予年假。大概会有一或两星期,可以回到自己的老家。但是在那段期间就不支付薪水。
讽刺的是,安妮孤身一人,所以也没有什么回乡的乐趣。因此就干脆打扮得漂漂亮亮去看戏剧或电影。当时法国的百代是欧洲最大的电影公司,英国也进口了许多他们的作品。然而那时还没有时间比较长的电影,通常都是二十分钟以内的搞笑剧、浪漫喜剧、犯罪剧等,当然都是黑白的。
安妮还没傍晚便回到家里,马上换了衣服开始做晚餐。尽管她对劳动者权益相当啰嗦,不过这位爱尔兰女仆认为,这并非劳动、而是自己的兴趣,所以没关系。因为戈什和李教了她不少东西,所以安妮也能做出中华料理和印度料理。不过当然,对东方人们来说,充其量只是「模仿」的程度罢了。
躺在厨房长椅上看着书的戈什起身,他似乎是在读达达拜•纳奥罗吉的著作。
达达拜•纳奥罗吉是印度人,他在一八九二年到九五年之间,还曾是英国下议院的议员,是由英国人投票将他送进议会的。除了他身为经济学者相当知名以外,英国在严苛支配殖民地之下,也考量到多少要录用这种人才来让当地人民感到高兴,这正是大英帝国经营殖民地的方式。
「也就是所谓的怀柔政策哪。礼遇稳健派、抑制激进派,完全就是狡猾的英格兰人作风。」
「你是在哪里学到这种观念的?」
「劳动代表委员会的宣传手册上。」
「喔?之后能借我看看吗?」
「好啊,那你买的报纸也要借我看。」
「好啦好啦。」
约瑟夫以上流阶级人士的风格,缓缓地翻开了《泰晤士报》,目前印度和中国似乎都相当稳定。
大英帝国征服印度的历史非常悠久,但也不是一直都很顺利。一七五六年六月,「黑洞事件」发生了。一百四十六名英国军人被孟加拉地区的地方首长俘虏,全部被关进加尔各答的监狱中。那座监牢非常狭窄,没有窗户也没有通风口,并且当时还是夏天。仅仅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他们要拿早餐给俘虏们的时候,才发现大半数人死于压死、缺氧以及中暑。生存者仅有二十三人。
这个事件让英国人愤恨不已,因此决定采取行动。大英帝国将军队送往孟加拉地区,占领他们的土地、破坏都市,将那名首长抓起来丢进监狱里任其自生自灭,宣告占领了孟加拉地区。
对此,戈什表示:
「英国一直都在寻找军事攻击的借口,不能让他们找到一丁点理由。」
李和安妮也完全同意这个说法。但同时,为何他们的年轻主人会这么的全身上下皆有隙可趁,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安妮来告知讯息:
「有客人,他说他是警察,要让他进来吗?」
「他有没有报上大名?」
「他自己说是艾伯特警官。」
「噢,那就没问题。」
反正警察一定会跑来,若是已经见过面的总是比较好一点。
「感谢您让我从房子大门走进来。」
艾伯特警官行了个礼。这里毕竟是号称贵族之人的家,会让警官从屋子大门口进来非常难得。
玄关一旁有个长宽约十尺大的房间,以前是管家房,不过现在用来作为接待「非宾客之客人」的地方。约瑟夫与戈什一同带艾伯特警官前往该处,在随从的监视下,只开口说出对方询问的事情。
艾伯特警官那双小小的眼睛闪烁着责备的光芒。
「像这种事情,你们应该要主动告诉警方啊,这也是为了您的安全起见。」
「是我太失礼了。」
约瑟夫装出惶恐的样子。
「虽然我费兹西蒙斯家的衣橱里并没有藏着白骨之类的东西,但还是希望能够尽可能不要麻烦国家人员呢。」
「衣橱里藏着白骨」的意思就是「无法让其他人知道的秘密」。
「这我也是可以理解,看似善良的市民如果将衣柜打造出另一层,通常都是有其理由的吧。噢,不过这只是大多数的情况啦,请您不要太在意。」
「我并没有在意,只是有些奇怪的东西想让您看看。这看起来很像是某种鳞片……」
「鳞片?」
「就是这个。」
