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笑声划破冰冷的空气。
「啊啊,好强!快笑死我了!店长还是一样超棒的耶!」
这个人原来这么粗俗吗……?我对自己发问,然后坚定地摇摇头。
「我以为我是在讲超级糟的事……」
「唉呀,很棒啊!非常棒!太独特了。我可能有点被店长圈粉了。好想再见他一面!」
深夜一点,神乐坂的「美晴」里别说是其他客人,连老爹也回到主屋里休息了。看起来比平常还要疲惫的石野惠奈子小姐掀起门帘时,刚好是凌晨十二点。我心想反正明天休假,便陪她一起喝酒。
她坐在吧台前,我在吧台后随便做了点下酒菜,直到干杯前一切都很好。其实,我原本打算听石野小姐谈谈她疲惫的理由,但她一句「你最近怎么样?店长还是一样有精神吗?」瞬间引爆我的不满。
我想说的,当然就是我工作的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总店举办的富田晓签名座谈会。
那天,白痴店长像介绍歌曲一样要我对富田晓的《赎》提出感想。我一直怀抱的愤怒与感慨、热烈迸发的书店店员骄傲与对共事伙伴的心意全都轻而易举败给了满溢的压力,灰飞烟灭。
「不、不……还好吧?我、我、我觉得很好看啊?」
直到前一刻为止,我应该是这么想的——我绝不会让矶田这个就要被迫说出「很好看」的后辈说出那种话。即使会轻易遭到践踏,但那是我们身为书店店员的骄傲——我强烈地这么认为。
然而,我却若无其事地说了「很好看」。即使事隔多日,我仍忘不了那一瞬间矶田脸上仿佛查「失望」就会出现在字典中的神情、富田晓显得意外的蹙眉以及店长莫名满足的脸孔。
石野小姐非但没有同情我,最后还眼眶泛泪,「乓乓乓」地拍起吧台。
「邓丽君啊。啊啊,贵店店长山本先生好有趣,笑死我了。」我无视一副还想继续说下去的石野小姐,改变话题。
「那个,不好意思,石野小姐是不是出版界的人啊?」
石野小姐嘴角挂着刚才的笑容,用力擦拭眼角。
「咦——什么?你怎么会这样问?」
「因为你总是在看书啊。这附近有很多出版界的人,加上你看书常常做笔记,所以我和老爹说你可能是编辑之类的。」
虽然是自己提出的问题,但我觉得答案应该是「No」。不,是我期待听到否定的「No」。石野小姐像是回应我的想法般,明确摇摇头。
「很抱歉,我的工作没那么高尚,我只是个有点喜欢书的酒鬼。很抱歉不能回应你的期待。」
「不,也不是什么期待。」我这么说并不是顾虑对方。我深吸一口气,端正姿势。
「那,我换个问题喔。石野小姐很久以前是不是在书店工作过呢?」
「啊?这次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总觉得好像看过你。我回溯记忆,想到了以前常去的一间书店。那间书店在神保町,有位很漂亮的大姐姐。我很喜欢那位大姐姐,她总是会推荐绘本给我,为我创造了喜欢书的契机,我想你或许——」
「啊啊,京子,抱歉,对不起。」
石野小姐不好意思地打断我的话。看她蹙眉的神情我便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石野小姐直视我的双眼,耸着肩循循善诱:
「对不起,我真的无法回应这份期待。我说了,我只是个喜欢书的酒鬼,没有在书店工作过,而且根本也不『漂亮』。真的很抱歉,京子。」
如果时间能倒流的话,我想现在就倒流。在那场地狱座谈会后大约过了一个月,没有一件好事发生。
那日的严重失态,让我再次失去了可爱的后辈一度走近自己的信任,切身感受到同事间冷淡的目光。我每天忙着处理客诉、书籍上下架和新人教育训练,甚至连保障自己的看书时间都不能如愿。就算愤而决定「既然如此,干脆来卖想卖的书!」想操作的书籍却偏偏完全不进来。
大概是「再贩制度」——这种维持书籍固定售价制度的弊病吧,出版社很怕退书,开口闭口便是以「实际销售成绩」缩限铺给我们的出货量。想卖的书籍也无法如愿进货——这是我成为书店店员后最震惊的一件事。
喜欢的作家新书一本都没进货不是什么新鲜事。若和那本书的出版社业务交情不深,或是往来馆这家明摆着瞧不起武藏野书店、业界最大出版社出的书便更是惨不忍睹。
当然,就算拜托经销商也没有书。日复一日在下单系统上敲下「期望数量:3」,是多么朴实单调的作业啊。
系统另一边的人也不遑多让。日复一日规规矩矩地标示着「出货量:0」。
不耐焦躁到了极点后,不知何时起,我开始对机器产生了奇妙的一体感。一次,我自言自语地说:「唉,电脑,你每天也很辛苦呢。」把身边的小柳吓一大跳。
自从在书店工作后,我便再也没有「只是几本书」的这种想法了。我们切身感受到要卖那几本书的辛劳,以及那几本书遭窃的心痛。
另一方面,也对不肯铺那「几本书」给我们的出版社和经销商有着深深的怨念。我是不知道他们有多怕退书,但我可是下定决心要为自己采购的书籍负责,卖到最后一刻的!
