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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五话 虽然新店长少根筋

如果一本小说想以第一人称描写「天才」的话,多半会出现漏洞。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天才就是以我们这种随处可见的凡人难以想像的思虑、想法和行为确保其天才的性质。如果一介读者如我们,理解了那种思虑、想法和行为,「天才」便会失去天才的性质。

同理,如果一个故事试图以第一人称描写「心理病态」也会失败。这是理所当然的。心理病态之所以为心理病态,就是有我们这些心地善良的人无法想像的异常。即使想同理那份异常来写故事,应该也不会顺利。

我将最近蔚为话题的恋爱小说《从肯亚的角度来看那种距离是邻居》放回书架上,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此时,工读生山本多佳惠向我搭话:「啊啊,店长~结果你站在这里把书看完了吗~?身为一名书店店长,这种行为不是很令人苟同耶~话说回来,那本书怎么样?好看吗~?」

面对超级乐天派山本多佳惠的提问,我坚决忽略。

「咦咦~!等一下,店长,我不是喊你了吗?为什么不理我~?啊,难道是因为我没有清楚加上名字所以在生气吗?那,我换个叫法喔。山本猛店长~」

「我说,山本多佳惠————」虽然我下定决心在本人察觉到自己的过错前都要无视对方,但本性善良如我,还是无法坚持到最后。「你一直把我当店长的话我会很伤脑筋。过年后,我的职位就会变成店长助理了。当然,我没有心怀不满。就算薪水更动,我的权限也没有消失。无论如何,我绝对不是对新董事长柏木雄太郎和公司的打算有怨言。」

这种重要的事一开始就必须先说清楚,讲明白,否则可能会出现子虚乌有的怀疑,说我执着于店长之位,甚至是嫉妒新店长。

我从以前就很照顾山本多佳惠,但并非因为我们同姓。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本店的员工不知为何聚集了一堆怪人,在这些人之中,山本多佳惠是少数头脑聪明,不用多说便能理解我意思的员工。

「啊啊,原来如此。我好像能理解您想表达的意思~」

山本多佳惠的声音听起来比平常更舒服悦耳。

「你能理解吗?」

「是的是的,我能理解喔~也就是说,店长您……啊,对不起,是店长助理您并不是因为嫉妒谷原姐,所以才在这里赌气对吧~?」

「就是这样。」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您最近是为了什么在赌气呢~?」

「我没有在赌气。」

「您有在赌气喔~其他同事也都说您最近很不好相处~然后,虽然不是很清楚原因,但大家好像觉得我跟店长的感情很好……啊,又错了,我指的是我和店长助理您。因为这个关系,他们就推我当代表来问一下您赌气的理由~店长助理您平常不是总是笑口常开、心胸宽大又十分可靠吗?我最喜欢那样的店长助理了,所以现在看到店长您……店长助理您这样的表情,有点难受呢~那个,因为职称有点长,请允许我之后就只说『助理』了~话说回来,『助理您』听起来好像『布朗尼』,有点好笑呢~」

不愧是我特别照顾的员工,既为伙伴着想,又能言善道。虽然「助理您」和「布朗尼」这部分我不是很认同,但认真想改口新职称的态度令人感动。还有能够毫不害羞地说出最喜欢我这件事也是,年纪轻轻却值得赞赏。

我的嘴角不由自主透出笑意,心情却无法畅快。直到山本多佳惠提出来前我从来没想过,原来,我看起来像在赌气啊。

我当然没有在嫉妒谁,对公司的考量应该也没有怨言。即便如此,身旁的人仍然这么觉得的话就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我不是在赌气,而是愤怒。

我缓缓将视线转向柜台。我在山本多佳惠之前收的爱徒……我未来的主管就在那里。

我私底下称呼为神明A、B、C的三位书店常客将那人团团包围。谷原京子以求救的眼神看向我。

你不能永远这么依赖我。不是你自己耍了无数小聪明从我手中夺走了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本店店长的宝座吗?总是毫无自觉,手忙脚乱……

啊啊,新店长实在太少根筋了!

我气呼呼地撇开头。书架上许许多多的书本掳走了我的注意力。油墨的香气飘过鼻间。到头来是这个啊。从小到大,将我从痛苦中拯救出来的,永远都是这些成千上万的故事。只不过……

哪怕是我这个身经百战的超级店员,当然也会有几个弱点。其中之一便是直到现在,我只要上班就会想上厕所。

从小,我只要去书店就一定会想上厕所。关于其中的机制,我已经听过千千万万种的论述却没有一个能让我心服口服。

这真的可以说是我唯一的弱点。难道,这是上天给我的试炼吗?我一边思考一边快步迈向厕所。

我并非从懂事起就被称为「神童」。我出生于神奈川县的横滨市,老家是幢位于山丘上的独栋房子,飘着淡淡的海水味,总是弥漫严肃的气氛。日本文学学者的父亲与担任图书馆员的母亲始终没有子嗣,在接受当时还很罕见的不孕治疗七年后,得到的成果便是我。

