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最近很松懈!」
我甚至对他手上没拿麦克风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
「太没精神了!连爱着各位的我都这么想了,客人会有什么感受呢!」
山本猛店长仿佛竞选演说般的威武之声无趣地闪过眼前。
「大家换个立场想想,如果随便进去一间咖啡店、百货公司、居酒屋,里面的店员却一脸意兴阑珊的话会怎么样?应该再也不会想去那间店了吧?何况,那位客人可能一年只会经过书店这种地方一次。这不单单是武藏野书店失去客人,可能是整个书店界,乃至于整个出版界失去了一位重要的客人啊!」
即使是无懈可击的正确道理,依旧没有丝毫打动人心。
「各位应该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店长夸张地仰望天花板,以大拇指擦拭眼角。这么一来,谈话便延长了。这是当店长沉醉于自己的朝会时一定会出现的动作。
「我有个理论,爱书的人之中,有很多能够设想他人心情的人。不,说是理论并不正确,这是我曾经爱过的女性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各位当然是爱书的人。那么,为什么不愿意站在客人的立场来思考呢?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所谓爱过的女性,大概是指过去在武藏野书店工作的小柳真理吧。
明明只是单方面投入,在说什么啊?尽管心中萌生了重要的前辈遭人玷污的厌恶感,喉咙深处却没有像平常一样发出愤怒的低鸣。
店长无言地环顾总是置若罔闻的员工,大大叹了一口气。
「你有认真在听吗?谷原京子?」
店长在叫我。这份现实仿佛发生在遥远的国度一样。我身旁的正职员工小野寺唤道:「谷原?」
「什么?」
「不是什么啦,店长在叫你。」
「有什么事吗?」我硬邦邦地回答。店长奇怪地盯着我看。
「你在发什么呆?你这样很让人伤脑筋呢。你要有自觉,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总店是由谷原京子在支撑的喔。」
「这样啊,很抱歉。」我乖乖低下头。不只是店长,触目所及的员工全都一脸讶异。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没什么。」
「如果有烦恼的话,请一定要跟我说。我不允许你一个人烦恼。不只是谷原京子,这里的各位全都是我的儿子、女儿。有烦恼一定要说出来。不这么做的话,就等于是否定我这个人。」
「又在说浮夸的话了……」我没有这种想法,也不觉得「你是多高高在上啊?」甚至没有兴起「这里没有一个男性员工吧?谁是儿子啊?」的疑问。
店长点头,循循善诱地说:
「我自认为懂你的心情。年轻时,我也曾有过书店店员以外的梦想。但由于各种阴错阳差和时运不济,再加上他人强烈的恶意,梦想虚无地消散了。尽管如此,我现在以书店店员这份工作为荣。梦想是梦想,现实是现实,你能不能试着这样切割呢?」
虽然不知道店长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但他完全误会了。我没什么梦想,「成为书店店员」本来就算是我的梦想,就这层意义而言,我正在梦想里面。
虽然还是有想要否定什么的心情,店长却满足地将视线转回其他员工身上。
他慢慢将手伸向柜台。
「小野寺浩子,不好意思,可以请你把这个贴在店里吗?是那个有线电视的公告。我其实不想贴一堆这种东西,但敝公司董事长今年也还是担任干事,所以……」
「好的。」小野寺点头,从店长手中收下一大卷纸。今年也到了那个季节了吗?心里萌生这样的想法。每年一到春天,由当地有线电视台主办的「金嗓大赛」海报便会覆盖整间店的柱子与墙壁。
我恍惚地盯着店长。我边凝视着看起来莫名可怜的店长心中边想着:「今天一定要跟他说我要辞职。」
以约聘员工的身份进入武藏野书店过了六年。「我要辞职!」和「再努力 一下吧!」的想法不停在心中反复。次数非常可观。
还好东京不是非洲菊盛开的地方。若是到处都开着非洲菊的话,我一定会拔掉成千上万朵的花。当然,是为了占卜。如同恋爱中的少女问「喜欢」、「不喜欢」一样的诀窍,我大概会将「辞职」、「不辞职」寄托在花朵上吧。
冬天时代替检讨报告书所写的辞呈,因为认识Liberty书店的超级店员佐佐木阳子小姐而作废了。
「结果,在把辞呈藏在包包里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无法辞职了吧。随着岁月累积,我们被迫背负沉重的担子,不如意的事也日益增加。上面的人看起来越来越蠢,忙得团团转的自己也越来越像个傻子。可是啊,越是被这种情况逼迫,对书本的爱便愈发强烈。应该说,能够拯救现在的自己、让自己得以逃离的故事会像是看准时机般地出现在你面前。真的很神奇呢。」
佐佐木小姐在我们老家经营的「美晴」里啜着日本酒,语重心长地低喃,举手投足间皆令我看得着迷。大概是令出版界注目的超级店员所酝酿出来的气质吧,看着佐佐木小姐和前辈小柳不同类型的高洁姿态,我内心澎湃不已。
佐佐木小姐一口气饮尽剩下的日本酒,进一步用预言的口吻道:
「京子,你大概辞不了职吧,因为你跟我有一样的气息。真心觉得不行的时候一定会有谁来救你,而且是出乎你意料的人、以一种出乎你意料的方式。我的话就是一个才刚进公司四天的工读生弟弟,他有点令人难以置信地对我说教,虽然不甘心,但内容却又正确得让我一句话都反驳不了。顺带一提,结果那个弟弟在进公司第六天就擅自离职了。你应该也是这种模式。」
佐佐木小姐自顾自地说完后咯咯咯地笑了。我一边一起笑着一边想,在我的情况里,那个「出乎意料的人」会是谁呢?所谓「出乎意料的方法」又是什么呢?
