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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丧中明信片之谜

「看外国的推理小说,每每都会感受到所谓风土文化的差异。」

福来如此感叹。他今天也是熬夜完成稿子才来,脸颊上虽然冒出明显胡碴,但似乎还是精神抖擞。此刻他正忙不迭地啃着茶点饼干,一边高谈己见。

「比方说,欧美的推理小说中,经常出现问候卡,但对日本人来说,应该觉得很陌生吧。虽说圣诞节和万圣节都快变成传统了。其实我在读《黑鳏夫俱乐部》的时候,刚好看到写问候卡的故事。」

「总之就是,问候卡在舒逸推理中登场的机率很高吧。」

歌村说道。她的打扮一如往常,是喜爱的乐团T恤配上西装外套。只见她拈起一片饼干,点了点头。「毕竟舒逸推理常常拿季节活动当主题嘛。」

不过伊佐山却对此提出异议。

「不对吧,福来兄。说起问候卡,要说日本人对此陌生,那可不太对。是你理解不够。」

福来闻言脸一沉。「难道日本会像欧美国家那样互送圣诞卡吗?」

「有历史悠久的贺卡——就是贺年卡啊。」伊佐山细长的脸扬起笑容,露出洋洋得意的神色。「以配合季节活动寄送的卡片来说,贺年卡完全符合资格。」

「啊——」福来不甘心地呻吟一声。「真是盲点。」

「确实呢。」川津贤治赞同。他连连上下点动那张颧骨高削的脸庞,发出「原来如此啊」的感叹声。

十一月时节,位于荻洼的咖啡店「漫步」,今天也举办「Cozy Boys的聚会」。窗外落叶翩飞,路上行人的打扮已经染上秋装色彩。

Cozy Boys的聚会——是聚会总召兼同好杂志《COZY》主编的歌村由佳理、小说家福来晶一、评论家兼旧书店店主伊佐山春岳,以及一介编辑的夏川司在下我,这四名成员为了一同探讨议论推理小说而召开的集会。聚会有两条规则:尽情说作品坏话,但是不可说人的坏话,只是后者的规约几乎没人遵守。

这个月的聚会邀请了福来的熟人川津作为来宾。他是在福来常去的酒吧「POISON」工作的酒保,同时是摇滚乐团「梅杜莎之眼」的吉他手。今年三十二岁,在今天这一桌的成员当中,算是较为年轻的一员。他所属的乐团今年即将迎来十周年,根据他本人所说,只是「难以糊口」的程度。不过在评论家之间,被一致评为实力派乐团,是音乐情报杂志上的常客。福来在酒吧谈起聚会的时候,他表示也想见识看看,就被福来邀请参加聚会。川津有着染红的短发,配上破损牛仔裤和T恤——上面以令人毛骨悚然的笔触,描绘出希腊神话中的梅杜莎——怎么看都是一身音乐青年风的打扮。不过从他作词作曲的《一个都不留》、《密室!》等曲名就能知道,他对推理小说的认识深厚,和聚会成员之间也很快打成一片。特别是歌村,由于两人都喜欢摇滚乐,让他们意气相投,开始互相称赞:「那件T恤真不赖」「你身上那件也不错」。歌村喜欢海滩男孩,而另一边,川津的乐团则是十足十的硬式摇滚。两者追求的音乐性有着天差地远的差异,不过在摇滚爱好者之间,显然只是些枝微末节的小事。顺带一提,我喜欢的是B’z。

川津说出他的观察:「这个聚会看来并不是只讨论解谜呀。」

「深入细节,加以探究,才是读推理小说的乐趣喔。」伊佐山装模作样地回应。

「哎呀,虽然当初我说想见识一下,但真怕大家都在讨论艰深的话题,就连店主也都是一副本格派的模样。」他朝穿着西装背心,此刻待在吧台后的茶畑看了一眼。「我又是这一身打扮,还担心我要是说了什么傻话,说不定会被踢出去。」

这番话让茶畑不禁苦笑。只见川津还在感慨万千地点头,叨念着「问候卡啊——」,忽然正色喃喃说道:「那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怎么了?」福来出声询问。

「啊,我说出口了吗?」川津搔了搔头。「我想起自己遇过一件和卡片有关的奇怪体验。」

「哦?」福来探出身子。

「我有一个大两岁的姐姐,」川津开口道来:「她叫早纪,是一个专门拍野生动物的摄影师。这家伙是个怪人,从大学时代就加入探险社,在山野间到处乱跑。毕业后,她开始认真学摄影,把摄影当饭吃。我自己的营生虽然也没什么好说人的,不过她比我更不食人间烟火。」

「感觉是个很有趣的人,不过和问候卡有什么关系?」

「啊,抱歉。其实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早纪她啊——」川津用沉重的口吻说道:「从朋友到工作往来的对象,她都寄了丧中明信片。」

「哦。」我不禁发出有点少根筋的声音。人活着,迟早都会遇到需要服丧的时候吧。

「问题在于,根本没人过世。」川津说了下去。「那一年,我们亲属没有人过世。」

福来歪起脑袋反问:「这样没必要寄丧中明信片吧。」

「是没必要。」

「那为什么要寄啊?」

「就是不知道,才很奇怪。」川津深有感触地叹道:「这件事至今都还是个谜。」

没有亲属过世,却寄出了丧中明信片?

