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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四话 虽然专务董事少根筋

店长正在挨骂。

「我记得,你是叫山本猛没错吧?」

四十岁有余的大叔此刻像个打破玻璃的昭和少年听着训。

「我不是在指责你的错误,我的意思是我很不满意你那种嬉皮笑脸的态度。」

被骂得狗血淋头。

「你有认真在听我说话吗,山本店长!」

骂他的人是武藏野书店董事长最近才刚加入公司的独子,传闻中快要接班的专务董事。他的年纪铁定跟店长相差无几,穿着一袭看似高级不已的双排扣西装,戴着黑色方框眼镜,浏海上抹的油多得惊人,一身「THE六本木」的风采。

「是的,是的,当然当然!柏木雄太郎专务董事!您说的话,我,山本猛,一个字都没听漏!」

入社资历即将迈入二十年、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本店的资深店长顶着连公司内部谋求飞黄腾达的人也不忍直视的谄笑,边以感觉只会出现在漫画里的方式搓手道。

「我的意思就是,你的那种行为让我很火大!」

店长正在挨骂。

被专务董事骂得体无完肤。

专务董事毫无预警地在早晨的忙碌时段来到店里。那是在朝会途中,店长滔滔不绝诉说他昨晚看的商业书如何又如何的时候。

专务董事虽然偶尔会巡视店面,但都是挑营业时间前来,最近也没什么看到他。

打从我挺身激烈反抗后,这是专务董事第一次来到店里。自从我已经连自己在气什么都不确定,于书店营业时间翻着白眼高喊:「公司的老二不要在大庭广众下没有分寸地失控!」那天以来,我一次也没看过他的身影。

当自动门打开时,店里的空气瞬间冻结。专务董事本就是个易怒的人,此外,不管是那身看似高级的西装,还是本人酝酿出的气氛都与书店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店里所有员工显然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专务董事,就连我自己也还没能为那件事向他道歉。

专务董事盘着手臂在店长背后默默参观起朝会。与他相对的八名职员全都打直背脊,挺起胸膛。

店长很难得地发现了这个异常。虽然不论是自动门打开时也好或是专务董事到来也罢,他都浑然不觉,直到前一秒还是一如既往,带着陶醉的眼神说着「启发」这个词源自哪里这种无关紧要的内容,结果却像是受到吸引般地转过身去。

「最近,我实在拿大家那股缺乏上进心的样子很无奈。话说回来,我每天早上苦口婆心在讲『自我启发』,大家知道『启发』这个词的正确意思吗?启发这个词啊,原本是《论语》中孔子说这不是柏木雄太郎专务董事吗!」

如果我闭着眼睛的话,大概会以为「启发」的正确意思是「《论语》中孔子说是柏木雄太郎专务董事」。

店长的切换就是如此优秀。从演讲→察觉→回头→搓手→靠近→阿谀奉承……感觉只花了几秒。

专务董事厌烦地压着眉头道:

「不用介意我。我只是想确认一点事情,并不想剥夺你们早晨重要的时间。」

几句正确不已的话并没有传达到店长耳里。

「不不不,您这是岂敢岂敢!柏木雄三专务董事都不远千里来到这种店里监察了,怎么样都得跟您打声招呼才行。不,最重要的是,能不能恭请柏木雄三专务董事对这群家伙说几句话呢?」

专务董事的突然来访或许让这个人以自己的方式陷入混乱了吧。在这几句写在纸上应该就几行字的话里,充满了好几个可以吐槽的点:「岂敢」的用法、「柏木雄三」是雄太郎专务董事的父亲,是董事长,以及就算退一万步来说能接受「监察」这个词好了,也无法当作没听到「这群家伙」这个说词。

专务董事则是对另一个词有了反应,皱起眉头。

「『这种店』……是什么意思?」

专务董事的眼镜似乎发出了光芒,店里的空气变得更加寒冷了。明白店长平日德行的我们自不用说,就连刚进来的十九岁工读生弟弟也以祈祷的目光望向店长和专务董事。

很明显,专务董事就快爆炸了。几乎所有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本店的员工都察觉到了这件事,唯独领导我们的船长没有要明白的意思。

「哈、哈、哈。这个嘛,就是您看到的样子。我的意思是,感谢您来监察这么『乱糟糟』的店。」

我以为自己在外太空。

此刻,四周的静谧与窒息感,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突然被丢到了外太空。

店长什么都不知道。他自贬为「乱糟糟」的地方除了是他负责的店铺,更是柏木家的店,也就是专务董事的店。

当然,店长没有恶意。包含刚进公司的工读生在内,我们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

刚开始受到店长洗礼的十九岁弟弟曾经这么说过:「只要把店长当成四岁小孩就很好理解了吧。我在学校念的是幼儿教育,应该没问题。」

原来如此,店长这个人的确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任何感受都直言不讳。虽然我觉得四岁小孩可能更好沟通,但也莫名接受了这个理论。

专务董事双眼圆睁。与上次紧咬着年轻店员不放时不同,这次显然是专务董事更站得住脚。我才刚这么想,专务董事便迅速看向我。

那仿佛询问般的眼神气势惊人,我下意识点点头。专务董事不知为何露出放心的微笑。

接着,专务董事开始厉声训斥店长:「如果这间店『乱糟糟』的话,那也只是这里的负责人,你————自己乱七八糟。还有,你用『这群家伙』是什么说法啊?让人很不舒服。这些员工并不是你的物品。最后,柏木雄三是我父亲,我们公司的董事长,绝对不是专务董事!」

这是非常恰当的训斥,一针见血将我的想法全都说了出来,暂且也没有沦为情绪性发言,令人忍不住佩服地想:「这个人是那位专务董事吗……」

至少,我收到了专务董事想表达的意思。不过有两点我无法理解。

第一点是,店长一边「嗯嗯嗯」、「喔喔喔」地夸张附和,一边从围裙口袋取出笔记本记录着什么。

我完全想不透那份笔记上到底写了什么。总不可能是「乱七八糟的是我自己」、「员工不是我的物品」这些东西吧?就连那感觉十分刻意的附和,都让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故意要惹专务董事更不耐。

店长每开口附和一次,专务董事的怒意便愈发高涨。我不明白的第二点,是专务董事每次开口要说什么前都会看我一眼。

「等等,怎么回事?专务董事在看你吧?」站在我背后的矶田问道。

「哪、哪有,怎么可能?」尽管嘴上这样否定,我的想法也跟矶田一样。

毫无疑问,专务董事刚刚有在看我。他的视线就像是在问「我可以去荡秋千吗」的小男孩,而每当我像个母亲般点头表示「嗯嗯,可以喔」后,他果然就会露出安心的神情。

「不,他绝对有在看你。是怎样啊,好恶。」矶田嫌恶地说。

我放空思绪,眼神追着大喊「我记得,你是叫山本猛没错吧————」的专务董事身影。

我的人生,基本上就是哀怨每天的一成不变。早上起床,上班,耗损灵魂,下班。买小菜回家,边喝酒边看书,然后睡觉。毫无疑问,我就是这样静静度过无聊的每一天。然而,我偶尔会很难得地这么想:

所谓人生,真是难以预料————

早上,当我一如往常在三鹰塞满书本的便宜公寓里醒来时,想都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夜晚。

就在店长被骂得狗血淋头的那天晚上,我在六本木大楼里的高空lounge bar俯瞰东京的夜景。

「来到这里,总算是能大口呼吸了。」

人生真的是难以预料。那句跟我的人生八竿子打不着的话穿过我的身体,没有留下任何共鸣与感动。

专务董事一脸放松,拿起玻璃酒杯。我虽去过酒吧之类的地方,但这大概是人生第一次看见别人喝白兰地吧。

「对、对啊。」

我倒是觉得难以呼吸,仿佛要窒息。无论是随便扎成丸子头的头发,还是在东南亚选物店一见钟情的八百圆洋装,以及虽然相信帐单不用均分,但钱包里只有四百圆的这件事都令人好怨恨。哪怕只有一丝丝也好,如果早上我在三鹰的便宜公寓里醒来时,能料到今晚自己会在六本木大楼里的高空Lounge Bar的话(当然,我不可能预想得到),就不会以这身打扮过来了。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让我落到在这种地方喝酒的地步呢?我寻思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想找出究竟是哪里搞错了。

早上,专务董事在员工面前训斥店长一顿后依然没有离开。

「我今天只是普通的视察。因为如果这间店有什么问题的话,加以改正就是我们干部的工作。」

就连这句在全体员工前的发言,不知为何感觉都像是在对我说的一样。

以前,也有其他干部来本店视察过几次,虽然不像威权董事长那样五分钟内就结束,但无论谁来,也都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离开。

专务董事的手机比其他任何一名干部更常响起,他会一一回复信件,有时还会在休息室使用电脑或平板。总而言之,一眼就能看出其繁忙程度的这个人一定也会马上就离开了吧。

然而,与员工们近似期待的预测相反,专务董事一直待在店里。他到底是在看什么呢?专务董事时而巨细靡遗地检查书架,时而试着从店门口环顾店内或是跟来店的客人攀谈。

当然,他也没放过员工的一举一动。虽然不像从前那样在营业时间念人,但只要一看到专务董事那凝神观察、记录些什么的样子,便令人精神耗弱。

有段时间,专务董事在左边的柱子后做笔记,店长则在右边的柱子后无意义地盯着人看。

跟我一起站柜台的矶田表示:「谷原,好像多一个人了耶……」

我没有多加理会,厌烦地心想:「拜托,饶了我吧。」

结果,专务董事直到我下班为止都一直待在店里。我隐隐约约有股不好的预感,没跟大家打招呼便踏上回家的路。

但我并没有成功甩开专务董事。该说不出所料吗……当我小跑步奔驰在SUNROAD商店街上时,耳边传来了「谷原小姐!请等一下,谷原小姐!」这令人绝望的呼喊。

身边的路人纷纷疑惑是不是在拍摄节目,开始寻找起「谷原小姐」,我因此无法无视那道呼喊。

我强按下「到底是怎样啦!」的心情回头。专务董事用力捉住我的肩膀。

「真的很抱歉,但我有些话想跟你说。我已经预约了很熟的餐厅,能不能请你稍微陪我一下呢?」

专务董事啜了口我没听过的牌子的酒,看向窗外。

「今晚的月亮————」

「什么?」

「今晚的月亮真美。」

等等等等等等,不对、不对、不对。窗外清晰可见的东京铁塔旁是朦胧的月亮,他只是在陈述这件事而已。

「对、对啊。月亮出来了。」

「与其说是出来,应该是很美吧。」

「是吗?那个,我不是很清楚……」

专务董事歪着脑袋,似乎觉得不解。我才更觉得不解一百倍。在SUNROAD商店街被叫住,又遭人不由分说地塞进计程车,到达了人生第一次的六本木。顶着脱落得差不多的妆容和一身廉价的衣服,才刚走进跟此刻的自己一点都不相称的饭店,便立刻又在料理绝对没有老爹做得好吃,定价却是美晴四倍左右的高级料理餐厅用餐。下个瞬间,我已一边俯瞰令人头晕目眩的东京夜景一边喝着贵到爆炸的啤酒。

「专、专务,请问您要说的是什么事呢?」

虽然可能是自我意识过剩,但我还是处处小心,避免气氛变得太诡异。或许是因为价钱的关系,我没有什么喝啤酒的心情,也无法直视专务董事的脸。

专务董事噗哧一笑,缓缓将酒杯放到吧台上。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愿意听我说吗?」

「是的,我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过来的。」

「谢谢你。不过,真的是很小的事。」专务董事开始诉说的,是关于自己成长的故事。

创立武藏野书店的柏木雄三董事长有位前妻,但前妻并无所出,他也因此离婚,年近四十之际又娶了一位小自己二十多岁的妻子,两人间的独生子便是名为雄太郎的专务董事。

「我被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虽然不知道在你眼里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但老爸非常疼我。我老妈也不是个有主见的人,基本上对父亲言听计从,所以也很宠我。拜此之赐,成长路上我没吃过任何苦头,自由自在地长大。」

专务以自嘲的口吻说道。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疑惑「这就是他想跟我说的话吗?」无所谓有不有趣,也感觉不出自己有没有兴趣。

「这样啊。」

「虽然不清楚是不是那份『疼爱』的延伸,但关于我未来的出路,他们也一次都没有干涉。」

「这样啊。」

「我从小就很别扭,讲坦白话,我过去压根不想继承书店。虽然书本在这个时代仍然十分活跃,但我对这些并没有兴趣。」

「这样啊。」

「我的高中、大学都是自己选的。不管是出国留学、在美国矽谷前景看好的科技公司实习、回国创业没多久后进入AI相关企业的潮流中,也全都是自己选择的路。老爸真的没有强迫我任何事,即使在老妈早逝后也一样。实际上,我在之前那间公司也待得很开心,很早就取得内部创业的许可,也留下成绩,每天都过得非常充实,认为自己独立是理所当然的事。」

「啊,这样啊。」我在连续几个冷淡的回应后,第一次表现出对话题的兴趣问道:「专务今年几岁了?」

「我三十四岁了。」

「咦?这么年轻吗?」

「哈哈哈,你的反应真直接。我看起来很老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原来如此。原来专务才三十出头啊。」