虽是梦寐以求的身孕,母亲却深受害喜之苦,长时间感到恶心、倦怠。在跨越这些难关后接踵而来的,是妊娠毒血症。父亲和母亲都认知到,这是他们最初也是最后的孩子。

听说当初日本文学学者的父亲想为好不容易获得的宝贝独子取名为「奋迅」,隐含的心愿是「狮子奋迅,希望孩子将来能成为一个勇猛威武的男人,突破社会的惊涛骇浪」。图书馆员母亲哭着抗议:「从来没听过有人叫什么山本奋迅!感觉就像天生要面临惊涛骇浪一样!」

最后父亲母亲为宝贝独子取名为「猛」,赋予他满满的爱。不,或许可以说是过度的爱吧。两人不说话,只灌输我阅读的态度,这就是他们的教育方针。父母亲用背影表示————猛,我们没有什么东西能教你,想学习在这个社会上生存的智慧、学识和各种价值观的话,答案就在你自己身上。请透过众多书籍,与自己的内在对话。

尽管如此……不,或许是正因为如此,当时的我没有办法喜欢书本。还是小学生的我想要的不是狄更斯、赫曼赫塞、井伏note或卡夫卡,说我目光短浅也罢,我只想要一家人团聚在一块。

注:井伏鳟二为日本知名文学家。

山丘上的独栋房子里充满了紧张感,仿佛连港口的汽笛声都能听见。因此,我寻求一个家里以外能大口呼吸的地方————学校。

硬要说的话,当时的我是个内向的孩子。豁达、机敏、可靠或是幽默这些构成今日的我的要素,都还没有传达给周遭知道。

不过,我很早就察觉到了自己的特性。小学一年级的同乐会更是让我意识到使我成为今日自己的最大优势。那次同乐会,我不幸被抽中上台表演。

其他中签的同学有的唱歌,有的跳舞,稍微伶俐的孩子则是表演魔术,各自拿出了看家本领。

虽然身边的人都还没发现,但我从那时起在歌唱、跳舞甚至是魔术方面的表现都超乎常人。如果我和大家表演一样的内容,显然会伤到他们的自尊。

因此,我选择了模仿。老实说,在那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特殊才艺。这也是当然的。谁能想到一个能歌善舞甚至会变魔术的人,还有那种特长呢?就某种意义而言,那原本是我对班上同学的礼让。

就这样,我模仿了班导清川瑶子老师,出乎预料博得满堂采,清川老师本人也开心得眼眶泛泪。

「谢谢、大家。真的是、谢谢、大家喔。」清川老师给人的印象就是说话快、嗓音高、很常用「、」讲话。我以稍微夸饰的手法模仿老师的口气到最后一刻,又认识了自己另一项潜能。

我本来就擅长综观全局,审时度势。我想成为怎样的人呢?我觉得怎样的人才有魅力呢?我开始用那样的观点观察同学。

然后,我找到了一个人。那人既非班长西田也不是很会打棒球的小平,而是一个叫做丸谷武智的男生,硬要说的话,是在教室里很没存在感的一个人。

我很难用一句话来形容丸谷武智的人格特质。有人或许会说他认真,也有人会形容他很冷淡或是善于迎合他人,就算有人说他是个怪人也很合理。像那样不断变化形象就是我憧憬他的最大因素。我想成为那种别人看不透的人。

从那时起,我便开始在生活中模仿丸谷武智。不只在学校,即使在家里或是独自上学的路上,我都随时以丸谷武智的样貌行动。

我和丸谷武智萌生友情的契机无他,就是某天本尊突然开口跟我说话。

「唉,山本猛,你在模仿我对吧?我一直都知道。我是在知情的情况下看着你那样。你从小一的冬天就一直在模仿我吧?」

当然,我知道丸谷武智会用全名喊别人。我哑口无言。丸谷武智眼神朝上盯着我,受不了地哼了一声。

「想装蒜也没用,我手上有数不清的证据。」

既然他已经点破就没办法了。我本来就不打算隐瞒,哑口无言也不是因为被人指出自己在模仿,而是因为丸谷武智这样找我说话是在六年级的初秋。

他让小一冬天就得到的发现静静躺了将近五年之久。

「竟然一年又一年地持续模仿别人,你的执念不是普通的深耶。」

丸谷武智得意低笑道。我想将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他。我们两人以这天的对话为开端,一起度过了漫长的时光。

我在母亲的期盼下,被安排参加完全中学制的私校考试。「我也跟你一起去那间学校好了~」丸谷武智调皮地吐舌道。他之前并没有做任何相关准备。我要考的学校,是三大名门中学之一,从四年级就开始准备了。我承认丸谷武智很有实力,但此时心里闪过的想法却是「少瞧不起人了!」

丸谷武智看穿我难得火大的内心。

「咦?你是不是不高兴?」

「不高兴?不高兴什么?」

「是一路努力至今,不希望朋友获得跟自己相同或是超越自己的成果?」

「不不不,我没那样想。如果能跟你念同一间中学就再好不过了。我们一起加油吧。」

我虽然伸出右手表示善意,却仍然怒火中烧。事情才没那么简单。你办得到的话就试试看啊!回想起自己一路以来累积的努力,我完全不相信自己会输给丸谷武智。

然而结果揭晓,准备时间仅仅不到半年的丸谷武智,漂亮地进入了明星学校的窄门。不,我也考上了,所以我们之间并没有所谓的输赢。尽管理智上明白,内心却不知为何有种落败的感觉。