我思考着这些问题,从包包里取出辞呈,丢进「美晴」的垃圾桶里。
隔天起,我全神贯注地工作。对工作环境的不满和怨愤都神奇地消失了,即使是不擅长相处的后辈,也积极地与他们对话。
这么一来,自从在富田晓座谈会上大失败后彻底失去的同伴信任,也一点一滴取回来了。之前一直不理我的矶田也主动跟我说:「谷原,感觉你最近状况很好呢,闪闪发亮的。」真的是事事顺风顺水。可是……
这样「闪闪发亮」的日子却在一个月后戛然而止。起因是我发现横亘在自己和佐佐木小姐之间明确的差异。
这天我一如往常,加班后回到家里。由于这个月也曾大方地在「伊莎贝尔」请矶田,因此在距离发薪日的一周里,每天的用度要在三百圆以内。
没办法,我在便利商店买了一个饭团、一颗水煮蛋和蔬菜汁,但这件事本身是常态,已经不会对我造成心理影响了。
吃饭前我悠哉地泡了个澡,因为明天休假还难得地保养了肌肤。问题就出在当我准备享用紧急粮食的时刻。
「开动——」
我特意将开动说出口,耳畔传来收到新讯息的声音。时钟指针刚好指向凌晨十二点。我拿着饭团,另一只手握起手机。
『京子,二十九岁生日快乐!我们正在为你干杯。希望今年对你而言会是很棒的一年。』
讯息附了张照片,老爹手里拿着妈妈的遗照,满面笑容。
那一瞬间,肚子发出咕噜声。我真的忘了,过了十二点就二十九岁的这件事是由老爹告诉我,右手中的饭团突然显得凄凉。
二十九岁——也就是说明年的今天,这个瞬间,我就要迎接三十岁了。到时候,我也还是一样没有男朋友,只有至亲的祝福讯息,一个人在旧公寓的房间里嘴巴塞着饭团吗?
就在我产生这种疑问时,佐佐木阳子小姐和我之间决定性的差异——约聘与正职不同的立场,毫无预警地摆在眼前。
先前灿烂的日子骤然一变,以迈入二十九岁的这天为界,我陷入史上最大的低潮。
工作意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感觉到满腔不平。几个后辈再次和我拉开了距离,矶田也抱怨:「谷原,你最近状况很不好耶?为什么要一直那样闹脾气呢?」
然而,我却无法振作。内心突然萌生的情感,是强烈的「焦虑」,就像隆冬的影子,一口气覆盖了雀跃的心情。我能一直这样下去吗?或许比周围的人晚吧,「工作」和「生活」这两件事第一次在我内心交集。
瞬间,我对自己不稳定的状况产生了恐惧。我不知道大型书店的情况,但我所任职的武藏野书店,约聘员工的时薪是九九八圆。大学毕业刚进公司时,我还天真地心想「原来能拿这么多吗?」为此而高兴,但此后六年,时薪连一圆都没涨。
当然,我之前便对待遇有所不满了。背负与正职员工几乎相同的责任,许多正职员工的工作能力明显不如自己,过着连喜欢的书都无法尽情购买的生活,我不认为这是对的。
尽管如此,面试官在面试时已经苦口婆心说过这一点了。
「谷原小姐是住家里吗?我先说清楚,如果你是一个人生活的话,经济方面应该会很辛苦。如果能够从家里来上班的话,我们这边非常希望能和你一起共事。」
其实,由于和老爹说好「大学毕业后就独立看看」,我必须离开家里。然而,我在大型书店的面试全军覆没,最重要的是,我期盼可以在今年没有录用正职员工的武藏野书店,正确来说是有小柳真理在的书店工作。当时的我毅然挺起胸膛说:
「是的,我家在神乐坂,通勤完全没问题。」
我不认为自己那天的决定很肤浅,也不后悔当时的谎言。实拿大约十五万圆的薪水扣除五万块的公寓租金,再缴纳其他林林总总的生活费后,余额少之又少。因为我又拿剩下的钱购买想要的书,当然不可能如愿存钱。
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书。喜欢油墨的香气、纸张的触感还有最最重要的故事本身。只要有这个理由,我便能战斗下去。
然而,在迎接二十九岁,强烈意识到三十岁这个年龄的瞬间,过去支撑我的事物轰的一声坍塌,将重心放在「喜欢书」这一点上已经无法再战斗了。
这个冬天到春天,接连发生了三件事对这种心情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第一件是去年十二月的事。我认为,这不仅仅是武藏野书店,而是全日本书店店员的「年末经典日常」。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理由,但公司强制规定所有员工都要购买《Let’s Go 夫人》新年特别加厚版,这本由出版界最大间的往来馆所出版的杂志。
不,说不知道是什么理由是不对的。要解释很麻烦,但这是存在于部分出版社和书店之间的「奖金」制度案例。
这个制度是当出版社有非常想卖的书或书展时,会订定「1. 于○○期间; 2.下单××本以上;3. 将取部分销售额△△圆,予书店做为『奖励金』。」这种特别条件。
我只是区区一名约聘,并不知道往来馆为《Let’s Go 夫人》付了多少奖励金。
不过,不难想像公司因为比平常还好的金额而获救。因此,总公司才会在为数众多的杂志中,唯独针对《Let’s Go 夫人》要求员工营业产额,希望多卖一本是一本吧。
一本一千四百圆的杂志必须采购的具体数量是——正职员工五十本,约聘员工二十本,工读生五本。
意思是要员工买入各自的本数后,推荐给亲朋好友。我不想在这件事上费力气,每年都把杂志扔进公寓的壁橱里。听说,小野寺连在家里都不想看到那些书,将杂志分送给老家大楼里的住户和妈妈。当然,我不认识有哪个内心坚强的人想将买来的杂志再转卖出去的。
不,不对。我认识一个。我们武藏野书店的忠犬,山本店长在朝会时对这个员工采购制说了这样的话:
「这并不是想让大家承担营业额。不,当然也有这层考量,但这个制度并不只是为了出版社的奖励金。我想,敝公司董事长或许是这样考量的吧,他大概是希望我们借由亲自到处兜售一本书的经验,切身感受到平常客人主动莅临书店是多么值得感激的一件事吧。虽然奖励金也是很重要的因素,但奖励金并不是目的。」
接二连三地一直讲「奖励金」反而对员工造成冲击。不过,关于这件事,由于店长自己欢欢喜喜地在五十本的产额规定下买了两百本,并真的四处向亲朋好友兜售,因此找不到不满的漏洞。
进一步来说,这件事我并不想抱怨公司或董事长。此时期,不只武藏野书店,只要搜寻全日本连见都没见过的书店店员社群帐号,就会源源不断出现对往来馆和《Let’s Go 夫人》的诅咒、诅咒、诅咒……
「开什么玩笑!」「我受不了了!」「冬日忧郁代表。」「公司蠢毙了,已辞职。」「我第一次看见后辈的眼泪。」……一点也不夸张,这些内容北起北海道南至冲绳。每当看到同业对往来馆的各种怨愤,内心便会稍微畅快一些。
顺带一提,我去年的冬季奖金是两万九千九百圆,付给《Let’s Go 夫人》的钱是两万八千圆。剩下的一千九百圆我在橘色招牌的牛井店点了一大桌请矶田,要她「喜欢吃什么尽量吃!」
公司奖金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出版社「奖励金」和「员工采购」的制度到底是让谁幸福的东西呢?