「确实是个谜呢,不过是说,」福来又歪头发出疑问:「丧中明信片不是需要写出哪位亲属过世吗?这部分又怎么解决?」

「什么都没写。」川津摇头回答。「上面完全没写谁过世,只写了一句:『家中有丧,新年不克问候,还望见宥。』」

「嗯——」福来伸手摸下巴。「照你刚才的说法,丧中明信片似乎寄给不少人?」

「好像是。哎,不过我也没向早纪认识的所有人都确认过就是了。」

歌村从旁加入话题。

「你没问过令姐原因吗?」

「我问了,不过不知为何,她含糊其辞地带过,之后就没再提起——」

「有趣。」伊佐山盘起苍白手臂。「没人过世,却不知为何寄出了丧中明信片。」

「呃,不是杀人或是密室之类的谜团,真是不好意思。」

「不,很有趣。」歌村也附和伊佐山。「方便的话,能麻烦你说得详细一点吗?」

「但是难得的聚会,把时间花在我的故事上,这样好吗?」

「要是只讲到这里,那才叫吊人胃口呢。」歌村的回答让我们跟着点头。

「应该是五、六年前年底的事情了,」川津仰头望向天花板。「当时我在酒吧看店,结果熟客山田先生不知为什么,上门的时候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他一看到我,就露出如释重负的样子这么说:『哦哦,你还活着呀。那过世的应该是你亲戚了,请节哀顺变。』我当场愣住。说什么节哀顺变,我根本没听说我亲戚中有人过世。而且『还活着』又是怎么一回事?被我一问,山田先生就这么回答:『不是说今年家中有丧吗?因为老大——呃,早纪学姐这么讲的。』」

他截住话头,环视我们一圈。

「这位山田先生曾经是先前说的探险社一员,他很崇拜比他大的早纪,甚至还会叫她『老大』。他被早纪带来我们店里之后,就经常光顾我们店。然后——根据山田先生所说,早纪寄了丧中明信片来,但明信片上面没写谁过世,只写着『家中有丧,新年不克问候,还望见宥』。山田先生是这么向我解释的:『所以我才会担心是不是贤治过世了。』」川津呼出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一头雾水,搞不清楚早纪到底在想什么。」

注:日本习俗上,如一等亲、二等亲的亲属中有人离世,由于服丧期间不宜庆贺新年,便会于该年年底寄送丧中明信片,谢绝贺年。

「你说过早纪小姐是个怪人,」伊佐山问:「她会寄丧中明信片来恶作剧吗?」

「她不是那种人。」

「她在大学参加了叫探险社的社团?」

「是的,是在全日本到处探险的一群人所组织的社团。早纪从以前就喜欢动物,加入社团之后,就开始对户外活动感兴趣,现在也是一有空就会去露营。」

「她专门拍摄野生动物的话,可说是兴趣与工作兼顾呢。」歌村说道。

「凡事都要有一个限度。」川津叹着气回答:「喜欢露营是无所谓,不过她可是遇到不少危险事。大学时代,她曾经在山里遇到熊,在冲绳还被波布蛇咬过。」

「确实很危险。」福来蹙起眉头。

「害当弟弟的我老是悬着一颗心。不过她近来安分多了。」

原来如此,看来是一个怪人,但并不是会寄送丧中明信片来恶作剧的阴暗个性。

「我查了令姐的名字。」伊佐山把手机放在桌上。「是这一位吗?」

「对,没错,中间的人就是早纪。」川津看着画面颔首,伸手指出画面中央的女性。「这是探险社的脸书帐号吗?」

照片似乎是在居酒屋榻榻米座位拍的,是一群年轻男女的团体照。

早纪是一位有着小麦色肌肤,五官端正的人。和伙伴们相比,她的身材相当娇小,看起来实在不像一到周末就四处探险的人。

「我实在很佩服,这么小的身体里,到底哪来这么多活力。」仿佛看穿我的想法一般,川津这么说道。「别看她这个样子,在伙伴之间可是被当带头的喔。」

「学弟山田好像也叫她老大。」福来回忆道。

「是呀,她似乎是大家的大姐头。说是一旦下定决心,就勇往直前的地方很帅气——她本人似乎也不讨厌被大家这么称呼。要我来说的话,她直到上高中,都还是一个个性谨慎,或者说是害羞的人,但是进了探险社之后,她就开始变得外向活泼。环境真的会让一个人的个性也跟着改变呢。」

