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完全全犯太岁。
我没有特定信仰,对占卜一类的东西也只是信好玩的。当然,也从没想过自己的前世怎么样等等的。
不过,若是接二连三发生这么烦人的事,多少也会开始涌现怀疑的心情。
顾客就是神——
虽然不知道这句话的出处是三波春夫还是相声团体「Let’s Go 三只」,但若按字面解释这句奥客热爱经典名句的话,我上辈子一定极度冒渎了神明。
这是个让我不得不认真思考这件事、不停发生难题的日子。不,是讨厌的顾客不停光临的日子。八月,蝉鸣压过了店里播放的音乐,玻璃门外的景色扭曲摇晃。
啊啊,犯太岁、犯太岁、犯太岁……
我有非常不擅长应付的三位神明。若是在睡前想像、身体便会痒得睡不着的那三个人,像是约好似地在同一天前来。接下来,我想要一个个来说明。
No.1,预估六十五岁,硬是将稀疏的头发梳齐的男性。不用说也知道是月刊《钓鱼好日子》 的忠实读者,据说直到几年前为止都还是公务员的神明。
这位姑且称他为「神明A」的顾客一如往常,几乎是与开店同时间进入武藏野书店。过去,他从未打破星期一、三、五来店的完美规律,但最近不知怎么的,在其中加了星期四。
而今天是星期四。曾经因为「同样身为男人」和神明A惺惺相惜的店长,似乎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犯了错,狠狠挨了对方一顿骂。从此以后,除了周六、日,只要朝会一结束,店长便会潇洒地隐身在店内某处了。
好,要来了……所有员工严阵以待。宣告开店的〈音乐盒舞者〉在我们耳里已经只像是恶魔的咆哮了。
神明A仿佛带领其他常客般地打头阵进入店内。到此为止是跟平常一样的发展,但有个地方不一样。平常,神明A简直就像个挑剔媳妇打扫成果的婆婆,会在店内绕一圈,迅速发现不妥的地方。然而不知为何,他今天却一直线向柜台走来。
铿锵的脚步声在我听来的确像是恶魔的脚步。
「喂,你这家伙——」
「是的,请问需要什么吗?」我端出宛如资深女演员的完美笑容应对,内心筑起一层又一层的防护罩。我已经不再天真得会因为「你这家伙」这种小事被扰乱心情。
「给我去拿报纸上刊的那本新书。」
「您是说报纸吗?」我又加厚了一层防护罩。神明A的额头一口气冒出青筋。
「就跟你说是报纸了啊!写得大大的『现在最畅销的书』。就是那本书!」
不可理喻、不可理喻、不可理喻……我以灿烂的笑容掩盖这份心情。
「很抱歉,请问您知道书名或是作者的名字吗?」
「我不知道那种东西!」
「那是小说吗?还是实用书呢?有没有可能是杂志或漫画呢?」
「就跟你说我不知道了啊!大概一千六百圆,红色封面。总之就是新书!」
「是新书对吧?」
「当然啊!报纸广告刊的有可能不是新书吗!」
有可能喔!我差一点没抑止住内心的尖叫。「红色封面、一千六百圆、报纸广告……」我刻意念出声,打开网络搜寻,心想着怎么可能找到。
「顺带问一下,请问是今天的报纸吗?」
「不知道,昨天在理发厅的架上拿的。」
「您知道是哪一家报纸吗?」
「好像是朝日还是读卖,或是每日或产经吧。不对,有可能是东京新闻。」
「这样啊,好像是朝日还是读卖,或是每日或产经……又或者是东京新闻是吗?」我专心地重复,希望对方可以察觉自己说的话有多荒谬。当然,庶民的声音是无法传到神明耳朵里的。
「喂,快点。你们也太不专业啰。」
怒气冲天的语调在一声叹息后变成谆谆教诲的态度。这也是老样子。武藏野书店的员工都知道,这是神明A要进入冗长说教时间的前奏。
所有人应该也都晓得,此时绝对不能回话。
「唉,你也是有好好在领薪水吧?」
是的,只是薪水超乎想像的低就是了。我在心中回嘴。
「那是报纸广告上的书喔?是『现在最畅销的书』。连这种书你们都没有事先掌握要怎么办?」
因为世上那样的书多得数不清。
「说到底,这间店的书太不齐全了。连畅销书都没摆出来不是吗?」
我也有同样的不满。我可以跟他说都是因为出版社和经销商不铺书过来吧?
「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吧?你们一直找不到我在找的书。」
对,发生过。印象中那是绝版三十多年的书,还只是下集。
「那个时候你们也是人仰马翻吧?」
没错,没错。毕竟,那是因为您给的资讯只有「学生时代看过、当时的畅销书、红色的」这些而已。看样子,神明似乎非常喜欢红色的书。
「结果我也买不到。你们不觉得这样很丢脸吗?」
老实说,不觉得。我反而想称赞自己的专业,能从那点芝麻绿豆的资讯推导出绝版书的真面目。
「就是因为这样,你们才会输给『亚马孙』。」
「您是说亚马逊吗?」我真的是无意识脱口而出的。一旁的矶田吓得倒吸一口气,我也发现自己的失误了。转瞬间,神明A额头上的青筋像心脏一样跳动。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您看这样如何?我们可以想办法找出来这本书再调货。」想转移话题的焦虑让我不小心说了自找麻烦的话。
「书多久会到?」
「大概需要两星期左右。」
「你要我等那么久吗?你们真的没把工作当一回事吧?这样是绝对赢不了网络书店的。总之,就调货吧,等我看到书再决定要不要买。」
「不,这样……」
「不行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书不是有一种再贩制度是可以退货的吗?所以我们才被迫所有书都要用定价买。」
是的,没错,您说得对。我再次切换成内心的声音。只求对方能快点饶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心声传达出去的关系,神明A像是做标记似地大大叹了一口气后转身,终于依依不舍地离开店里。
尽管如此,郁闷也没有消减半分。午休时,我边吃竹轮夹心面包边看了一星期份的报纸广告。
不幸的是,「一千六百圆左右」的「红色书籍」广告有三本之多。而且每一本都有「现在最畅销」这一类的句子,令人惊讶不已。
眼前不由得一花,脑海里闪过神明A面红耳赤的脸孔,我陷入绝望。
光是这样就已经够犯太岁了。然而,我上辈子大概无恶不作吧,试炼并没有停止。
No.2,午后第一个来到店里的「神明B」是个年约七十五岁左右的白发男性。
这位神明整体来说,是个外表看起来非常好的人。实际上他说话的口气也很温和,却因为一个特征和一个缺点,令我们工作人员避如蛇蝎。
其实下午本来是矶田的时段,她却刚好被来访的出版社业务逮住,便由我站柜台。
神明B像是看准时机般地来到店里,而且跟神明A一样,尽管平常都是若无其事花一、两个小时在店里挑选,今天却不知为何径直走向我。
神明B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缓缓开口。
「丘巴卡万岁,丘巴卡万岁!」
不骗人,不夸张,我听到的就是这样。丘巴卡、丘巴卡……我无声复诵,脑袋全力运转。那是什么?我命令自己快点找出类似的词!