内心生出这股火气的同时,我也进一步理解了经销商和出版社的心情。
基本上,所谓的书店就是骗子。只因为看别间店似乎卖得不错,自己没看过也没有下定应有的决心,便想方设法地进书。
举例来说,有个技巧叫「伪订单」。是种虽然没有客人下订,却谎称「有客人订书」,强迫上游出货的方法。
当然,尽管书籍顺利入库,实际上却没有订书的客人,一段时间没卖出去的话便会退书。这段期间内,全国或许会有某间书店面临虽然想认真贩售该本书、出版社却无库存,无法贩售的情况。
得意洋洋教我这个技巧的,是如今已不在店里的一位前辈。当那名前辈认识的出版社业务出言挖苦时,前辈还脸不红气不喘地撒谎:「唉呀,订书的顾客好像人间蒸发了,我们也很困扰。」一点也不害臊。
前辈当时的笑容卑鄙得令我无法直视。说到这,他也曾说过:「与其在下单系统上填『补书:10』,还不如麻烦点,重复写『顾客下订:1』。」他的表情在我眼中果然还是很没品,每次回想起来都满腔抑郁。
自从开始做这份我过去憧憬的工作后,我经常这么觉得,无论是出版社、经销商、书店还是像我这样一介书店店员,大家都过于短视近利,导致落入不幸的深渊,典型的祸起萧墙。
无论如何,我认为有卖书热情的书店没有书进来是件很悲哀的事。
虽然出版社没有库存,书籍却充斥在市面上的书店里,因此会标记为「无库存,暂无再版计划」。不知从何时起,我变得只要一看到电脑萤幕上显示的这句话就厌烦。
久违想起这些是因为发生了一件事。那天,我难得上晚班,午后出勤的我看到了一张传真。
传真上印有《系鱼川断层韭菜连环杀人事件》这本小说的封面,旁边龙飞凤舞地写着:
「本周日《晨间飞行》将介绍本书!」
瞬间,我目瞪口呆。接着,喉咙发出愤怒的低鸣。某民营电视台的《晨间飞行》是星期天播出的资讯类综艺节目,有着亮眼的收视率,十分知名。最近,节目中难得出现了认真介绍小说的单元,做为一个极具效果的单元,也难得地在书店店员间流传开来。
《系鱼川断层韭菜连环杀人事件》是比我小四岁的作家,宫城Lily的出道作。
尽管上市时没有引起太大的话题,但在某大型书店超级店员的强力推荐下,开始零星在一些地方慢慢卖起来。看过杂志报导后,我也读了这本书。就像目中无人的书名一样,《系鱼川断层韭菜连环杀人事件》是本风格崭新、令人惊奇的小说。
可用轻小说也可用纯文学来形容的轻快文体,将男人之间的恋爱姿态与绞杀案重叠在一起却丝毫不牵强,凄凉的杀人动机和系鱼川断层之间的必然性,加上韭菜在最后的最后以射击武器之姿登场的效果,令我在结局放声大笑的同时又嚎啕大哭。
我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这种发自体内深处颤抖的阅读体验,打从心里希望能以书店店员的身份见证文坛新兴的才华。
不过,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总店只进了三本《系鱼川断层韭菜连环杀人事件》,其中一本已经被我买下。即使想大规模陈列,只有两本书也无法铺在平台上。
不幸的是,这本书的出版社是我很害怕的往来馆。负责的业务明显瞧不起武藏野书店。
无奈下,我试着打开下单系统,上面一如往常标示着「无库存,暂无再版计划」。还以为自己早已无感了,那天不知为何却异常火大,向办公室里的店长逼问:
「喂,你这个混帐!你在总公司上班的时候跟一堆出版社的人交换过名片吧!给我直接去求他们送书来!每天只会开什么无聊的朝会,偶尔也发挥一下功用!给我振作一点!」
当然,我不是用这么粗暴的说法,但节略下来内容大致是这样。
就算是店长也哑口无言。
「等、等一下。你怎么那么气啊?我平常都是照你的要求寄信给出版社喔。」
「但从来没有因此进过一本书不是吗!」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为什么!」
「不,我就说——」
「因为你的人缘差得让人吃惊!」
我自己提出问题又劈头指责对方,店长顿时可怜兮兮地垂下眉毛。
那一瞬间……真的只有一瞬间,我想起了很久以前老家邻居养的狗。那是种叫义大利灵缇犬的狗,身形本就修长,过世前更是枯瘦到不忍卒睹的地步。我那时每天经过邻居家都一直哭泣。
脑海里闪过这段古老的记忆令我突然想原谅店长。不过,店长在不凑巧这件事上无人能出其右。不知为何要摆在狭小办公室里的电视中,正播放Liberty书店神田总店的特别报导,是前面说的那位超级店员的所属书店。
书店入口,某文坛泰斗的新书堆起了高得不像样的书塔。名为田岛春彦的店长接受访问说:「怎么样?很壮观吧?我把这个取名叫『晴空书塔』。」
这家伙摆出了所谓「得意洋洋的表情」。还好那些书不是《系鱼川断层韭菜连环杀人事件》,但跟我们店长分属不同类型的轻浮,令我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狂烈颤抖。
「喂,你这个臭店长……」
过分的不凑巧,令我不小心泄漏了心声。
「咦?你在说我吗?」店长眨着滴溜溜的眼睛。这次,没有再和义大利灵缇犬重叠了。
「当然是你!你悠哉个什么劲啊!竟然允许『晴空书塔』的存在!你要生气、要大叫!就是因为让大书店做这种事,我们这种弱小书店才会一直没有书进!混帐,你也该振作起来了!」
我知道自己是恼羞成怒。可是,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原谅被区区一名约聘员工揪住领子却始终笑嘻嘻的店长。
《晨间飞行》要报导我和店长曾经起过那种争执的书。「想卖的书」将变成「确实会大卖的书」,但店里在应该卖的时间点上却没有这本书。
回想起来有些丢脸,也越想越生气。不过我已经知道,一味的烦躁不安吃亏的还是自己。