回答我这个疑问的,是来推销明年活页行事历的某主力出版社业务。
这天,他看见柜台旁放了十本左右《Let’s Go 夫人》秀面陈列的推车,故意自言自语:「哇!这里好棒喔。如果能在这里摆我们家的行事历就好了。」又故意地拍了一下手。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如果我自掏腰包买下这十本的话,这个推车就空下来了吧?」
「我不懂你的意思?」看着我不明所以的样子,对方的嘴角浮现天生的调皮笑容。
「因为你们是为了必须卖这本《Let’s Go 夫人》才会在这个最佳位置做陈列吧?这样的话,我就全部买下来。相对的,请在空下来的地方摆我们家的行事历。这样一来,武藏野书店卖了杂志很高兴,我也因为自家产品可以很醒目而开心。就是所谓的『双赢』。」
我跟不上对方自顾自展开的话题。然而,他不经意补充的一句话,莫名地深深刺进了我的心里。
「不过,得主动帮高薪的人自掏腰包什么的,总觉得很无法释怀……」
「咦……?」
「唉呀,我当然知道这是我自己提议的。不过,你看,这不是等于我在帮往来馆的员工付他们的奖金吗?」
这名业务在我们员工间的人缘很差。明明工作比别人加倍能干却不受欢迎的理由,全都是因为他会出现这种很粗线条的发言。
他一张嘴喋喋不休是很正常的事。我明白他没有恶意也没有其他企图,所以,我只要像平常一样笑笑的,适度地不把那些话当一回事就好。然而,我却认真听进去了。
我从来没想过。帮往来馆的员工付奖金?我这个贫穷的人砍掉奖金,购买一点也不想要的杂志来支撑他们富裕的生活?我真的从来没想过吗?还是因为害怕对某些事绝望而刻意不去想像呢?
我绷着脸,无法完美地笑到最后一刻。年后,店长开心地说:「公司给各位的奖励金发下来了喔!」我想,当我拿到装在夸张信封里的一千四百圆时,也是一样的表情。两万八千圆的报酬就是这个。我不知道自己该摆什么表情才对。
我想把话题带回「从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让我心灰意冷的三个理由」这件事上。如果说第一个理由是这个《Let’s Go 夫人》事件的话,第二个就更简单了。一句话,就是「二月的薪水实在太少了」。
这是时薪工作者的宿命。应该没有拖泥带水解释的必要吧?二月天数少,约聘或工读生的薪水就会减少。今年尤其运气不好,薪水不到十三万圆。对即使十五万都很吃紧的我而言,要怎么活下去呢?不是比喻形容,有生以来,我真的有了「抱头」的经历。
光是这两件事就足以令我的心凉了半截。然而,我却面临了第三个心灰意冷的决定性事件。
新年度来临,五月,店里的柱子贴满了那个有线电视台的海报。
利刃从意想不到的地方飞来。
接着黄金周后的某天朝会,店长春风满面得令人神奇,他说:
「今天,往来馆的山中先生会来打招呼,我会去对应。对了,谷原京子,可以请你也在旁边吗?」
「我吗?」
「对。他们说会带下个月发售的文艺书DM和样书过来。往来馆似乎觉得那本书会大卖,想听听我们的看法。」
「这样啊,好的。」我回复,内心一沉。那一刻,我完全无法有什么好预感。
就算有再怎么想推的作品,往来馆也几乎不太来武藏野书店。
不,之前有这种情形吗?大部分的时候,他们只会送新书的传真来,而且就算我们写下期望数量回传,也都不会答应我们。不特地过来店里和不答应我们的期望数量都是基于相同的理由,就是不把我们当一回事吧。
因此,我也几乎没见过应该是业务负责人的山中先生。就算这样,我也可以直截了当、很肯定地说他是我讨厌的业务类型。不,是讨厌的个人类型——总是一副很了不起、瞧不起人的样子。虽然不想把这种心情带进工作中,但我多少也是有好恶的。
山中先生偏偏在傍晚最忙的时候到来。一看就知道柜台前排着队伍却堂而皇之地跟我说话:
「承蒙关照,我这边是往来馆。不好意思,我们前几天有跟山本店长预约,请问负责文艺书的谷原小姐在吗?」
明明见过两、三次,山中先生却似乎不记得我的样子。我并没有因此而屈服,不打算转头看他。
这或许令人意外,不过,有许多出版社业务都很客气谦逊。如今跟很久以前书只要放着就会卖的时候不同,至少在我进入武藏野书店后,几乎没看过趾高气扬的业务。
当然,就算说客气谦逊,也不代表他们以平等的眼光看待我们。或许他们只是觉得那样比较容易工作,想安然无恙结束那些场面。
无论再怎么低声下气,他们的立场基本都在上位。不只是立场,还有薪水、社会地位、满满的自信以及身上的衣服……
我应该没有在跟谁比较这些事,也不是想在出版社工作。在书店工作本来就是我的梦想,没有羡慕他们的理由。但要是这样的话,这种浑沌的心情是什么呢?我知道,一切都归咎于我最近过度饥贫的生活。
终于应对完最后一位客人,我做好觉悟转向山中先生。山中先生是表情不迂回的人。他不会摆出客套的笑容,相对的,也绝非板着一张脸孔。
「平日承蒙关照了,我是往来馆的山中,今天带了一位新人过来。」
山中先生说这句话时,我的视线紧紧锁定在他背后的女性身上。女子一袭崭新的套装,欣喜地递出名片。
「感谢您百忙中抽出宝贵的时间给我们,今天还请多多指教!」
我茫然地接下名片。不知为何,我之前自以为她会被分配到编辑部。
我直直盯著名片不放。直到今年春天还在武藏野书店打工的木梨佑子温柔地对我说:
「我以这种形式再次回到店里了。谷原小姐,要再次请你多多指教。」
我呵呵呵地露出意义不明的笑容,视线重新落到名片上。木梨佑子这个名字和往来馆的公司商标一起印在厚厚的象牙色纸张上,看起来不可思议地了不起。
到头来,我就是用头衔来看人。出版社、业务,自顾自地觉得低人一等,产生没意义的自卑情结。
我到底是什么呢?这种心情瞬间涌上心头,拿著名片的手微微颤抖。我对自己感到失望。
将两人带到办公室后,兴致异常高昂的店长招呼着他们。
「唉呀,山中先生,请进请进,好久不见了!您最近还好吗?还是一样会去冲浪吗?」