无言的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我最后还是没有导出正确答案。就算无可奈何,我的应对也完全错误。
「那、那个,不好意思。请问丘巴卡是什么呢?能请您再说一次,说慢一点吗?」
神明B的呼吸转眼间急促起来,我再次察觉自己的失误,好想把头埋进掌心里。没错,神明B的特征就是压倒性的口齿不清,缺点就是如果反问,顿时会火冒三丈。
当然,我一点也没有瞧不起神明的意思。不过,笑嘻嘻地希望对方无论如何也不要生气是不行的。会犯这种初阶错误,一定是因为我在视线一角捕捉到「神明C」的缘故吧。
神明B忘我地破口大骂。神明A再怎么啰唆,跟挨他的骂相比,沐浴在乍看之下宛如佛祖般的神明B骂声中,精神上受到的打击更大。这么说来,留下「自从被女朋友劈腿后我就不相信人类了。」这句名言的工读生弟弟,也是遭神明B疯狂教训后马上辞职了。
「▽◎☆●V♀▼♭◎★♂!!!」
我已经连对方在说哪国话都无法分辨了。「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面对只听出了「流浪者之歌」的怒吼声,我一个劲地低头道歉。
神明B的愤怒终于逐渐平息,我战战兢兢抬起头。以监护人的姿态站在我身边的,是No.3的「神明C」。关于这位推估七十二岁、身型娇小的老婆婆,我想长话短说。
总而言之,需要特别一提的,就是神明C不知为何对我关爱异常。指名我结帐就不用说了,从当她闲聊的对象、回应上次收到她装在塑胶保鲜盒里的菜色感想到修改孙子的读书心得,外加应付「谷原小姐,你要不要当我养女?」这种分不清是玩笑还是认真的提议。结果,我曾经一个月内多了好几次莫名其妙的加班。以我个人而言,应对一脸「因为谷原已经是调教过的」的神明C远比前面两人还要耗损精神。
我真的犯太岁。可以说是我心目中前三糟的神明一个接一个地过来,从刚开店到午休,再到下午时间,全都想方设法削弱我的神经。
若要再加一笔的话,那便是空档时间,以店长为目标光临店里的当地女高中生。
「请、请问,山本店长在吗?」
双颊绯红提问的她们是多么惹人怜爱啊。虽然我完全无法理解,但店长因为五月那场有线电视台举办的「金嗓大赛」,不知为何获得了许多年轻女粉丝。
一定是因为他那种吉祥物风格的调调吧。我并不想责备那些女孩,但店长那副色眯眯、再怎么忙也绝不会疏于招呼她们的样子却令人非常火大。而且当店长对我说:「啊,谷原京子,等一下比较不忙的时候,可以请你给我一些色纸吗?她们跟我要签名。当然,我会付钱。」时,我清楚涌现了杀人的念头。
三位神明、两个女高中生再加上一名店长,在他们的摆布下,当我好不容易结束神明C拜托的包装工作后,已经筋疲力尽。
尽管如此,天无绝人之路,有害怕的神明,也有我最喜欢的神明。当我走出办公室,想着今天要直接回家放空耍废时,出现在眼帘的,是告诉我作家大西贤也美好的淑女——藤井美也子小姐,俗称「madam」。
「藤井小姐!」
madam戴着眼镜,正在确认新书陈列台,我出声唤她。平常,我绝对不会做这种厚脸皮的事,但madam优雅的身姿令我不禁卸下心防。
「啊,谷原小姐,好久不见。」
拿下眼镜的madam也没有不悦的样子,一如往常的温柔笑容紧紧将我圈住。感觉没忍耐好的话,我甚至要落泪了。
「真的好久不见!最近很少看到您,我还有点担心。」
「唉呀,你这样说我好高兴。这阵子事情有点多。」
「您很忙吗?这么说来,您又更瘦了呢。」
「嗯,是吗?」
「是的。好羡慕喔,我明明忙进忙出的却完全不会瘦。」
「可是你看起来也有点消瘦呢。谷原小姐是个认真的人,不可以拼命过头喔。」
madam这么说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深意,但对我而言,却是具有魔力的一句话,瞬间肯定了我这不可理喻的一天。
「唉啊,等一下,怎么啦?」
「咦?什么?」
「你哭了。」
madam说完阖上嘴巴,瞥了一眼手表。她从包包里拿出手帕塞进我手中,说出我意想不到的话:
「谷原小姐,你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吗?」
「对,我下班了。」
「那等一下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呢?」
「咦?现在吗?」
「不行吗?跟客人出去果然会违反规定之类的吗?」
madam自言自语,理解似地点点头,眉眼露出依稀带着寂寞的笑容。
「不过,没关系吧?我能当武藏野书店客人的时间也不多了。只要别跟其他工作人员说就好。」
能够单独和madam一起去喝酒是纯粹的快乐。可是不知为何,每当有谁突然邀我时一定是在发薪日前。按照往例,我的荷包空空如也。
事先取得老爹同意后,我向madam建议:「要不要去神乐坂喝呢?」madam似乎很意外从我口中听到「神乐坂」这个地名,不停眨着本来就很大的眼瞳。
我老实交代了荷包的状况。madam说:「这顿当然是我出钱呀。」老实说,我也猜想她应该会这么说却无法接受。
「真是的,你太一板一眼了!这样下去,以后真的会一直吃亏喔。」