看来是一位冒险精神与敏感心思兼具的女士,不过想来人就是大抵如此。说起来,周围都摆出搞笑姿势,唯独早纪一个人笔直盯着镜头,这也给人个性认真的印象。

「啊,话题又跑远了——那一天酒吧也很忙,话题就没再继续下去。不过我实在很在意,就在工作结束打电话给母亲。因为我平常没事不会联络家里,母亲还因此紧张了一下就是了。『最近我们哪个亲戚过世了吗?』我这么一问,让我母亲愈发起疑心,给我来了一顿不必要的说教:『发生什么事?想来是乐团经营不善吧?所以我都说过好几次了,叫你找个正经的工作。你就先回来吧,有事都好商量。你姐前阵子说过,她过年会回来唷。』」川津露出苦笑。「结论是:我们家亲戚全员无恙,没人过世。别说我家父母,就连我母亲那边的祖父母,和我父亲那边的祖母,也都活蹦乱跳得很。父亲那边的祖父在老早前就驾鹤归西了,所以跟这件事无关。如果是更远的亲戚,也不会需要服丧。」

「没漏掉谁吗?」福来询问:「叔伯阿姨、侄女外甥之类。」

「我说福来兄,服丧可是只到二等亲喔。」伊佐山出言指正。

「啊,对喔。」福来回神说道。「不过早纪小姐说不定也搞错了,以为三等亲的亲戚过世,也要寄丧中明信片。」

「我也确认了叔叔和侄女的状况。」川津插嘴补充。「不过还是老样子,别说过世,就连生病的消息也没有。」

「你们家亲戚有人收到明信片吗?」歌村提出询问。「虽说与亲戚之间的贺年卡往来,会因人而异就是了。」

「要是有,家母一定会得到消息。她对坏事的耳朵特别灵。」川津摇了摇头。「说起来,我们家亲戚往来本来就比较少。我们不搞新年拜访,顶多只会在婚丧喜庆的场合碰面,因此也不会互寄贺年卡。」

「我们家也是这种感觉。」福来应和。「不过到这时候,你仍然没向本人询问,到底为什么要寄丧中明信片吗?」

「那是因为这时候我和早纪有点疏远,难以开口。」

「这又是发生了什么事?」

「在这一个月前,我和来我们酒吧喝醉的早纪吵架了。」川津搔了搔头。「所以后来我就提不起劲打电话给她,也不再追究——然而在山田先生来过的几天后,我和女性友人们打电话,她这么说:『川津现在是在服丧吧。我不小心寄贺年卡给早纪姐了。』」

第二张丧中明信片登场了。

「她叫石川,是我以前在轻音社认识的女生——她常来我们店,结果和来我们店里的早纪很处得来,两人交上了朋友。这位石川说『我收到早纪姐的丧中明信片』。仔细一问,发现她收到的明信片和山田先生一样,上面只写着『家中有丧,新年不克问候,还望见宥』。她听到我说没人过世,还吓了一大跳。」

川津朝我们看了一圈。

「这下子,我开始不安,担心早纪该不会还到处寄给别人。」

「结果第三位就出现了吗?」福来询问,只见川津颔首。

「是的,是一位叫仓木田的人,她是和早纪有往来的广告代理商。她也是因为被早纪带来,成为我们店的常客。她和早纪大概因为世代相近,私底下也有往来——她在我和石川谈过的隔天晚上来到店里,一来马上就在吧台说:『早纪最近也真是多灾多难。』我马上意会过来,问她:『是丧中明信片吗?』果然不出我所料。」

「她也收到了没写谁过世的丧中明信片吧。」

「没错。听我说明情形,她变得有点担心。『说起来,早纪好像有烦恼。』她开口这么说:『早纪最近好像失去了大客户。她虽然说是常有的事,试着一笑置之,但我觉得她好像很不好受。』」

「嗯——」福来发出沉吟。「同为个体户,真是心有戚戚焉。」

「而且她私底下似乎也有其他状况。仓木田小姐说:『春天时分,我和早纪姐妹淘聚会,结果她叹说自己和恋人分了。』似乎是在冲绳被波布蛇咬的事情变成导火线,让对方再也忍受不下去,说是:『每次都骗人说露营、拍照,却搞成这样,让人这么担心,实在没办法再奉陪。』」

川津发出叹息。

「我觉得事情不妙,猜想早纪该不会是因为接连的噩耗,变得有点怪怪的。照这样看来,不知道她到底还给多少人寄了明信片。事情变成这样,我没法再放着不管,连忙打电话给早纪。」

「结果呢?」福来沉不住气地探出身子。

「她没接电话。」川津叹了一口气。「我在语音信箱留了讯息,但过了整整一天也没收到回音。我想着这下得直接问她才行,就出发前往她在高圆寺的公寓。」

故事似乎逐渐迎来高潮,我的手也不知不觉地用力。

「我抵达的时候还不到中午,我想说先填饱肚子再去,就走进车站前的中华料理店。早纪带我来过这家店好几次,店长是位台湾老爷爷,算是比较道地的中华料理店。狭窄的店内有几分像居酒屋,天花板垂下拔染出『福』字样的红色圆灯笼,墙壁上贴着写了『医食同源』的签名板。菜单上有高丽人参鸡汤、酥炸蝎子,还有三杯田鸡之类的菜色——」