戈什递出鳞片。艾伯特警官虽然迟疑,但还是接下东西,一脸厌恶地看着,然后用指尖捏起来。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东西。是鳄鱼吗?如果是从动物园或者马戏团跑出来,那就得动员所有警力去抓才行了……」
「那部分的搜查就麻烦你们了。」
约瑟夫从艾伯特警官的手上拿回鳞片,交给了戈什。这种东西还真不想在手上放太久。
有人活力十足地敲打着门扉,声音是从门板下半段传来的。安妮那家伙,居然用脚踢门啊,约瑟夫刚这么想,戈什已经前去开门。安妮端着放了红茶的托盘进来。她将红茶和牛奶端给主客后打算马上离开,却被年轻的主人给制止了。
「对了安妮,你也和警官聊聊吧。」
「是女仆吗?听说是你挥舞着水壶击退侵入者……」
「我没有挥舞,拿着水壶犯罪了吗?」
安妮右手插腰、左手放下托盘挡在胸前。
「不,不是的……」
「就算我只是一名仆人,主人家发生危难,我奔上前也是理所当然的!」
艾伯特警官感到有点困扰。
「我懂我懂,你非常尽忠职守,我也很感动。」
「与其说是尽忠职守,这是我身为爱尔兰人的矜持!说起来……」
「噢,够了,安妮。」
被年轻主人安抚的爱尔兰人安妮,行了个礼便回自己的工作岗位去了。
「费兹西蒙斯家确实遭到了攻击,不过肯特先生遭人狙击这件事,目前还在推测阶段。」
「与其说是推测,更有可能是妄想呢,警官先生。」
听戈什这么说,艾伯特警官哼了一声。
「你的英文用得倒挺讲究的嘛,虽然是个印度人……」
艾伯特警官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免了自己失言,约瑟夫可没看漏。
「我想说的是呢,约瑟夫爵士,对警方来说实际发生的事更重要。也就是您的屋子遭受某人攻击了。警方有保护各位人身安全的责任,因此想先向您确认一些事情。您能想到可能遭受犯罪者或暴徒攻击的原因吗?」
「呃……没有呢。」
约瑟夫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否定,但还没过两秒,他也被人否定了。
「有的。」
印度人和中国人异口同声回答,约瑟夫差点直接跌倒。
「喂!你们在主人面前多嘴什么啊……!」
戈什刻意略带深意地看着警官。
「约瑟夫爵士,都到这个地步了,我想还是老实告知大英帝国的警方比较好。」
「我也有同感。尤其眼前这位警官大人是能够信任的对象,我觉得还是不要隐瞒事实,请他协助我们比较妥当。」
东方人的油腔滑调令艾伯特警官不禁嘴角上扬,但又连忙绷紧表情。
一个小时后,在(自称)格雷戈里•肯特之人的宅邸前,停了一辆马车。四名身穿长外套的男性,一个个从马车上走下来,到积雪与泥巴路上,似乎来者不善。门环被用力敲响。
「开门!我是警察!」
肯特家那位守门人压下瞬间的迷惘,隔着大门的铁栏杆瞪向不速之客。
「警察之流的来干嘛啊。」
「这点我会亲自向格雷戈里爵士说明,你只要向主人报告警察前来就好了。」
守门人眼神恶劣地盯着艾伯特警官,又依序扫过约瑟夫、李和戈什。
「这不是昨天硬闯的三个人吗?我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但主人还在睡觉,你们请回吧。」
戈什耸了耸肩。
「看来傲慢的饲主也会养出狐假虎威的狗呢。」
「人也一样啊。」
李的反应相当无趣,却无声无息地伸出了手。那轻易穿过铁栅栏的右手,抓住守门人的衣领、毫不留情地往前扯。守门人的大鼻子猛然撞上铁栏杆,忍不住惨叫了一声,腰带上的钥匙也整串被拿走。
「一大早的在做什么!」
已经除过雪的石板路上传来脚步声,宅邸的主人也一同现身。
Ⅳ
「怎么,这不是派翠克爵士吗?你在那里做什么。」