「我已经充分感受到一直在吃亏了。」
「嗯——神乐坂啊。算了,去你的老家也不错吧。好,我接受。不过,我们搭计程车去。」
「咦——这样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啰唆,这是顾客的命令。顾客就是神,对吧?」
「出现了,关键句!」
「什么?」
「没事!」
madam在吉祥寺车站前强迫我搭上计程车,车里的对话意外地愉快。从店里的互动中我所知晓的,只有madam名叫藤井美也子而已。无论是她今年五十二岁,还是目前以派遣员工的身份在证券公司上班,或是惊人的至今都是单身的事,全都是第一次知道。
谈话间,我偷偷用手机查了「madam」这个字。如我所料,出现的意思是「太太」、「夫人」。反正我只在心中这样称呼她,事到如今也改不了习惯的叫法了。
madam说话、轻笑、抚摸头发,身体一动便散发好闻的香气。看不出来五十多岁的笑容可爱无比,衬衫搭配长裤的简约服装也十分高尚优雅。无论是妆容抑或发型都无懈可击,令我单纯地憧憬。madam的生活一定每天都闪闪发亮吧。那么,如果问我要不要在服装打扮上用心,答案是「No」,但如果是问想不想从明天开始和madam交换人生的话,我一定回答「Yes」。
在我陶醉地将自己交给夏日风情的柑橘调香气时,计程车来到了熟悉的大久保通。
当车子准备停在神乐坂上时,madam突然改变话题。
「接续刚才说的,我最近要离开东京了,以后不再是客人就是这个意思。我要回大分的老家。」
「咦?为什么?」
「嗯,有很多原因,这个也等到你家的店再说吧。」
madam露出期待的微笑,我领着她揭开老家「美晴」的门帘。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不知道是不是确认了这一点,madam发出了少女般的娇声:「哇啊,好可爱!好棒的店!」老爹握着菜刀怔怔地盯着madam不放。
这个色老头……「石野小姐今天没来吗?」我带着调侃的心情,提起老爹喜欢的女常客——石野惠奈子小姐。
老爹的肩膀哆嗦了一下,慌慌张张地说:「啊啊,她这阵子没怎么来。」在大致互相问候后,madam先行去了洗手间。傻傻望着madam背影的老爹立即小声问道:
「那个人是谁啊?」
「我店里的客人。」
「她以前来过这里吧?」
「啊?怎么可能?她完全不像是会来这里的人啊。」
「是吗?是什么原因呢?我跟她在哪里见过吧?」
「没见过啦。什么啊?」
这个色老爹……在我重新用力压下这句话时,madam从洗手间回来了。
madam迅速点了啤酒。「不介意的话,谷原爸爸也来一杯吧。」听到这句话,老爹露出色眯眯的欢喜样,两人高兴地轻碰酒杯。
「啊——好好喝。谷原爸爸这支好棒喔!」
madam乍听之下不知为何有点猥琐的恭维令老爹乐陶陶的,好像想说什么的样子,此时刚好进来了一组四人的上班族。老爹的依依不舍和madam隐约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成为强烈对比。
「怎么样,谷原小姐,你最近好吗?」
madam缓缓将酒杯放回吧台。
「你问的是哪方面?工作还是平常生活?」
「那,问好的那方面。」
「两边都很惨啊。」
「那么,平常生活。话说回来,我完全不了解你呢。记得你的名字是叫……?」
「京子。」
「那,京子,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开始这份工作后就没交过男朋友了。」
「咦?好意外喔。你明明这么可爱。」
「谢谢。」
「那,你最近有跟人约会吗?」
「咦?约会?」
「啊,有。你真的很老实呢,想法都写在脸上,一看就知道了。」
madam单方面认定地说完后笑出声来。我朝老爹的方向瞥了一眼,为他被那群上班族逮住而松了一口气。
「告诉我嘛,又不会少一块肉。」madam跟在店里忧郁的形象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像个女高中生一样轻快活泼地问道。嘴里自然而然逸出了叹息。
其实,我在睽违四年之久后最近有了约会,正确来说是三个星期前。突然向我的社群帐号传送私人讯息的,是《前所未有的伊甸》作者,大约半年前在武藏野书店举办座谈会的富田晓。
『最近我遇到了些瓶颈。可以请你坦率地说说对我作品的意见吗?』
虽然收到了这样的讯息,但一开始我心怀戒备,想着是不是有人在恶作剧。不过,帐号的确是富田晓本人的,最重要的是,没有人会因为这种恶作剧而得到好处。
老实说,我和富田晓之间围绕作品所展开的讯息对话十分愉快。虽然我不认为那场座谈会上的互动是原因,但富田晓最近的社群帐号不像从前一样夹枪带棒,传给我的讯息文字也很有礼貌。
尽管如此,当我看到「我想和你见面,多听你说一些。」的讯息时,还是升起了防备。「那么,就再到店里谈吧。」我回了一句不会得罪人的话,结果被富田晓用「可以的话,我想单独和你见面,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呢?」否决了。
我不懂。一个如今炙手可热的作家,有可能去邀一个成天在混浊空气里挣扎的书店约聘员工吃饭吗?