「这种店的下酒小菜最好吃了。」嗜辣的福来说道。

「我一走进店里,店长就朝我看来,说:『你是早纪的弟弟吧。』他还记得我以前来过。他大概手上有空,就向我问起早纪的近况。我回答说我就是为此而来,结果店长一脸担心,表示早纪以前常带探险社的学弟妹来,最近却不再上门,让人很想念她。我问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回答是『从刚进入春天的那阵子开始』,和仓木田小姐的说法一致。我心想事情果然有点大条,不是悠哉吃饭的时候了,就立刻出了店。」

川津用冷水润润喉,继续说下去。

「早纪的公寓就在车站附近,她搬来的时候,我也有帮忙搬家,所以知道地址。我一到公寓,就看到眼熟的管理员大叔,一边碎碎念『真是的,老是搞这些』,一边刷洗公寓外墙上的涂鸦。高圆寺那一带向来很多涂鸦——总之就是颇有庶民风情的一栋公寓。我从旁边借过,按了房间门铃,却没有反应。结果旁边刚结束工作的大叔就凑了过来,告诉我:『你是川津小姐的弟弟吧,川津小姐她不在喔。』他似乎也记得我的长相。我还在烦恼是否该改天再来,大叔就说着『得趁她回来前赶紧闪人』,开始把清洁用具塞进里面的楼梯下方。他的说法实在令人在意,正当我满头问号的时候,他看向我的身后,显得一脸尴尬。接着一声『咦?』传进耳中,我就转头往回看,只见早纪手上提着相机和购物袋,站在那里。」

川津吐出一口气。

「大叔立刻就闪人了。我一转向早纪,她的脸不知为何顿时一片铁青,让我更加感到不安。突然上门是我不好,不过我好歹用语音讯息通知过,要谈的事情应该也不至于让她脸色苍白——就这样站着说话也很尴尬,所以她还是让我进了房间,但一直不肯和我四目相交,甚至不肯朝我的方向看上一眼。我问她:『你听到我的留言了吗?』早纪回答我说:『抱歉,我在忙。』就算再忙,回个讯息应该也不是做不到,想来她是无视了我的讯息。我虽然这么想,但也没追究,转而开口问了明信片的事情。」

川津看了我们一圈。

「然而早纪装傻反问:『明信片是指什么?』我回她说:『就是丧中明信片啊,你寄给很多人吧?』她才终于回答:『哦,那个啊。』但还是坚持装傻说『没什么』。我这下也火大了,反驳她说:『哪会没什么,没人过世的话,为什么要寄丧中明信片?』早纪眼神游移,自暴自弃地回答:『那个只是我一时兴起,跟你没什么关系吧。』我忍不住激动起来,回她说;『哪会没有关系,我很担心你啊。』也许是一时情绪不稳,我讲着讲着,忍不住眼眶泛泪。看到我这个样子,早纪也吓了一跳——然后笑着说傻子,这有什么好哭的。她大概是稍微放下戒备,态度也软化了——不过她还是不肯透露更多,一直主张『没什么事』,坚持不愿告诉我个中缘由。」

「那么,事情的真相——」

「不知道。我们就在这件事不了了之的情况下过了年。后来我和早纪算是言归于好了,但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丧中明信片到底怎么一回事。」川津说到这里,环视在场众人。「如何,大家明白什么了吗?」

「不可思议啊。」福来感慨万千地叹道:「我到你们店里光顾也有好一阵子了,没想到你竟然还藏着这样的谜团,真是不厚道。」

「哎,真抱歉。」川津听到福来蛮不讲理的抱怨,竟然乖乖低头道歉。

「小福来,别乱找碴。」歌村出言教训。「不过还真的很不可思议。亲戚明明都没事,早纪小姐为什么要寄丧中明信片呢?」

这件事委实很奇妙,让我的职业意识不禁有反应。如果要以推理小说的方式命名,大概是〈查无死者的丧中明信片之不可思议事件〉,或是〈丧中明信片之谜〉吧——

就在我沉思于无谓的问题时,福来率先发起讨论。

「先从前提下手吧。首先,你应该没有不知情的亲戚存在吧?有没有可能是那位亲戚过世了呢?」

「不会的,我好好调查过了。」

「这算是一个盲点。」伊佐山开口。他装模作样地翘着脚,带着自信询问川津:「令姐是不是有养狗或猫呢?」

川津露出恍然神色,回问伊佐山:「你是说早纪是在为宠物服丧吗?」

「没错,一个人悼念的对象,并不仅限于人类。」伊佐山洋洋自得地说道。「我想早纪小姐应该是失去了宠物吧。」

「因为太过悲伤,才寄出丧中明信片吗?」歌村询问。

「没错。这样也就能够解释,为什么明信片上没写过世的是谁。大概是早纪小姐自己也不好意思写上去。但她实在没办法抱着开朗的心情迎接新年,也不想看到祝贺新年的贺年卡。所以她才在不写出是谁过世的情况下,寄出了丧中明信片。」

