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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三话 虽然老爹少根筋

虽然不知道老爹是从哪学来的,但本人最近自诩为「神乐坂网红」。

当然,这样说很不知天高地厚。但以一个六十多岁默默无闻的厨师,加上几个月前才刚开始经营社群媒体的人而言,老爹的确算小有影响力吧。

粉丝总数近六千六百人。

考量到我这个三十几岁默默无闻的书店店员,大约在八年前因为日常生活的愤怒气到注册社群平台帐号,粉丝人数不到八十人的状况,不得不说两者间的差距不容反驳。

「你的社群帐号内容很难让人有共鸣,感觉太焦虑、太消极了。你必须再更有服务粉丝的意识才能像我一样。你的工作也是服务业啊。」

顺带一提,我不记得跟老爹提过自己的帐号。我的帐号名称是「飞蛾扑火」,虽然会对同业倾吐的不满按赞,却没有表明自己是书店店员,内容也顶多是隔几天发一次「啊啊,好累」或是「好想辞职」。老爹到底了解多少呢?

在老家美晴已经收起门帘打烊的吧台前,我身旁的石野惠奈子小姐啜了一小口日本酒,搭配据说是她最爱的海鞘,无意义地吹捧老爹:「我懂~我从以前就觉得师傅身上有种碗红的气质。虽然作梦也没想到会碗红到这个程度就是了。这一点京子也不能输喔。」

老爹虽然因为石野小姐讲错字而有些困惑却依旧龙心大悦,拿出更多海鞘招待石野小姐。

「京子你啊,根本不明白社群平台是什么。」

「是什么?」虽然我完全没兴趣却还是不小心回了话。老爹得意洋洋点头道:「数字就是力量。想跟这个世界说什么话,就必须先获得粉丝,站稳脚步才行。我也不是喜欢才上传食物照片、公开食谱,或是介绍神乐坂其他店家的。」

「咦?不是吗?」

「不是什么?」

「你不是因为喜欢才拍自己做的菜?」

「当然不是啊。我干么非得做那些麻烦的事啊?我也很不爽帮其他竞争对手宣传啊。」老爹若无其事地说。

「那你为什么要经营社群————」

话才到一半,老爹便伸手制止我,骄傲地挺起胸膛说:「就像我的食谱一样,你身为书店店员应该也有类似的武器吧?如果没有,那就是你的懈怠。即使如此也还是想要粉丝的话,那就高声疾呼某种特定的意识形态吧,偏左偏右都无所谓。总而言之,就是不断陈述你的主张,坚定不移,贯彻到底。」

「我才不要那样。我干么非得做那种麻烦的事啊?」

「我说了,这是为了让你拥有力量。」

「呀————!爸爸好帅!」石野小姐喝得醉醺醺,手边的盘子已空空如也。

得意忘形的老爹「嘿嘿嘿」地笑着,像少年漫画男主角般抹了抹鼻子,拿出第三盘海鞘。

「石野小姐,要不要看个有趣的东西?」

「要要要————!」

「唉呀,这家伙也是有武器的唷,不是只会忿忿不平,该大喊的时候会大喊,该做事的时候会做事。」

此刻,我只有不好的预感。当父亲满心欢喜点开手机时,预感化为肯定。果不其然,父亲拿给石野小姐看的手机画面里,打开了各方人马透过各种方式给我看的那个影片网页。

「咦咦,这是什么————?」完全不熟悉网络的石野小姐戴上老花眼镜,兴致勃勃地盯着画面看。

影片标题是「超级店员T小姐暴怒:『公司的老二好硬!』(笑)」,「观看次数 940278次」这可怕的文字也映入眼帘。

这部影片似乎是那天在店里的客人上传的。当然,我并没有说什么「好硬!」上传者把影片剪接得很搞笑,高明地强调了「公司的老二不要在大庭广众下没有分寸地失控!」搭配标题的威力,让影片迅速流传开来。

我全身冒汗,灌了一口啤酒。老爹和石野小姐互看一眼后,竞相露出低级的笑容。

「京子,你怎么会说出好硬这种话?」

「我没说。请好好看影片。」

「是因为压力太大了吗?」

「我不是说我没说吗?虽然我压力的确很大,但我没说。」我的强硬只到此为止。当再次吸引我目光的观看次数较先前又增加了两百后,我就想哭了。「真是够了。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每件事都会出错?我只是想保护后辈而已。」

「干么这样?这很好笑耶,不是很好吗?真羡慕你。」

我不知道是不是小说家这种人的特性,但石野小姐是真心觉得只要有趣什么都可以。

「我不要。」

「不要什么?」

「我不想这么引人注目,我只想平平淡淡过日子。」

「咦————那样不会很无聊吗~?」

「才不无聊。」

「很无聊~」

「就说了不会无聊嘛。现在跟石野小姐你们那个时代不一样,不是只有出锋头才会受到推崇!」

石野小姐那随便的口吻令人光火,我不自觉脱口反驳。尽管有些担心这么说是不是很没礼貌,她看起来却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

「这样啊。所以,你是讨厌这个的什么?」

石野小姐再次点击影片的重新播放钮。

「当然是讨厌这种东西被公开啊。」

「所以我问这有什么好讨厌的呀?」

「就是,该怎么说呢?因为……会嫁不出去?」

由于无法马上回答出原因,我不小心言不由衷。话一出口,我马上吐槽自己:「这不对吧。」却为时已晚。石野小姐的鼻子不停抽动。

我真的不担心结婚的事。然而,当我发现说什么都只会变成借口后,干脆自暴自弃道:「我受够了。我想尽快辞职,辞职以后结婚,快点嫁出去。」

石野小姐像是终于忍不住似地爆笑出声:「等一下,不是这样吧!你不是说现在跟我们那个时代不一样了?结果绕了一圈不是又回到古时候了吗?」

我不懂什么东西那么好笑,石野小姐一个人猛力拍着吧台,放声大笑。

我不经意地望向老爹,他脸上没有丝毫笑意,甚至露出了我已多年未曾见过的严厉表情,隔着吧台紧紧盯着我看。

老爹的视线实在太锐利,我忍不住将眼神转移到手机上。大家到底在追求什么呢?