「我是约瑟夫爵士。」
约瑟夫以满怀轻蔑及厌恶的视线,用力刺向那名中年男性。
李眼明手快地打开了大门上的锁。约瑟夫、艾伯特警官、戈什……等不速之客也依序进入了肯特家的院子里。
「你们要做什么,这是非法入侵!」
「警察就在这里,倒是不用报警了呢。」
艾伯特警官接下去说:
「事态紧急,还请见谅。」
「就算你们这么说……」
「两百年前,国王詹姆斯二世陛下由于战役失利而败北,扮成女装逃——不,亡命到荷兰去。虽然还不到那种程度,但是紧急事态就必须要有特别的处置。」
肯特看起来相当痛苦。
「那么,是什么样的紧急事态呢?」
「这正是问题所在。格雷戈里爵士,昨晚这宅子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为什么会这么问?」
「没有吗?」
屋主只是随便应付,因此对话毫无进展,戈什和李交换一个视线后点了点头。戈什无视礼节直接向肯特搭话。
「其实昨天晚上,有神秘的入侵者出现在我们家中。」
「神秘的入侵者?是什么人?」
「知道是什么人,就不会说他神秘了。」
约瑟夫难得像是要讽刺人般,有些凉意地打了个喷嚏。
「入侵者把阁楼房间破坏得乱七八糟后逃走了,幸好没有人死亡或受伤,但是窗户、玄关大门这些地方,都受到了损害。」
肯特没有回话。
「因此才想问问您,昨晚这间宅子没有入侵者吗?」
「没有。」
白色的吐气包围在脸颊旁。
「托国王陛下的福,是相当和平的一晚。就连狗都没有吠叫,是你们来了以后才吵吵闹闹的。」
「这样啊。话说回来天气有点凉呢,站着说话也不是很好,能让我们进屋子里吗?」
「没有能让你们进去的地方。」
「让路人都看见也没关系吗?」
听见约瑟夫这么说,肯特皱了皱眉,稍微思考后,还是只能让他们进了宅子大门。
「我被波耳人狙击了。这件事情我有告诉约瑟夫爵士,委托你解决,看来你没有遵守保密约定呢。」
「恕我直言,格雷戈里爵士,我们并没有谈到什么保密约定之类的事情喔。」
既不让他们进到里头,当然也不准备上茶,这位自称肯特之的人,很显然根本没有要摆出绅士的面貌。没让戈什和李等在外头,恐怕也只是一时没留神罢了。两位东方人尽可能安分待在年轻主人背后,以免过于显眼。
「你见过这个东西吗?」
约瑟夫打开手帕,白色布条里包的是鳞片。在挑高窗户射入的光线下,绽放出不知该说是蓝色或者绿色的光芒。
「这是什么?」
「你觉得看起来是什么?」
「……鳄鱼的鳞片吗?不,也可能是大象或犀牛。我不确定。」
「你的意思是,以前没有见过是吗?」
「应该是没有看过吧。」
肯特没有把话说死,显然很谨慎。
「在非洲的时候也没见过吗?」
「不记得。别废话那么多就直说吧,这是什么东西的皮肤?」
「人类的皮肤。」
「人类的!?」
肯特看起来相当惊讶,但在打从一开始就抱持偏见的约瑟夫眼中,反而觉得他相当做作。
「我可没看过这种人类的皮肤。到底是哪里的人种?博物学者们应该会一窝蜂跑去吧。」
「或许是病人?」
「这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医生。」
「总之你不告诉我们真相的话,我们也没办法协助你处理。在不明白理由的情况下,每天晚上都有人入侵祖先留给我的房子,我实在受不了。」
约瑟夫刻意摆出不愉快的表情,从上到下扫视肯特全身。
「格雷戈里爵士……」
艾伯特警官才刚要开口,马上被肯特堵住话。
「我没有允许你发言,警察站在一边看着就好。」
「是这样吗?若是你委托我却又不信任我方,那么我也有自己的想法。」
约瑟夫回头看看背后的两名随从。肯特发现东方人们的存在,眼光露出了敌意。
「你要做什么。」
「我要拒绝委托。」
在光明正大做出宣言的约瑟夫身后,戈什和李迅速对看了一眼。口气夸张了点,不知道有没有胜算呢?