我感到一股隐隐约约的恐惧。难道,一直模仿丸谷武智的自己今后做任何事都要继续望着他的背影吗?而这份预感,虽不中亦不远矣。

进入K学园后丸谷武智跟小学时一样,除了我以外没有特定来往的同学,但他也没有故作高傲,只是淡然地过日子。

另一方面,我则是一个劲地念书。我心想,至少要有一样具体可见的东西赢过他,一样就好。

即便如此,我仍然赢不了丸谷武智。我永远是全学年第二名,他是第一。国中毕业直升上高中后,这个结构也没有改变。不,当我的名次遭成绩优秀的外部入学生挤下,逐渐下滑时,丸谷武智就算一边玩乐团也依然维持稳定的成绩。

升上高二时,丸谷武智或许是放弃我了,就连我也不太常聊天。我当然感到心慌,另一方面却也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就不用再受到无谓的伤害了。我带着这样的信念,决定向唯一的朋友放弃我这件事妥协。

这个时期,我像是填补内心空白般地大量阅读各种书籍。另一方面,丸谷武智大概是决定追求更高的目标,切换到考生模式,振笔书写的时间多了起来。他一个人在隔壁班,脸上的表情仿佛要吃人似的,令人不敢轻易搭话。

我呢,则是除了阅读对其他事都提不起劲。不,正是因为明白丸谷武智开始认真念书了,我才无法产生「自己也一起」的想法。我决定要和他上不同所大学,取得更进一步的安全感。

我向往着可以不用在意丸谷武智的人生。然而,丸谷武智却不肯放过我。高二暑假结束的隔天,空气中开始飘散丹桂花香气的那一天。

「早安,山本猛,你终于来啦。」

在秋高气爽的上学时间,一直等在校门口的丸谷武智说道,脸上是久违的笑容。

「咦?啊啊,早。」

我不禁手足无措。丸谷武智不可能没注意到,却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他要我跟着他,把我带到了这个时间还空无一人的图书馆。

「怎么了,丸谷武智?」

丸谷武智拉开厚重的遮光窗帘,明亮的晨光洒了进来。他背对着阳光,虽然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却可以知道他在笑。

「我有样东西想让你看看,应该说,让你读。」

当丸谷武智这么说时,我隐隐约约可以猜到些什么。更正确来说,是脑海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丸谷武智从书包里拿出了大概几百张的稿纸。他连翻都没翻,将稿纸塞到我怀里。

「这是?」

我深呼吸,命自己想办法冷静。

「是小说。我第一次尝试写的小说。总之,你愿意看看吗?」

瞬间,我无法再看着一脸自豪的他,视线转向手中的稿子。那是书名吗?第一页的稿纸上写着《我们环绕,我们的舞台》,没有署名。

我无法压抑胸中激动的情绪。我发现这股情绪的背后,是自己已经好几年没有感受过的愤怒。

「好,就让我拜读你的小说吧。」

我压抑那股情绪,正欲快步离开,身后却传来丸谷武智悠哉的声音。

「如果你觉得我的小说能胜过这里的书————」

那仿佛恳求般的口气很不像丸谷武智。「然后?」我不自觉停下脚步。丸谷武智回过神,眨了眨眼睛。

「啊啊,抱歉。那个,我可以说些幼稚的话吗?」

「当然。」

「就是啊,这世上有一大堆书对吧?即便是这所不怎么大的学校里的图书馆都有这么多书。就算我从今天起下定决心每天看一本书,大概到死也看不完。这世上现存的书籍应该是这里藏书的好几千万倍,而且每天都还有新书出版。尽管如此,我心里的确还是有着想写些什么的欲望。很莫名其妙吧?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厚颜无耻————」

「等、等一下……厚颜无耻?」

我忍不住插话。这不仅不像平常强势的丸谷武智会说的话,我甚至不懂他的意思。

「厚颜无耻是什么意思?想书写创作什么的心情很厚颜无耻吗?」

「是啊。」

「为什么?想要描述、形容事物的心情应该是人类很根本的欲望吧?」

「是吗?我刚才也说过,世上已经存在着成千上万的书籍,明明没有看完那些书却觉得有些东西只有自己才写得出来,大概是这种心态让我觉得很傲慢吧,觉得那只是高估自己。」

「抱歉,我完全听不懂。」

「人们是因为相信『自己』这个人的价值,所以才能泰然自若地写文章,是种自恋的行为。至少,我就是这么不齿写作这件事。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原来我自己也有那样的欲望。从想尝试写些什么的念头开始到真的动笔后,我体会到了人生前所未有的畅快,完稿的瞬间甚至还有种接近高潮的快感!」

「为什么原本那么不齿写作的你,会有『尝试』的念头呢?」

丸谷武智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不久,他不以为意耸了耸肩道:「因为我怎么等,你都没有动笔的打算。」