说到底,我连他是不是真的把我当成我都觉得可疑。他是不是把我误认成其他哪个漂亮的员工了呢……那天他接触的人里没有那种人——脑海里闪过这种失礼至极的想法。
在半强迫下,我们将要两人单独见面。由于直到最后一刻我都无法抹去这是整人游戏的怀疑,也无法和店里的谁商量,只有找了已经离职的小柳真理借约会穿的衣服。
「想不到那个谷原竟然要约会啊。对方是谁?什么样的人?」
或许是从不道德的恋情中解脱的关系,也或许是很适应现在打工的服饰店,小柳的表情比在武藏野书店时显得更开朗。
她从以前就是个敏锐的人。我当然没跟她透露约会对象的身份。小柳边为我化上大胆的妆容边问道:
「感觉很可疑喔。说实在的,是谁?该不会是我认识的人吧?难道是作家吗?」
「啊、啊?怎么可能?作家为什么要跟我这种人约会……」
「嗯,说得也是,又不是什么小说情节。那,就是那个,店长。」
小柳的口气虽然带着玩笑,空气却在瞬间完全凝结。我吃了一记与刚才问题不同角度的反击,哑口无言。
「等一下,小柳,可以请你有点分寸吗?」
「因为,也不是不可能吧?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你也是有点在意店长这个人的嘛。」小柳娇声娇气地打趣,令我更为光火。
「不可能。『因为』什么啊?我才没有在意他。」
「是吗?」
「绝对不可能!」
我认真起来,声音变得激动。小柳像是要回避我的愤怒般,最后在我的脸颊上轻拍了两下说:「好,完成。反正,不管对方是谁都请好好加油吧。只要好好打扮,你可是非常可爱的。」
的确,镜中的自己是前所未见的精心打扮。傍晚,开着PEUGEOT爱车来三鹰接我的富田晓也说:「哇,好厉害。谷原小姐,你比在店里看到时漂亮很多。」我自己都知道自己脸红了。
我们开环八,从玉川交流道下第三京滨道路,目的地是横滨。两人单独见面后我了解到,富田晓似乎是认真对我感兴趣的,以及他其实不太习惯和女生相处。
小说卖得好或许不等于就是花花公子吧,这两件事没有因果关系。会觉得畅销作家很受异性欢迎,或许也是我这个书店店员的个人偏见。
「学生时代,我一直被周围的人忽视,越来越自卑,所以成为小说家后就一心想给他们好看想过了头。明明那些人也没在看我,我却虚张着意义不明的声势。我被你们店长狠狠摆一道时虽然生气,但也有稍微清醒过来的感觉。」
与我同年的富田晓坦率吐露自己的心情,我第一次觉得这样的他很可爱。
「不过,就是因为那种『被周围的人忽视』的感觉,才会让老师您写出《前所未有的伊甸》吧?」
「谷原小姐,可以请你不要叫我『老师』吗?」
「可是——」
「与其说是有隔阂,倒不如说感觉好像被当傻瓜一样不舒服。我不会要你直接喊我的名字,但至少希望你能喊我一声富田。」
富田晓手握方向盘,脸颊转眼间染上一片红,我再次觉得这个人很可爱。他悄悄伸出的手微微发抖,没有让我产生防备的心情,虽然我还无法握回去,但一直放在我手背上的那只手却不会令人不舒服。
富田晓预约用餐的地点,是位于饭店顶楼的法式餐厅。这对前一晚以两片起司片和三根玉米浓汤棒解决晚餐的我而言,显然超出了自己应有的水准,而且是身体会因用餐品质的高度差出状况的等级。神奇的是,我却一点也不紧张,一定是因为眼前有个人比我抖得更厉害的关系。
平常吃的定食餐厅更好吃……我并没有这样的感觉,生平第一次见到的菜色每一道都很优雅,我珍惜地一口一口咀嚼。
富田晓也渐渐消除了紧张,我们在俯瞰港未来摩天轮的靠窗座位上,可以放松地聊着《前所未有的伊甸》和预计今年冬天出版、并强烈散发杰作气息的未公开新书。
然而,在餐后甜点送上桌后,富田晓再次沉默下来。「抱歉,只有我一个人在喝酒。」我没有留意,微微低下头。
「不,那支红酒本来就是想让你喝的,怎么样?」
「非常棒,这不是客套话,我第一次喝到这么好喝的红酒。」
「太好了。下次一定要和我一起喝。」
「嗯,我很乐意。」
「不,不对。我不是想说这个。」
富田晓喃喃自语,肩膀用力地拱起又放下。
「谷原小姐,你愿意再跟我约会吗?我想更了解你。」
他声音颤抖,视线望向餐桌的一点。此时,我已经不再怀疑这是整人游戏,也了解到这跟法式料理一样是件跟自己不相配的事。我还是一样不懂为什么富田晓会对我这样的女生有兴趣,也不讨厌他这个人。
最重要的是,他是将《前所未有的伊甸》这样的超级杰作送到这世上的人。在他重新取回谦逊的精神后,今后发表的作品一定会越来越精采。当我硬着头皮想像自己在那样的他身边时,的确有种晕陶陶的心情。不过,我无法给他任何答复。
每当我想描绘明亮的未来蓝图时,脑海莫名就会闪过一张脸孔。一定都是小柳刚刚说那些多余的话害的。每当我快要将心交给富田晓时,眼前不知为何便会闪过店长的笑脸。
我不断试图消灭那个画面。然而,我越是拼命,脑中便越会浮现那道轻浮的笑容,途中甚至开始让我恶心起来。
「结果,就没有约成下一次约会了。」
我以「某个小说家」带过富田晓的名字,隐藏了店长的部分,向madam坦承了大致的情形。
madam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
「什么啊,简直跟那个一样吧?」
我当然马上就知道madam口中的「那个」是什么。
「不一样。」
「为什么?一样吧?是那个喔?跟大西贤也《早乙女今宵的后日谈》写的情节几乎一样吧?」
没错。其实我自己也这样觉得。那本小说的主角——榎本小夜子也是被来开签名会的帅哥作家告白却冷淡地拒绝了对方。理由是,她很在意「最了解自己」的店长。我在横滨饭店的法式餐厅快吐了的原因,就是想起了这件事。
「就说完全不一样!」
否定的话语强而有力。没错,因为实际上是不一样的。我既不喜欢店长也丝毫不觉得店长了解我什么的。反而是因为他根本不了解我,让我总是焦躁不已。最重要的是,小说里和现实生活中的店长根本是不一样的类型。
在《早乙女今宵的后日谈》里登场的店长,是个要加上「超级」二字的聪明人。毕竟,他老早就发现「名字是变位字谜」,假装没看见少了一个「I」,推断出书店店员榎本小夜子(EMOTO SAYOKO)即是前畅销作家早乙女今宵(SAOTOME KOYOI)。我们家的店长不可能会那种绝技。要是他能做到那种事的话,我早就喜欢他了。
madam不怀好意地盯着认真反驳的我,自顾自地说:「这样啊,店长啊。的确,你和店长的事或许是个盲点呢……」
瞬间,我清楚想像了接下来将会出现的不妙发展。madam本该温柔的表情,突然间看起来像个多管闲事的大妈,甚至变成了「神明D」。
「说到大西贤也,他现在好像正在写很厉害的新稿呢。」
我一心想改变话题说道。madam表情一亮,欢欣鼓舞。
「啊,你看往来馆的社群帐号了吗?好像又是在讲书店呢。」
「咦?是吗?那是《早乙女今宵——》的续集吗?」
「似乎不是。好像是老师发现了还想写的主题,打造了全新的系列。」
「你真清楚。」
「都是网络上写的就是了。」
madam开心地说,强调她是多么迫不及待想看大西贤也的新书。
谈这个比谈店长的话题好多了,我也适度地边听边附和。不过,老实说我对这件事并不是那么有兴趣。
我本来就对大西贤也这个小说家没有太特别的情感。如果新书像他的出道作《拂过幌马车的风》一样的话,我会想再看看,但我对以书店为背景的小说无法有什么好预感。就算跟《早乙女今宵——》不同,登场人物一定也还是一样闪闪发亮吧?