短短几十分钟内,老爹又获得了更多追踪,粉丝总数突破了六千六百人。

我并没有强迫自己不要去思考「结婚」这件事。虽然我很少因为个人喜好阅读恋爱小说,但畅销作品或是有人推荐的内容我也会看过一遍,跟着心花怒放,对婚姻主题的论坛也很感兴趣,跟众人一样感动或愤慨。

然而,结婚对我来说一直都像是别人的事。过去,我以「自己还是约聘员工,生活不稳定」为由,现在则换成了「虽然已经转为正职但薪水没有什么改变」。

到头来,其实是我自己的问题,始终将结婚切割成他人的事,无法认真看待。如果没有什么契机的话,我应该不会有认真看待结婚的那一天吧。同时我也觉得,如果自己没有不顾一切主动渴求的话,那个契机也不会降临。话虽如此……

美晴的那一晚就像是启动了某个开关,生活中接二连三冒出好几件事令我不得不意识结婚这个问题。

敲响第二回合铃铛的人是店长。

「是这样啊。谷原京子,你再三年也要三十五岁了呢。」

顺带一提,直到前一秒为止,我和店长之间并没有说什么会让他语重心长感叹「是这样啊」的话,我们甚至没有交谈。在我意识到店长顶着严肃的表情靠近自己的瞬间,他便抛出了这句话。因此即便提到了年龄,我一时间也不觉得失礼。

重点是,为什么不是说「你已经三十二岁了」或是「再过几个月你就要三十三岁了」,而是突然指出三年后之久的事。

「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虽这么说,心里却意外因「三十五岁」这个词感到动摇。店长若无其事地点头道:「我只跟你说喔,我当上这间店的店长时就是三十五岁。」

「这跟我没关系吧?」

「谷原京子,我很着急啊,我必须在仅剩的三年内将你培养成一名优秀的店长。不,不能只满足于我的程度。今后的出版界应该会被卷入更激烈的浪潮,为了让你能在耀眼的船上掌舵,成为超一流的船长,我必须传授你帝王学才行。敬请期待,做好觉悟吧。」

短短几句话充满了无数令人不耐的点。像是「你根本不需要着急」、「前提是你根本不是优秀的店长吧?」、「耀眼的船是什么啊?」、「你的帝王学也不是什么像样的东西」等等,体感上,我在心里吐槽了十遍、二十遍。

尽管如此,我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这是我微不足道的小礼物。自从我确定成为店长的那天起买下这本书后,我便饥渴地一再反复阅读。当我想了解仁慈与残酷,烦恼受人敬爱与为人恐惧孰优孰劣,或是想知晓命运在人世中拥有的力量以及与之抗衡的方法时,也就是说身为领导者感到混乱的时候,一定会向这本书寻求线索。」

我才觉得混乱。

「你或许已经看过这本书了。但就算这样,也请你以自己将来会成为领导者的角度再看一遍。虽然送女生礼物不符合我的个性,有点害羞,但你可以收下它吗?」

店长露出真的很害羞的模样递给我一本书。那大概是他自己包装的吧,外观有些惨不忍睹。

对我而言,只觉得这些话是一段很宏伟的铺陈,尽管嘴上说着「谢谢」,小心翼翼收下,却对内容物没有丝毫期待。

反正那一定是店长自己喜欢,以前推荐过好几次的自我启发书或是疯狂畅销的漫画,搞不好还有可能是我以前推荐他的小说。

然而,店长的思路总是超越我的想像。我望着露出清爽微笑离去的店长背影,当场拆开了印着满满「武藏野书店」LOGO的包装纸。

当那一本文库本现身时,我的感受是什么呢?

我静静凝视那本书的封面。

是店长确定成为店长的那日起便爱不释手的书籍。

作者名为「马基维利」。

书名是《君主论》……

大概是新型病毒的每日确诊者人数已经告一段落了吧,这一天,店里久违地门庭若市。老客人一个接一个上门,像是约好似地找我说话。

「谷原小姐,你真的很棒呢。」

第三回合的铃声响起。一般来说,真心打着将我收为养女算盘的神明C只会在上午时间过来,今天却在店里充满放学高中生与上班族人潮的下午五点后现身。

顺带一提,此时我正在寻找客人打电话来询问的书籍,以及店里另一位客人请我帮忙找的书,途中还发现了一名走失的小男孩,处于一团混乱之中。

我浑身散发无与伦比的气场表明「不要跟我说话!」,神明C却毫不留情地向我表明来意:「谷原小姐,我今天做了炖肉豆腐来给你喔。现在大家不是都很崇尚蛋白质吗?我也一直觉得你再多长些肌肉比较好,就想着做做看。」

神明C窸窸窣窣翻着手提袋,将那个装在唐草纹束口袋里的东西递给我说:「来,希望合你的口味。」神奇的是,明明一个月都只会有一、两次,但神明C做菜给我吃的那一天,经常都是我下班后与人约好吃饭的日子。

书店的规定是,无论再怎么忙碌,只要客人开口都不能装做没听到。换做是平常我或许会停下脚步,多少释出一丝善意,但现在的我真的做不到。

「很抱歉,我现在要处理几项其他客人交办的急件,能不能请您稍等一下呢?」

「一下是多久呢?」

「很抱歉,真的是一下下!」

顺道一提,神明C最后一次买书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我并没有因此而不满。武藏野书店能成为客人即使没有想买书也仍会定期来访的地方,真的是我们的荣幸。我相信,实体书店这种能让人在街上随意走进的功能,是一项能与网络书店抗衡的强力武器。不只是神明C,如果有一天,店里突然看不到老客人的身影,我一定会坐立难安。

重点在于,神明C到底为什么对我这么一见如故?等一下问问她吧。脑海中转着这些事,我堆起笑容道:「总而言之,我先去处理一下工作喔!请稍候片刻!」

我先是寻找走失男孩的父亲,将客人委托我找的书籍交到对方手上,确认书籍库存后拿起电话时,对方已经挂断了。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挂好话筒。瞬间,外线电话再次打了进来。刚刚那位客人大概是不小心挂断的吧。来电显示不知为何变成了「未显示号码」,我奇怪地拿起话筒。