「你的意思是原本接受了委托,事到如今却要拒绝是吗,男爵?」
「我是准男爵。」
「噢对,你不是阁下只是爵士而已。」
肯特的言词中满是恶意。
「这样啊、这样,也好,如果你要拒绝的话也没关系,那么订金的两百五十英镑,就麻烦你立刻还给我吧。」
「订、订金……!?」
约瑟夫忍不住拔高音调。李和戈什不约而同在内心叹了口气,看来是早就料到这种情况。
「呃,那个是违约金……」
「讲那什么蠢话!」
肯特(他是如此自称的)把绅士的面具丢到北极去,一面咆哮着。除了约瑟夫外的三个人,都开始怀疑竟然没有人因为他的怒吼而跑出来看看。
「我明白了,格雷戈里•肯特爵士。」
约瑟夫自己调整好心态开始反击。
「但是你如果不协助我们,我们当然也有选择手段的权利。更何况我不能默默让骑士的颜面扫地。而且我家遭到毁坏的事情,也不能就这样不管……」
「哼,噢,这样啊,不然订金的部分就拿去修理宅子吧,如果你好意思说那叫宅子的话。这点度量我倒也还有啦。」
约瑟夫两眼发亮。
「我也认为这样还算妥当。」
「好,我们的对话结束了。麻烦你们尽快离开。」
「不,其实才正要开始谈。」
接下来他们进行了大概五分钟不愉快的对谈。
「……因为这样,格雷戈里爵士,今天晚上起我们要住在你的宅子里。」
计画变得对肯特来说有些诡异。
「呃,不,不需要那样……」
「我们会挺身保护你的,还请放心。」
「够了,不用你们多管闲事!我就说不需要了!」
「你不是被危险的波耳人盯上了吗?而且也不想和警方扯上关系。对我们来说,半途而废丢下工作,也会影响到今后的信誉。你应该要协助我们以断后顾之忧比较好吧?」
约瑟夫尽可能挤出恶毒的笑容。教导他演技的李和戈什将笑意藏在毫无表情的面容之下,戈什看准了时机,刻意以肯特也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说着。
「这样今天晚上安妮会一个人在家,是否不太妥当呢?」
约瑟夫故意击掌。
「说得也是,是我大意了。我们三个人都住在这里的话,家里就只剩下一个女孩子了,确实是不大好呢。」
「李或者是我回去家里吧?」
「不,这样我们的战力会被分散……还是肯特先生的安全第一。」
突然,尖锐的笑声撕裂了寒冷的空气。众人一同望向声音来源,大厅深处的门敞开来,一个人影现身。一名白发男性穿着居家长袍,站在室内。他虽然一头白发,脸庞却相当年轻,看不出他的年龄。双眼的颜色是绿色还是棕色呢?距离太远了实在看不清楚。
他没有自我介绍、也不向大家打招呼,便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从前可真是好哪,反抗雇主的佣人之辈,可是会光溜溜被赶到雪中呢。现在呢?
什么劳动者权利、工会运动、最低薪资的……真是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
白发男性的声音里,回响着让人胆寒的音调。虽然没有写在脸上,但约瑟夫感到相当困惑。这个人的年龄,比刚才更难判断了。莫非他并非少年白,而是如发色所示的长者吗?「从前可真是好哪」这种话可不是年轻人会说出口的。
总之这个男人的地位应该比肯特高,约瑟夫非常肯定。
Ⅴ
眼见肯特打算跟上前阻止,李和戈什连忙从两边挡住了他。约瑟夫一个人往前走去,张口失礼地说:
「你是波耳人吗?」
「不对。」
「那就是英国人?」
「不对不对不对。」
男人用演员一样的语调重复着话语。
「我是非洲人,而且我说的语言不是波耳语,是非洲语。」
「非洲人应该是从以前就住在那里的黑人们吧?」
「不对!」
男人的音量并不大,却彷佛尖锐的针刺到约瑟夫的鼓膜上。
「你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说『不对』耶,没有其他台词了吗?」
「那是因为你们太过愚蠢、无知不长进、不懂世界不懂历史也不懂哲学!」
「噢,是这样啊。但不懂世界、不懂历史、不懂哲学,也能活下去喔。」
「你就是范例是吧?准男爵。」
约瑟夫假装没听见。
「所谓的非洲居民几乎都是荷兰人,不过也有法国人和德国人呢,你是哪里人?」
「那些家伙才不是非洲居民。世界上最高贵且优秀的人种,是纯粹的非洲人。接下来是盎格鲁撒克逊人,也就是你们英国人。」
「真是太荣幸了。」
「若你真这么想,就不要再妨碍我高贵的义务了。不需要你们多管闲事出手。」
约瑟夫刻意啧了一声。
「是你们先向我们费兹西蒙斯家出手的吧?一开始可是你那位无礼的部下来敲我家大门的呢。」
被批评为无礼部下的肯特满脸通红。白发男性没有发出声音,只浮现出有如薄刃般的笑容,然后表情骤然一变,以冷静而又安稳的狂热开始发表演说。