「咦……?」

「你以为我没发现吗?你对我产生优越感的瞬间,一定都是在谈论文学的时候吧?当你说着契诃夫、杜斯妥也夫斯基或是托尔斯泰时,会明显露出瞧不起我的样子。」

丸谷武智继续淡淡道:「我没有特别觉得不舒服,反而因为察觉到你对我的自卑而很痛快。然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心想着,啊,这个人是打算未来要写作的人,却也是永远都不会动笔的人。『深信自己能写作并拥有那份价值才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我再也无法忍受好友被这种无聊的思想控制。就某种意义而言,我是带着引渡你的想法开始写作的。」

丸谷武智亮出王牌说完后,从刚才到现在第一次露出害羞的微笑。

「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想请你用坦率的心情阅读那份稿子。除了小说,这世上的创作无论如何都会面临观众的挑三拣四吧?你告诉我的《罪与罚》、《齐瓦哥医生》和《白痴》,要我批评多少就可以批评多少喔。即使书里的内容、文笔或热情之类的东西足以弥补那些缺点,人们也可以全部无视,给出煞有其事的批判。但我希望你这次能排除那种观点。」

「为什么?」

「首先,用那种观点也没有意义。这个作品本来就是写给你的宣言,用无谓的嫉妒维持自我价值没有意义。」

「还有呢?」我压抑满腔的情绪,示意丸谷武智继续说下去。丸谷武智的脸上失去了笑意。

「还有就是,大概是因为我相信你看小说的眼光吧。老实说,这部分连我自己也还不是很理解,是种类似深信不疑的心情。过去你推荐给我的小说全都很精采,每一本都令我大受感动,有些甚至改变了我的人生。虽然只是间接的关系,但是你改变了我的人生。」

丸谷武智的一字一句都重击着我的胸口。我甚至无法好好判断心中纷乱的情感是感动、亢奋或是惊愕。

丸谷武智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

「我希望你用最纯粹的心情阅读这本小说,如果你觉得自己被我打倒的话,请你不要留恋,放弃写作。」

「等一下。」

「然后,我想请你以编辑为目标。如果你说我写的东西有价值我就相信你,继续写下去。我希望你能成为那个支持、陪伴我的人。」丸谷武智最后又补充道:「你的才能应该不是写作。而且,作家一年也就写一、两本书吧?但如果是编辑,一年可以为这个世界献上十本、二十本书籍。就像你告诉我那么多书一样,继续将这些书传达给世人应该才是你的天职吧?」

我重新看向手上那叠纸。老实说,就算不看内容我也很肯定,这份原稿将会伤害我。

丸谷武智说得没错,我隐隐约约相信自己是「未来要写作的人」。这个想法让我在面对充满不确定的未来时,感觉有了完整的保障。这本《我们环绕,我们的舞台》,以跟我们同世代的高中生为主角,就是这种看穿我内心的肤浅、打击我的小说。

起初,我翻动稿纸的手指不停颤抖,但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自卑的感觉了。我咬着唇瓣,心无旁骛看着眼前的文字。午餐时,我一个人离开教室在厕所隔间里阅读,上课时也背着老师偷看,全然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

就这样,当我看完整本书后,瘫在房间的书桌前望着天花板。自己是怎么回家,又是什么时候吃饭的记忆全都模糊不清。结果,我当天一口气就看完了全部的原稿。

「好厉害,真的好厉害。」

我一个人在房里喃喃自语。这不是输赢的问题,辩证自己是否能写得出来的心情也消失无踪。身体里残留的,唯有看完一个强大故事后的兴奋感。我坐立难安,却也有好一阵子站不起身。

我有股想立刻和别人分享这个故事的冲动,另一方面,却也忍不住觉得丸谷武智说的「成为编辑」这句话不太对。

诚如他所言,我的才能或许就是找出世人还不知道的故事并将这些故事分享给周遭。成功与他人分享自己信任的故事时可以疗愈我的孤独。

不过,丸谷武智错了。我很清楚,这世上有种迷人的工作,不是一年一、两本书的作家,也不是十本、二十本书的编辑,那种人一年可以经手一百本、一千本书籍。

那是决定我人生的一个夜晚。从这世上远远超过一亿本的书籍中,精挑细选自己认定的书籍,不辞辛劳,一本一本悉心介绍,直接送到客人手中。也就是说,我将来要当的不是小说家也不是编辑,而是一名书店店员————

我一想像自己成为书店店员的模样,身体便蠢蠢欲动,不能自已。我几乎确信,那就是自己的天职。

然而,我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向丸谷武智报告这件事。我反复看了无数次的《我们环绕,我们的舞台》,直到稿纸四角都磨平时才终于下定决心。

地点就在他将原稿交给我的学校图书馆。

「你对我说『找出许多作品,将那些书传达给世界才是你的使命』,我每次仔细回想这句话都觉得心服口服。你说我没有写作的才能,我也找不到任何反驳的余地。『作家一年一、两本书,编辑一年十本、二十本书』的论调也很精采,给了我思考人生的机会。」

我低头深深鞠躬,丸谷武智神奇地盯着我看。我的感想让他等了两个月之久,易地而处便能理解他的心情。其实,丸谷武智一定很想立刻就听到感想,但他却还是耐心等待,这是因为他信任我。