应该同样在几天前看到传真的店长有什么感觉呢?不,他一定什么感觉都没有。发现他比平常的朝会时间更有干劲时,我意识到今天是星期三。
店长在朝会上表现慷慨激昂的日子,一定是星期三。
「各位,听好了!本来我是不想这样说的,但最近大家实在太没有精神了!我想了想理由,最后得到了一个答案。大家知道吗?没错,我发现这个朝会本身就完全没有活力!」
喂喂喂,你是想选举吗……我用力压下不满,一直低着头。
不用抬头,眼前也能浮现身旁伙伴们的表情。烦躁、无奈、愤懑盘踞在店里……这个人的内心真的很坚强。如果有一天我要成为店长的话(虽然到时候我一定会坚定拒绝),才忍受不了这种气氛。
不只是吉祥寺总店,武藏野书店共六间店的店长,都固定在星期二和星期四休假。
乍看之下似乎保证了店长的周休二日,实则不然。因为创立武藏野书店的老板——柏木雄三董事长精明干练,将一周一次的店长会议定在星期二下午。
也就是说,各店店长都要贡献出宝贵的休假。尽管这种暴行应该会衍生出不胜枚举的抱怨,但听说在公司创社四十年的历史中,从没发生过这种事。大家都打从心底畏惧年过七十、如今依然威风八面的董事长。很遗憾,长年被丢在武藏野书店架上的字典里,还没有「职权骚扰」的词条。
毕竟,总店店长就是那副德行。虽然听说每间店的店长都是半斤八两的呆子,但在这点上我真的很同情他们。多悲哀啊,宝贵的假日被叫到董事长家,有时候捣年糕,有时候喝根本不想喝的酒,还得听董事长喋喋不休讲着「年增率」、「年增率」的,挖苦跟去年同月份相比的营业额吧。
这一天对大部分的店长而言铁定是个厌烦的日子。不,我用「大部分」来形容一定不正确,应该是六间店中有五间店的店长,每周都要经历一段最烂、最差劲的忧郁时光吧。
那么,剩下的一个人是谁呢?当然是我们的山本店长。既然如此,山本店长又是怎么看待这一周一次的会议呢?令人惊讶的是,他满心期待。
那是某个刚过完年的星期一,加班中的店长本人亲口说的。
「啊啊,好期待明天喔。」
要是现在,我应该会装做没听到,但当时的我还很单纯,向看起来很希望别人问下去的店长问:「这么说来,店长明天休假吧?你要做什么吗?」
店长一副「就等你问」的样子,挺胸回答:「我要去董事长家开店长会议。」「店长会议?」他盯着反问的我,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说:「嗯,明天各店店长间要进行羽毛毽大赛。」
由于无论是这句话的意义还是店长笑的理由都太让人难以理解了,我只能回答:「啊……这样啊。」还记得,当时包含羽毛毽在内,我内心的「?」实在太多,感觉极为孤独。
总而言之,山本店长是武藏野书店数一数二的董事长派,打从心底信奉老板的样子令人绝望,倒不如跟我说他那样是为了出人头地还比较让人放心。
突然提到朝会的这一天也是,店长一脸恍惚地滔滔不绝:
「昨天,敝公司董事长在店长会议时说了,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控制早晨的人便控制了一天。还说:『越过愤怒的早上吧!』字字句句,深入我心。」
我是字字句句都没感觉,最后那句甚至意义不明。店长像是真的感动至极般说不出话来,接着按照往例,向大家展示他藏在背后的一本书。
「这是敝公司董事长二十年前付梓出版的商业书。即使现在来看,也充满了金玉良言。其中,对于早晨有清楚的记述。敝公司董事长从几十年前便注意到了早晨的重要性。」
这种事不用说我们也知道。所有进入武藏野书店的员工,不论正职、约聘还是工读生,每个人都被迫要读董事长写的《人生守则》。
店长神情陶醉,眼睛最后闪着光芒。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停止了。店长夸张地用大拇指拭了拭眼角,我有不好的预感。
「其中,也写到了朝会。」
不,停下来,等一下。
「敝公司董事长提到,朝会有暴露情感的效果。」
叫你不要说了。
「因此,我也看了这本书,深受感动。我会借给大家,可以的话,请各位也看看这本书。」
董事长着书的后面,出现了另一本书,封面写着「员工干劲爆发 全力以赴 男人的朝会!」。当然,我也知道那本书,那是几年前莫名畅销的自我启发书。
我没有要一竿子否定所有自我启发书的意思。不,我一本也不会否定。我们每个人都是依赖着某件事物而生。若其中存在救赎,那么,无论是多么可疑的自我启发书还是来路不明的宗教,想怎么依赖就怎么依赖。对我而言,小说就是最棒的自我启发书,也是我的人生指标。
然而,其中有个绝不能介入的东西,那就是「强迫」。如果只是看书后感动便无所谓,学以致用,尽情将那些事物变成跨越明天的活力就好。
但唯有强迫他人这件事不可行。就是有「强迫」介入,才会衍生出没有意义的误会和严厉,这个世界才会这么令人窒息。唉,是吧?你懂吧,店长——
这个呆子当然接收不到我的心声,他温柔地对大家说:
「各位,从今天起和我一起脱胎换骨吧。」
喂——!
「和我一起踏出崭新的一步吧?」
混帐,给我适可而止喔。
「这并不丢脸,我们是身在同一艘船上的船员,当然,那艘船的船长是我。是我,是敝公司董事长!」
到底是谁啦!真是这样的话,那一定是艘泥巴船。话说回来,「敝公司」、「敝公司」的吵死了!根本是误用,给我去查一下字典!
我距离爆发只剩一步。啊啊,神啊,求求祢阻止这个笨蛋!脸上挂着微笑的店长拒绝了我内心迫切的呐喊。
「我真的很废!」
突如其来的刺耳叫声摧毁了早晨好不容易维持的清爽。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其他员工也一脸呆滞。
店长不顾众人目瞪口呆,再次喊道:
「我真的很废!」
不,就说你突然间怎么回事啊?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你很废!