不过川津对此歪了歪脑袋。「总觉得有点不太对。」

「为什么?」

「她的房间没有养宠物的感觉。」川津回答。「这种不是都感觉得出来吗?房间内是否摆着宠物用的饲料盆,或是留有宠物的气味。」

「宠物一定是在川津先生来访的好一阵子前就过世了。」伊佐山提出反论。「如此一来,宠物用品自然早就收起来了,气味也不会那么明显。」

「那栋公寓准许养宠物吗?」歌村询问。

「啊,不能养。」川津回答。「早纪在搬家的时候有提过,说这里不能养宠物。」

「不,说是宠物,也不仅限于哺乳类。热带鱼或是爬虫类之类,也都有可能。这类宠物的话,只要想养,就能偷偷养在公寓里。」

不过川津依旧摇头。「仔细一想,早纪根本不可能养宠物。毕竟她几乎每周都会外出旅行,这样根本没办法照顾宠物。她也不可能每次旅行,都一一将宠物拜托别人照顾。」

伊佐山似乎无力反驳,陷入一阵缄默。

「不过,不是人类这个思考方向,我觉得满有潜力。」歌村说道。「不是动物,而是为喜欢的角色服丧,这个想法如何呢?」

「你说角色,是指架空作品中的登场人物吗?」我出声询问。

「没错,虽然听起来有点异想天开,不过实际上已有先例。」歌村进一步说明:「就是力石彻,《小拳王》的力石。《周刊少年Magazine》刊载力石死去的那一回之后,还有粉丝为他举办了丧礼,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

「这件事很有名。」伊佐山点了点头。「推理界也有这样的例子:于一八九三年,夏洛克•福尔摩斯在〈最后一案〉之中死去的时候,甚至还有人在身上别着丧章外出。」

「看吧,从以前开始,就会有人为了角色死亡进行哀悼。」歌村说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不管怎么找,都遍寻不着死者的存在。我觉得这个说法挺有说服力,福来却对此大歪其头。

「为角色服丧,会特地昭告天下吗?如果要表现自己的悲伤,不写出是哪个角色死亡,收到明信片的人也会搞不清楚状况吧。」

「就像刚才伊佐山所说,我想早纪小姐只是不想收到大家一派无邪地,向自己祝贺新春的明信片吧。」歌村反驳。「没写出角色名字,则是考虑到社会眼光。」

不过川津依然有异议:「很难说耶。我是不敢说早纪对漫画和动画没兴趣,不过她对动漫的认识也不过是对流行作品略知一二的程度,可能入迷到这种程度吗?」

「人要沉迷什么,只要一瞬间就够了喔。」歌村依然坚持自己的主张。「我妈妈也是在去年突然迷上宝冢。」

「要是早纪对什么东西入迷到这种程度,仓木田小姐应该会提起才对。像是最近的早纪如何如何之类的。」川津摇了摇头。「但她并没提起诸如此类的话题。」

「哎呀。」歌村顿时语塞。

「川津先生说得有道理。」伊佐山评道。听到伊佐山这么说,歌村也妥协退让。「我还以为是个不错的想法。」她这么说道。

「你们两个都想得太复杂啦。」福来鼻翼翕动,得意地说:「想得简单一点就好。」

「我洗耳恭听。」伊佐山语带嘲讽地回应。

「很简单,只要让亲戚增加就好。」福来宣布他的答案。「也就是说,早纪小姐其实秘密地结了婚,只是没有举办婚礼。」

「结婚!」川津大喊。「我不知——」

「你先听着——然而早纪小姐却逢天大的不幸。」福来露出沉痛的表情。「结婚没多久,她的另一半就过世了,她才寄出了丧中明信片。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他得意地环视众人,仿佛在询问评价如何。

「结婚是和谁结婚?」川津提出疑问。

「早纪小姐这样可真忙。」歌村也歪起脑袋。「整理起来的话,她和恋人分手,接下来又和成为丈夫的人邂逅并结婚——然后对方就过世了?」

「我一并回答你们两位的问题:早纪小姐其实就是和交往中的恋人结婚。她对仓木田小姐所说的『分了』,其实是语意表达不清,她的这句话是表达两人因死亡而分开了。」

川津一脸难以苟同。「她要是结婚了,应该会向我们家人说一声。」

「对方是有难言之隐的人,早纪小姐说不定是想隐瞒不说。」

「这样的话,明信片上面的姓氏要怎么办?」伊佐山询问。「结婚后改变姓氏的话,收到明信片的人应该会注意到。毕竟现在的日本,还不认同夫妇别姓。」

听到这件事的歌村,顿时皱起脸,抱怨夫妇别姓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禁止——「总有一天会改的。」伊佐山回应。

「呃,我没听说她改过姓氏。」川津说道。

「那就是丈夫那边改姓了。」大概是没想到姓氏的问题,福来狼狈地补充解释。「或者是因为工作关系,早纪小姐仍旧使用旧姓。毕竟摄影师的话,名字就是自己的招牌。」

「就算这样,还是说不通。」川津摇头否定。

「为什么?」

「因为和早纪交往的恋人,是仓木田小姐认识的人。」川津爽快地回答。「要是他过世了,仓木田小姐应该会说才对。」

「那、早纪小姐是和别人结婚了。」福来迅速推翻了自己先前的发言。「然后对方就过世了。」

「就算真是如此,还是说不通。毕竟仓木田小姐说的是『她叹说自己和恋人分了』。即使是用『分了』来叙述和结婚对象因死分别,称呼也应该是『丈夫』或『老公』,而不是『恋人』才对。」