「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本店您好。」

以前我们会连自己的名字都报出来,但自从发生过女工读生被狂热粉丝纠缠的问题后,公司便更改了规定。

『你好,我想找本书,可以麻烦你确认店里有没有货吗?』

话筒里的声音跟刚才的客人不同,听起来是位有点年纪的男性,但没有电话询问中常出现的盛气凌人。我松了口气,拿起笔回应:「没问题,请问是什么书呢?」

『因为书名有点长,等一下可以请你复诵一遍吗?』

「好的,请说。」

一下子从天而降的工作让我累得只剩下一口气。冷静想想,这也是电话中常出现的对话模式,我却没想到那点。

电话那头的男子深吸了一口气。

『那我说了喔,「正妹老板娘的下流午后,光天化日下公然偷上床,深夜幽会的究•极•服•务」。』

「……啊?」

『不是「啊」,你有听清楚吗?』

「不好意思?」

『因为有点长,我再说一次喔。可以请你好好复诵一遍吗?「正妹老板娘的下流午后,光天化日下公然————」』男子以比刚才更黏腻的声音念出书名。

我不由自主轻叹一声。最可悲的是,这种电话绝对不稀奇。

在我对书店店员这份工作怀抱梦想与希望进入公司没多久后,便接过同样类型的电话。

当时对方说的书名是一堆更加猥亵的词汇,而且一定是看穿了我是新人吧,态度十分恶劣,在我往后的书店店员生涯中也绝无仅有。

『喂!快点复诵啊!你那样拖拖拉拉是在浪费客人时间。是说,你听一遍就能记住刚才的书名了吗?记不住的话,复诵一遍很正常吧?不要让客人等!快念!』

对方阵阵催促,转眼间已泫然欲泣的我依照要求,念出记下来的书名:「你、你的巨鲶,突破我的积雨云,蛞蝓女体的淫荡日常,我、我、我的究极水豚体验……对吗?」

『我听不到。』

「我、我、我说!你的巨鲶————」就在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准备大喊时,当时店里一名五十岁左右,名叫㭴原的兼职大姐抢走了我手中的话筒。

「好的好的,不好意思,我们换一个人帮您处理问题。可以请您再说一次书名吗?请说清楚一点。」

据说,㭴原姐还没说完,对方便一声不吭挂断电话了。身材娇小、皮肤白皙,乍看之下带着柔弱气息的㭴原姐无奈地盯着话筒,接着以严厉的口吻对我说:「那个……我记得你叫谷原对吧?」

「对、对。」

「你刚才的应对是最糟糕的方式。」

「是……」

「这种男人只是喜欢听女人不知所措的声音罢了。面对这些连长相都不敢给人家看的卑鄙小人,不要做出让他们高兴的行为。」

「是的。」

「这些家伙啊,只要我们表现得落落大方,他们就会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可耻,马上挂断电话了。如果你不敢的话,就说『我请其他同仁协助』,随便叫一个附近的男店员过来。」

「是。」

「谷原,脸皮要厚一点喔。」

「好的,对不起。」

「又不是你的错!不要别人讲什么就马上道歉!」

「是的,对不起!」

那一天,㭴原姐对着嚎啕大哭的我训诫,那些话至今仍深深刻在我心底。那次之后,每当出现类似的电话时我基本上会请男店员应对,面对不知所措的后辈,也告诉他们相同的话。

那天后,我在这间店度过了十年的光阴,虽然远远还不及㭴原姐当年的程度,但我的脸皮也变得相当厚了。

话筒另一端传来男子兴奋的呼吸声。我刻意放空自己的情绪开口:「好的,我复诵一遍。正妹老板娘的,下流午后,光天化日下,公然偷上床,深夜幽会的究•极•服•务。其中『光天化日』和『深夜幽会』似乎前后矛盾,您确定书名没错吗?」

原本在打发票的工读生弟弟一脸惊吓地看着我。我对还是大学生的他露出职业笑容时,电话那端的男子啧了一声后便无言挂断了电话。

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呢……我没有这类的想法。我对已经感受不到那些情绪的自己有些失望。

以前,我会很明显感到恶心才是。一厢情愿认定书店女店员乖巧文静,企图在不会露脸的安全范围内满足个人欲望。我无法原谅这些卑鄙的男人,也曾几乎对男人这种生物绝望。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能将打这类电话的人切割为「特殊分子」。尽管依旧觉得恶心却不会生气,也不再当成与同事间聊天的笑话。有好几次我甚至在想像那些男人的日常生活时会心生同情,想着「他们的生活一定很孤单寂寞吧?」恶心,早已成为家常便饭。

然而,这样真的正确吗?我花费时间学得的这副厚脸皮,会不会只是一种慢性放弃呢?实际上,我们始终无法减少这类型的电话,这些男人感觉也越来越变本加厉,满不在乎地伤害还不适应这些事的年轻女生。世界一点也没有变得更好。

面对因此而受伤,怀着梦想与希望来到这个业界的年轻女孩,我依然跟她们说:「脸皮厚一点!」

告诉她们这些话真的正确吗?就在我感到疑惑时,有一瞬间似乎看清了心中郁闷的真相。那跟世界怎么样无关,只在于当我经历那些事决定变得厚脸皮后,到头来是否幸福吧。

我到底是站在什么立场说话呢?在慢慢麻痹自己、对现状妥协的过程中,我已彻底生锈。至少,我已经无法深信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答案。

若是这样的话,身为前辈,我应该对那些受伤的女孩说什么才对呢?是叫她们「放声大喊」还是要她们「愤怒」呢?这简直就是店长不断跟我说的————

「生气的话就大喊自己在生气就好————」

仿佛受到这句话怂恿似的,我对着柏木雄太郎专务董事破口大骂。最后产生的,是观看次数终于突破百万大关的影片、我绝不想让未来可能会出现的丈夫和小孩看到的过往。果然,不是「生气就好」。

仅仅一通令人火大的电话便引起我深思,硬要说的话,是陷入消沉。

所以,我有段时间没发现有人在喊自己。

「谷原!谷原!」

我恍然回神,终于发现自己一直握着电话话筒。

「咦……?啊啊,抱歉,怎么了?」

我慌慌张张挂好话筒,摆出笑容。出声喊我的,是一位名叫秋山千晴的约聘员工,正是我一再对她说「脸皮要厚一点」的后辈,因为有事想找我商量,我们约好今天下班后一起去吃饭。

「什么『怎么了』,我一直在叫你喔。你就这样拿着电话发呆,感觉好诡异。」

「抱歉,抱歉。所以找我什么事?」

「那位老客人在找你喔。」

「啊,对喔。我不小心忘了。」

「真是的,你振作一点啦。她刚刚把我拉住。」

秋山面露苦笑,牵着我来到位于柜台视线死角的「休闲兴趣/生活实用」区。神明C脸上挂着几乎和刚才一模一样的笑容,手里拿着唐草花纹的束口袋等着我。

「不好意思啊,这样好像在催你一样,因为我等一下有个约。来,就是这个,不嫌弃的话请收下。」神明C将束口袋交给我。

「谢谢,是炖肉豆腐对吧?我很高兴。」

神明C很会做菜。起初,我无法想像神明C平常生活的样子,也曾对「收下陌生人做的菜」感到不安,但现在已经不会这样想了。

「那么,你们慢慢聊。」秋山含笑说完便离开了。

「谢谢你。」神明C不停挥手,直到看不到秋山的身影为止。接着,她依旧眉眼弯弯地看着我说:「她也是个好孩子呢。」

「是的,虽然您说『也是』让我有点不好意思,但她是个非常好的女孩。」

「你当然也是好女孩啊。」

「是吗?虽然听到田中太太您这样称赞很高兴,但我不觉得自己是『好女孩』,也已经不是可以被叫做『女孩』的年纪了。」

推测年龄七十五岁的神明C————田中道子女士笑得身体轻颤,似乎十分开心的样子。我提出心底一直以来的疑问:

「那个,不好意思。可以请教您一件事吗?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在确认其他人的工作状况都很稳定后,我开口问道。田中太太的眉眼笑得更弯了。

「嗯,没想到你会这样主动问我问题,我很高兴。」

「您别这么说……那个,请问您为什么这么照顾我呢?除了我以外,店里也有很多其他年轻店员,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您只特别做菜给我吃呢?」

「啊,不好意思,我该不会造成你的困扰了吧?」

「不,没这回事。」

「真的吗?那就好。这样啊,特别照顾你的理由啊。我从没想过呢。」田中太太像电影里的侦探一样手托下巴,露出凝重的表情。

虽然不觉得田中太太是将我和分隔两地的女儿重叠到一块这种理由,但她如此陷入苦思也让我很意外。

「那个,不好意思。如果没什么原因的话就算了。很抱歉问了奇怪的问题。」

发现是自己自我意识过剩后,我赶忙低头道歉。田中太太比我更慌张地挥手道:「不是的。我是在想以前的事。那个,我可以说些比较没关联的话题吗?我啊,年轻的时候是小学老师,对教育怀抱热忱,也非常喜欢教师这份工作,但最后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只好辞职。那时,我二十七岁。」

「原来您之前是老师啊!不得已的原因是————」

我话还没说完,田中太太又挥着手道:「啊,不好意思,也没那么夸张啦。是我结婚了。」

「结婚?」

「没错,老师这个职业就算在当时,也是女人比较容易持续下去的工作,但我的结婚对象不能接受。不只是我先生,还有我的公婆、小姑,总而言之就是整个夫家联合起来向我施压,我没有任何能力反抗,辞去了心爱的工作。在二十几岁就屈服的女人,下场很凄惨喔,只能永远对那些人言听计从。当然,我带孩子带得很开心,基本上也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幸福,但内心却隐隐约约感到空虚。随着日子过去,我以前的同事都退休了,几年后,我先生也突然过世。我不禁疑惑起自己的人生到底算什么。」

田中太太说到这轻轻一笑。我无法想像她是带着什么心情说这些话。话说回来,我根本看不出这些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不知该做何反应。

田中太太抬眼望着我。

「从那之后过了多久呢?某天,我在这间店发现了你。」

「我吗?」

「看着你仿佛看着曾经的自己,同时也觉得你似乎拥有过去的我所没有的一切。」

「您是指……」

「你就像过去的我,为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热爱工作,却也拥有过去的我所没有的韧性,挺身奋斗。当我注意到时,发现自己的目光一直跟着你。我心想这个孩子真棒,如果是她,无论结婚也好生子也罢,一定能达成自我实现吧。虽然你可能会觉得困扰,但我是你的超级粉丝喔。」

田中太太的笑容十分温柔,就像是全面肯定我这个人的存在一样,但我却笑不出来。甚至,还有一丝微微的厌恶。

我无法顺利掌握这股情绪的真正来由,心头浮现了某段回忆。那是距今两年前左右的事,某天,神明A突然找我说话。

「你是不是也差不多要三十岁了?」

一如往常,刚开门的店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神明A朝正在整理书架的我问道。

由于我三天前才刚过生日,对于神明A在这么凑巧的时间点提出问题感到相当讶异,却也老实回答:「是的,我前几天刚好满三十岁。」

神明A缓缓阖上手中的书本,将身体转向我。他的眼里浮现温和的笑容,仿佛昔日的火爆都是假象。

「这样啊。既然这样,就差不多是该结婚的年纪,步入家庭了呢。你总不可能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吧?赶快结婚,让你爸爸放心。」

我第一个想法是,我家老爹才不是会因为这种事而放心的类型。我明白神明A没有恶意,在过去那个年代,这或许是天经地义的事,他应该也没有要伤害我的意思。

当然,我并非接受这个观念,神奇的是却也不觉得恼火。只是,在那一天的最后,残留在心中的是一种难以形容、近似厌恶的心情。

尽管两人的话可谓完全相反,但我对田中太太萌生的心情却有点像面对神明A的感觉。两者间到底有什么共通点呢?我唯一明白的是,无论是哪方的意见,我都没有一丁点真实感。我的大脑无法想像婚后身兼育儿与工作,达成那个「自我实现」的自己,也难以浮现自己步入家庭的画面。

所谓的工作之于我,只是为了生存必须做的事。为了得到稍微像个人样的生活而想尽快成为正职员工,也因此才会一路忍耐那些几乎要夺走我身为人类尊严的屈辱或是把人逼上绝路的例行公事。

「自我实现」这个词实在让我觉得有种空虚或是搞错时代的含意。另一方面,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结婚步入家庭后就可以不用赚钱,我甚至根本描绘不出自己在那个「步入的家庭」里会做什么事。

就在我茫然思考这些事时,似乎稍微触碰到那股厌恶的真面目了。自从成为正职员工后我一直有股淡淡的心慌。毫无疑问,这是我心心念念的身份,我深信只要成为正职员工,自己毫不起眼的人生就会全面好转。然而,一旦置身于正职身份后,没有任何改变的日常令我动摇不已。

只有微调的薪水、难度更上一层楼的人际关系、历经疫情混乱后难以预测的未来、始终得不到的安稳日常……没错,到头来,自己对未来的不安丝毫没有消失,我对此愕然且莫名心慌。

曾经,我只要抱着「成为正职」、「只要成为正职就能解决了」的想法便能奋战。现在的我却连这点念想也没了。明明已经站到曾经那么憧憬的正职位置却什么事都没有结束。从成为正职的那瞬间起,不但有某种更加庞大的事物再度展开,在不明白那是什么的情况下,也渐渐找不出「生存」以外的工作意义。

有些约聘员工背地里议论着「为什么每次都是谷原」、「因为她是前店长的爱」、「明明是个女人」、「我们连转正考试都没办法参加」。那些员工的心情我感同身受,再理解不过。我的理智明白,自己应该奋发向上以免落人口实,实际上却办不到。