店长以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大家一阵子。不知为何,最后哑口无言垂下肩膀的人是他。
「我很惊讶大家竟然这么害羞。我懂你们的心情,我也觉得不好意思。不过,我们必须脱胎换骨。来,试着踏出一步吧?」
店长循循善诱地低声说,发出第三声:
「我真的很废!」
那本厚重的书到底写了什么啊?以大概跟店长意图完全相反的方向,我决定读读看《男人的朝会》。
开朝会无所谓,退一百步来说,强制员工大喊这件事我也能理解。可是,喂!再怎么说,强迫员工讲「很废」就太过分了。
只有一个人回应了店长的暴行。
「我、我、我真的很废……」
双颊发红,低着头轻声细语的,是这间店年纪最小的工读生,木梨佑子。
我知道木梨比任何一个人都还不废。正因为这样,她才会觉得不能放店长一个人,竭尽所有勇气开口吧。
让还是大学生的女孩子背负这种荒谬的东西——我内心纠结成一团。
对店长的怨气愈发茁壮的同时,也对木梨感到抱歉不已。
幸好,大喊风的朝会没有成为例行公事,店长则终于在包含工读生在内的所有人心中威严扫地。
我也决定要彻底无视店长。难得对他开口,是在朝会事件的两周后,照例又是星期三。
「今天,敝公司董事长要来视察。」
「咦……」惊讶脱口而出后,我又不小心说了:「啊,糟了。」持续两周避开跟店长说话的努力瞬间化为泡影。
店长不疑有他。
「虽然他交代我绝对不能跟员工讲,但我觉得先跟你说一声比较好。」
「为什么要跟我说?」
「敝公司的柏木雄三董事长对总店的营业额很不高兴,说:『搞什么,明明是总店还这样!』我昨天也被狠狠削了一顿。他好像对文艺书的营业额特别不满意……不,我也想保护你喔。可是,因为董事长的个性那样,不太聆听别人说话……」
我花了点时间才掌握店长话中的意思。我知道自己喉咙深处发出了愤怒的低鸣,想起半年前那件不愉快的事。
「日本的艺文产业已经完了。今后,书店必须赌上自己的存活,多角企业化才行。」
「多角企业」的意思是「经营多种产业的大企业」。董事长恐怕是误解了这个词的意思就说出来,而接收到的各店店长又向下传达给各自的前线员工,这是那样的一天。
尽管我已经听腻了关于董事长的不好传闻,但我不过是一个约聘员工,老实说,从前我觉得只要没有危害到我,他怎样都无所谓。
此时,是我第一次直接感受到「危害」。我不认为日本的艺文产业已经完了。自我进来武藏野书店后,文艺书的整体营业额的确逐年下滑,但今年已在慢慢回升。我觉得营业额已经下探到低点,正满腔热血地思考既然如此,今后应该如何安排操作。
虽然不知道董事长是听了什么粗浅的皮毛,但他那些妄言,我无法听听就算。
在那些妄言后不到几天,董事长办公室发来一张由上而下式的传真指令:「缩编文艺书卖场,善用吉祥寺流行时尚的区域特色,充实文具杂货区。」当下,我流着泪大哭大闹。回想起来,那也是我第一次当面对店长发飙。
「绝对不可以!如果硬是通过这种事的话,我就没办法在这间店待下去了!」
就算是店长这个人尽皆知的董事长派,大概也被我的气势镇压住了吧,在这个时候为我声援。
「我也看到传真了。我认为是董事长错了!武藏野书店毕竟是『书店』。敝公司董事长不会不知道这件事才对!没事的,今天下班后我会去董事长家里拜访。」
啊啊,好厉害。店长果然可靠——那是我有这种想法的最后一个瞬间。
那天店里打烊后,店长真的气势汹汹地拜访了董事长家。两人之间有什么样的谈话我并不知道。
我只知道,店长隔天一早比谁都还早来到店里,乐呵呵地丈量入口旁位置最好的那个平台尺寸。
我没有问店长理由,他自己说了出来。听起来丝毫不像在找借口的语气令我毛骨悚然,极度绝望。
「唉呀,敝公司董事长意外地很有品味呢。他给我看了要放在这里的杂货样品,非常可爱,真想让你也看看。哇,这或许真的是个机会呢。」
店长盛赞董事长「有品味」,期待着「或许是个机会」,而我从来没看过的那个绿色丑八怪角色商品,就算我再怎么用偏心的滤镜来看,都不觉得可爱。
无数画着那个角色或是做成那个角色形状的文件夹、马克杯、笔记本、铅笔盒、吊饰,毫不留情地将我悉心培养至今的最佳平台位置掩埋。
「我真的该辞职了吗?」
我下意识吐出这句话。当时还没离职的小柳按着我的肩膀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辞职不是现在。」
我眼眶发热,紧抓不放地问:
「那什么时候才可以辞职?」
「等等,谷原?」
「这样还不过分吗?我们常被开玩笑说钱少事多吧?说只要给员工某个和干劲有关的东西代替薪水,员工就不会抱怨,乖乖工作。」
「嗯嗯,你说的是工作价值剥削吧?只要赋予工作价值,就算薪资低微,员工也会开心工作。有段时间杂志也常写这个话题。」
「我们连那个『工作价值』也被剥夺了不是吗?」
「什么?」
「没关系,是我自愿跳进来的,所以就算薪资微薄还是被其他业界的人嘲笑都无所谓。可是,请至少让我感受那份工作价值啊。连工作价值都被夺走的话,不就连自己该为什么工作都不知道了吗!」
我的口气最后变得像在责备小柳。我真的很挫折,尽管好几次想过要辞职,却没有一次的想法像此刻那么强烈。
小柳直直盯着我的眼睛一阵子后,放弃似地晃了晃肩膀,语重心长地低语:
「好,辞吧。」
「咦?」
「我也不认为这种东西会卖。做生意没那么简单,这种没用的东西不是放在好位置就会卖。所以,要是……万一这个东西真的卖出成绩,证明我们没有品味,呆子董事长和白痴店长是正确的话,到时,我们两个人就堂堂正正地辞职吧,我也陪你一起辞。」
愿意对我说这些话的小柳是我唯一的同伴。虽然她因为不同的理由已经不在店里了,但我现在还在武藏野书店工作,就代表绿色丑八怪杂货系列完全不卖。
这也是当然的。董事长虽然在传真上写了「善用吉祥寺流行时尚的区域特色——」但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总店原本的位置就是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是杂货小店这种不得了的地方。这里没有简单到能让一间乡巴佬书店用杂货抗衡,更遑论是那个绿色丑八怪了。
文具杂货夺走了重要的卖场,书籍营业额当然会下滑。董事长和店长难道忘记之前那一连串的事了吗?要有怎样的思考回路才会变成「对总店的营业额很不高兴」,说出「对文艺书的营业额特别不满意」这种话呢?