发现一直以为比自己年长许多的男人其实跟自己年纪相仿的事实后,脑海里最先闪过的不是惊讶,而是想到店长对这么年轻的人卑躬屈膝到那种程度,每次见面却还是会挨骂,不由得心生怜悯。

专务董事露出满意的微笑,缓缓看向窗外。

「我也曾想像过出版业不景气的样子,但没料到会这么严重。虽然不知道老爸在员工面前如何,但他经常表现出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是这样吗?」

「是啊,现在说出来应该已经没关系了,他这几年真的很没精神,也第一次跟我谈到了工作上的事。」

「董事长怎么说?」

「他说,我几乎没什么东西能留给你。如果你有一丁点想要经营书店的愿景的话,现在立刻打消这个念头。」

「啊?」

「然后啊,他还边笑边脱口而出说『反正你很聪明,跟我不一样。应该不会有那种想法吧……』那些话真的很无力,却也很沉重。那一刻,或许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像了老爸的人生风景。」

「原来是这样。所以专务才会进我们公司吧?我之前一直觉得很神奇。」

终于进入正题了。就在我这么想时,直到前一刻还束缚着我的绳子意外松了开来。

我不客气地又点了杯随随便便就超过一千圆的啤酒喝下肚,甚至不由自主发出「噗哈」的感叹。

「那个好喝吗?」

我以轻松的口气问专务董事。「嗯,非常好喝。这种酒在吉祥寺一带不太容易看到,你有兴趣的话一定要喝喝看。谷原小姐看起来酒量很好的样子。」专务董事也开心地喝下第N杯的白兰地。

我们周围流淌着一股神奇的放松氛围。人在大意的瞬间很容易会被摆一道。这是我在武藏野书店任职后学到最多的一件事。

我轻啜着不熟悉的白兰地。专务董事瞄了我一眼,开心地笑了起来。

「你好像误会什么了。」

「咦?」

「你误会了。我老爸的话的确是很无力,我也因此有了些想法,但那并不是我决定继承书店的原因。」

专务董事的表情和语气和刚才没有不同,但确实切换了一种气氛。直觉告诉我,他接下来要讲什么不妙的事,我慌慌张张地想恢复原来的气氛,专务董事却快了我一步开口:「虽然有点可耻,但我活了三十四年来那是第一次。」

「第一次、什么……」不可思议的是,我虽然这么问,内心却隐约可以猜到他要说什么。

「第一次……被人那样痛骂。谷原小姐,你不是骂了我吗?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的父母几乎不曾凶过我,所以我那天很受伤。受伤,但也有种得到赦免的感觉。同时,也为自己没有看错人松了一口气。」

「没有看错人?」

「是的,那才是我想继承家业的理由。老爸向我坦承内心的无力后,我去本店参观过好几次。参观前我一厢情愿认定书店的工作环境一定很死气沉沉。实际上,也的确有数不清的地方需要改善,但我在里面找到了。」

「找到什么?」话一出口我便马上觉得自己不该问。虽然我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但即使从我为数不多的恋爱经验中也推测得出来。每当我没兴趣的人要向我告白时,一定都会将我拉进这种模式。

「那里有一名战斗的女性。」专务董事表情诚挚,点点头道。我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专务董事也不期望我回应。

「我找到了能正确引导我的女性,也就是你……谷原京子小姐。那就是我会进入武藏野书店最大的理由。」

回想起来,每次都是那样。过去向我告白过的两、三个人毫无例外,全都是我抓狂发飙过的对象。

怎么回事?男人心中都在期望挨女人的骂吗?那些我试着交往的两、三个男人,每一个都有着严重的恋母情结,个性极度依赖,一天到晚发牢骚,全都交往不久。

从此以后,若有挨了我的骂之后眼神发亮的男人,我都会保持警戒。我并不喜欢「战斗女」这种称号。至少,我希望将来哪一天遇到的伴侣看到的我,不是什么奋战的身影,而是楚楚可怜、惹人心疼的表情。

专务董事深吸一口气。我不能让工作的地方变得更难挨,不可以让专务董事再继续说下去。我抢先开口:

「我热爱现在的工作。我进公司时书籍销售就已经不容易了,所以对于前辈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出版业不景气』也没有切身的感受。但重点是,能在书本的围绕下工作果然是件幸福的事。」

我不是信口开河,但的确隐瞒了对这份工作的一百个不满,让自己的眼神闪闪发亮。

专务董事不愧是专务董事,观察力比店长敏锐太多了。

「你这样的人能这么说,身为公司干部我觉得很幸福。」

「我只是个小职员罢了————」

「那么,谷原小姐有想过结婚吗?」

「我还没有余裕考虑这件事。」

「果然了不起,一心一意工作到这个地步。」

「一心一意吗……或许吧。虽然我每天都在思考自己工作的意义,但每次一走进店里闻到油墨的香气,那些杂念好像就都消失了。或许,这样只是逃避问题,但我就是无法自拔地喜欢书。虽然感觉像是被人利用了喜欢的心情有点不爽,但我认为正是因为喜欢书,这份工作才能持续下去。」

我的话越说越顺。对今天才第一次好好坐下来跟我说话的专务董事而言,一定觉得大部分的内容都莫名其妙吧。

尽管如此,专务董事果然观察入微。

「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书吗?」

「有喔,我最近最推荐的,是一本叫《Stay Foolish Big Pine》的小说。作者叫马克江本,是新人作家。」

「哦,我完全没听过。」

「我也这么想。目前真的只有一小部分的人知道,让人很心急。我和店里告诉我这本书的女生一直在思考要怎么推这本书。」

「你说的是矶田真纪子小姐吗?」

「咦?好厉害。专务,你记得大家的名字吗?」

「当然记得啦。目前姑且是记到最后进来的那位工读生,广原龙太郎。」

「哇,这真的让人有点尊敬耶。」

「好说好说。然后呢?那本《Stay Foolish Big Pine》哪里有趣?我虽然对经营书店没兴趣,却是经营书店的老爸带大的。别看我这样,我很爱看小说。」专务董事有些喃喃自语地说,接着,从皮制包包中取出那本他经常拿在手中的笔记本。

虽然不是很确定笔记本封面上「vol.8」的意思,但应该是指进入武藏野书店后的第八本笔记本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真的很值得尊敬。发现自己快要对专务董事产生感情后,我甩了甩头。