山中先生似乎也不记得店长的样子。他拿出名片问候:「初次见面,我是往来馆的——」店长对招呼打到一半的山中先生毫不留情。
瞬间,山中先生脸上露出尴尬,但立即迅速切换。
「是啊,今年黄金周难得能有个长假,我就带太太和小孩去夏威夷冲浪,已经好几年没去了。」
「哦,好羡慕喔。难怪,我就觉得您比上次看到时还黝黑。」
「是吗?因为这样会影响工作,我还东抹西抹了一堆防晒呢。」
「唉呀,我懂。这样啊,夏威夷啊,真好。我这边是为了工作一直被时间追着跑,没钱也没时间。木梨佑子小姐也好久不见了呢。咦?你该不会也出国了吧?」
店长不知道在乐什么,发出豪爽的笑声。他家的字典大概没有收录「自卑情结」这个词条吧。
我持续闷闷不乐,脑海里闪过的,当然是《Let’s Go 夫人》的事。《Let’s Go 夫人》的出版社正职员工,山中先生在黄金周带太太和小孩去夏威夷——
我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当然不是这么武断。无论我在哪里做什么工作,山中先生今年连度假都是去夏威夷。我完全不恨他,也不像店长那样羡慕。
然而不幸的是,我这个连假的班表非常凄惨。两名工读生接连擅自离职,我彻底遭到波及,不但一天假也没有休,还几乎日日加班。
这个连假的客人比往年还多,偏偏又是往来馆发许多畅销书的时期。我不知道到底包了多少本的「往来馆」。当然,这与书店的营业额直接相关,本该是值得感激的事,应该无条件高兴才对。
尽管理智上理解,情感却愈发忧郁。当我确认山中先生鼻尖微微的晒痕时,有什么东西「砰」的一声击中了胸口。
我开始对从没见过也从来没思考过,过去一点兴趣都没有的「山中太太」,突兀地展开了各种想像。
我擅自将山中太太想成大约与我同年,名叫「梨花」,有个在贸易公司工作的父亲、家庭主妇的母亲和小两岁的弟弟,感情融洽。懂事后,便经常会意识到男孩子的眼光,身边都是可爱的朋友。
接着进入一间虽然有些历史但偏差值不是特别高的私立女中,直升学校的高中部。高中时代起,为了「累积社会经验」开始担任读者模特儿。
从居住地横滨的地方生活资讯志起步,曝光杂志的「等级」也渐渐提升。尽管已经是公认的畅销模特儿,却进入偏差值一点也不高的同所私立女子大学。此时,自己一直暗暗向往的往来馆女性杂志主动来接洽。
拍摄现场,梨花遇见了真命天子。对方的兴趣是冲浪,游戏人间。一开始不太理自己,不过,没有轻易答应对方饭局邀约的这件事似乎发挥了作用。
一回神,发现他对自己认真起来了,尽管如此,梨花还是再三提醒自己要谨慎再谨慎。终于,在他三十五岁,梨花二十四岁时,两人步入礼堂。
在皇室御用妇产科诞生的女儿,今年三岁,正值可爱的年纪。把拔似乎也褪下了过往的狠劲,全副心神都放在女儿「真利爱」身上。今年的黄金周,三人难得一起到带有婚礼回忆的夏威夷。
或许身材已没有当年结实,但冲浪中的把拔还是好帅。她和那时还没出生的真利爱并坐在海滩伞下,争执着谁比较爱把拔。
「一定是真利爱,真利爱要和把拔结婚!」
女儿认真宣告的样子多么令人怜爱。不过,将来似乎真的会和女儿互抢把拔,又觉得有些害怕。竟然考虑到那种事的「我」,很幸福吧?
把拔,谢谢你……我在心中低语。只要有把拔和真利爱,我便别无所求。
不过,偶尔就好,请像这样带我来夏威夷。说好了喔,只要这样,我就够幸福了——
一回神,发现「梨花」已经附到我身上。压倒性的充实人生、戏剧性的灿烂人生,不需要什么救赎的故事,也就是小说的存在。
我茫然地转回视线。「把拔」不知道为何正在跟一个身穿寒酸西装、瘦巴巴的男子说明新书。晒黑的鼻子比刚才更显眼了。
有种就像用我仅有的一丁点钱让他带家人去夏威夷一样的感觉,我终于变得不正常了。
怎么样?梨花。用我买《Let’s Go 夫人》的钱去夏威夷,好玩吗?
喂,真利爱,你知道你那绵绵柔柔的尿布钱是我买《Let’s Go 夫人》的钱吗?
我精神错乱,像是就要大喊出来一样。所以,我几乎没有察觉到说出「已经是这个时节了呢」的那道声音。
喉咙深处久违地发出愤怒的低鸣。我瞪着眼睛转过去,木梨露出温柔的笑容。
「好怀念这个喔。去年谷原小姐气得抓狂,说:『不准贴!本来就俗气的店变得更俗了。』」
我恍惚地追着木梨的视线。墙上贴着海报,是有线电视台主办的金嗓大赛公告。
看着那张照片,泪水终于滑落脸颊。照片里据说是去年的冠军。
前一刻还占据脑海的夏威夷蔚蓝大海,瞬间变成一个陌生大叔在社区活动中心手握麦克风,春风满面唱歌的姿态,勾起我强烈的哀愁。
五月的某日,往来馆的业务搭档造访武藏野书店。当新书介绍完毕,木梨像是看准山中先生和店长再次开始闲聊的时机,欣喜地说:
「谷原小姐,你今天有空吗?我今天晚上是空着的,不介意的话,下班后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呢?」
我一直隐隐约约有木梨会这样说的预感,所以想尽量避开。我用力压下那股心情,粉饰平静。
「啊,抱歉,我今天有点事。你如果先跟我说今天会来的话,我就排开了。」
我认为这个借口并不差。我有好好露出笑容,包含带点抱怨的语气在内,应该也表现得很精准。
然而,木梨却紧盯着我不放,强烈的眼神像在刺探我的内心,差点令我招架不住。
我知道她看出我的动摇了。木梨突然撇开视线,为难地摸摸鼻尖。
「该不会是因为还没到发薪日的关系吧?」
「什么?」
「如果谷原小姐是因为这个原因拒绝我的话就太伤心了。我今天是抱着道谢的心情提出邀约的。我辞职前不是说过吗?如果拿到第一份薪水一定要请你吃饭。我能够在往来馆工作都是你的功劳。」
木梨滔滔不绝地说。果然是因为她现在是「往来馆员工」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我才会觉得她看起来比过去在武藏野书店打工时更加充满自信吗?