福来眼神飘移。

「川津先生说得有道理。」歌村判决,干净俐落地驳回福来的说法。

沉默降临。如今尚未发表意见的,就剩下我一人。

我死盯着天花板,努力思考。回到原点来想,丧中明信片是家人之中有人过世才寄的东西。这么一来,应该是川津家的亲戚中有人过世才对。不是祖父母,不是父母,也不是叔伯阿姨或是他们的小孩,在这之中被漏掉的某一个人——

我灵光一闪。有这么一个人,因为和早纪小姐太接近,以至于大家都漏看的人物。

大概是激动的情绪形于颜色,歌村出声询问:「看你好像想到什么了吗?」

「应该要重回原点思考。」我颔首回答。「也就是回归到丧中明信片是在亲人当中,有人遭逢不幸时才寄的这一点。」

「这一点我们刚才讲很久了吧,不就是在讨论完全没人过世的问题吗。」

「不,明明也是一家成员,我们却漏掉了一人——那就是早纪小姐。」我直指核心。「明信片是用来告知早纪小姐过世的消息。正确来说,我想应该是以早纪小姐自身的死为前提寄出的明信片。」

席间一阵骚动。

「你是说早纪她打算去死吗?」川津一脸深受震撼地问道。

「我很清楚这种事情不能随便乱说。」我低头致歉。「不过,如果早纪小姐之前是在计划自己的死亡,一切就说得通了。」

「说说看吧。」福来出声催促。

「早纪小姐决定要在过年前结束生命——她大概是在此时想到,这样对于每年都会寄贺年卡的人实在过意不去。要是事后得知自己寄了贺年卡给死掉的人,想来一定会不太舒服。」

「所以她才事先寄了丧中明信片吗?」川津说道。他的脸上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为了让大家不要寄贺年卡来?」

「如此一来,之所以没写过世的是谁,也就可以理解了。毕竟她也不能写出自己接下来准备结束生命。」

「但是,她为什么会想不开——」

「我想果然是因为接连不断的不幸吧。早纪小姐不论是在工作,或是私人方面,都失去了重要的事物,让她相当遭受打击。精神状况不佳这一点,也能从川津先生听到的消息中窥见一二。她曾经一脸阴郁地走在商店街,和公寓管理员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纠纷,也是心理状态不安定的迹象。」

「不——不过,早纪她现在很有精神啊。」川津争辩。「她现在活蹦乱跳。」

「这一点全都是川津先生的功劳。当初你决定去探望她的状况,可以说是正确的决定。」我回答道。「她大概在那之前都抱着轻生的念头,但在川津先生的关切之下改变了心意。意识到连之前的争吵都抛诸脑后且来关心自己的亲人,她决定再多活一阵子。」

「同时也成为了摆脱忧郁的契机。」福来颔首道。伊佐山也盘起手臂,发出一阵长吟。「有道理。」

然而,歌村一副难以接受的模样,偏着头说「是这样吗」。

「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吗?」

「虽然这么说有点那个,」歌村语带踌躇,但还是继续说下去:「我只是觉得以一个抱着轻生念头的人来说,也太简单就振作起来了。虽说被先前还在吵架的亲人关心,自然是会感到开心。」

「人的心理是难以为外人道的。」尽管推论被戳到痛处,我还是出言反驳。「就算在别人看来,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句话,对当事人而言,也可能成为无与伦比的救赎。」