如果结婚的话,我身上就会出现什么巨大的变化吗————

神明们说的那些话令我感受到某种甜美的诱惑。我想,那就是对这样的自己所产生的厌恶感。

「谷原,今天真的很谢谢你。还有小柳姐,你特地赶来我好高兴。」

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本店的约聘员工秋山千晴毫不马虎地行礼,脸上没有一丝阴霾。

「别这么说,我才要谢谢你们找我。你一直都帮了我很多忙啊。」小柳满面笑容回答。

「所以,你什么时候提辞?」

「这个月月中。」

「马上就结婚入籍吗?」

「不,离入籍还有一小段时间,但因为我从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工作,所以想看看能不能稍微休息一下。」

「原来如此,这样或许也不错呢。」

「我知道能这样自由自在的日子也不多了,所以希望这段时间可以尽量享受。」

秋山露出一如往常的清澈笑容,啜了一口热红茶。我茫然地望着她优雅的举止。

几天前秋山对我说「有些事想讨论」时,我就有这种预感了。

所以,当小我五岁的秋山表示「我终于决定要结婚了」、「下个月就要离职」、「这段时间真的受到你很多照顾,所以想最先告诉你」时,虽然觉得这不是「讨论」而是报告吧,却也没有太大的冲击。

同样的,当她说「其实,我肚子里有小宝宝了」时我也不觉得讶异,只是急急忙忙改了吃饭的餐厅。

「因为我未婚夫是Doctor,是医生,大我十五岁,加上我一直有考虑要生小孩。虽然作梦也没想过会这么快就怀孕,但这或许也是缘分吧。」

先说,秋山不是那种不懂体贴的人。在小柳被逼到绝境的店长时代,秋山是给予最多理解的店员,当我破格升为正职时,尽管自己也是约聘员工,她仍然向我贺喜,为我高兴。

当然,听到秋山的报告我也很开心。一起跨越艰难的战友即将展开人生新篇章,我没理由不开心。

然而这是为什么呢?我如果不告诉自己「我当然高兴,可爱的后辈要开启新生活了呀,我没理由不高兴」的话,我怕漆黑的影子瞬间就会吞噬自己。

「今天真的很谢谢大家,还让你们请客。虽然当书店店员的日子不多了,但还是请多多指教。」

秋山站在疫情后一下子就恢复人潮的SUNROAD商店街入口,依依不舍回头道。她彬彬有礼鞠了个躬:「那么,我先走了。今天真的很谢谢大家。」神采飞扬地走向计程车招呼站。

最后,秋山边向我们挥手边坐进了计程车。小柳果然还是一脸笑吟吟地目送秋山。之后她喃喃道:「我记得那孩子家里好像住在国分寺吧?好惊人,搭计程车回家。也是,毕竟她是孕妇,先生又是『Doctor』。」

我也挥着手,隔了好一阵子才开口:「其实,我今天本来预计跟平常一样去『车屋一番』的。」

「我想也是。」

「毕竟和秋山一起去过好几次了。她虽然不喝酒,但也说过很喜欢那间店。可是她跟我说她怀孕了,我想这样就不能带她去那种烟味弥漫的地方,急急忙忙换了场所,改到她说自己常去的义大利餐厅。」

「嗯嗯。」

「结果,那里比我想像的还贵。我没有要怪她的意思,是我不够周到,没有事先上网查好价钱,而且其实根本也没有贵到哪里去,只是我能力不足罢了。」

「说什么能力呀……」

「不管怎样,那都是我无论如何也应付不来的店。我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时就发现自己找你来了,真的很对不起。」

「这种事无所谓啦。」

「我一定会还你钱。」

「什么时候还都可以。而且我也好久没看到秋山了,很高兴能跟她见到面,也很开心能看到你喔。」

小柳式的温柔一口气融解了我逐渐冻结的心。

「呜咿咿咿,小柳~」我发出自己也搞不懂的声音,努力忍住泪水,倒在小柳肩上。

我其实摸不清自己真正的心情。尽管如此,面对我可疑的举止,小柳也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好啦,接下来怎么办?当然还要续摊吧?」

「可以吗?」

「当然啦。我怎么可能放沮丧的后辈一个人回家?」

「我果然在沮丧啊。」

「不是吗?」

「不知道,我自己也不清楚。」

小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我的背。我们明明没有讨论接下来要去哪里,却同时朝车站迈出脚步。

「怎么回事?你最近很常来耶。我已经要打烊啰。」

老爹板着脸道。的确,我最近有事没事就会回老家美晴。除了老爹愿意让我用接近成本的价格享用美酒佳肴这个决定性的因素外,另外大概就是社群平台评价的关系,最近和我一起吃饭的人经常点名要来这里。

「啊啊,没关系,我们吃过饭了,你只要随便出三、四道菜就好。」

「你打算让我做那么多啊。」

「谷原爸爸晚安,不好意思突然跑过来,您很困扰吧?」

小柳楚楚可怜地垂下头说。长相、气质优雅的小柳本就是老爹喜欢的女孩类型,最近,小柳自己好像也发现了这件事,完美地学会了哄老爹的技巧。

「小柳小姐别这么说,哪有什么困扰。」

「您真的不用太介意,我们只要两、三道菜就很够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们会整理干净再回去,爸爸别客气,请先去休息。」

小柳深知老爹听到别人这么说反而就想留下来的个性。

「小柳小姐,你不用在意那种事。来,快坐下,我马上帮你们准备好吃的。」

我和小柳坐到吧台椅上,以冰凉的瓶装啤酒干杯。本来,我是想针对自己最近一直梗在心中的郁闷来源,具体来说就是结婚这件事问问小柳的意见。结果一回神发现自己讲的净是些工作上的事,像是包含工读生在内与其他人的人际关系、跟店长间一连串的对话、疫情后客人来店的状况以及自己身为正职的立场等等。

小柳绝非态度冷淡,但从途中便也不再插话,一边吃着下酒菜一边静静听我说。

「老实说,我最近常常觉得好累。该怎么说呢,就像是一直处在十八层地狱里一样,不知道自己的目标,也不知道自己在跟什么战斗。想着这种日子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那种心情也不是现在才有吧?」

「不,很明显有某些东西不太一样。感觉越来越不像以前那样只是单纯的生气和焦躁。怎么说呢?像是不满变得更沉重、更黏腻了吧。或许,那些我可以倾吐不满的人陆续离职也是很大的因素吧。」