madam尽情地诉说了一番她对大西贤也的爱后前往洗手间。我看着她踉跄的背影,突然间,老爹出声道:
「啊啊,对了。果然是这样,我想起来了。」
我战战兢兢回头问:「什么啦?这么突然。你说你想起来什么了?」老爹瞧也不瞧我一眼,直盯着洗手间的门说:
「她是那个吧?以前我带你去的神保町书店的人。」
「啊?」
「你自己之前不是讲过吗?推荐绘本给你的书店店员。我完全想起来了,所以才会觉得看过她。」
我茫然地将视线转回洗手间的门上。登着啤酒模特儿的啤酒公司海报换新的了。
脑袋跟不上这突然的发展,我放弃思考,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啤酒模特儿那像气球一样鼓起的胸部。
神明蠢死了,都是他们害的。托疯狂神明的福,我遇上了凄惨无比的事。
和「神明D」=madam=藤井美也子小姐在老家「美晴」畅饮后的隔天,店长一如往常露出肤浅的笑容,跟平常一样举行漫长的朝会,但不知为何看起来却和平常有些不一样。
「听好了,各位欠缺的是彻底的自我揭露,自己都不愿意敞开心胸了,顾客又为什么要向各位敞开心胸呢?我希望大家现在扪心自问!大家真的有做到open your heart吗?有把聚在这里的伙伴当成family一样疼惜吗?希望大家思考看看——」
突然登场的重点词「family」,还有「open」「your heart」等等夹杂英文的晶晶体。归根结柢,无论我们有没有敞开心胸,我都不认为顾客有必要在书店敞开心胸。再进一步,眼下我们的烦恼就是「话虽如此却有太多顾客不停对我们敞开心胸」。
无论是依旧没有意义的谈话内容、夸张的姿势还是带着水气的泛红眼瞳,店长身上没有和平常不同之处。然而,盯着他,我的心情却不知为何起了变化。有什么东西轻轻戳着我的内心深处。
我凝视店长快速开阖的嘴唇,甚至忘了眨眼,大脑突然闪过一个至今从没想过的假设:「这一切是不是他演出来的呢?」
如果,万一……店长是故意表现出一副「蠢」样的话,会怎么样呢?
目的是什么?
当然是为了经营管理。为了把店铺经营得更顺利,刻意让自己这个领导者扮演丑角。这种事有可能吗?
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
事实上,如今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总店的所有员工,在反店长的旗帜下团结一致。不知是不是拜此之赐,这几个月的营业额持续创下跟去年同期相比大幅提升的纪录,呈现前所未有的朝气蓬勃。
当然,我并不会因为这样就觉得店长「在演戏」。不过,万一有这个可能的话会怎么样呢?
一个超乎我们想像能干的店长……?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当我在内心盛大地吐槽自己时,店长高高举起一本书。那是他过去某次朝会也介绍过的竹丸tomoya《为没有干劲的员工种下服务精神 优秀领导人的77个法则!》。「今天早上,我发现了一本似乎很有趣的书。」店长开始介绍,仿佛这是他第一次提到这本书一样。
店长额头上的薄汗发着光。四十岁蠢男人的汗水——平常应该会恶心得令人想吐,但是……
我的老天爷!怎么想果然都是神明D害的。今天的我一回神才发现,自己连那些汗水都看得入迷。
矶田眼尖地瞧见了我的这副德行。
「那个,谷原,我果然很介意,你可不可以不要生气,坦率地听我说呢?」
矶田特地辩解一番后说的,果然是「我就是觉得店长在对你抛媚眼」这种令人忧郁到极点的回报。
矶田以前也讲过一样的话。虽然我当时冷淡地用「不可能!」否决了她,好不容易才让她接受,但这次的情况是听了「我要说!对谷原京子说!」那首改编版的〈温柔待人〉之后。
那天店长高声唱的「加油!」至今依然烙印在我耳畔,没有消失。另外还有件事令我记忆鲜明,那就是其他一起看电视的员工带着惊讶的表情慢慢跟我拉开距离的事。
矶田的话有充分到不能再充分的力量令我陷入沮丧,我叹了一口气。然而,矶田紧追不放,讲了更沉重的内容。
「而且,感觉你好像也用很着迷的眼神在看店长。」
「啊?」
「我不是请你不要生气吗?」
「我没生气!你说我怎样?」
「我说,你好像有点怪怪的,我发现你在看店长,而且不是以前那种愤怒的感觉,该怎么说呢……你看店长的眼神,果然只能用『着迷』来形容。」
这个人从以前就这样。明明平常像是个把「好强」穿在身上的女孩,但偶尔只要我强势些,她便会娇声娇气地装可爱。
「我真的会揍你喔。」
「可是嘛……」
「不,什么『可是嘛』——!」
就在我又要凶起来时,感受到了背后的视线。我忘了矶田的存在,仿佛受到吸引似地回过头。
他在看。我们山本猛店长手边正忙碌地工作,而那如蜡像般读不出情感的眼瞳正望向我这里。
「等一下,是怎样?很可怕耶……」矶田像是哪来的辣妹一样,拉高声量。
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不知道自己该感觉什么。就这样,除了回望店长,什么都做不到。
这一天,店长很明显一有空档就想找我说话。我还无法整理自己的心情,虽然不是不想和他说话,却太过意识这件事,一直避开店长找我说话的机会。
就这样,当书店准备打烊时,有位访客来到我的身边。「谷——原——小——姐——」以清澈嗓音呼唤我的,是武藏野书店之前的工读生,木梨佑子。
她现在在出版界最大间的往来馆担任业务,听说,最近终于获得指派,可以单独巡店了。不过,木梨身边却站着公司前辈。
「啊啊,山中先生,好久不见。你难得过来,怎么了?」