我由衷感激他的那份心意,另一方面,却也因为无法回应他的期待而焦虑。尽管如此,我还是坦承相告。

「很棒,真的非常棒。你的才华让我惊为天人,太精采了。」

「等一下,那个,山本猛————」

「抱歉,我希望你先听我说。我认为,你的才华的确出色,今后应该继续当一名创作者。但是很抱歉,我无法成为陪伴、帮助你的人。」

「啊,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没办法以编辑为目标。当然,我不是因为钻牛角尖跟你的小说作对。相反的,我认为尽可能地将你写的书送到读者身边是我的使命,才真正像是我告诉你那些古典文学一样。」

「不是,就说等一下了。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说什————」丸谷武智突然倒抽了一口气。

「对喔,我有给你什么东西对吧?对了,我写了小说。哇……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我都忘了。原来如此,你看了啊。」

丸谷武智接下来的话也令人难以置信。

「山本猛,很抱歉在你讲得正激动的时候这样说,但我一点也没有想要成为小说家的意思。」

「怎么会?你很有创作才华啊!」

「嗯,我很感谢你的称赞。不过,创作这件事不是非小说不可吧?我想做的,不是利用文章怎样又怎样这种狭隘的事,怎么说呢?我想要大肆创作自己的人生。」

「抱歉,我听不懂。」

「我的意思是,我要创作我自己。对了,我现在正在思考公司经营的事,愿景是自己创业。其实,这两个月左右我都在构思商业计划书这个东西。『现任K学园高中生打造的企划』,已经有好几名投资者表示有兴趣。不介意的话,你也————」

之后,丸谷武智花了整整五分钟的时间诉说他即将着手的商业创意。

我的脑袋跟不上他说的那些话。原本,我想跟他聊聊自己终于开拓出来的未来,结果不知不觉又再次被他牵着鼻子走。

大概是看我呆滞的模样察觉到了什么吧,丸谷武智一脸为难地搔了搔鼻子说:

「抱歉,都是我在说。不过,这样或许不错。嗯,你就当书店店员,一个知名的书店店员,卖一大堆我的书。」

「你的书?你不是要开公司吗?」

「你这话真好笑。书这种东西,不只限于小说吧?又不是只有小说家才能写书。我认为,所谓的故事不过是一种形式美,本质上极度缺乏效率。假设某本小说的主题是『因为我们是人类,跌倒也无妨』好了,实际上这种歌颂人类的故事也的确多如繁星,但我认为比起强迫读者花费那么多时间与劳力的小说家,相田光男用一句『人类啊』来表现的方式更直截了当,优秀多了。」

「不对。」

「哪里不对?」

「小说的目的并非只是传达一种讯息。小说的价值在于读者透过故事发展的过程、与角色之间的共鸣拥有与自己对话的时间。而且,小说和诗根本不能相比。」

「那只是你的观点吧?至少,我就没有要在书里追求什么自我对话。我只对可以让自己成长的知识有兴趣,如果能用最快的速度取得那种知识,那种方式对我而言就更有价值。」

那种成长需要的东西,就是自我对话。我虽想这样反驳,丸谷武智却没有要听我说话的意思。

「算了,不管怎样,我只是要写自己认同的书罢了。虽然不知道那会是商业书还是自我启发书,但我会利用你认可的『创作才华』,用更直截了当的方式向世界传达我的想法。到时,就由你打头阵卖我的书。」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我开始觉得这些对话没有意义。所以,才会不小心随口答应:「好啊,等你出书的时候,我会负责把书送到读者手上。」

我以为,自己和丸谷武智之间的缘分就此了断。实际上,高中毕业后他念T大,我念K大,两人甚至再也没有联络。

虽然和给予我人生转机的朋友分道扬镳,但成为书店店员,将自己信任的故事传达给读者的这个梦想却不断膨胀。

大学后我几乎没去上课,做些高时薪的打工,拿着薪水走访了全世界的书店————

由八百年前的教堂所改建的荷兰「天堂书店」、启发J•K• 罗琳创作《哈利波特》灵感的葡萄牙「莱罗书店」,除了这些知名书店,印度加尔各答的蓝天书铺、巴西圣保罗贫民窟里的二手书店,也都在我描绘未来蓝图时给予了我帮助。

另一方面,我也探访了许多日本书店,从北海道到冲绳,我一间一间、仔仔细细地参观自己有兴趣的店家,足迹填满了地图。然后,我来到了本店设于东京吉祥寺附近的武藏野书店。

那是间美丽迷人的书店,在绝不算大的店面里,主流文化与次文化相互交融,象征了吉祥寺的特色。从背着吉他的年轻人到推着婴儿的母亲,看似从事特种行业的女生还是穿着西装的上班族,全都和谐地融入书店,各自拿着自己需要的那一本书。

这么说来,书店实在是个神奇的地方。由于再贩制度必须以固定价格贩售的缘故,每间店架上的书籍其实大同小异,彼此间却毫无疑问有着能勾起大家购买欲和令人兴致缺缺的差别。当时的我虽然还不明白其中的机制,但武藏野书店明显属于前者。