「抱歉。」

「我没有要怪你,只是觉得好像只有自己被留下来一样。今天秋山说的那些话,我好像也没办法坦率地听进去。像她说『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工作』,我就觉得不是也才几年吗?听到『因为老公是Doctor,是医生,大我十五岁所以想早点生小孩』就会想『想早点生小孩跟是医生没关系吧?』一直在为这些事耿耿于怀。我真的想更坦率、更没有条件地为秋山高兴,但我这样到底算什么呢?原来,我的个性这么差劲吗?」

「嗯……这个嘛,以我的立场没办法评论就是了。」

「我或许曾经向往成为一名书店店员、升格为正职员工,却从来没梦想过结婚这件事。我以前甚至不懂女人结婚就要辞职的心情,然而现在这到底是什么感觉呢?为什么我听秋山说那些话会觉得郁闷呢?」

不知何时起,小柳手中的啤酒换成了日本酒。她轻啜一口酒,不自觉似地哼了一声。

「看,你果然闷闷不乐嘛。」

「没错,虽然不想承认就是了。话说回来,我是真的也觉得很恭喜她。」

「我懂,我也觉得有点闷闷的。」

「你也是吗?」

「嗯,大概是那个『是Doctor,是医生』的说法吧。人家可能真的是博士,我也明白秋山没有别的意思……真的就是一点点闷闷的。」

「我从来没想过要跟医生结婚。」

「我也是。」

「那是为什么呢?为什么面对秋山我会有这么强烈的挫败感呢?」

「郁闷的源头是挫败感吗?」

「不是吗?」

「我不知道啊。虽然不知道,但我喜欢你的这种坦率。」

「店长想让我在三十五岁前成为店长。」

「喔,感觉突然改变话题了。」

「小柳,假设三十五岁前成为武藏野书店店长的未来,和三十五岁前结婚辞职的未来,现在像这样挂在悬崖边,然后只能救其中之一的话,我应该拉谁上来呢?」

我逼真地演出站在悬崖上面临命运抉择的模样,右手抓的是成为店长的未来,左手是结婚的未来,小柳却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认为应该有两个都能拉上来的方法,也觉得有两个都放手的选项。重点是,无论你如何选择、选择了谁,之后的人生仍会继续下去。什么都不会结束,也意外的什么都没有开始。无论你选择谁或不选择谁,痛苦都只会稍微改变一下型态,确实降临在三十五岁的你身上。到头来,什么都不会终结。」

没错,真的什么都不会终结。小柳像是说给自己听似地又反复了一次,咬碎老爹端出来的第六道菜————腌渍姜片。

我不禁火大起来。

「那样也太绝望了吧?」

小柳不改超然的态度说:「你不觉得是『只有那里才有希望』吗?」

「什么意思?」

「前往下一个阶段不是很开心吗?」

「我不懂。你不是说下一个阶段也不开心吗?」

「不是,我只有说痛苦会持续,没说会不开心。」

我和小柳都醉得不轻。我们每次一喝多,就会展开问禅似的对话。我看向老爹,心想他应该很受不了我们吧。出乎意料的是,他正带着认真的眼神为我们制作第七道菜。

「所以,结婚这件事实际上怎么样?」

我也为自己倒了杯日本酒,啜了一口。小柳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道:「没怎么样啊。没有糟到需要自卑,也没有好到要上社群平台宣扬。就像我刚才说的,结婚意外地延续了之前的人生,我先生好像也很惊讶。有小孩的话或许会有所不同吧。」

小柳自己说完后又偏了偏头,感慨地修正:「不,应该不是。就算有了小孩一定也是一样吧。在这层意义上,秋山可能也跟我们一样,只是向往自己未知的境界罢了。或许,她只是想太多,以为会有什么新展开。」

小柳终于瞥了我一眼。

「话说回来,怎样,你交男朋友了吗?」

「我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东西?」

「那喜欢的人呢?」

「没有,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认识男人了。」

「那你还一直在讲结婚结婚的?」

「你先生能不能帮帮忙?」

「什么忙?」

「我的结婚对象。」

「啊啊,这件事没办法。而且如果是认识的人会很麻烦还是算了吧。」

「可是我真的都没有认识新对象啊。我能拜托的人只有你,吼唷,真的啦,帮我想点办法~」

我知道自己不是真心说这些话的,小柳也心知肚明。这是我们两人喝多时一定会上演的小短剧。

然而,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在一个跟平常不一样的地方开演跟平常一样的小短剧。只有在美晴喝酒时我会避免发酒疯,当然,是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的丑态。

我做好会被念「不要任性」或是「不要给小柳添麻烦」的觉悟,战战兢兢地抬头。神奇的是,老爹别说没有生气的样子了,不知为何反而还带着忧愁的目光盯着我不放,缓缓上菜。

「吃吧,先吃东西,打起精神。你现在就是吃。」

马铃薯沙拉。过去,我曾经在这道菜身上感受到店长的影子,并大声指责那是美晴堕落的证明。我小心翼翼将新生美晴的代表菜放入口中。

干————超好吃!

最先在口中扩散开来的,是马铃薯本身的清甜。这种傲视群伦的饱满清甜,是北明马铃薯还是印加觉醒呢?这道简单的马铃薯沙拉乍看之下仅由马铃薯、小黄瓜以及少许火腿构成,以店家自制的美乃滋与胡椒盐调味,却无法轻易糊弄我这从小吃老爹料理长大的舌头。我在只凭美乃滋绝对无法呈现的浓郁风味深处,寻到了一丝幽微的奶油香。

而比奶油香气更值得一提的,是白松露带来的冲击。老爹的厨艺真的进步了。他绝没有因为白松露是高级食材,就只是无趣地削一削洒上去。刚才,他将某个东西切成了小方丁。暗藏在马铃薯旁的白松露,才是这道马铃薯沙拉的核心与本体。

清甜与浓郁在舌尖上交融。我的口中是一整片北海道丰饶的土地与义大利阿尔巴绵延不尽的绿意。这是味觉上的日义同盟,日义之间应该从未有过如此牢不可破的关系。哥伦布在我的舌尖上展开伟大的航程,终于在日出之国见到了雪舟先生note。呃,我不是很确定就是了。