我声音雀跃。虽然山中先生曾是「讨厌鬼往来馆」的代表人物,但自从听木梨说过他对出版的热情,尤其是在公司振声疾呼要改善书店待遇的事情后,我便单方面对他抱着同志般的情谊。
「唉呀,因为有一阵子没有来武藏野书店了,我怕又要被你骂就过来了。」
「我才没有骂你喔。对了,最近往来馆的状态非常好呢。《我们的史记》和《稻上的神都手舞足蹈》真的都卖得很好。」
「谢谢。托福托福,这两本也都决定要再刷了。」
「喔喔,好厉害。也请再好好铺书给我们家喔。」
我欣然说道。下一瞬间,一阵神奇的沉默笼罩下来。山中先生和木梨不知为何交换了一下视线,不知是谁先开始的,双双叹了一口气。
两人像在互相推托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一股非比寻常的紧张感突然降临,我屏住气息。
最后,前辈山中先生抬起头,像是接下了一件苦差事一样。
「其实,我们家今年冬天预计出一本关键代表作。」
「咦?啊啊,木梨之前好像也说过这件事吧。」
「我会看时间再拿样书过来,可以请你看过后告诉我们感想吗?」
我反复消化这些话的意思,就算在脑中沉吟了几次,也不明白两人脸上的紧张是什么意思。
「嗯,好……我很乐意看,请问是哪一位作家的书呢?」
「是大西贤也老师。」
「咦?啊啊,我也有从其他人身上稍微听说这件事。好像又是以书店为背景对吧?」
「我们是这么听说的。」
「不过,我听说不是《早乙女今宵——》的系列作。」
「好像是这样。不过,据说是大西老师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作品,本人还说为了行销这本书,愿意做任何事。」
「愿意做任何事?是什么事呢?」
「不清楚。照责任编辑的说法,我们猜测会不会是指露脸接受访问之类的。」
太惊人了。以从不公开露面闻名的大西贤也,至今为止应该从不曾在台面上出现过。
众人所知的,只有他是「男性」这一点,其余无论是年龄、长相,说极端点甚至他是否真实存在都不晓得。
「这有点不得了呢。真的是那么好的书吗?」
「不,我们也还没能看到原稿。不过,责任编辑是我的同期,他非常兴奋,向全公司宣告说这是部关键代表作。」山中先生说完,木梨接着说:
「顺带一提,那位编辑姓石川,一直负责文艺书,和山中是我们公司出了名的冷淡双巨头。因为他非常积极地推荐,所以我们也很期待。」
「石川那样拜托我去推销的情况并不多见。认识十几年下来也只有三本书,《sold out》、《永远的风中》和《只要你穿着运动服》这三本。」
我瞪大眼睛。山中先生毫不犹豫举出来的这三本书,不是一句「往来馆的畅销书」就能道尽的。尽管分属不同种类,但这三本书都是销售成绩可以代表这十几年日本艺文产业的辉煌作品。
我知道这三本书也有收进往来馆文库系列。尽管出版时间不同,至今仍是夏季书展争夺销售量前几名的作品。
这些书全都是由同一位编辑孕育出来的事实令我惊讶不已。而那位名叫石川的编辑认为是「关键代表作」的下一本书,就是大西贤也的新书。
掌心不知不觉被汗水浸透。
「也就是说,你们现在正在推广大西老师的那本新书吧?希望尽可能让多一点的书店店员看。」
我和往来馆的这两人之间,再次笼罩意义不明的寂静。这次的沉默比刚才更加深沉。
「不,不是那样的。」山中先生再次成为发话代表,耸了耸肩膀道。
「这是大西老师指定的。」
「指定?什么意思?指定武藏野书店吗?」
「不,据说是清清楚楚指定了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总店的谷原京子小姐。」
「啊?什么?」我是真的听不懂,发出了奇怪的叫声。
山中先生为难地摸了摸鼻子。
「谷原小姐,你们果然不认识对吧?」
「大西老师吗?不认识啊。不可能认识吧?话说回来,我甚至不是那么热情的读者,他出了这么多书,除了《早乙女今宵——》,我看过的只有《拂过幌马车的风》和早期的几本书而已。说什么认识——」
山中先生和木梨无力地看着对方。山中先生双手一摊,表示束手无策后,木梨接着点点头道:
「我们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在这之前,大西贤也老师对书店店员看样书这种事从来没有指定过谁,这样透过石川拜托我们还是第一次。这本书对他而言或许真的是关键代表作,本来到这边为止也没什么特别神奇的,问题在于他交给我们的七名书店店员名单。」
「问题?什么问题?」
「很久以前……在大西老师以《拂过幌马车的风》出道前,有几名书店店员在看了他的原稿后大力支持他。听说,大西老师有与他们见过面。」
「原来如此,大西老师有在人前曝光过啊。」
「嗯,那时候不像现在一样有网络,也不会传一些奇怪的谣言吧。他们都是些打从心底支持老师的人,保守秘密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原来如此。像光明会一样,好酷。」
「听说,这次大西老师列出的七人名单中,有六人是当时的书店店员。」
「嗯——这样……」我才呆呆开口,脑袋顿时有种天翻地覆的感觉。
「咦,不,等一下。意思是,只有我是当时没看过大西老师又被指名的人吗?」
木梨露出更加困惑的神情。山中先生再度开口帮忙:
「不只是这样,你还是唯一一个现在还在书店第一线的人。」
「啊、啊?为什么?什么意思?应该说,那位石川编辑怎么说呢?」
「他基本上是个怪人,对这件事好像不怎么有兴趣。我也问了他一样的问题,他说:『大概是老师看了什么推荐文觉得不错吧。』」
我想像了这个可能性,不到一瞬便甩甩头,绝不可能有这种事。比我出色的书店店员比比皆是,也有许多文笔比我更犀利、直接影响销售量的人。是有多悲哀到需要一个在这种小书店工作、微不足道的约聘员工的推荐文呢?