我想在这间店工作————一踏入武藏野书店的瞬间,我马上兴起这个念头。只是在店里走一圈,便能想像自己站在柜台前的姿态。

我调查了一下,发现自己大学毕业的那年,武藏野书店不招募新鲜人,但我也不可能因此就放弃。我每天前往书店总公司,和当时的董事长柏木雄三先生面对面交涉。

一开始完全不愿听我说话的柏木雄三董事长渐渐出现软化的趋势。从在公司前毫不留情赏我闭门羹到愿意站着听我说话,接着准许我搭他的车子,最后是让我叨扰他位于三鹰的私宅。

此时,我进入武藏野书店工作一事大概已经尘埃落定了。最关键的一击在董事长的公子雄太郎身上。据说,雄太郎平常个性内向,很少向他人敞开心房,不知为何却十分喜欢我。

雄三董事长看着长男跟我玩耍的样子问道:「山本,你觉得什么是书店店员必备的条件?」

回想起来,那是我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面试。

「我觉得是爱。」

我丝毫不觉得难为情。雄三董事长也没有瞧不起我的样子,只是若有所感,哼了一声。

「什么意思?」

「我走访了世界各地许多书店,很确定这件事。不管地域性的差别或是规模大小,充满活力的书店绝对也都包含了爱。在那些店里,可以感受到店员对书本、对故事、对客人以及对书店本身满满的爱意。我自己也只会在那样的书店买书,与命定的书籍相遇。另外————」

我打住话语,重新挺直椅子上的身躯道:

「总有一天,请您将吉祥寺本店交给我负责。我有自信一定可以打造出那样的店,也会证明给您看。今后,我会继续缠着董事长不放。然后在不久的将来,也打算从店员中挑选人才,将习得的帝王学传授给自己认定的店员。从董事长传到将来会成为店长的我身上,再由我传给更未来的店长人选。不,到时候,或许是这位雄太郎公子领导武藏野书店呢。我现在就已经迫不及待那一天的到来了。」

我挺起胸膛放声说道。原本一脸严峻质问我真实想法的雄三董事长,眉眼渐渐染上了笑意。

「我都还没说要录用你,就说起店长的事啦?你什么时候可以过来?」

「今天就可以。」

「白痴,今天店里已经打烊了。告诉我你真的可以来的时间。」

「学校是三月毕业,但您愿意让我工作的话,我真的可以从明天开始就上班!」

「哼!别忘了你现在的心情。」

「心情……吗?」

「嗯,那些本来对书店这一行多多少少怀抱梦想进来的人,不到几年就忘记自己的初衷离开了。从以前到现在,我已经看过无数这样的事,也见多了那些员工的背影,我不断失望。所以你————」

滔滔不绝的柏木雄三董事长突然打住。

「不,不对。我不断失望的人,是自己。」

「什么?」

「我又让一个人对在书店工作绝望了。我又夺走了一个年轻人高贵的梦想。我是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失望。我真的很没用。如果说他们忘了初衷,唯一该负责的人就是让他们忘记初衷的我吧。」

「可是……」

「将来,我真的会把本店交给你喔。到时候,你要打造一个能让大家工作时眼神闪闪发亮的环境。然后再用打造那种书店的眼睛,寻找新一代的领导人。若能产生这样的正面循环,武藏野书店一定能有光明的未来。」

「是。」

「充满爱的书店啊。虽然是陈腔滥调,但如果自己住的街道能有那样的地方就太棒了。」

「是的!」

「决定好了的话,明天就过来。我很期待和你一起工作。」

「是!」

我拼命忍住几乎夺眶的泪水。选择这间公司真是太好了,我要在这里终老。那一天,我顾不得什么体面,打从心底这么想着。

我开始了书店店员的人生,在向往不已的武藏野书店奋不顾身地工作。当然,书店的工作充满了无法尽如人意的事,公司前辈和客人不可理喻的态度也没少过,我却不曾因此对工作感到失望。

虽然一方面也是想回应柏木雄三董事长的期待,但我更深深体会到,这份工作无论走到哪里都没有终点。

这世上有需要书籍的读者,也有想将书籍传达出去的作者。尽管确实存在着「需求者」和「被需求者」,两者之间却横亘着一条巨大的鸿沟。

唯有信任,才能弭平这道不幸的裂痕。当然,读者最信任的人是作家本人,但那条信任的绳索太过脆弱。读者不允许作家有一本劣作。不,如果真的是劣作就算了,但也有人是因为自己的心理状态无法接受,拿着那样的书断定该名作家已经没有前途,头也不回地离去。

比这更不幸的,是本该连结在一起的两者却没有对上。哪怕是断掉的缘分也比从来不曾交集来得好吧?大部分的作家还没跟读者相遇就结束了。即便某个作品会是某个读者的人生之书,若不能相遇便等于不存在。

连结这两者就是我的任务。如果作家和读者间的信任很薄弱的话,只要让他们相信我就好。不论是身为读者的客人,还是来到书店的作家,让他们愿意读读山本猛推荐的书,愿意将自己的作品交给山本猛处理。

我时时留意让自己成为这样的人。透过不间断的努力,一点一滴赢得读者与作家的信任,也敢说自己为销售带来了贡献。

另一方面,我也在培育后辈这件事上投注心血。一边小心翼翼,怕伤害到他们宛如巴哥犬般单纯的内心,一边不厌其烦,谆谆教诲,传授「武藏野书店主义」乃至柏木雄三董事长的志向和我的帝王学。