「就算我退一百步,认同这一点,这个说法果然还是说不通。」歌村回答。「川津先生不也说过了吗?早纪小姐说过新年会回老家。」

「咦?」

「就是川津先生打电话回老家的时候啊。川津先生的母亲不是说了『你姐过年会回来』吗?」

「啊。」

说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川津点头说道。

「打算在过年前结束生命的人,应该不会预定回老家过年吧。」

我无从反驳。就在我还在索尽枯肠,思考解答的时候,福来也点了点头。「切入点不错,可惜还是有矛盾啊。」

我沉进椅子中。

一如往常地,即使经过百般讨论,我们依旧没能得出足以说明一切的推理。如此一来,便是那一位出场的时候了。

「嗯——我们也差不多卡关了。」歌村想来也和我有同样想法,只见她转向吧台出声询问:「店长有什么想法?」

川津一脸吃惊地看向吧台。正在洗东西的茶畑关了水,静静地低头致歉。

「真是不好意思,我一直在旁边听着各位的谈话。这么说虽然有些失礼,您所经历的事情,确实是相当特殊的体验呢。」

「喔,嗯。」川津应声,同时寻求说明似地看了我们一圈。

「其实店长是一位名侦探。」福来解释。「我们一直以来都会像这样子讨论解谜。虽然很不甘心,但到最后,解开谜团的永远都是他。」

「我只是在各位爬梳整理出真相之后,再从旁插嘴而已。」

「店长就别再谦虚啦。」已经习惯的歌村轻松自如地回应。「你应该已经有一套推论了吧?看你的脸就知道了。」

「是的,虽然稍嫌流于猜测。」

「没关系。对吧,大家都很想听吧?」

我们忙不迭地点头。

「那么便容我僭越。」茶畑用毛巾擦手之后,绕出吧台,来到我们面前。我们都迫不及待地往前探出身子。

茶畑向川津开口询问。

「请问您身上的T恤,是属于您乐团的原创商品吗?」

「这件吗……对,是我们乐团的T恤。」川津点头后扭过身体,让我们看T恤的背面。只见T恤的背上是写着MEDUSA的设计图样标志。「我们出道的时候得意忘形,做了太多。结果卖不出去,留了一大堆存货,加上事务所也要求我们帮忙宣传,所以我平常也会穿。」

我歪了歪头。T恤看起来很普通,毫无出奇之处。这个问题到底——?

「果然如此。」茶畑点了点头。「下一个问题,您造访公寓时,管理员似乎正在清洗外墙。请问您还记得他是怎么清洗的吗?」

「怎么清洗吗?」川津终于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不久便回答。

「他应该很普通地用了涂鸦专用的清洁剂,就是喷罐的那一种。颜料溶解后再用可以连到外面水龙头的水管冲洗——」

「谢谢。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您说事情是发生在五、六年前,会不会实际上是更久之前——也就是二〇一二年的事情呢?」

听到这个问题,我们之间也飘散着一阵困惑的气氛。推理的时候,茶畑总是会问些让人搞不懂意图的问题,不过这次格外令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听到这个问题,川津歪着头说:「咦,到底是哪一年呢?」只见他掐着手指计算,一边喃喃自语四年前的冬天如何,在那之前又是如何。末了他搔了搔头,向我们宣布: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是我搞错了。的确是二〇一二年,比我想得更久以前。」

我们一阵骚动。川津再次说着「真是不好意思」,向我们低下头。

「非常感谢。托您的福,已经看得到事件的真相了。」

「真的假的?」

茶畑颔首回答:「这是二〇一二年发生的事情,我认为这算是最关键的重点。」

「年分这么至关紧要吗?」我的嘴巴冒出疑问。茶畑说是重要线索,但我的脑中只有满天乱飞的问号。别吊人胃口嘛,福来也在一旁抗议。

「非常抱歉,直接了当地说,这次大概是因为恐惧心理。」茶畑垂头致歉,同时向我们说明。「不论是谁,都会有一两样害怕的东西——恐惧心理也有许多种。有人自从有记忆以来,就会毫无缘由地对某种东西感到害怕;也有人的恐惧是以某些事件为契机,也就是创伤症候群的情形。早纪小姐的话,想来属于后者。」

我们都一脸错愕。恐惧心理?这个结论究竟从哪里冒出来的?

「除了明信片之外,早纪小姐还有许多令人不解的行为。管理员的反应、不再去中华料理店,以及看到川津先生就脸色发青。这些迹象,全都指向某一个答案。」

「你刚才说的那些,全都有关联?」福来发出疑问。

「我是这么认为的。」茶畑点头。「恐怕早纪小姐自从在冲绳被波布蛇咬之后,就对蛇抱有恐惧症。」

「对蛇的——恐惧症?」我们同时扬起声音。

「是的,在恐惧症当中,应该也算是相当常见的一种。一如字面意思,是指对蛇恐惧得无以复加的精神状态。在各位讨论的时候,我在网络上的《默克诊疗手册(The Merck Manuals)》稍微做了一点调查。」《默克诊疗手册》——是一部从十九世纪于美国发行以来,时至今日依然不断编修,并公开在网络上的医学事典。「虽然只是外行人的现学现卖,不过关于特殊恐惧症——也就是恐惧症的定义一项中,写着『对特定状况、环境,或是对象所抱持的持续性不合理恐惧』。讨厌蛇的人不在少数,但过于严重,以至于影响到日常生活的话,应该就是发展成恐惧症的阶段了。」

「喔。」

突然其来的精神医学讲座,让我不禁发出少根筋的回应。

「波布蛇的毒相当危险,只要血清稍迟一步便回天乏术。对早纪小姐而言,应该是极为恐怖的体验。她就算以此为契机,对波布蛇——进而对所有蛇都抱持恐惧,也丝毫不足以为奇。我会这么推论,是有所根据的,并非毫无缘由。川津先生在高圆寺的所见所闻,便道出了个中真相。」

「我的所见所闻?」川津一脸吃惊地反问。

「其中之一是川津先生的衣服。川津先生说过,他在造访早纪小姐住处时,早纪小姐见到他便面色苍白。」

「对,所以我还猜想她是不是有什么不想被人知道的隐情。」

「如果是这样,她应该在认出川津先生的当下,就会有所反应才是。」茶畑摇了摇头。「然而实际上,依照川津先生的说法,川津先生转身面对早纪小姐的时候,早纪小姐这才变得面无血色。也就是说,川津先生背对她的时候,她毫无反应;直到正面朝向她的时候,才会造成问题。」