「那本书真的很厉害。平常,我如果先称赞太多优点的话,被推荐的人看的时候往往会失望,所以我不想讲太多————」

「喔!谷原效果。」

「咦?」

「我当然也有看大西贤也的《虽然店长少根筋》。如果说『好看』,将门槛拉太高的话就会变成『也没那么好看』,如果说『无聊』降低门槛的话,则会变成『意外很有趣』。虽然书里写的是『谷口效果』,但我猜实际上应该是叫『谷原效果』吧。话说回来,那本书好厉害,也写了很多老爸的事。」

「第三章对吧?」

「嗯。〈虽然敝公司董事长少根筋〉。」

「总觉得很抱歉。」

「不用啦。你根本不需要道歉,我反而觉得很痛快呢,感觉第一次认识了老爸身为经营者的那一面。我之所以想继承家业,那本书果然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吧。」

「那就好。」

「别说这个了,告诉我《Stay Foolish Big Pine》的事吧。」

「啊,对喔。那么,我已经可以不用顾忌『谷原效果』来推荐了。总之呢,作者的手法很厉害。最让我惊讶的是第五章,主角突然换了一个人。」

「主角换人?」

「没错,主角换人,完全颠覆原本的世界。读者前面以为是配角的人突然成了主角,原本是主角的人变成配角。原本一到四章看到的世界从第五章开始转瞬间变了一个颜色。」

「什么啊,好强喔。感觉超有趣的,我一定要看!」

「嗯!专务要买书的时候,请务必莅临本店!矶田一定也会很高兴。」

到头来,我即使心怀不满也仍持续当书店店员的原因就是这个。与喜欢书本的人谈论喜爱的书籍比什么都让人开心。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喜爱的书籍是世上最令人高兴的事。

不知不觉间,专务董事说话时拿掉了拘谨,我也消除了对他的戒心。无论是东京铁塔抑或高楼霓虹,眼前的夜景都变得更加璀璨。不,夜景的光辉没有改变,只是我眼前的阴影消失罢了。

「接下来的事,也请别说出去。」专务董事微微压低声音道:「我想,老爸近期就会退休了,之后应该会由我继承武藏野书店。当然,我的能力还十分不足,可能也会给各位添麻烦。不过,为了在我们公司工作的大家也为了书店业,最重要的是为了在这个时代愿意走进书店的客人,我想打造出美好的书店。」

「我很期待。虽然,大概很多事都会比专务想像的更辛苦,但请不要气馁喔。」

面对我的玩笑,专务董事也打趣地耸了耸肩膀。

「等我成为公司的领导者后,有两件想做的事。第一件,是在这条街上开设武藏野书店。」

「这条街指的是六本木吗?」

「没错,我认为在这个时代,成立新店不失为中型书店的一种应变之道。与其跟以前一样打些差劲的广告,不如打造一间让媒体无法忽视的风格书店。例如,看准疫情后的社会,打造能吸引外国人的店面。如果要这么做的话,我认为就应该在象征当代东京的区域开店,以目前来说,应该是六本木吧。当然,这不是即刻就要完成的目标。」

「是啊,这个话题的规模太大了,我有点无法想像。但如果是过去一直在这边工作的您觉得有胜算的话,我想一定没错。」

专务董事讶异地拢起眉头。

「我跟你说过我以前在六本木工作吗?」

「啊啊,没有,我只是觉得以类型来说应该是六本木吧。不说这个了,专务的第二个抱负是什么呢?」我连忙改变话题。

专务董事仍是一脸不可思议,但很快又重振精神微笑道:

「第二件事还不能说,但跟你有关。总之,今天能和你聊天真是太好了。很高兴能听到你的想法。」

语毕,他将目光移向手表。此时,董事长独生子的立场与专务董事的头衔已从这个男人身上消失,柏木雄太郎这个人变得立体起来。

奇怪,感觉好像不赖嘛……

我已经不想消灭这份涌上来的心情。

「这样啊。那么,我就抱持期待了。专务以后一定要告诉我第二个抱负是什么喔。」

我缓缓看向窗外。

东京的夜月,看起来比刚才更加美丽了。

店长正在大闹。

「我非~~常明白柏木雄太郎专务董事您的意思。可是啊,就算这样,我也不是那么老好人,只要是您说的事就照单全收!」

四十岁有余的大叔此刻像个昭和时代撒泼的小孩,激动亢奋。

「你从刚才开始到底在说什么啊,山本店长!」

专务董事额头上青筋跳动。如今的他已将双排扣西装换成质感夹克,方框眼镜改成柔和圆眼镜,剃了一头清爽的发型。变身成「the 吉祥寺」风貌好一阵子的专务董事,已许久没有这样生气。

店长不为所动。

「我是说,我非常明白专务董事您的意思!」

「这样的话,你现在是在对我凶什么呢?」

本店年纪最小的工读生广原龙太郎站在我身旁,睁着圆圆的眼睛问:「我的想法跟专务董事一样,店长到底在气什么?」

我这个三十二岁的正职员工忙着手上的事叹气道:「别看,小心被波及。」

我嘴上一边提醒可爱的十九岁男同事,一边暗自反省这场闹剧的罪魁祸首应该就是自己。

当我人生中第一次前往六本木,喝了不熟悉的白兰地后,隔天,大概是因为前晚与专务董事间的谈话还有些飘飘然,被店长瞧出了不对劲。

「咦?谷『冈』京子,发生什么事了吧?你今天早上心情很好呢。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我和店长到底相处几年了呢?我非常慌张,没有理会事到如今店长还会叫错我名字的这种事。

「啊?怎么突然这样说?嗯?没有发生什么事啊。」

「不不不,谷『山』,你以为我们相处几年了?我可没老眼昏花到会忽略可爱下属的异样喔。」

明明就老眼昏花,忽略了无数重要的公事,却唯独在这种时候特别敏锐。

「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不说这个了,店长,我掌握到一些有价值的情报,你想不想听呢?」我一心想改变话题,说出了连自己都意外的话。

店长的眼睛迸出诡异的光芒。

「有价值?呵呵,还真令人好奇。是什么情报呢?」

「专务董事喜欢的员工类型。专务董事看重怎样的员工,想提拔怎样的人,店长有兴趣吗?」

「当然啰。」

店长是个不顾羞耻心,野心勃勃想飞黄腾达的人。果然,他已经脸不红气不喘地打开笔记本,舔了舔笔尖。

我压下叹息道:「听说,专务董事喜欢战斗的人。」

「战斗?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曾经对专务董事抓狂发飙吗?」

「嗯,就是说公司的老二怎样又怎样的那次吧?在社群媒体上引发广大讨论,很低级的那个。」

「那不重要。不过,我当时的态度似乎让专务董事留下了好印象,很认可我的样子。」

「这又是为什么?对那种不恰当的言论?」

「所以说啊,他好像是欣赏我的斗志,认可那种不畏强权的态度。」

「原来是这样啊,这的确能理解。我也觉得以自己的下属而言,你的那种魄力十分可靠。原来如此,战斗的员工啊。」

今天,是我和店长那番谈话后专务董事首次来访。店长似乎一直将我说的话铭记在心,也误解了表现战斗态度的方法。

专务董事望着店长的视线始终冰冷。

「我再问一次,你现在是在对我凶什么呢?」

店长的脸上依旧挂着无所畏惧的笑容。

「我不是在凶您,只是想让您看看我的气魄。这就是我的战斗态度。」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想让您看到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这个人对谁都能直言不讳。无论对方是我的上司还是下属,是作者还是客人都无所谓。我不是懦夫。」