我尝试了各种想像却得不出个所以然。
董事长来总店视察了。尽管那样要求对内封口「保密」、「不要让其他员工发现」,但自董事长以下,多达五名严肃的中年男子身穿西装,成群结队走在店里,白痴也知道不寻常。
毕竟,店长本人还左一句董事长右一句董事长地大呼小叫。趁董事长一行人走向参考书区的瞬间空档,店长悄声对我说:「那位就是敝公司董事长,请保密。」我真的越来越搞不懂他了。
董事长领着秘书和其他店店长绕遍店里每一个角落后,一行人蓄势待发地来到了文艺书区。
尽管至今累积了一肚子不满,但当店长介绍说「这是总店负责文艺书的谷原京子」时,我还是紧张得全身僵硬。
我第一次和柏木董事长面对面,他有副锐利的眼神。平常不太会在书店看到的双排扣西装尽管没有品味,看起来却很高级的样子,也为营造威严尽了一份力。另外,董事长短小厚实的身材也十分引人注目,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酒气,令人想起他酒品非常差的传闻。
「你就是负责文艺书的家伙吗?」
有如贴着地面的低沉嗓音回响开来。由于他对其他员工也是用「家伙」来称呼,所以我对这点没有特别的感觉。
不过,董事长刚刚的语气微微有些不同,明显蕴含着愤怒,我也明白周围所有人的表情都紧张得发僵。
「是的,我是。」
看着做好觉悟的我,董事长嗤声道:
「你有自己是总店文艺书负责人的自觉吗?」
「您是说?」
「说什么说,我问你有还是没有。」
「当然算有。」
「你那是什么说法?」
「我说我有。」
空气瞬间变得紧绷。「已经无所谓」的心情稍稍胜过恐惧。不管周围的大人有多紧张……不,就是这些大人怕得发抖,感觉才会这么蠢。
我没什么好失去的。既没有要扶养的家人,也不是月薪超过三十万圆。我本来就是约聘员工,最重要的是,我做的不是什么随便马虎的工作要让这种阿伯破口大骂。
董事长的跟班越是一脸担心,我就越不顾一切豁出去。就算如此,董事长也不是会被这种小丫头压倒的人。
「那这是什么样子?」
「您是什么意思?」
「我是问你你要怎么看年增率九十一%的事!总店这个样子怎么当其他店的榜样!」
明明还是营业时间,董事长的怒吼却响彻店内。其他员工和客人一起看向我们,我则是直直盯着董事长。此刻,我的脸上一定挂着笑容。小柳曾指出:「你知道你真正生气的时候会瞳孔睁开,嘴角带笑吗?」
营业额跟去年同月相比下滑了九%当然是值得忧虑的事,身为负责人或许也该感到丢脸,但我绝不道歉。我知道营业额下滑九%的理由。去年此时,店里还没有那个令人讨厌的绿色丑八怪,一只都没有。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喉咙发出愤怒的鸣响。紧张什么的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浑身上下反而充斥着一股解脱感。
这下我终于可以辞职了——就在我这么想的瞬间,有只手放到了我的肩上。
「谷原京子。」
总是让人厌烦的声音听起来比平常更烦。我瞪着眼睛,拨开那只手。声音的主人更加强硬地说:
「谷原!」
我扬起下巴回头,如果有配音的话,大概就是「啊啊,怎样?」的感觉吧。店长盯着我,孱弱地垂眉,似乎很抱歉又似乎在说「我懂你的心情」。
我对那副表情没有任何感觉,不过,此时我才突然发现,这是他第一次叫我「谷原」。
下个瞬间,前一刻还存在的愤怒不可思议地消失了。我不认为是店长劝住我了,而是果然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总觉得为了这种事而生气的自己很悲哀。
董事长一脸不耐烦地盯着我们的互动,再次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叫谷原吗?你有为尽可能多卖一本书做什么努力吗?你去侦察过大书店吗?我可是走访了很多家店喔,大家都有行销上的操作。虽然我没亲眼见过,但神田Liberty书店真的很厉害,之前还上了特别节目报导,他们的『晴空书塔』真是绝了。我们店规划那样的操作也是能抗衡的,不是吗?」
什么「我可是走访了很多店」,大言不惭地说谎。董事长的语重心长没一个字打进我心里。
我没有回嘴但也没有附和。董事长说到一半我便低着头,拼命掩饰嘴上的笑。不用想起小柳的话,我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压抑怒气。
见我没有反应,董事长露出无言的表情,对陪同人员说了声:「回去了。」离开时,他看向那些店长摆得美轮美奂的绿色丑八怪杂货,低声撂下一句:
「这种东西要卖到什么时候?就是这样营业额才没有成长。」
店长搓着手应道:「您说得对。」他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呢?多荒唐的闹剧。
董事长一行人离开店里后,我终于发出干涸的笑声。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被要求写检讨报告。我打开店里的电脑,搜寻的是「辞呈」的写法和范例。
我已经没有想对公司说的话,一下子便写好了辞呈,接下来只要亲自递交就好,偏偏店长不是去培训就是出差,始终抓不到他。
写好辞呈大约过了一周。某天,我留在店里加班,打算打烊后将几个累积的文宣写一写。
其他员工都已经回去了,我也换回自己的衣服吐了一口气。「谷原,你现在方便吗?」此时,背后传来一道声音,是大学工读生木梨。
「啊啊,木梨,辛苦了,怎么了?」