雪舟先生:活跃于十五世纪中期至十六世纪初的日本画家,有画圣的美誉。

不论是马铃薯还是白松露,都美味得令人舍不得咽下,想永远咀嚼下去。思及此,一串泪水冷不防滑落脸颊。

「老爹,谢谢你。」

我缓缓放下筷子挤出声音道。我确实收到了老爹蕴含在这一盘马铃薯沙拉里的炽烈心意与讯息————

不要留下遗憾!该做的事就去做!尽可能地尝试,即使如此还是腐朽凋零的话,到时候,我会紧紧拥抱你的残骸。

「好好吃,真的好好吃,我会加油的。」

一回神才发现,店长的影子已从马铃薯沙拉身上消失。

老爹一声不吭,默默擦着眼角。

小柳看着我们这对寡言的父女,只是低头哭泣。

那天回家时,老爹开了一张天价的帐单。

「开什么玩笑!美晴什么时候开始会敲客人竹杠了!」

老爹听见我的抗议,也脸红脖子粗地道:

「你才开什么玩笑!混帐东西,这些几乎都是原价!」

「哪里是原价!我看错您了!」小柳也加入战局。老爹反驳:

「少瞧不起人了!松露切丁用的量是刨片的三倍喔!那一盘沙拉原价足足超过一万圆。这已经算便宜了,混帐!」

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的心情与一种莫名的神清气爽同时在心中交杂,我任由酒意久违地……应该说几乎是第一次,在社群平台将所有内心话倾倒而出。

『请让我在今晚,在今晚那罕!』

『容我今晚一吐为快!』

『敬告世界!这是默默无闻的书店店员反击的狼烟!』

我以充满错字的宣告为开端,将自己对小柳倾吐的心情,也就是抱怨、不满和焦虑,全数丢给了网络上那些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认不认识的人们。

隔天早上,当我在连自己怎么回来也不记得的三鹰便宜公寓醒来时,全身上下每个毛细孔都爆出了冷汗。

喝酒就不准碰网络!据说,这是某搞笑艺人事务所严格灌输新人的观念。不过,这个观念恐怕不只搞笑艺人,也不限于艺人,而是全体人类都适用。

我实在很介意自己有没有犯下什么滔天大错,带着近乎肯定的不安,压着闷痛的脑袋,从被窝中伸出手臂拿起手机。

令人庆幸的是,我并没有提及「武藏野书店」这个特定名词或自己是在吉祥寺店工作的「谷原京子」,也没有说「我是大西贤也《虽然店长少根筋》的原型」。虽然那些「结婚到底是什么?」、「我的另一半在哪里?」的哀叹令人打从心底嫌弃,但我暂时放下悬着的一颗心。

帐号的粉丝人数一个晚上少了三人,变成七十六人。严格来说,这是失去六人,莫名新增三人后的数字。以六名粉丝为代价换到的,是一种久违的解放感。我在现实世界里向小柳大肆埋怨了一番,又在虚拟空间中以匿名书店店员的身份啰哩巴嗦、抱怨个没完。

这样就够了。转换心情意外迅速是我的隐藏优点。我在小得不能再小的浴缸里放入暖呼呼的热水,只浸泡下半身,让自己大汗淋漓,尽可能消除前一晚的酒意,与全身上下每一分水肿后前往书店上班。

店长对着这样的我出声道:「我有个秘招,没问题,我不会害你。」

一瞬间,我不知道店长在说什么。我这几天有找他商量什么事吗?就在我寻思的下一秒,心头用力跳了一下。

「请等一下,您是指什么?」

店长只是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没事,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不不不,真的求求你等一下!我对店长口中的「放心」没有任何好印象。大部分都是他一个人横冲直撞,掀起滔天巨浪,最后不知为何由我承受那些深受其扰的人的白眼。

曾经,我差点被众人讨厌,也差点辞掉工作。店长能够露出得意的笑容一定都是在问题告一段落之后。他不会在位于风暴中心时试图察觉问题,而是在问题大致解决后摆出一副凝重的表情多管闲事,带着无畏的笑容翻旧帐,将快收束的状况推入混沌之中。

「什么没事。我真的没有任何问题。店长的那个秘招就请继续当个秘招,留在心底吧。」

还是说怎么回事呢?是不是我以为的「放心」跟世人普遍的认知有所不同?「放心」的意义其实不是「无忧无虑」,而是「翻出旧帐,快收束的状况落入混沌,惶惶不可终日」?

我朝一旁架上的字典伸手,接着终于取回理智。不对不对,我现在该思考的不是这个问题。眼下的重点是,店长到底是在担心我的什么而说出了「我有秘招」和「放一百二十个心吧」这种话。

这家伙,该不会推敲出我的社群帐号了吧?

「店长,请问————」

店长立刻伸手阻止我开口,嘴上说着:「没事,交给我,保证没问题。」英姿焕发地转身离开。

这个人曾以创作歌手为目标。然而,只要是武藏野书店的老员工,所有人都知道店长是个超级音痴。我听不出他转身时噘嘴哼的是什么歌。

哼、哼哼、哼哼哼……♪总觉得很像是〈瓢虫森巴note〉,我不禁诚挚祈祷是自己听错了。

瓢虫森巴:日本七○年代婚礼上的经典歌曲。

在那之后的几周,我丝毫不让自己懈怠,处处提高警觉,时时绷紧神经。店长的箭不知何时会从何处射过来。我将五感提升至前所未有的敏锐,即使是细微的变化也凝神以对。

我宛如遭他人附身,只要柱子后传来迷路孩童的哭声便迅速赶去引导,面对神明A的不满保持和缓心态,以猛烈的气势向总公司或经销商申请配书,对神明B的抱怨不为所动。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其他店员没有背地里喊我一声武田信玄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不,因为是「背地里」所以才没传到我耳里吧。总而言之,我以惊人的紧张感面对工作,矶田和其他员工以及神明C这些老客人都称赞「谷原小姐最近状态非常棒」。

所以,我才松懈了一下吗?不,我不这么认为。如果说我那样叫大意的话,这个世界也太残酷了。

我只是在看书罢了。由于久违的早下班又适逢刚发薪,钱包难得有余裕,我便在超市买了三罐最近很喜欢的罐装调酒和下酒菜回家。

我忍住喉咙的饥渴,先打扫家里还洗了衣服。尽管麻烦得要命,却也还是卸了妆,洗好澡,在万全的状态下打开罐装调酒的拉环。

接着,我抓起加了美乃滋的炸鱿鱼脚,翻开期待已久的书籍————第二次的《Stay Foolish Big Pine》。

由于最初发现这本书的矶田不断推荐我:「看第二遍会觉得更厉害,你赶快看!」因此即便家里还没看的书和累积的作品样书堆积如山,我还是在几天前翻开了《Stay Foolish Big Pine》。

我本来就觉得这本小说很有趣,但就如矶田所说,看第二次时除了有趣又增添了「厉害」的感觉,察觉到看第一次时没注意到的各种安排。在知道最终结局的情况下阅读,便能明白这个故事是在多么严谨的计算中成立。

从每一段别有深意的描写,理解马克江本这个新进作家在斟酌字句上是多么细腻敏锐。

我明明不记得自己开过冰箱,但一回神,三瓶罐装调酒已空空如也,买回来的小菜也吃得一干二净;我以令人想不到是看第二次的专注……不,应该是远胜于第一次阅读时的专注一头栽入小说中的世界。接着,剧情终于渐入高潮,也就是来到我第一次阅读时感动不已的第五章。

当故事揭露之前读者以为是主角的角色不过是配角,认为是配角的人才是真正的主角,世界由白转黑时,别说是最近对店长的疑惑了,我甚至忘了此时此刻自己的存在。

结果,这应该被判定为「松懈」吗?神明为何这么快就决定抛弃我了呢?