「不,我认为对方是谁很重要。所以我问你,你现在到底在讲什么?」

「我不是已经说好几次了吗?我是面对强权也无所畏惧的人!」

「我就是在问你没有畏惧什么!」

「啊啊,真是的————!」

脑袋感觉要沸腾了。店长和专务董事同时看向我。我分别朝一脸「为什么会说不通?」的店长和困惑「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的专务董事用力摇头,传达「暂时先停手吧」和「跟他认真说话没用」的意思。此时,幸运地来到了朝会时间,两人空虚的争论终于宣告结束。

店长在众人面前不停干咳。就算戴着口罩,我也希望他能尽量克制。每当店长这样干咳的时候,我一定都会想起某超级电脑那幅模拟画面。

对我而言,某超级电脑就只是用来模拟飞沫扩散路径的机器。第一次在新闻中看到那强烈的画面时,我顿时明白那已在自己脑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果然,之后每次店长干咳时,我的眼里就会清楚看到那些红色黄色的粒子。

店长不理会一大早便精神委靡的我,今天依旧滔滔不绝,侃侃而谈。

「如同我经常说的,我们是战斗的团体!」

店里鸦雀无声,专务董事一脸狐疑。店长露出谜样的笑容像是在说:「真是的,饶了我吧。大家还不懂吗?」

店长一一环顾七名员工,无奈地叹气。

「各位还是老样子这么害羞,真拿你们没办法。要我说几次才懂呢?无法珍惜晨间时光的人,不可能对抗出版不景气的浪潮。好吗?那么,我们是战斗的团体!」

说话期间,店长像是要彰显什么似地频频瞥向专务董事。

「那个,谷原姐,这是不是要我们必须跟在后面说的模式啊?」广原低声问道。「我以前在这种类型的居酒屋稍微打工过所以知道。我想,店长的意思是要我们跟着他说。」

「广原,你后来为什么辞掉那份工作?」

「为什么……」

「是不是因为无法融入那间店的气氛呢?如果是的话,很对不起。你不用担心没关系。」

我也有类似的经验所以很明白。我不会说自己是因为那样才会在书店工作,但我大学时期第一次打工的连锁西餐厅老板,不同于时尚的打扮,是个强调精神毅力、重视上下关系的「体育会系」,无论在营业时间或是打烊后,一律要求员工保持笑容与洪亮的声音。

面试时我就听过这件事。「谷原同学,你的活力可能有点不足。你还年轻,工作做不好也是情有可原。不过即使没有经验,应该也能发出洪亮的声音才对。这些笑容和活力,一定能将你从实力不足的困境中解救出来。」当时,年轻店长的这番话甚至让我大为感动。

然而,无论是摆出笑容或是发出洪亮的声音,我不擅长的程度都令人绝望。上班的前三天,我被迫面对这个事实无数次。

最痛苦的是,将近十名与我年纪相仿的工读生个个精力充沛、活力十足。

他们经常鼓励我,总是会说:「谷原,加油。」、「谷原,笑容、笑容。」即使工作上犯错也没人会责怪我。

店里的朝会演讲不知为何每次都会点我,从他们的角度来看是「为我好」,无论我分享多少连自己都觉得无聊至极的内容,大家也会为我鼓掌。

当然,我没有丝毫要否定这些事的意思。那些人无庸置疑都是好人,看起来有很多朋友,私生活也过得十分充实。

然而,每当他们笑着对我说「笑一下吧」的时候,我便觉得自己渐渐忘了该怎么笑,为自己好像缺乏某种人类重要的东西而绝望。我曾质疑自己难道连笑都不会吗?在老家的洗手台前拼命练习笑容,看着自己扯出来的难看笑容嚎啕大哭,甚至惊动了老爹。

最后,我不到一个月便辞去那份打工。起因是某天上班前我远离众人,一个人独自看书这件事。

当时,工读生中的女领班过来问我:「谷原,你从刚才开始就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不知为何,我非常心虚,一边说着「啊,对不起,因为我有本书想看一下」一边迅速藏起手上的书籍。

远方传来了笑声。一位总是担任众人开心果的前辈说:「看什么书啦!」其他伙伴也一块起哄道:「谷原就是这样才很阴沉。」、「看书会变得更阴沉喔!」

领班虽然没跟大家一起笑却一脸为难。她以开朗的声音说:「看书的话,一个人的时候再看就可以了吧?现在先来大家这边吧,这样一定比较开心。」

领班长得十分漂亮又会照顾人,就连刚进来的我也感觉得出来,她是不分男女、所有工读生憧憬的目标。

几天后,当我得知领班念的是一所听都没听过的大学后,便决定辞去这份打工。

因为,我察觉到松了一大口气的自己。我陷入严重的自我厌恶————原来,我的个性这么恶劣。我很确定,如果再继续待在这间店,总有一天我会真的再也无法原谅自己,变得更加不知道该怎么笑。

笑容、活力、洪亮的声音当然都是工作上很重要的事。我并没有要不顾一切,说办不到的自己是正确的。然而,就算这些事对许多人来说轻而易举,但当时的我只要不开心就笑不出来,状况不好就拿不出活力,最重要的是,每次被迫这么做时,内心便愈发忧郁。

经过那段时期后,我变得极度害怕别人强迫自己做什么。无论是想让员工露出笑容也好,拿出活力也罢,上层的人应该要先努力创造出那种环境才对。如果有一天我成为管理阶层的话,我想打造一间充满大家自然笑容的店。

「不用说对不起啦……」广原惊讶地望着我。尽管有察觉到他的视线,我仍是看着前方点头表示:

「你绝对不用跟在后面喊。如果店长强迫你做什么的话,我会保护你。」

这是我说过最豪情万丈的话。专务董事瞥了我一眼,像是表达他听到了般走近店长。

「好了,已经够了,山本店长。」

专务董事将手放在店长肩上,就像在说不需要他了一样。店长不敢置信地侧着头说:「不不不,柏木雄太郎专务董事,我想让您看的朝会现在才要————」

「你没听到吗?我说已经够了。这种东西一点意义都没有。」

专务董事的话重重落下。他将目瞪口呆的店长推向后方,站到众人面前。

专务董事对工作一直很严格,但我从来没看过他露出这么凶狠的神情。这也是他第一次像这样在朝会时间站在员工面前。我严阵以待,心想他是不是要宣布什么重要大事。

不只是我,矶田、山本多佳惠、广原还有店长都一样。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地看着眼前的状况。

专务董事连咳都没咳一声,开门见山道:「今年年底前董事长将会引退,由我继承武藏野书店。我的实力还相当不足,可能也有很多地方会扯大家后腿,还请大家务必助我一臂之力。我衷心期盼各位的表现,也请各位多多指教。」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深深鞠躬的专务董事。没有因这番话而动摇的,只有事前已经听过类似内容的我与不知为何一脸泰然的店长两人。

年底的意思代表只剩不到三个月。从创业时期便持续经营公司的第一代即将退位,由过去一直觉得书店工作没有发展性的第二代接班掌舵。

一股与书店格格不入的紧张感笼罩在周围。专务董事的眼睛几乎没有眨一下,继续淡淡说道:「目前,只有部分干部知道这件事。我认为,在告诉总公司的员工前应该先传达给各位知道。」

「为什么?」矶田不自觉出声。

「你的为什么指的是哪一部分呢?矶田真纪子小姐?」专务董事刻意喊出矶田的全名回问道。

「啊,抱歉……我的意思是,为什么先告诉我们呢?」

专务董事像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似地哼笑道:

「当然是因为武藏野书店是一间贩卖书籍的公司啊。我认为,在本店工作的各位可说是在第一线为我们拼命的同志,先告诉各位才合理吧?」

这个回答大概出乎矶田的意料,她不仅哑口无言,甚至眼泛泪光。专务董事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

「接下来,我想一一聆听大家的不满和期望。请让我知道,尽管薪水绝对不算高,但各位还是选择留在这里工作的原因。我是真心想成为一位能尽量贴近员工的经营者,因此,也希望各位能尽可能向我敞开心胸。」

我骄傲地望着专务董事。虽然董事长遗传下来的固执一定会让他招致许多误解,但这样的人经营的书店,应该不会变得比现在还糟。

专务董事的话还没说完。

「接下来这件事可能会让大家不太高兴,但我个人已经决定要重新改装本店。其实,我原本也想过要在另外一区成立新店铺,但这个计划为时尚早,所以这次先以改装本店的方式进行。时间订在明年开春后,我打算规划两周左右的改装期,目标打造出一间吸引媒体、凸显武藏野书店新生的店面。这部分我也想多多采纳各位的意见,请大家再跟我说。啊,还有一件事————」

专务董事一口气说完,接着目光灼灼地看向我,我轻轻点头。如果是现在,无论什么话应该都能确实传达到大家心里。我带着这样的心情点头,为专务董事打气。

然而,专务董事不知为何却没有接着说下去。在互相凝视彼此的眼睛一会儿后,专务董事率先撇开眼神。

「不,那件事还是先缓缓吧。目前我想先跟大家说的是,我对各位抱有高度期待。今后,让我们为武藏野书店,甚至是出版界一起努力吧!」

「好!」

开店前的书店宛如盛夏的棒球场,响起了整齐一致的应和声。

专务董事终于满意地弯起了双眼。

从途中开始便独自遭到排挤的店长则是吆喝着:「好了,好了,大家今天也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上场吧!我们是战斗的团体喔!」

那声音苍白、空虚地回荡在空气中。

「谷原小姐,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你近期有空吗?」

朝会结束后,专务董事立刻来到正独自整理书架的我身边问道。果然要来了吗……心脏在胸腔内剧烈跳动。

六本木那夜后的一个月以来,我虽不是翘首以盼,却也觉得这一天迟早会来。为了随时接受专务董事的开口,我稍微留心了自己的服装,也不因戴口罩而对妆容马虎。

我之所以会长达一个月持续这么不像自己的举动没有其他理由,就是想确认那天夜里心中萌芽的冲动,确认自己或许正倒向专务董事的心意与感情。

「今天晚上吗?我————」

专务董事有些无力地侧着头,打断我的话。

「不,在跟你谈之前我想先整理好各种状况。」

「状况……?」

「嗯,因为这不只是我们两个人的问题,也得先向老爸报告才行。可能的话,我也想跟店里的大家说。毕竟还是希望能好好获得祝福。」

我知道自己现在脸颊发烫。我不认为专务董事在六本木Lounge Bar说的那份心意有假,却对自己为何能令他一心一意到这个地步感到不可思议。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是个平凡人。

「我不是专务董事想像中那样的人。」

「事到如今干么这样?别再说这种话了。」

「但是不是再更了解我一点比较好呢?」

「不不不,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就算这样,我希望你也能看看工作时间以外的我。要跟爸爸报告果然还是有点太早了。」

称不久前自己还视为死对头的董事长为「爸爸」让我脸颊泛红。专务董事一脸不明所以。

「不,就算这样还是得先向老爸报告才行,他这个人很顽固,但我希望他能欢迎你的加入。」

专务董事真的是个非常单纯、坦率又重视家人的人。此刻,他的眼睛看起来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还灿烂。

「我知道了。那么,我就静待专务下一次的邀约。」

在此之前我也必须坚定自己的意志才行。我已经有背负柏木姓氏的觉悟了吗?我当然觉得太快了,但要向董事长这个他唯一的亲人报告,就代表了那个意思。

专务董事露出爽朗的笑容。

「嗯,谢谢你。我想应该不会太久。我会再约你一次,到时候请多多指教了。」

从那天起直到专务董事真的邀约我的那两周里,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这样讲好像有点太夸张了,但总之我的脑海里一直都是专务董事。

包含他要向董事长报告这件事在内,占据我最多心思的,是好奇专务董事会跟我说什么。但更令人介意的,是专务董事在准备我们的事情前,开始和本店的员工面谈。

我没听说专务董事跟大家谈了些什么。他似乎表示「要亲自跟其他员工说」,请大家保密。店里的人之间也弥漫着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氛。

此外,大家对我也有股说不出的见外。虽然专务董事总不可能跟大家说「我决定和谷原小姐交往」,但面谈后的伙伴们不知为何都会远远地看着我,矶田和专务面谈后甚至几乎不太和我说话。

在大部分的人弥漫紧张气氛的情况下,唯独武藏野书店引以为傲的「山本二人组」山本多佳惠和山本猛表现出不同的举止。

山本多佳惠结束面谈后直接走到我身边说:

「谷原姐~恭喜你~真是太好了呢~」

我想不出山本多佳惠道喜的原因,压抑高昂的心跳,谨慎询问:「恭喜什么?山本,专务和你说了什么?」

山本面不改色地回答:「啊,不可以说~专务说要保密。」

「什么保密,既然如此————」

「可是,我举双手赞成~我觉得很适合你。我也有跟专务说『我支持』。谷原姐,真的恭喜你了~」

山本露出没有恶意的笑容,我忍不住想查查字典上「保密」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很适合」又「恭喜」呢?专务董事真的没有跟大家说要交往的事吗?我想像得到的只有这件事。

让原本已经够混乱的我更加困惑的,是店长跟专务董事面谈后的态度。

矶田和大部分的同事是突然变得疏远,山本是莫名其妙地跑来道贺。店长的反应则跟他们明显不同,不知为何突然开始对我释放敌意————谷原京子,那件事不能先处理吗?你再不俐落点的话我很伤脑筋。谷原京子,这件事的进度怎么样了?你如果只会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的话会做不来喔。谷原京子、谷原京子、谷原京子————

店长会故意跑到我跟前,一下将本来他负责的工作接二连三地丢过来,一下又冷嘲热讽。

说穿了,那几乎都是无理的要求。起初,我还猜他和专务董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而感到不安。之后,不安渐渐转为愤怒,觉得无论专务董事对店长说了什么,他都不该用这种态度对我。

「搞屁啊!这些全都是你自己的工作吧!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不要放弃自己的工作!」

就在我差点对店长大吼的那天,距离那场朝会过后两个星期,专务董事终于来找我了。

「谷原小姐,让你久等了,我已经完成所有准备作业。你最近有空吗?」

我对专务董事也已经一肚子火。虽然不知道他背地里偷偷摸摸在做什么,但托他的福,我一直如坐针毡。

「您指的是工作结束后的时间对吧?」

专务董事和其他人的面谈是上班时间在休息室进行。

「对,没错。因为我觉得必须跟你好好谈谈。」

「这样的话,我今天可以,就今天吧。」

「咦?今晚吗?这太————」

「我一直在等专务董事,这不是您个人的事,我也有自己的考量。我已经等不下去了。」

一股冰冷的沉默降临在我们之间。我知道附近的同事都在看我们,神奇的是,我却一点也不在意。

专务董事叹了口气,看向感觉昂贵的手表,最后下定决心似地点头道:

「好,我可能会稍微晚一点,我先订位。虽然大致上的情况你都想像得到,但今晚我想在餐厅里好好跟你谈谈————关于我们的未来。」

专务董事在讯息中告诉我的,是间位于吉祥寺大街上的义大利餐厅。虽然感觉不是我能自在进出的店,却也不像上次的餐厅那样散发高不可攀的气息,让我松了一口气。

「是柏木先生的名字……」我只说了这几个字,女服务生便顺利理解,带我来到位于店里最深处的包厢。包厢内不知为何摆了四人份的餐具和酒杯,空气中出现了不寻常的紧张气氛。

「其他几位贵宾稍后就到,在此之前,请您随意。」

我不明白突然出现的「其他几位贵宾」是什么意思,但女服务生仿佛不允许我发问似地翩然离去。

我茫然地望着菜单一会儿。意思是,除了我和专务董事,还会再有两个人过来吗?该不会是董事长要在场见证吧?咦?今天是我也必须带老爹过来的日子吗……?有一瞬间我甚至认真思考了这样的事。

大脑彻底当机。没办法,我翻开带来的书本。神奇的是,无论多么痛苦的失恋或是母亲刚过世时,我唯一有办法做的事只有看书。有一次我跟小柳提起这件事后,她愉快地笑着说:「这就是你的特长吧。要是我根本看不进去,文字会一直跑掉。」

果然,我一下子就进入了第三轮的《Stay Foolish Big Pine》世界。为了能随时和专务董事谈论,我一直将这本书藏在包包里。

所以,我迟迟没察觉到身边的异常。当我不经意回神看向身旁时,只见一名大约幼儿园年纪的男孩打开了包厢门,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我瞧。

「嗯?弟弟,怎么了?妈妈呢?」我以在店里发现迷路孩童时的语气询问对方。

男孩不知为何一副受不了的神态耸耸肩说:「什么怎么了?我问你好几次了,你就是谷原京子吗?」

「啊?」

「啊什么,你听不见吗?」

「熊介!你在干什么!」一名随后才出现的女子急急忙忙捂住男孩的嘴巴。我忘了男孩的存在,着迷地看着那名女子。

女子小巧的脸蛋搭配应该有一七○公分的身高格外引人注目。无论是那头鲍伯头或是她身上穿戴的一切都是那么高雅,浑身散发明亮的气息。甚至,还能感受到一股温柔善良。

咦?这是怎么回事?现在是什么状况……?

女子看来是男孩的母亲,在她的示意下,男孩心不甘情不愿地自我介绍:「我叫博牧熊介。五岁。」

「咦?」

「咦什么?你为什么每次都要这样回问别人啊?」听到熊介不客气的言语,女子笑容依旧,语带威胁道:「喂,小鬼,够了喔。」

她带着那道微笑改对我说:「谷原小姐对不起,这孩子太嚣张了。我是柏木的太太,由香里。外子平日受你关照了。」

熊介一脸挑衅地抬头看着我。太太……?我拼命压下回问的冲动。

我慢慢回望男孩,倒抽了一口气。眉眼一模一样。雄三、雄太郎,再来是雄介吗?

终于,「博牧熊介」在我的脑海里换成了「柏木雄介」。

由香里小姐似乎也是这间店的常客,她跟刚才那位女服务生愉快地打了招呼后甚至开始为我点餐。

「谷原小姐有不喜欢吃的东西吗?」

「没、没有。」

「是吗?那我就随意点了。这里除了义大利面和披萨,肉类料理也很好吃喔。反正是那个人的钱,我们就大吃特吃吧。」

我们以刚才先点的啤酒干杯,开始了神秘的餐会。由香里小姐始终带着愉悦,对我抛出工作上的话题,我战战兢兢地回应。雄介则是意外安静,边看绘本边拿东西吃。包厢里的紧张感一点一滴慢慢消散。

话虽如此,我还是不明白这到底是场什么样的聚餐。本来,我以为今天是和专务董事单独谈话,更进一步说的话,是以为他要向我告白。

我从来没听说专务董事已婚而且还有小孩。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说的「也得先向老爸报告才行」是什么意思呢?山本多佳惠口中的「恭喜」指的又是什么?还有店长那突如其来的敌意……?我怎么想都一头雾水。