「我有些话想说。」
「这样啊。」
正当我准备问:「那要不要去喝杯茶呢?」的时候,想起了自己这个月不小心买太多书了。距离发薪日还有十天,每天必须设法以两百多圆撑过去。
「你喝茶吗?」
「啊,不,你不用顾虑我。」
「没有,我也想喝杯可可。」
我很有大人样子的将仅有的两百圆丢入办公室设置的贩卖机。为了可爱的后辈,一天的生活费也不足惜。「来,请喝。你想说什么?」
我将热红茶递给木梨,隔着桌子看向她。有别于平常朴素的苔藓绿围裙,仅仅从木梨现在一身浅米色洋装的样子,便能窥见不同于我的好家教。
「我下个月要离开店里了。」
「咦?为什么?」
「托你的福,我找到工作了。」
这么一说,我想起木梨之前经常穿求职套装来上班。那时我还不太常跟她说话,也没有太在意。原来如此,她当时在找工作啊。
「说什么托我的福,没这回事。我不是在谦虚,我什么都没做啊。这样啊,太好了。是怎样的公司?」
我不觉得自己问了很严重的问题,木梨不知为何却咬着唇对我说:「不,是托你的福。」
我不懂,歪头表示疑惑。木梨锐利地盯着我片刻后,放弃似地眨眨眼说:
「是往来馆。」
「咦?」
「我一直在找出版社的工作但都不太顺利,结果在最后关头他们留下我了。」
「喔、喔……这样啊。好厉害喔,恭喜你。木梨,你好厉害,你要成为往来馆的员工了吗?嗯嗯,真好,突然成为高薪阶级了呢。」
话出口后,我倒吸了一口气。我绝没有挖苦的意思,却也无法保证自己的表情很自然。
众所周知,出版界的薪水一般就很优渥,听说,最大间的往来馆薪资更是高人一等。眼前这个还是大学生、拿着不到千圆时薪工作的孩子,到了春天,便会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工作待遇。
我并不觉得自己对出版社的人有顾忌,也没有看不起工读生。既然如此,心中这股郁闷是什么呢?一将木梨的情况跟我这个今年二十八岁,把辞呈收在包包里,打算明天就成为无业游民的自己相比,笑容便自然而然僵住了。说到底,相互比较本来就是最差劲的事。
我接下来说的话也很过分。
「你去往来馆后,也要好好铺书给我们店喔。」
木梨抱歉地皱起脸庞。要是她对我说「很抱歉」之类的话,我一定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
当然,木梨不是那种会践踏他人心情的人。
「面试的时候我真的说了这件事。应该说,说了你的事。」
「咦?抱歉,你说什么?」
「我在往来馆的最终面试第一次说了你的事。之前的出版社也问了我很多在书店打工的事,可是连我自己都觉得我说不出有趣的内容。该说是因为这样的关系吗,所以当往来馆也问我相同的问题后,我瞬间脱口而出,说出自己平常对往来馆感受到的愤怒以及自己尊敬的前辈的事。」
「不,等一下,尊敬……」
「我一直觉得你很厉害。虽然这样说有点不好意思,但这间公司上面的人都是些无法沟通的人吧?你在里面孤身奋战,看了好多好多书,不放弃任何事,给我一种救赎的感觉。我问往来馆,他们可以让这样的人失望吗?有些面试官露出了困扰的苦笑,但也有些人很认真地点头认同。所以,我跟他们说,要不是有你在,我早就对出版界绝望了。」
木梨激动不已,脸颊泛着红晕,非常可爱。我一瞬间为自己卑鄙的本性感到可耻,我很想跟她说,被救赎的人其实是我才对。
我有好多话想对木梨说。说自己其实完全没有奋战,看的书不怎么多,还有我已经彻底放弃了。我最想跟这个年纪比我小的女孩说的,是这间公司那群说不通的废柴的事。
我想了一下自己的荷包,这个月不吃不喝都没关系了。正当我抱着强烈的心情说出:「木梨——」时……
夜晚的书店响起电话铃声,撕破了我们甜美的时光。晚上十点半,现在显然不是正常的打电话时间。
我没有什么好预感。事实上,那通电话来自我怀疑自己耳朵的人,说着我怀疑自己耳朵的内容。
我放下话筒后立刻向木梨道歉。
「对不起,木梨,今天可以请你先回家吗?」
「发生什么事了吗?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也来帮忙。」
「啊,嗯,谢谢你。不过,我不能这么做。」
「可是——」
「抱歉,你是工读生,我不能把你扯进来。」
尽管木梨仍一脸不肯放弃,我还是露出笑容说:「真的很谢谢你,下次再一起去喝东西吧。」硬是结束了对话。
确定木梨离开后,我打电话给店长,一顺利确认他在吉祥寺站附近便锁好门窗离开书店。和店长在车站会合后,我们直接跳上了中央线。
「不好意思,刚才在电话中听不太懂,可以请你再说一遍吗?」店长惊慌地问。
那是通我也不明就里的电话。来电的人自称是「Liberty书店神田总店」的店长,该名店长说:「我们在打烊时抓到了一名小偷」,「小偷坚称自己是武藏野书店的人」,「由于他喝醉了,目前尚未下定论」,「他一直坚持要叫吉祥寺总店的山本猛过去」,「请问你们有这个人吗?」……
我在一脸讶异的木梨面前不能慌张。不过,书店店员在其他书店偷窃实在是闻所未闻。
我想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不是要坚信不疑,而是身为书店店员的人不可能偷书。偷书是多么令人撕心裂肺的行为,我们再清楚不过了。
我跟自己说绝对不是这样,冷静地询问:
「山本猛是我们店店长。不好意思,请问那个人有说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他完全不想说。』
「能请您想办法问问吗?」
『嗯——你等一下喔。』
之后,我很快从话筒另一端听见「伯伯,你叫什么名字?」过了一会儿,两人好像说了什么,男子再次拿回话筒。