「不可能。」
「我也这么觉得。」尽管山中先生摆出赞同的姿态,说了极为失礼的话,我却不以为意。
「顺便问一下,其他六个人是谁呢?」
「六位里面,有四位还在书店界。」木梨打开笔记本,理所当然地举出现在担任大型书店老板或是专务董事的人名。我越来越晕头转向了。
「其他两位呢?」
尽管已经处于濒死状态,我仍挤出沙哑的声音问。木梨看向笔记本,叹了至今为止最大的一口气。
「真的很遗憾,其余两位已经离开业界,连人在哪里都不知道。虽然石川说即便他们已经离开出版界,也希望我们能想办法找出来,但真的很难。其中一位是在大阪天凤寺书房的笹原小姐,似乎已经结婚出国了。至于另外一位则是那间书店根本已经不在了——」
木梨颓丧地低语,当她说出最后一个人的名字时,过大的冲击令我失去说话的能力。
「以前在神保町有间叫『莫尼加书店』的小店。石川希望我们找一位当时在店里担任店员的藤井美也子小姐。这位似乎是大西老师最想见的人。」
感觉就像轻悬疑小说一样,所有点都连成了一条线。如果是这样的话,尽管还有个大疑问尚未解开——「藤井美也子是如何将谷原京子的存在传达给大西贤也的?」但大西贤也和谷原京子的连结点就只有藤井美也子了。
昨晚,我向从洗手间回来的「神明D」问道,她是不是曾在神保町的一间小书店工作过?是不是负责那里的绘本?问她还记不记得曾经跟一个幼稚园左右的小女孩推荐绘本……
madam的样子并不惊讶。「果然是这样……」她了然地喃喃低语开口说:
「老实说,之前和你聊天我也没发现,但来到这间店以后我吓了一跳,我对你爸爸的脸很有印象。」
madam盯着正在和上班族常客说着垃圾话的老爹,悄悄在我耳边说:
「因为已经超过时效我就说啰。那时候,你爸爸曾经很认真地追求我呢,他牵着你的手问我下次要不要一起吃饭。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被带小孩的人搭讪,所以印象非常深刻。」
那时候妈妈明明还在,真是的,这个色老爹!——神奇的是,我竟然没有产生这种心情。
露出恶作剧般微笑的「神明D」、「madam」、藤井美也子小姐实在风情万种,即使现在不是这个时候,我仍旧看着她的侧脸看得入迷。
我在便利商店买了晚餐,回到四面墙有三面被书覆盖的两坪多公寓,胸口的烦闷依旧没有消散。
虽然觉得昨天才见面,今天要再碰面大概不容易,但我无论如何都想向本人确认她是怎么再次和大西贤也联系上并介绍我的。
我死马当活马医,试着传了封讯息给madam,想不到她回复得意外的快。
『太好了,其实我也还有没说完的话。我应该会有点晚,我们再约在美晴好吗?昨天没有吃到你推荐的炸肉丸。』
大约是晚上十点后吧。收到这样的联络后,我暂时在家里打开了书本,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我从书堆里抽出一本买回来堆着还没看的大西贤也,虽然有点早,在八点多的时间点离开了公寓。
我心想着反正店里应该也没人便没和老爹联络,结果却事与愿违。热门时段的店里只有一名客人,尽管这点如我所料,但那个人却完全出乎我的想像。
店长一个人坐着,表情沉重,吧台上照例只摆了酒瓶、酒杯和魟鱼鳍干。
「啊啊,谷原京子,你来了啊?」
像是料到我会来一样,店长微微点了个头。一如往常,有什么东西拍打着内心深处。这么说来,直到此刻我才想起,我今天一整天都在躲这个人。
「今天辛苦了。」我没有感情地说,思考要坐哪里。其实我是想跟店长分开坐的,但在这么空荡荡的店里不可能不坐在他身边。我强行压下叹息,坐到店长旁的位子。我没有看漏老爹松了一口气,绽放笑容的表情,他刚才一个人大概很憋屈吧。
明明在书店时一副那么想说话的样子,现在却不知道店长想做什么,嘴巴抿成了一条线。店长摆出冷冷的姿势,像是在小餐厅就非得这样做似的。
令人火大的是,就连那种愚蠢的样子也让我心跳加速。果然,都是madam说了那些蠢话害的。我无法原谅自己像个陷入初恋的国中生,和老爹拿了个酒杯,擅自注入店长依旧完全没有减少的酒,仰头一口饮尽。
在一只酒瓶刚好喝完时,店长终于开口,打破了仿佛持续了几个小时、几十个小时的漫长沉默。
「谷原京子,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我一直想告诉你。在这种地方说或许很失礼,不过,总比在店里说好吧。」
我内心发出尖叫。我不知道听完店长接下来一定要说的那些话后,自己该有什么反应。
大概是感受到店长非比寻常的气氛吧,老爹也讶异地张大了眼睛。店长看不出有在意老爹的样子。也是,如果他有一丁点在意的话,应该就说不出「在这种地方很失礼」这种失礼到家的话了。
店长将斟得满满的酒杯放到吧台上。老爹无言地离开了。我也想一起逃走,却隐约也有种「不管了!」豁出去的心态。
店长抬头望着我,嘴角浮现一如往常的温和笑容。
「我最近似乎会有工作上的异动。」
「咦……?」发出疑惑的同时,一股来源不明的烦闷从心头扩散开来。
没多久,我便发现那是「失望」。店长不明白我的心情,继续潇洒地说:
「前几天,敝公司董事长跟我说了疑似那样的话。」
「这样啊。」
「最近托大家的福,店里的状况很好。我是有想过不久后或许也会面临调动。」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大概是总公司的采购或是董事长秘书室吧。」
我很意外。因为有传闻,担任那个传说中金嗓大赛干事的董事长对店长莽撞的行为十分震怒。
在我看来,董事长和店长之间的师徒情分大概很稳固吧。
「这样啊,是高升呢,恭喜。」
我拼命压抑仿佛就要控制我的寂寞。店长摇摇头。
「没什么好恭喜的。你应该知道,我想一直待在第一线,对升官发财没有兴趣。就算不是总店也无妨,我也不要店长这个头衔,即使变回一般员工,我也想待在书店里。」