最后,我也开始积极参与人力聘雇。与其培养偶然相逢的员工,不如采用自己赏识的人才更迅速。

面对前来参加面试的这些男孩女孩,我极尽所能表现出和蔼可亲的一面,同时持续拼命寻找未来的山本猛。

然后,我找到了。

一双不安、低垂的眼睛。尽管那人的相貌绝对称不上出色,却隐藏不了心中的狠劲。

那个女孩的眼瞳里,可以清楚看见跟我一样的野心。

「呵呵,终于出现杜宾犬了呢。」

我不自觉泄漏了心声,几名面试官前辈露出奇怪的神情。

唯有她,没有丝毫惊讶。

她只是盯着我,脸上浮现得意的笑容,就像在说「啊啊,原来这里也有一只杜宾犬啊」。

我缓缓看向履历。

谷原京子————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还真悠哉,把她当成自己的接班人,不知她是头猛犬,未来将企图咬断自己的脖子。

《虽然新店长少根筋》第三章 完

全书七章,这么一来,总算是看到第三章了。

尽管已经花了相当的时间与劳力阅读却连一半都不到,这个事实让我打从心底厌烦。

而且在那还没看的后半部里,我大概会以主角级的身份登场吧。《虽然新店长少根筋》一定就是这个意思。

排山倒海的疲惫令我一阵晕眩,我的视线从原稿上移开。

此时,传来一阵「叩、叩、叩」的声响,店长踩着宛如穿着高跟鞋的脚步声出现了。他板着一张脸,表情比平常更紧绷。

「辛苦了。」

我主动搭话。店长指定见面的地方是我常去的咖啡厅「伊莎贝尔」。

店长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无视我的问候。现在的我已经明白他这么做的理由。

店长的脸看向旁边问道:「你还没看完吗?」

「抱歉,目前看到一半左右的地方。」

「这样不是很失礼吗?」

「失礼是指?」

「假设大西贤也将新书原稿交给你,你不会在见面前全部看完吗?如果答案是不会的话,那就是你太缺乏自觉;会的话,就是太瞧不起我。」

「但你是昨天才拿给我的吧?我今天的班也是上到傍晚,就算是大西老师的原稿也不可能马上看完。」

其实我原本想说「光是能看到这里就很了不起、值得夸奖了」,但显然,顶嘴绝非上策。

「是吗,意思就是缺乏自觉啊。」店长像个青春期少年似地表露不满,个性比平常更恶劣。

店长依旧盯着另一个方向问道:「所以,你觉得怎么样?只看到一半也没关系,你的感想是什么?」

话说回来,这是昨天下班时店长突然交给我的东西。在那样将近三个星期一厢情愿无视我之后,劈头就塞给我一个大信封说:「如你所知,我明天公休,晚上六点在伊莎贝尔,请让我听听你的感想。」听完这些我毫无所知的情报后,我完全一头雾水。

我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在说感想前,我可以先问一件事吗?」

「请长话短说。」

「请问,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还用问吗?小说啊。」

「是店长写的吗?」

「除了我,还会是谁写的?」

「可是,我记得店长好像是千叶人吧?」

「对啊,千叶县山武市。」

「印象中,我好像听过令尊从事的是酪农业,令堂也在帮忙。」

「是没错。」

「店长是K学园的学生吗?」

「不是,我念的是千叶县立绿丘高中。」

「您大学时从事过音乐活动对吧?」

「对啊。」

「那,巡游国外书店的事……」

「等一下,谷原京子。你差不多够了吧?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嘀嘀咕咕什么呀?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出来好吗!」

突如其来的咆哮让我抖了一下。我战战兢兢睁开眼睛,只见店长的脸还是望着另一边。丢了这么一长串话却没看我一眼也真令人吃惊。

「那个,不好意思,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有点不太明白,我在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昨晚,当我开始看起店长交给我的《虽然新店长少根筋》后便一直耿耿于怀。原稿里的店长并不符合我所知的店长形象,也有太多地方与我的记忆有出入。我从来没有表现出杜宾犬的样子,甚至根本没和店长面试过。

店长开始不耐烦地掏起耳朵。

「我真的搞不懂你呢。我不是说这是小说吗?」

「小说……」

「没错,小说,揭露真实的创作,挖掘真相的虚构。有什么问题吗?」

「与其说是问题……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果然还是不懂。」

「不懂什么?」

「我到底是在看什么东西……」

「不是,我说了啊————」

店长下意识瞥了我一眼后又立刻将视线转回去,没有因为看了我而浮现懊悔的神色,似乎是因为一直坚持看右边,导致脖子疼痛异常。

店长伸手压住脖子,眼眶泛泪道:「你平常在读小说的时候会一直想这些事吗?想着『我到底是在看什么』。」

「当然不会,但这本稿子又不太一样吧?出现了山本猛这个本名,还有谷原京子。」

「那不是在讲我和你,我们只是原型。」

「这样很奇怪耶。」

「哪里奇怪?是你自我意识过剩吧?」

「并没有。这很显然是在讲我们吧?连书名都是盗用大西老师的《虽然店长少根筋》。」

「讲盗用真失礼,是致敬。」

「大西老师有同意吗?」

「我又没有要把这本书拿来营利。」

「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新!虽然店长少根筋》,结果不是吧?这个书名是《虽然新店长少根筋!》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怎么可能不懂?这本小说后面的四、五、六、七章到底写了什么?对我的毁谤和中伤?为什么我非得承受店长这样的敌意不可呢?我做了什么坏事需要用一本小说来批评吗?」