『我听得不是很清楚,他好像说他叫柏木吧。』
瞬间,真的只是瞬间,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总店没有姓柏木的员工。但是……
我吞回刚才吐出的气。虽然吉祥寺总店没有,但整个武藏野书店的确有一个柏木。
向店长大致说明完后,不管是在电车里、转乘的车站,还是神保町站下车后,我们一直保持沉默。
Liberty书店的灯光已经熄下,但不愧是大书店,似乎有专门的警卫。我们一说明原委,警卫便精明地带我们前往办公室。紧张地在入口前等待没多久,旋即有人过来。
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拿着卡片站在那里,对方似乎不是打电话给我的人。自动门打开后,我吃了一惊。那是我曾在杂志和网络上看过好几次的容颜,我不知道她身材这么好。
「抱歉劳烦你们跑一趟。」
话语中隐含傲气的这个人,是我一直景仰的知名超级店员——佐佐木阳子小姐。
「请进。有点暗,请小心。」
佐佐木小姐引领我们入内的门口附近,隐约可以看见一座堆得高高的书塔。虽然不是那座「晴空书塔」,但层层堆叠的书籍简直可以称作「螺旋梯塔」了吧。
我们搭上电梯,被带进四楼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弥漫着酒臭。大约一周前,我才闻过相同种类的臭味。
「董事长!」
在此之前始终不发一语的山本店长发出如雷的声音。突如其来的大喊令我吓了一跳,两名Liberty书店的人恐怕则是因为不同理由瞪大了眼睛。
一阵寂静后,佐佐木小姐自言自语般地说:「看吧?我就觉得哪里怪怪的。竟然是董事长……还好没把人交给警察。」
董事长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反复说着:「你说我做了什么……」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他是贵公司董事长吗?」
嘴巴张得大大的男人一定是打电话到店里来的人吧。我曾在电视上看过他的脸。他胸口名牌上骄傲地写着「Liberty书店神田总店 店长 田岛春彦」。
平常也骄傲地挂着「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总店 店长」徽章的山本猛店长,一点也不输人,威吓地说:
「可以请你们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要说解释吗……」
「别说那么多,请解释。根据情况也会有责任归属的问题喔。别以为让敝公司董事长遭到这种待遇能够轻易了事!」
「啊?」我下意识发出声。我也不觉得董事长会偷窃。接到田岛店长电话时没有马上怀疑特定对象,而是认为「某个地方搞错了」,令我想稍微称赞一下自己。尽管我连一公厘也不信任董事长的人品,但再怎么不济,身为一名书店经营者实在不可能去别家店偷窃。
不过,田岛店长的这些举止应该也不是闹着玩的。想必是「敝公司」的白痴董事长做了相当引人误会的举动,而更加白痴的店长一点都没有威胁别人的道理。
我要是Liberty书店的员工应该会生气吧。果不其然,田岛店长的一双丹凤眼吊得更锐利了。
「你、你凭什么一副那么了不起的样子!本公司只是对照本公司的守则处理问题,没有任何差错。」
「贵公司的守则是什么!」
「我、我、我没义务跟你说!总之,贵公司董事长醉醺醺地莅临本店,拿了书就摇摇晃晃地出去了。」
「既然这样,就是名副其实的偷窃不是吗!」
「不、不是的……那个时候手机刚好响了……我真的没注意到自己有拿书……」确实醉醺醺的董事长拼命想插话,却传不到盛怒的两名店长耳里。
「所以我怀疑是偷窃啊!」
「那就不要留情交给警察啊!」
「什么!你在说什么啊?那是贵公司董事长吧!」
「你是用头衔来看人的吗!」
「你说什么?」
「这个人是不是敝公司重要的董事长都无所谓!怀疑他是小偷的话就给我怀疑到底!」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
「啊啊,那好!管他是警察还是什么的,我统统都叫来!」
「好啊,叫啊叫啊!管他是刑事警察还是公安警察都带来啊!」
「我、我、我就说不是这样……我……我真的……」
敝公司、贵公司、本店、贵店的搅成一团,成了精采的口水战,和小说里帅气男人的打架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两位店长年纪应该相当吧,瘦巴巴的身材、跟和纸一样苍白的肌肤还有最后扭在一起的手臂看起来多寒酸啊。
感觉怎样都无所谓了。两个男人开始在这里互殴也好,警察来这里也罢,或是董事长吐了一地,凄厉哀号都没关系。
这么想的似乎不只我一人。
「唉,要不要回去了?」
我缓缓看向声音的方向。佐佐木小姐看着我,脸上是傻眼、放弃还有更多的厌倦。我忍不住笑出声,我想,我现在一定也是一样的表情吧。
「感觉好像怎样都无所谓了。」
「真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谷原,谷原京子。」
「那,谷原小姐,你喝酒吗?」
「嗯,我喝。」我对佐佐木小姐有种亲切感。我也是无法轻易喊别人名字的类型。即便对方的气息与自己再相似,也无法对才刚认识的人不加姓氏只喊名字。所以我才会当书店店员……这样说或许太过头了,但我总觉得与他人距离的拿捏方式和读书频率有某些因果关系。