一旁的手机连响了两次。我对那声音不太有印象,觉得是宣告某种事物即将开始的铃声。尽管努力想将注意力带回故事,却又莫名介意。

我不经意望向墙头的时钟,凌晨十二点,是正适合故事开始的时间。脑海刚浮现这个想法,手机便立刻像是故障似地叫了起来。

「咦?是怎样?太可怕了吧。」

我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发出柔弱少女的低呼。我强忍恐惧拿起手机。『你有新的粉丝!』、『你有新的粉丝!』、『你有新的粉丝!』、『你有新的粉丝!』萤幕遭同样的讯息文字淹没。

为什么?此时,我对于发生了什么事毫无头绪。我双眼圆睁,愣愣地打开了社群平台的APP。果然,虽说现在是网络最热闹的时段,我的河道上却充满了老爹的贴文。

老爹今晚最早的自言自语是晚间十一点半的这则:『感谢大家!粉丝终于突破一万人!』

大概是同时涌进的按赞数令老爹心情畅快吧,沉默片刻后,老爹一口气发了好几则内容:

『请让我在今晚呐喊!』

『神乐坂美晴受到大家喜爱,请容我今晚一吐为快!』

『敬告米其林!这是默默无闻的厨师反击的狼烟!』

掌心的汗水多到我怀疑自己怎么没有因为握着手机而触电。虽然暂时感受不出嘲笑的意味,但老爹一定是刻意模仿我前几日的发文。

之后,老爹接连不断发出灵魂呐喊。『我之前会介绍神乐坂其他餐厅不为别的』、『就是想扩展粉丝和获得更多追踪』、『我一开始就设定目标是一万人』、『我有个心情无论如何都想和一万名粉丝分享』、『不过,在那之前请容我说一句话』、『我做的菜比我介绍过的任何一间餐厅的任何一道料理都还好吃!』、『我诚挚静候各位的来访』……

期间,我的手机仍旧不断出现通知『你有新的粉丝!』这肯定跟老爹后来发的文脱不了关系。尽管事态紧急,我仍慢条斯理地滑动萤幕。

接下来是连续三篇附带照片的贴文,全都有着惊人的按赞数,威力满点。

第一篇的文字是『新菜:高野豆腐千层派佐香川县乌鱼子及炭烤五花』,再附上看似该道料理的照片。老实说在我看来,只觉得照片里的东西像某种神秘的黏土造型,但「看起来好好吃!」、「不愧是师傅!」等称赞却排山倒海而来。

第二篇的文字是『美晴的反击狼烟,大快朵颐的两位畅销作家』。附加照片上是大西贤也亦即石野惠奈子小姐与另一人。由于照的是背面无法确认长相,但感觉是洋溢年轻气息的女性。

我没听石野小姐提过她有作家朋友,更别说是这么年轻的女生。那个人真的也是作家吗?是不是老爹搞错了呢?重点是,老爹把照片上传到社群平台有取得石野小姐同意吗?我从来没看过石野小姐那么骇人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是在「大快朵颐」。

此外,这张照片有某个地方令人介意得不得了。究竟是什么让我耿耿于怀呢……这个模糊不清的疑问因为下一篇发文瞬时被抛到九霄云外。

看到那则发文的瞬间,我的脑海跑起走马灯,播放各种老爹的画面。

我从还是喊「把拔」的时期开始就很喜欢老爹。老爹虽然花心却深爱母亲,我从懂事起,便热爱吧台有他和母亲坐镇的美晴。

脑海里是我学从前在美晴工作的师傅第一次喊出「老爹」的那一天、高中毕业典礼上哭得比所有毕业生还大声的老爹、当我大学毕业成为书店店员后老爹对我说的温柔话语,还有相反的,当书店店员生活与梦想有所差距,我抱怨不停时他丢给我的严厉教诲。

打破种种光景的,是距今已有十一年、母亲火化的那日。老爹对着棺材说话的身影掠过眼前。

「美晴,交给我吧。我保证会让京子幸福,你就放心在天上守护我们吧。孩子的妈,谢谢你。美晴,真的谢谢你!」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老爹认为的「女儿的幸福」就是这么回事。就像在表示对亡妻说的那些话是伏笔般,老爹的最后一则贴文是这么写的:『急征女婿!本店相亲,免参加费。配对成功后立即供应三餐,并附上本店所有权!』

这则贴文也附了一张照片————不,是影片。

令人不敢置信的是,老爹附上了那部遭任意剪辑的「超级店员T小姐暴怒:『公司的老二好硬!』(笑)」影片,并加上一句:『这是我最心爱的女儿,请转发分享』。

老爹不明白社群媒体的可怕。要是当年,这是可以提出告诉的。应该说,如果我有那个意思,是真的可以把老爹从这个社会上抹除掉吧。

我做好心理准备看了自己的帐号,粉丝数量一口气增长到三百人。

这就是一万粉丝的威力吗?「不,不对……」我自言自语道。

就算老爹承认「超级店员T」是女儿,急征「T」的老公,我的粉丝也不会增加。因为老爹并没有将「超级店员T」和帐号「飞蛾扑火」串联起来。

有某个家伙做了这件事————?

我带着这样的推论翻着老爹的社群平台,瞬间便找出来了。有个人相当勤奋,将每个回应父亲的网友或是按赞的人一一引导至我的帐号。

这就是那个男人说的「秘招」吗?多么聚沙成塔的作业啊……我半是佩服地在脑海中描绘那道身影。

男人的帐号名称是「吉祥寺君主」,看着「42000」这压倒性的粉丝数字,我不知该如何解读。

叮、叮叮、叮叮叮……♪

获得粉丝的通知音效,精采地演奏着〈瓢虫森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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