「没有啊。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在激动什么?你应该先看完后面的内容再评论吧?」

「我不用看。」

「啊?你说什————」按着脖子的店长企图将脸转过来,结果表情再次僵硬,似乎比刚才更痛的样子。

我瞪着店长的侧脸继续说:「我说,我不用看。」

「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因为新店长不是我。」

「所以我说你在……啊?」

「几天前,我已经向专务董事表明,现在的我还无法胜任店长一职。无论是年龄、经验还是思虑都还不足。」

「啊?」

「所以,我不会担任店长。我对店长这个立场没有骄傲,讲得更明白点,我没有余力去思考要打造一间怎样的书店。我光自己的事就已经自顾不暇,也没有多余的心思照顾其他店员。这三个星期里,我深切感受到你说要在三十五岁前将我培养成独当一面的店长这句话的意义。你送我的《君主论》我一页也还没翻。我还需要时间,我拜托专务董事,请他让我再当店员一段时间。」

「啊?」

「新店长不是我。」

「啊?」

「还是你,还是山本猛,店长。」

「好耶!」

啊啊啊的,吵死人了!是说,他最后一次说的是「好耶!」吧!我忍住不耐的心情,虚心低头。

「我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请再稍微锻炼我一阵子。麻烦你了,店长。」

店长果然高喊了一声:「好咧!」店长心情好转时,声音会超乎寻常的激动高昂。

「话说回来,真令人惊讶呢。」

我抚着桌上的原稿说。重返店长之位似乎让店长喜不自胜,我从来没看过他眉开眼笑成这样。他虽然回问「惊讶什么~?」却几乎没在听我说话吧。

我也终于稍微放松下来。

「我在想,这里面写的内容有多少是真的呢?」

「哈哈哈,这是小说,当然大部分是虚构的。」

「店长原本想当小说家的部分呢?」

「当然是假的啊,我没那种文采。」

「是吗?但文章感觉满有那么一回事的。」

「所以我说,我只是很擅长模仿而已。」

「什么?」

「稿子里不是有写吗?我从小学开始就一直模仿他人生活。说起这本小说,我也只是模仿大西贤也《虽然店长少根筋》的文体而已,不是我自己的实力。」

模仿文体是能轻易办到的事吗?这也是种不得了的才能吧?我将这些疑问暂放一旁应道:「咦……啊、啊啊,模仿的部分是真的呀。」

「嗯嗯,嗯嗯,也不可能所有东西都是虚构。」

店长依旧眉眼弯弯,一脸开心的样子。我淡淡地接连发问:「被称为『神童』的部分呢?」

「是真的。」

「差点就要被取名为山本奋迅呢?」

「也是真的。」

「以前有读卡夫卡、赫曼赫塞和井伏鳟二?」

「那是假的。」

「很擅长魔术?」

「假的。」

「父母接受不孕治疗后生下的孩子也是?」

「那也是假的。唉,谷原京子————」

店长不耐烦地抬起头。我直视他的双眼,带着恳求的心情说:

「那,也没有丸谷武智这个朋友对吧?当然,那是店长觉得好玩创造出来的虚构角色,不是实际存在的人物吧?」

我屏气凝神,店长则是一脸讶异。一股紧张的气氛笼罩在我们两人之间,有段时间,只有视线彼此交缠。这一定是我第一次和店长互相凝视这么久。

率先眨眼的人是店长。他缓缓移动身体,重新细心地揉着脖子,不可思议地说: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丸谷武智是实际上存在的人。我们之间真的有过类似的对话,他也像那本书里宣告的一样,现在是个企业家。」

「不,可是……这个————」我边喃喃低语边翻开手边的原稿,寻找阅读时写下的笔记。

如果真如店长所说,那这是怎么一回事?

•山本猛=YAMAMOTO TAKERU

•丸谷武智=MARUYA TAKETOMO

•竹丸tomoya=TAKEMARU TOMOYA

三个名字全是变位字谜。竹丸tomoya就是山本猛的推论还未解决,现在又出现了第三名刺客。

所以,丸谷武智就是竹丸tomoya吗?因为高中时约定「等你出书的时候,我会负责把书送到读者手上」,所以店长才会对竹丸tomoya的书那么执着?不,等等,从小学就认识的朋友和自己的名字会形成变位字谜,这种事有可能吗?话说回来,店长有察觉到这件事吗?

我的大脑不停运转。重返店长之位的山本猛新店长没有要理会我的意思,他毫不掩饰喜悦之情,双眼闪闪发亮,高声说道:

「等本店改装完毕后,我们就邀请作家办一场座谈会吧!上次的活动,我因为人在宫崎不在场。谷原京子,你趁现在先跟大西贤也老师说一声。当然,这是庆祝山本猛新店长就职的座谈会。啊,这下要忙起来了呢!」

我还要在这家伙底下工作几年才行呢……

啊啊,真是的。

店长果然蠢死了!

瞬间,我紧握拳头,觉得自己好像做了错误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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