老实说,木梨直白的措辞让我很火大。当然,她知道我的薪水很低。无论是发薪日前我一定会陷入缺钱的窘境,还是现在就是发薪日的前几天,又或是我搔着脑袋烦恼该不该买想看的书,结果买了后连吃饭都不能随心所欲。
木梨全都知道。毫不隐瞒告诉她的人是我。我明白,就算被她用怜悯的目光看待,我也没有生气的道理。
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些不能接受。我将一切坦承相告的人,是同样在武藏野书店工作的伙伴木梨。业界最大出版社往来馆的正职员工,以高高在上的视线同情我则让人很生气。
脑海再次闪过《Let’s Go 夫人》。面对才刚进公司一个月的孩子,还是有些恼羞成怒的心情,呼吸越来越急促。
木梨有些无言以对地吐了一口气。
「那,什么时候才可以呢?」
我也开始搞不清楚了,木梨的声音令我厌烦不已。或许只是因为我被自己自卑的情绪绑架了吧,但无论如何,木梨都给我一种傲慢的感觉。
如果,这种不协调感的原因就在木梨身边的话,那是什么让这个孩子才一个月就改变了呢?硬要说的话,过去在武藏野书店的木梨,应该是个低着头的孩子才对。
她总是一脸不安,但透过长长的浏海缝隙却比任何人都把周围看得更清楚,经常察觉到旁人的事,总是能准确回报。
不会过度亲昵,也不会过于疏远,保持适当的距离。正因如此,我这个几乎是怕生代名词的人才能和她建立起关系。小柳辞职后,我在武藏野书店最能信任的,恐怕就是年纪最小的工读生,木梨。
短短一个月内,那个女孩在我眼中就像变了一个人。至少,她应该不是会问「那,什么时候才可以——」这种令人无言问题的人。是什么改变她了呢?应该不是马上就被植入往来馆精神了吧?
我回避木梨的视线,无力地说:
「下周三以后吧。」
结果还是指定发薪日后的自己真的很丢脸,我再次叹息。
「所以我说——」
「不只是因为钱的关系,难得和你见面,我想看完样书再说。」
「什么?」
「你们今天是来送样书的吧?我看书的速度不快,希望你至少可以给我足够的时间。」
我恳求地抬起头。木梨闭口不语,一直盯着我看。我无法从她的表情探测她的心意。
「餐厅可以由我决定吧?」
短暂沉默后,从木梨口中说出来的便是这句话。我压下失望的心情摇头。
「不,请让我决定。」
「不要,我想道谢。如果你决定的话,一定会随便找个地方吧?」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会避免让我有负担,找一间便宜的店。我们难得吃饭,就选一间很棒的餐厅,吃好吃的东西吧。请不要对我有奇怪的戒心,我真的只是想道谢。」
在这个比我小六岁的女孩眼里,我看起来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她觉得我有多穷困呢?
即使去吃饭,我也打算出钱,否则至少也要请木梨让我平分。不过,那么做的话,无论如何也去不了她期望中「很棒的餐厅」吧。就算是平分,现在的我应该也无法应付。关于跟在高薪公司工作、年纪比自己小的人去吃饭时该选择哪种餐厅,我现在没有正确解答。
离开书店时,木梨重新提起正题:
「我原先是不打算说的,因为不想让你有先入为主的感觉。刚才那本样书,是我说服山中送来武藏野书店的。我有自信,这绝对是你会喜欢的故事。我也觉得分派到书籍营业部后,第一本负责的书是这本书很幸运。请读读看,我很期待谷原小姐的感想喔。」
我无法好好回应到最后。只觉得木梨强行握着我的右手与她的纤细白皙不符,非常温暖。
一周后,木梨指定的见面地点是银座的一间义式餐厅。传来的讯息里也写下了「难得一起吃饭」的文字。看网络上查到的照片与菜单,似乎绝非那种讲究排场的店。
不过,银座这条街的氛围和前些天与木梨的互动彻底压倒我。本来,我甚至考虑要买件新衣服,后来转念一想,觉得还不如用那笔钱来结帐。我从衣橱里翻出虽然有些过时但尽可能看起来很高级的衣服,踏着沉重的步伐前往银座。
迎接今天真的很令人忧郁。虽说和木梨见面这件事本身也很沉重,但前几天的那件事并非我忧郁的唯一理由。
几天前,为了静下心来看书,我久违地回到老家「美晴」。自从曾经在店里的吧台一口气看完大西贤也《拂过幌马车的风》后,那里便成为我最棒的读书环境。
这天,我一边吃着父亲帮我做的炸肉丸一边看样书。木梨说「绝对是你会喜欢的故事」的往来馆样书,是本乡光这位已经出道十年左右的中坚作家的新作。
书名是《时而如没有母亲的孩子。或是大都会症候群》。自从宫城Lily的《系鱼川断层韭菜连环杀人事件》热卖后,这类带点古色古香又有些微妙意义不明的冗长书名便流行起来。
说白点,我一看到这个书名就反感了。即便不是这样,对于小说家这种工作就是要钻研「独一无二」的人种,我也不希望他们心存侥幸地跟风。
毕竟,宫城Lily自己发表的第二本书《散花》,书名就简单俐落,再次攻占排行榜。而《时而如没有母亲的孩子。或是——》这种标题,散发出作家十年写作生涯却不怎么畅销的焦虑,我实在无法喜欢。
内容的状况也很类似。六个各自怀抱家庭烦恼的年轻人,在东京下町的无人老房子里建立起模拟家庭。主题本身非常符合真实生活,也的确是我喜欢的类型。
然而,不知为何我却看不太下去。不知是频繁出现的比喻还是表现手法太老套的关系,总之我就是无法投入。老实说,并没有出现期待与雀跃的心情。
文章一直散发出「精采的要来了」的气息却始终没有变精采。我静静看完后,这一天也是一个人的常客——石野惠奈子小姐苦笑着问我:
「我现在只要看你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一本书的好坏了。那本书那么糟吗?」
「嗯……也不是那么糟。该怎么说呢,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视线落在样书上,上面是责任编辑亲笔写下的热情:「见证才华开花的瞬间」、「内容、文字、表现手法、书名,几乎无懈可击」、「想以这本书做下酒菜,和书店店员干一杯」……对我而言最不得了的是下面这句话:
「我或许是为了卖这本书才成为编辑的吧。如果能遇到共同拥有这种想法的书店店员,将是我毕生的幸福。」
一字一句把我变得孤单。当然,编辑这种人一心想着要卖自己负责的书而不择手段。有人会为了引人注目而吹嘘得天花乱坠,也有人会满不在乎地说谎吧。
不过,这张纯文字的封面却感受不到那类编辑的企图。有的只是单纯为作品着迷,无论如何也希望他人看看这本书的热情。
一方面可能也是因为这样,我才会不小心在看之前提高门槛,无法坦率看待这本书吧。也就是传说中的「谷原效果」。
书籍感想本来就是见仁见智。成为某人救赎的故事,有时也会是另一个人强烈批评的对象。网络上的心得文就是很好的例子。那些我觉得很感动的书其中获得不少感想的,大多充满了正反两论。结果,多集中在「三点五颗星」。我和小柳将这种情况称为「三点五理论」。
所以,我并不害怕自己的感想和其他人互斥。我担心的,是自己是不是戴了有色眼镜,以蒙蔽的双眼接触书籍。
放到这次情况,所谓的「有色眼镜」当然就是我对往来馆的顾忌。从《Let’s Go 夫人》开始一连串的不信任感、自己不稳定的处境和看不见未来的恐惧层层交叠下,曾经可爱的后辈挺着胸膛来到了我面前。「第一本负责的书是这本书很幸运。」这句话一直残留在耳际。
处处承蒙上天眷顾的女人负责的书怎么可能有趣!