离开书店,我问佐佐木小姐要不要去「美晴」。想慢慢聊天以及神乐坂与神保町很近都是我如此提议的原因。但最重要的理由是,只有「美晴」是我没钱也能喝酒的地方。
佐佐木小姐不知是否发现了我的这个意图,不以为意地笑着说:「好啊,感觉很有趣。」
店里只有老爹和石野惠奈子小姐,最近,两人神奇地很要好。看到打开门的人是我,老爹明显露出失望的态度,我以口形无声说着:「色老爹。」石野小姐只是以眼神向我示意。
我们以冷冽的啤酒干杯。「噗哈——」佐佐木小姐发出了大叔般的声音。
我记得佐佐木小姐好像三十三岁,大我五岁的样子。想问的问题堆积如山。她是怎么挑选书籍阅读的?身为超级店员沐浴在镁光灯下不害怕吗?她如何拿捏与作家之间的关系?对于婚姻有什么看法?书店店员是可以做一辈子的工作吗?话说回来,她为什么会成为书店店员呢……我在脑海中整理这些问题,才开始想到包包中的辞呈。
先开口的人是佐佐木小姐。
「谷原小姐那边的店长很不得了呢。虽然我们家的也很厉害,但感觉你那里也很辛苦。」
听见佐佐木小姐语重心长的低喃,老爹不知为何插了句:「那家伙很糟糕喔。」石野小姐噗嗤一笑。
佐佐木小姐也嗤了一声,重新问道:
「谷原小姐,现在这个店长是你第几个店长?」
「第三个。」
「其中有聪明的人吗?」
「没有。」
「哇,毫不犹豫?」
「虽然类型各有不同,但全都是蠢蛋。」
「是齁?我也很怕我的每个店长。最近啊,我想了很多,那些人以前也是第一线的工作人员对吧?他们以前应该也是很不爽店长这种人的存在吧?」
「什么?」
「好神奇喔,店长这种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蠢蛋的呢?是因为蠢才成为店长,还是成为店长才变蠢的呢?为什么每个家伙都是这样?唉,或许从他们的角度来看,我们才是蠢蛋吧。」
这句话让我十分笃定,佐佐木小姐一定收到了当店长的提议,而她也坚定拒绝了。
气氛没有因此变得阴沉,我们纵情畅饮,说说笑笑。佐佐木小姐并没有摆出「超级店员的架势」,不但有问必答,而且心中的不满跟我这个微不足道的约聘员工一致得令人惊讶。
我并非这样就得寸进尺,却还是忍不住想问。
「佐佐木小姐,那个晴空书塔是你的主意吗?」
佐佐木小姐瞬间嘴巴张开,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厌烦的表情。
「怎么可能?是店长啦。我还有阻止他,跟他说那样很俗气。那种陈列会伤到书,客人也不好拿,很不好对吧?啊,不过叠的书是我选的,因为如果连这点要求都没有的话,他会叠很不得了的书。」
「《系鱼川断层——》对吧?现在叠的。」
「嗯。你看了吗?」
「看了,就是因为看了你的采访报导。」
「你觉得怎么样?」
「非常棒。有可能是最近最棒的小说。」
「真的吗?不是顾虑我才这样说?」
「不是不是,我对书的感想只说过一次谎。」
「啊?什么?什么意思?」佐佐木小姐兴致勃勃地问,我便将前些日子富田晓座谈会的始末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佐佐木小姐本来皱成一团的脸「啪」地一下松开,下一瞬间,放声大笑到让人退避三舍。
「等一下!邓丽君!」听着曾经听过的相同台词,我恍惚地撇开视线。当然,原以为会跟我们一起笑的石野小姐正独自饮酒。
「哈……好荒谬,笑死我了。」
因为佐佐木小姐的这些话,我们聊了许多书的事。最近看的好书、改变人生的一本书、名过于实的作品和信任的作家……孤独感痛快地消失了。啊啊,原来是这样啊……我仿佛置身事外地想着。
对工作环境感到不满、对自己的将来也很不安。想要的书籍无法尽情购买,如果尽情购买的话,生活立刻会变得拮据。没有可靠的上司,总而言之就是店长蠢死了。
尽管如此,最终我还是在书店工作的原因就是可以像这样,即使在不同公司,仍能与志趣相投的人尽情谈论喜欢的书籍。
如果说这是工作价值剥削的话,一定就是了吧。然而,我只能用这样的言语来表达。因为我们喜欢书,所以才会和喜欢书的伙伴在书店这样的地方工作。虽不像小说里的书店店员那样闪闪发亮,却在谈起书时会满心雀跃。
「我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佐佐木小姐突然一脸认真。
「嗯,随你问。」
「你是不是打算要辞职?」
「咦?」
「谷原小姐……应该说,现在可以叫京子了,因为你和我很像,所以我隐隐约约看得出来。你把辞呈藏在包包里吧?如果是的话,那封辞呈暂时还递不出去。你知道我把辞呈放在包包里几年了吗?五年喔。还没递出去就要到退休年龄了。」
佐佐木小姐开玩笑时,我吧台上的手机发出震动。几乎同一时间,佐佐木小姐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我们一起看向手机画面,果然同时爆笑出声。佐佐木小姐的手机一定也收到了相同内容的讯息。
讯息附带了一张照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是如何发展会变成这样呢?我们武藏野书店的山本店长与Liberty书店的田岛店长开心地搭着肩膀,高举啤酒杯。
内文只有一行字。
『现在和好了!』
拍下这张宛如地狱图照片的,大概就是敝公司董事长了吧。我这么想着,怔怔地和佐佐木小姐四目相望。
佐佐木小姐脸上的笑意交织着厌烦,而我一定也浮现了相同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