我竭力佯装冷静,却无法彻底隐藏内心的不安。

「谷原小姐对不起喔,我们突然这样不请自来,你果然觉得很困扰吧?」

晚餐开始约一小时后,由香里小姐低声道。

由香里小姐是个很会吃也很能喝的女生,年龄至少比专务董事大五、六岁,约莫四十岁上下,感觉十分可靠,加上迷人的笑容,若不是在这种情况下相见,我一定很快就能和她亲近起来。

「不,我没有……」我虽这么说,后头的话到了嘴边却又止住。由香里小姐露出几不可见的浅笑。

「那个人在下重大决断时,有时会像这样希望依赖我的判断。但他的眼光几乎都没有问题,到头来感觉只是想有人推他一把罢了。」

「那个,不好意思。专务董事到底对我————」

由香里小姐似乎没听到我脱口而出的话语。「啊,那本书!」她喊道,表情瞬间亮了起来,将手伸向桌边的《Stay Foolish Big Pine》。

「啊,由香里小姐看过这本书吗?」前一刻还压在心头的烦闷瞬间消失,兴致不自觉地高昂起来。

由香里小姐弯起狭长的眼睛说:「这本书很好看,虽然是柏木推荐我才开始看的就是了。很厉害的一本书,厉害而且精采。」

「对吧对吧!」

「第五章很惊人吧?」

「前面四章全都反转了,对不对?」

「嗯嗯,主角在第五章不是突然换人了吗?该说是主角还是观点人物呢……总之我真的超意外!完全颠覆了前面四章的世界观。」

「然后也突然揭晓书名的意义了对不对?」

「嗯嗯,没错。这一点也很棒。」

由香里小姐不断感叹着「真的很好看」,一边迅速翻过书页道:「听说这本书是你推荐给柏木的对吧?」

「是的,我非常希望专务董事能看看这本书。」

「柏木一脸开心地说是公司员工跟他推荐的,很难得看到他谈工作时那么兴奋。」

「原来是这样啊。」我回应,心里却想着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由香里小姐讲「柏木」时,跟前中日队棒球选手————落合博满的妻子讲「落合」的时候感觉很像,我觉得非常棒。

脑海中的想法不小心脱口而出:「好棒喔。由香里小姐讲『柏木』的感觉跟落合的太太讲『落合』时很像,我觉得非常棒。」

「嗯?什么?落合?」

「咦?啊啊,对。前中日队的落合选手……那个,我是说博满……不是英二……」

我恍然回神,双颊发烫。什么「不是英二」啊……我忍不住吐槽自己。

由香里小姐脸上调皮的笑意愈发浓厚,在与我四目相接后,立刻像是再也忍不住似地爆笑出声。专务董事便是在此时来到包厢。

专务董事讶异地盯着不知为何捧腹大笑的妻子接着又望向我。心脏扑通扑通,高声跳动。我绝不会向任何人坦承,自己今天是带着听告白的准备而来。我以为单身的专务董事不但事先取得了父亲的同意,甚至可能已经告诉员工我们要交往的讯息,准备向我表白。而我则是烦恼着该如何回应。

不,老实说,我是带着接受的打算而来。专务董事对工作的专注认真超乎我的想像。我想,若是这个人,或许可以一起追逐共同的梦想。

我的眼眶突然发热。竟敢玩弄女人的感情————宛如败犬的不平贯穿我的胸口。

我努力睁大眼睛,告诉自己绝不能哭。事已至此,就听听看专务董事「想说的话」是什么吧。如果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事,我绝不原谅。你这公司的老二……我带着这样的心情,不停瞪着那双眼睛。

专务董事大概是输给了这股压力,再次将视线转回妻子身上。由香里小姐收下专务的眼神,一边切着餐后甜点的蛋糕边「嗯、嗯」地点了两次头。

「我觉得很棒。你的眼光没有错不是吗?」

我不懂由香里小姐的意思,正打算出声「不,等一————」

结果本来在看绘本的雄介阻止我,也同意道:「爸拔,我也觉得可以。」

「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专务董事神奇地歪着脑袋问。

雄介理所当然回答:「因为她很爱很爱书。她本来完全没心情跟妈妈说话,但一讲到书表情就变了。」

专务董事伫立原地,重新望着我。事到如今,我仍然抹不掉那种像是「获得家人公开认可,以新女友的身份接受鉴定」的感觉。

专务董事缓缓眨了眨眼,终于入座。紧接着,他抛出了完全出乎我预期的话:「谷原小姐,很抱歉让你焦虑不安。不过,我想你可能已经有所察觉了。你还记得上次吃饭时我说的话吗?我说,等我成为公司的领导者后有两件想做的事。」

「我记得。第一件是在六本木成立新店铺对吧?这部分最后以改装本店的形式进行。第二件事您说还不能说,但跟我有关。」

没错。所以我才以为他要表白。专务董事以由香里小姐的红酒润了润喉,不疾不徐地点头。

「嗯,没错。其实,我本来是想把六本木店交给你。」

「……什么?」

「这件事虽然没办法实现,但明年过年本店改装后,我想直接任用你……谷原京子小姐为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本店的店长。所有事先知道这个消息的员工都表示很欢迎。你只要抬头挺胸打造一间自己的店就可以了。」

现任董事长父亲的同意、矶田和其他同事们见外的态度、傻妹山本多加惠说的「恭喜」、妻子由香里小姐的品鉴、儿子雄介的评论……覆盖的牌面一张张掀了开来。

「请、请等一下。您说店长……」

雄介用力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说谷原啊,不要重复同样的话啦。」

「可是,我,店长……」

「这件事已经拍板定案了!你不要一堆废话,给我下定决心,你是女人吧?」一点也不可爱的雄介道。

由香里小姐大快人心地帮我拍了一下他的头。

你这个小专务……不,是不久后的公司老二吵屁啊!心中的不满因由香里小姐的举动瞬间消散。

此刻,我的脑海里掠过六本木那晚后各式各样的画面。在周遭的反应几乎都有了解释后,唯有一个人的行为莫名其妙。

「谷原小姐?」

由香里小姐的声音离我远去。也就是说,那是嫉妒吗?以往看轻、甚至当成家犬的员工受到自己始终无法攻克的上司宠爱,准备从过去执着的地位超越自己。那副昭和时期的恶婆婆嘴脸,原来都是因为对这件事的妒忌。

谷原京子、谷原京子、谷原京子————

令人不快的尖锐嗓音回荡在脑海里。

啊啊,真是够了!店长真的蠢死了!

我望着眼前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幸福景象,拼命压抑大吼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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