难道我内心某处没有这种想法吗?
自己的顾忌和对书籍的评价是两码子事!
我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另一方面,却也不觉得自己是能轻易切割两者的类型。不,归根究柢,我不太信任自己这个人。
尽管不太信任,但若是我对书籍的评价遭到自己对木梨、往来馆的顾忌摆布的话,我会对身为书店店员的自己感到十分失望。
然后,一则像是要证明这件事的讯息在此刻传了过来。
『谷原,你看本乡光的样书了吗?』
一个表情符号都没有,传来这种硬邦邦内容的,是和我一起从店长手中拿到《时而如没有母亲的孩子——》样书的矶田,她跟我一样负责文艺书。平常一间店只有一本的样书,木梨又「特别」给了我们一本。
隐隐约约出现不好的预感。我打下「嗯,刚看完。」后,矶田马上回复:
『这本书真的写得超棒的吧?应该说,你一定很喜欢吧?我们来推吧!认真来卖这本书吧!』
视线瞬间扭曲成一片,过了好久,我都没发现那是自己眼泪造成的。
我重新凝视手中的样书,无意识地说:
「或许真的该辞职了吧。」
过去出现过千百遍的想法与前所未有的迫切一起从口中逸出。人在店里的石野小姐和老爹,同时吐出沉重的叹息。
先开口的人是石野小姐。
「京子,你说你几岁了?」
「二十九。」
「果然,明年就三十了吗?我明白你的心情。你很焦虑吧?尤其是对工作不稳定的单身女性而言,三十岁完全是一道墙。我刚好也是在三十岁的时候换工作的。」
「咦?是这样吗?石野小姐之前做什么工作?」
「书店店员……虽然对期待这个答案的你很抱歉,但我之前做爵士咖啡馆,自己开店。」
「啊?什么?爵士咖啡馆?开店?」
「嗯,那时候年轻气盛,是间满受欢迎的店喔。那是我从小就憧憬的工作,也做得很开心。」
石野小姐饮了一口酒,轻轻一笑。虽然我已经不再认为石野小姐是我以前仰慕的书店店员了,但从她口中跑出来的职业实在太突兀,令我说不出话来。
石野小姐眉眼弯弯,继续淡淡说道:
「我觉得,无论什么工作,想辞职的话就辞职。尤其是我们那个年代,虽然大家都偏向将『持久』说成一种美德,但我完全不这么认为。因为每个人都必须自己拼命地挑选生存之道。若无法为那条路感到骄傲,就算工作也没用。即使薪水是一千万、两千万,如果你说你找不出为书店而活的意义,那就必须辞职。很抱歉,因为无论什么工作都没有不能取代的人,一定会有下一个人填进那个洞。工作的意义绝对在自己身上,必须自己挑选才可以。」
石野小姐比平常还要冷静,口气不像开导也不像在说教,只是偶尔歪着脑袋,仿佛想起什么似地微笑,没有将想法强压在我身上的意思。
尽管如此,我却动摇了。我的骄傲是什么呢?自己挑选在书店工作的意义又是什么?疑问接二连三在脑海中盘旋。
「话是这么说,但我总觉得现在不是你辞职的时候呢。」
石野小姐自言自语般的声音让我瞬间回神。
「为什么?」
「抱歉,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理由。不过,我总觉得现在的你不像当初的我一样有冲动的『下一个目标』。最重要的是,我有种预感,你接下来似乎会以书店店员的身份完成一件『什么』。」
胸中的悸动加快,石野小姐说的每一句话都令人好在意。石野小姐冲动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呢?我似乎会以书店店员身份完成的「什么」又是什么呢?
我惊讶地抬起头,对石野小姐说:「不,那个——」却遭吧台里的老爹打断。
「总而言之,你什么都还没抗争过吧?做了想做的工作,蜜月期过后就一直喊着辞职、辞职的。又不是小孩子了,如果有不满,等尝试努力改变环境后再说!」
我知道,最近老爹将石野小姐当作一个女人看待,不时偷瞄石野小姐,恶心得不得了。但老爹的话却稍微感染了我。
老爹有些满足地点点头,轻轻将一个白色的东西放在吧台上。
「幸好,你还有可以回来的家,再稍微抗争一下吧。卯足全力去做,即使那样还是不行的话就回来。我教你做菜。虽然这里跟你的业界一样,没那么简单就是了。」
老爹和石野小姐的话似乎瞬间为我指出了一条路。确实为我黯淡不已的日子注入微光。
然而,随着和木梨约定的日子越来越近,忧郁渐渐累积。要面对充满自信的后辈、银座这个地方还有荷包里的状况都是忧郁的一个理由。但最大的原因果然是我必须传达作品感想的这件事。
那一晚后,我以崭新的心情又再看了一次《时而如没有母亲的孩子。或是大都会症候群》。我的感想分毫未变,无论如何都无法觉得这是本好书,也不确定是否是那无聊的有色眼镜害的。
我下定决心,推开餐厅大门。餐厅的气氛比网络上的照片更加随意自在。已经先到的木梨,穿着打工时我曾看过的休闲洋装,用力挥着手。
「谷原小姐,这里,这里!」
木梨没有调侃我这一百零一件的好衣服,开心地眯着眼睛。我鼓起勇气打开菜单,果然比自己平常去的居酒屋还贵,却也不是无法应付的地步。内心一半的不安很现实地瞬间消失。
吃着美食,喝着酒,和木梨并肩坐在吧台区,我们之间的谈话意外地愉快。
木梨一定也很受男生欢迎吧?每次大笑时,都会轻轻将手放到我的大腿上。
那个举动极为自然,并不会令人不舒服。她本来就是我在武藏野书店最信任的后辈。两人谈着书,忘却了时间,一回神才发现心中的欢欣雀跃,都想嘲笑自己之前到底是在防备什么了。
不过,我们的关系当然和那时不一样了。她现在是业界最大出版社的正职员工,我则依旧是小书店的约聘人员。欢乐的对话充其量只是工作的前提。
用餐大致告一段落时,木梨随意地说:
「老实说,我本来是希望进入往来馆的文艺书编辑部的,从来没想过当什么业务,闹了好几天,最后却可以轻轻松松释怀。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想,当业务的话就能尽情和你一起工作了,觉得可以改善往来馆瞧不起武藏野书店这种中型书店的思维。抱持这种想法后,我不仅当了南关东书店的负责人,还在山中手下工作,然后突然遇见了很棒的作品。」
木梨的眼睛闪闪发光,表情没有一丝迷惘。