「那些黑人根本不去调查自己脚下埋藏着大量的黄金和钻石,就只在荒野上养牛、过着石器时代的生活。别说他们是野蛮人了,根本就不是人类。我们才是真正的非洲人!」
约瑟夫的不悦感冲上顶点。他又前进了几步,站在门前。两张脸只距离了三英尺面对面。
「约瑟夫爵士,请您小心点!」
约瑟夫听着背后传来东方人们的警告,同时瞪向对方的脸庞。
「马古……」
这应该是肯特的声音,但白发男性的视线一转过去,他的舌头和嘴唇便僵住了。
「马古」应该是白发男性的名字开头吧,虽然这么想,但大概没办法知道后面是什么了。
「真是令人惊讶。」
「喔?很惊讶吗?准男爵。」
「是啊,我很惊讶。对你来说所谓人类的身份认同,只能用皮肤颜色来区分吗?如果不是白人,那么你连一便士的价值都没有。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呢。」
约瑟夫依然瞪着白发男性,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完全消失。
「您可以再多说点,约瑟夫爵士。」
「没错,不用在意文法之类的。」
两名东方人用话语支持着年轻主人,不过这一点都不友好的对话就和开始的时候一样骤然结束了。门板发出响亮的声音被关上。
李和戈什放开肯特的身体,奔往年轻主人身边。在三言两语讨论过后,约瑟夫于两名随从保护下回头。已经知道了几件事情,继续待在这宅子里实在很危险。
「马古斯大人……」
格雷戈里•肯特爵士轻声呼唤着。口气慎重到完全不像是一家之主。因为没能马上听见回应,所以几秒钟后他又满怀畏惧地开口。
「马古斯大人……」
「我听见了。」
坐在躺椅上的白发男性冷冷地回答。就连这吸菸室中满满的暖气,似乎也偷偷从哪儿溜走了。
「真的非常抱歉。但我想说,还是要跟您报告一下……」
「不需要。我在这里都知道。」
「实、实在惶恐。」
「那样就行了吗?马古斯大人。」
「嗯,可以。」
那名被称为马古斯的白发男性,打开银制的菸草盒盖子拿出香菸,却没有送进口中,仅仅用手指夹着。
「没想到那个少爷会拿到那种东西。鳄鱼的鳞片?哼,就那么点想像力。比起那少爷,那些东方人随从还比较麻烦。」
「噢,但他们也只是有色人种。在下愚蠢,但那种没有价值的劣等人种,应该不需要您烦心……」
被称为马古斯的人,左边嘴角抽了抽。
「就算是王族,也可能会被杂种野狗给咬到。要是得了狂犬病,可就麻烦啦。过于大意是蠢人才会做的事。」
肯特万分狼狈地低下头。
「罢了,看在你还懂轻重的份上,就不怪你了。」
「实在万分感谢。」
格雷戈里•肯特爵士相当有礼地鞠躬。被称为马古斯的男性,将烟凑近嘴巴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将手放下。
「『尼罗的王者』对魔奇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具有一定的重要性。」
「是的。」
「目前欧洲的列强维持着奇妙的平衡,只有表面上的和平勉强保持着……」
被称为马古斯的人,将视线投向左方的墙面。他眺望着长宽约五英尺的大型欧洲地图,以舌头舔了舔上唇。
「改写国界线这种行为,甜美得不可置信呢。」
「您、您要做什么呢?」
格雷戈里•肯特爵士的声音里带有一丝不安。那位被称为马古斯的男性,用彷佛电影倒带般的动作,将菸卷收回了银盒当中。
「我没有打算要做什么。放着不管,那些自称为列强的傲慢之人也会自己引发战争。没错,大概再过十年吧。」
「十年……」
「我先前是这么想的。」
肯特不知道该对马古斯这个人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上半身就像便宜的石膏像一样凝固着。马古斯将手支着那线条优美的下腭。
「但是从上一世纪的后期开始,却有了新的国际关系要素,这可不能无视呢。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肯特吞了吞口水,抱着必死的决心开口回答。因为对方不会给自己太长的思考时间。
「您是说美利坚合众国吗?」
马古斯轻轻点了个头,肯特瞬间觉得捡回一条命。
「就算是大英帝国,工业生产力也已经追不上美国和德国了。可不能坐等霸权交接哪。趁他们还在群魔乱舞的时候,我们得要一步步完成神圣的使命才行。」
马古斯忽然站了起来,肯特吓得差点跌倒。
「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让那个小丑一样的黄毛小子来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