店长的叹息听起来有点雀跃。不等什么话都答不出来的我,店长果然兴高采烈地继续说道:
「当然,说了这些我也只是个小小的上班族,公司下令,就只能乖乖遵守。不过,我不打算默默接受调动,我想向公司抛出一个条件。」
「条件?什么条件?」我不感兴趣地问。店长骄傲地挺起瘦巴巴的胸膛,一副「给我听好啰」的样子。
「谷原京子,就是要让你成为武藏野书店的正职员工。这个业界需要你,我要让公司好好审视这样的你。要我离开最心爱的第一线,这就是唯一的一个条件。」
尽管如此,我的心依旧没有被打动。不是因为我不相信店长的决心,而是这不是我现在想听的话。
我长叹一口气,店里弥漫一片寂静。持续了几分钟的沉默,老爹像是等很久似地从后面的房间回到店里。没多久,美晴掀起的门帘后出现一张好久不见的脸孔。
最先发现的人是老爹。
「啊啊,欢迎光临,好久不见了呢。」
我循着老爹亲切的声音看向门口。站在入口的,是美晴的常客石野惠奈子小姐。我也好久没见到她了,一时间却说不出话来,因为数月不见的石野小姐看起来异常憔悴,杀气腾腾。
石野小姐实际上的样子也很奇怪,一头乱发,妆容只擦了口红,T恤和宽裤的打扮也跟平常不一样,十分简单,还穿着脏得有些惊人的帆布鞋。
最严重的是,她双目充满血丝,瞳孔圆睁,仿佛刚从豁出性命的战场上归来。我无法判断应该对那样的表情作何感想。
石野小姐回过神,眨了眨眼,视线依序移向店长和我,然后像是终于放心似地晃了晃身体。
「啊啊,大家都在,好久不见。」
嘴上虽然这么说,石野小姐却隔着位子独自坐下,呈现坐在入口附近的店长和我,以及之间隔了三个座位的石野小姐这样的型态。店里笼罩着一股与方才不同性质的紧张感。
店长一直盯着手中的酒杯,石野小姐则是点了一杯啤酒后,没有要和大家干杯的意思便一饮而尽。
吧台两侧非比寻常的气氛令人窒息,我和老爹不知道互相交换了几次眼神。
然而,店长却泰然自若,没有要感受现场诡异气氛的意思。
「谷原京子,让你成为正职是我的职责之一。」
店长重复着跟刚才一样的话,我好久没对他这么不耐烦了。
「啊啊,这样啊,真是谢谢了。」
「因为你是这个业界的宝物。」
「这样啊。」
「当然,我不打算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离开第一线。」
「那个,不好意思,所以——」
「我要发出灿烂的烟火后再离开。」
店长的眼睛散发着少年的光辉,我坐在他身旁仰望着天花板。这个人为什么可以理所当然地继续说下去呢?他之前明明也在这里见过石野小姐,怎么可以连招呼都不打呢?
石野小姐也是。之前听我说「邓丽君」事件时,明明「乓乓乓」地拍打吧台,大喊着「被店长圈粉了」,现在难得见面,却看也不看人家一眼不是吗?
我一个人操碎了心突然显得很傻。托此之福,对店长的淡淡情愫也渐渐消失。没错,嗯,这样就好。谷原京子,这样就好。只要将来我对曾经瞬间要为店长倾心的自己感到可耻就好。
「灿烂的烟火是指什么?」
老爹帮我续了一杯酒,我一口饮下。啊啊,好无聊。啊啊,蠢死了……我在心中不断碎念。
店长终于将酒杯拿到唇边。不过,他只是舔了一口,斟得满满的日本酒泛起微微的涟漪。
然而,店长却「呼——」地吐了一大口气,拉开比先前更大的嗓门说:
「签名会啊。要不要再策划一次看看?」
「签名会?」
「对。在武藏野书店举办大西贤也的签名会。以前我不是申请过被拒绝了吗?这次一定要努力实现。」
「你真了不起呢,精准掌握了新书情报。」我真心佩服道。店长讶异地皱眉。
「大西贤也要出新书了吗?」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我没听说,什么时候?」
「不知道,传闻是今年内。」
「这样啊,赶得上吗?」
「赶得上什么?『本屋大赏』的期限吗?」
「啊?那是什么?当然是指赶在我职务调动前啊。」
店长一副我在说什么蠢话的表情,从西装内口袋拿出笔记本,在上面记下「大西贤也 签名会」。
我的不耐终于转化为愤怒。我拼命压抑声音的颤抖,我要问他!这家伙该不会说他还不知道吧?我在心中呐喊。
「店长,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我们是什么关系?想问几个问题都可以。」
「不,一个就够了。我是带着觉悟问的,店长,你知道大西贤也不出现在大家面前的事吗?」
「咦?什么?什么意思?」
「他是不公开露面的作家啊。严格来说,虽然他出道前似乎曾在几名书店店员前露脸过,但仅有那次而已。之后,听说连文学大奖的颁奖典礼都没有出席,所有访问也都只接受书面采访。」
「这样啊。啊,原来如此。所以《早乙女今宵——》的主角榎本小夜子才……」店长像在说电视剧台词一样自言自语,开心地眯起眼睛。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不是什么大问题?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你——」
店长正打算说什么时,店门喀啦喀啦地被拉开。在那一刻之前,我忘得一干二净。对了,我今天来这里是为了跟madam见面。
昨天遭madam那样大肆揶揄,今天又让她看到我和店长在一起的场面实在很惨。原以为madam会理所当然地立刻调侃我,但她不知为何却呆站在门口,眼睛睁得大大的……才这么一想,她又突然流下眼泪!
我不知道笑着开门的madam看到了什么而流泪。老爹、石野小姐,甚至连店长都一脸惊讶,我的表情一定也跟他们差不多吧。最后,madam蹲下来,掩面哭泣。
那是太过莫名其妙的泪水。以去世母亲之名为名、我心爱的「美晴」里,传来madam源源不绝的啜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