「谷原小姐,本乡光《时而如没有母亲的孩子——》怎么样?希望可以听到你诚实的感想。」
木梨轻轻将玻璃杯放到吧台上看着我的眼睛。我不自觉把手伸向挂在椅子上的包包。上个星期还不在的纸……老爹突然推回来给我的「辞呈」就放在包包里。「这是你之前忘记的吧?我先帮你保管起来了。」那是老爹悉心从垃圾桶里拿出来的东西。
我仍然不知道石野小姐提出的「身为书店店员的骄傲」是什么。
不过,我果然不想说谎。直到现在,我还是对曾经输给富田晓的压力感到悔不当初。
就算被无聊的自卑情结左右,包含这份不成熟在内,现在的我也只能认同这样的自己。
「抱歉,我不觉得这本书写得好。或许是我见解太浅薄了,但很抱歉,我无法觉得它好看。」
一股冰冷的紧张感笼罩在我们之间,但只是一瞬间的事。木梨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吸了吸鼻子,甚至大笑出声。
「你为什么要道歉?我知道了。那我下次再带你可能会喜欢的书来。」
「为什么?你可以接受我这样的答案吗?」
「接受?」
「因为你是真心觉得很好看吧?觉得我会感动。老实说,我不知道,矶田也对这本书赞不绝口,我不觉得自己的评价是对的。」
「书的评价没有对错。」
「或许是这样说没错,可是——」我拼命咬住嘴唇。木梨盯着我,目不转睛。
我不觉得自己最后是向她的大眼睛屈服了,我只是想说出来而已。想向最难开口的对象倾吐最难说出口的话,放下心中的担子。
我断断续续说出自己的自卑情结。从始终没有增长的薪水、黯淡无光的未来到对往来馆的偏见、擅自勾勒的山中先生一家想像图,全盘托出,毫不隐瞒。木梨则是不动声色地聆听。
语毕,过了一会儿,木梨依旧不打算开口,只是以有些开导的眼神盯着我看。
这段沉默持续了多久呢?先移开视线的人是木梨。她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表情舒缓开来,点了点头。
「我明天一大早会和山中去小田原。」
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脑袋歪向一旁。木梨没有理会,继续淡淡地说:
「从小田原车站还要再搭十几分钟的公车,那里好像有间独立书店。不是特别大的店,营业额也不突出,不过,我们要去那里说明夏季文库展的事。」
闷闷不乐的感觉逐渐扩散开来。往来馆从不曾来武藏野书店介绍过文库展。
木梨要说的也是这件事。
「山中的口头禅是『业务和书店在同一艘船上』。说面对面互相对抗的结构没有意义,双方必须是同志,朝同一个方向前进。虽然你最后不喜欢,但我看完《时而如没有母亲的孩子——》后,第一个就想到了你。所以我跟山中说想把样书拿给武藏野书店。不过,他并不赞同。」
「为什么?」虽然这么问,但我已经想到答案,木梨似乎也发现我想到了。
「他说因为武藏野书店和我们不对等。说武藏野书店的立场与条件跟我们不一致。我一股火冒了上来,跟他说过去或许是那样没错,但现在不同。应该说,现在负责文艺书的女性没想那些事,而是很认真地在卖自己认为的好书。」
「可是,不是那样的……我实际上没有认同《时而如没有母亲的孩子——》……」
「那是因为那本书实际上没有打动你吧?」
「我不知道。就是这样我才不觉得自己和往来馆是对等的,我也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人。」
「就算这样,谷原小姐在评价作品时也不会说谎啊。你对富田晓老师那件事后悔得连我这个旁观者看了都心痛,是不会再说谎的。这次单纯只是故事没有打动你而已。」
木梨露出温柔的微笑,不等我回答便继续道:
「山中常说,如果在书店低声下气、鞠躬哈腰就能为整个业界注入活力的话,要弯多少次腰他都肯做。然而,他绝不会为了让自己轻松而低头。另一方面,他也是公司里最力求改善书店待遇的人喔。」
「是吗?」
「《Let’s Go 夫人》的事,他也是一个人跟公司的上层对抗,要他们停止这个没意义的陋习。你完全误会了,山中的太太不是什么读者模特儿啦。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好像大他二十五岁左右的样子。」
「啊?」
「听说是他在群马念国中时朋友的母亲。」
「是、是吗?这是什么佩塔吉尼note的故事?」
罗柏托•佩塔吉尼(Roberto Petagine):委内瑞拉出身的前职棒选手,曾效力于美国休士顿太空人队、日本读卖巨人队等。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事情为与年长自己二十五岁以上的友人母亲结婚。
「佩塔吉尼?」
「没事,不重要。」
「啊,还有他的小孩是男生,这点不会错。名叫贯太,好像是个很臭屁的小鬼头,总之不是真利爱。」
木梨露出笑容,但直到最后也没有询问我的看法。
「谷原小姐,我自认理解你的不安和焦虑,也不觉得书店店员的恶劣待遇是理所当然的,这个结构的确需要改变。可是,正因为这样,你现在才不能辞职。我觉得你必须留在店里,为了改变这个业界的结构有所行动。因为,这会为将来书店这个地方以及全体出版界带来帮助。」
话题的规模太大,我已经跟不上了。
「行动,要怎么……」
「我不知道。首先,是要成为武藏野书店的正职员工吧。老实说,关于这点,就我旁观的角度来看,一直觉得你太被动了。」
「被动?」
「对。我一直觉得你为什么不在这件事上多挣扎多抵抗一点呢?过去的制度和公司的评价怎样都无所谓吧?无论如何,谷原小姐你是出版界必要的人才,请再抗争一下吧。」
意外的,木梨和老爹说出了一样的话,唯有在最后稍微露出犹豫的样子。
「其实,我听说有个大牌作家现在正在写很不得了的新作。虽然还只是传闻阶段,但我很期待,这次应该可以打动你了吧?我会再拿样书过来的,到时候再告诉我感想喔。」
我现在的表情应该悲壮无比。我要做的,等同于向武藏野书店提出要求,请他们改革过去坚守至今的制度。
我希望公司让我修改以前缴交的「人事考核表」中所有的自我评分。过去,我只因觉得麻烦,一直将所有自我评分都打「1」,我想取消这件事。依照那个规则,我几乎不可能成为正职,但我希望公司再认真评估谷原京子这个人一次,若认为我是必要的,就让我当正职员工——我打算传达这件事。
人在办公室里的店长似乎从我僵硬的表情明白了什么。他缓缓起身,向外面的员工交代了什么后,还将办公室的门锁上。
在我开口前,店长自己说起话来。
「我以前在朝会上说过吧?我也曾有过书店店员以外的梦想。但由于各种阴错阳差和时运不济,再加上他人强烈的恶意,梦想虚无地消散了。尽管如此,我现在以书店店员这份工作为荣。」
我不知道店长突然要说什么。虽然不知道,但我发现这些话跟之前朝会上的内容一字不差,看来他非常满意这段话。
店长紧紧盯着我,害羞地搔了搔鼻子。
「其实,我原本应该会是个创作歌手喔。」
「啊?创作……?」
「嗯,我本来应该是靠音乐吃饭的。不过,由于各种阴错阳差和时运不济,再加上他人强烈的恶意,没有实现梦想。那时,我被绝望彻底击垮,拯救我的,是一本书。以书店店员的工作为目标,对我而言是很自然的道理。」
店长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
「谷原京子,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只要看你这阵子的表情就能明白了。在这个前提下,请让我传达一件事,我希望你现在还不要行动。」
「咦……?」
「请先让我行动。你想亲自和敝公司董事长传达的事情,等我行动之后再说也不迟吧?请先让我来抗争。」
有什么东西「砰」的一声触动了我的胸口。我本来是想直接跟柏木董事长提出自己的诉求,希望董事长能让我当正职员工,请他评估我。我本来打算,即使要前往董事长吉祥寺的家也要提出这项诉求。
「店长——」
话语擅自脱口而出。店长的表情是我从没看过的温柔。
「唉呀唉呀,不要哭喔。惹女生哭可不是我的兴趣。你是我重要的员工也是家人,和你人生密切相关的事对我的人生来说也很重要。当然,我自己也需要觉悟就是了。不过,这不只是你一个人的问题,也是我自己的问题。所以我才要拜托你,让我先行动。」
回想起来,店长说的净是些不明所以的内容。不只劈头便说起我梦想中的话这件事很神奇,仔细一想,他只是看到我的表情就能明白我的内心也很奇怪。
尽管如此,我们的谈话还算对得起来。有人了解自己的感受并且愿意保护我,这份惊讶和喜悦令我欣喜若狂。
「谢谢!我会等店长的。当然,我也有抗争的打算,但我会等店长先行动。」
我大喊出声,有史以来第一次和店长紧握双手。之后,大约过了两个星期。
我一点都没有店长为我做了什么的感觉,就在我差不多开始不耐烦的某日,我和拿资料过来的木梨站在楼梯旁,后辈矶田脸色大变地来叫我。
「谷原!啊,木梨也在!等、等一下,不得了了!快点来办公室!」
矶田极度惊慌失措,瞥了店里的墙壁一眼。墙壁上贴着那张有线电视台的海报。「重大决定!吉祥寺金嗓大赛今年又来了!」海报上的这句话不知为何伴着不好的预感跃入我的眼帘。
一冲进办公室,好几个人闹哄哄地围着电视。我和木梨挤进人群中,大吃一惊。我没有把握自己有没有把「惊」这个字喊出来。
落伍的旧型电视里,映着的是难得请特休的店长。尽管他戴着一副全黑墨镜,但过于松垮地黑色皮革装和敞开的衣襟里苍白过头又惨澹的胸膛,一眼就可以认出那是店长。
片刻后,我也掌握了状况。店长宝贝地握着麦克风,电视台的后墙也贴着那张「金嗓大赛」海报。
疑似主持人的中年女子笑容满面地说:
「那么,山本先生,最后请说一句话。」
店长装模作样地扬起下巴。
「我认为,所谓歌曲,就应该只对一个人唱。所以,我将对着一个人唱歌。我相信在那一个人之后,会有一百万、两百万的歌迷。」
女主持人彻底无视店长的大言不惭,举起手说:
「那么,请吉祥寺引以为豪的武藏野书店精明店长——山本猛先生,为我们带来The Blue Hearts的〈温柔待人〉!」
我不知道那首歌。不过,歌词一开头就令人深感共鸣。原本双脚张开,站得笔挺的店长,在开口唱歌的同时,便在舞台上飞奔、跳跃。
「我——快——抓——狂——了——!啦啦啦啦啦啦啦!」
看着店长连和声都自己唱出来的样子,分不清是何种情感的泪水滑过脸颊。虽然不知道这是愤怒还是丢脸的泪水,唯有歌词令我赞同无比。真的是「我快抓狂了」,那才是我要说的话!
店长在舞台上尽情奔跑。他到底想干么?一切都莫名其妙,唯有一件事能明白,那就是店长梦想崩塌的原因。
什么「阴错阳差」、「时运不济」?什么「他人强烈的恶意」!
店长音痴的程度会让人下巴吓得掉下来。
尽管如此,店长仍是一脸乐在其中的样子,途中,他将墨镜丢向评审席,仿佛一个独当一面的歌手,露出来的表情洋溢着满足。
前几天的对话突然闪过脑海。也就是说,店长说的「先行动」,似乎就是这个。他不是要建议董事长让谷原成为正职,只是想用曾经怀抱的「梦想」之力鼓励我。
听到副歌歌词时,让我确信了这点。店长脸上终于浮现喜悦,嘴巴抵着麦克风,伸手指向镜头。
「我——要——说——!」
喂,不要。
「大——声——说——!」
就跟你说不要!
「对谷原京子说——」
……
「你有听见吗?」
就跟你说……
「加油——!!!!」
啪、啪、啪。那一瞬间,我全身上下的细胞发出剧烈声响。每一个毛细孔都爆出冷汗,我依然边流着意义不明的泪水边笑着。
身边的人全都毛骨悚然地看向我,渐渐拉开距离。当人群就像摩西十诫故事般散开时,唯有木梨没有离开我身边的意思,她跟我一样凝视着电视机。
木梨下意识挽住我的手臂,眼眶果然也充满谜样的泪水。我无法置信,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店长好帅……」
啊啊,原来这孩子也是个少根筋的笨蛋——
脑海瞬间闪过这个想法。
不过,那跟我平常厌烦的笨蛋完全相反,要说的话,就是能够正式变成对等关系、令人放心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