接下来的部分,稍微掺杂了一些想像。茶畑以这句作为开头之后,才继续说下去。

「您的乐团的T恤是否从出道当时,就维持相同设计的款式呢?此外,您说平日自己也会穿。我想您在拜访早纪小姐的时候,说不定也是穿着这款T恤。早纪小姐也许就是看到T恤,才会感到恐惧。川津先生进房间之后,她试着别开视线,想来也是这个缘由。」

「那一天,我确实可能穿着这一件,有什么——」川津说到一半,把视线投向自己的T恤,哑然张口。

茶畑点了点头。

「梅杜莎是有着蛇发的怪物。早纪小姐也许是看到梅杜莎而感到恐惧吧。」

「啊——」

「另一点是公寓的涂鸦。」茶畑继续说了下去。「管理员一边冲洗墙壁,一边说了『得趁她回来前赶紧闪人』。恐怕是他以前曾经为了冲水的水管,与早纪小姐发生过冲突。水管的形状容易令人联想到蛇,因此早纪小姐恐怕曾经为此抱怨,希望不要自己在场的时候使用,造成了纠纷。」

「原来如此!」大家众口一声地发出了悟的声音。

福来也一脸钦佩地猛点头,但又表情一变。

「我明白行为古怪的背后原因了,但不再去中华料理店,又是因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店内有蛇的关系。」

我们都一阵哑然。

「根据川津先生所说,这家店是以道地的中华料理为目标。店内提倡医食同源,还用高丽人参、青蛙和蝎子等入菜,菜单上有益于滋补强身的菜色也相同齐全。如果是这样的一家店,就算店内放着风味与众不同的酒也不奇怪。例如说,蝮蛇酒之类。」

对啊!

川津的反应气势惊人。「有有有,店里有放。就在柜台后的架子上放着一瓶蝮蛇酒——」

茶畑点了点头。

「我想那就是原因。瓶子里面浸泡着巨大蝮蛇的景象,就算没有恐惧症,恐怕也有不少人会感到恶心。更别提对有恐惧症的人来说——即使是曾经的爱店,只好敬而远之了。」

嗯——我们大表赞同。各种难以理解的行为,用蛇恐惧症来解释便迎刃而解。

「我明白早纪小姐有蛇恐惧症了。」歌村说道。「但最重要的部分还是不明白。蛇和丧中明信片,到底有什么关系?」

「在这里,请回想丧中明信片之谜发生的年分。」

「二〇一二年——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这一年是辰年。」茶畑回答。「也就是说隔年,会是什么年呢?」

「要说什么年的话,」歌村回应:「就是巳——啊。」

众人的脸上都闪过了然的神色。原来如此——

「隔年的二〇一三年是巳年,也就是蛇年。」茶畑说道。「在这一年的开头,日本的全国各地会发生什么事呢?没错,家家户户都会收到贺年卡。这些贺年卡上,几乎都会妆点着干支的图案。市贩的贺年卡大多印着干支的图,也有不少人会自己画图。即使是没有图案的贺年卡,只要是邮政明信片,邮票栏也会有干支图样。」

「早纪就是怕看到这些吧。」川津喃喃说道。

「是的,画着蛇的明信片大量送来——对早纪小姐而言,应该是难以忍受的恐惧吧。所以她才向大家寄出丧中明信片,好让自己不会收到贺年卡。」茶畑解释。「既然没人过世,文中自然不会提及过世的人是谁。年关将至的时候,早纪小姐会一脸阴暗地走在商店街上,也是情有可原。她想必是想起将会送来的贺年卡,烦恼该怎么办才好。」

「但——但是,就算是这样,做法也太乱来了。」福来反驳。「难道就没其他办法吗?比如说向大家提出请求,说自己对蛇有阴影,所以别寄贺年卡来之类。」

「这个做法确实有些乱来。」茶畑回应。「但是说出『我怕蛇,别寄贺年卡』的话,也会有许多问题。首先,这么做会很费工夫。必须一个个打电话说明前因后果,得到对方的理解。事非寻常,说明应该也会花上不少时间。更别说除了朋友,也还得向工作上的往来对象打电话,自曝精神上的弱点,再加以拜托,难道不会相当耗费精神吗?另外,要是不小心让事情传到客户耳中,也许会对摄影师的工作造成什么问题。川津小姐似乎怕蛇,要是她发生什么问题也麻烦,以后还是不要委托她拍野外山林的照片好了——诸如这类的情形便可能发生。」

「是有这个风险。」歌村点头赞成。

「她应该对探险社的成员们也难以开口吧。被众人称为老大,受到仰赖推崇,想来应该是被视为某种类似英雄豪杰一般的人物。对于有此立场的早纪小姐而言,向众人说出自己怕蛇一事,便会关系到自己身为『老大』的颜面。」

「确——确实没错。」川津一脸呆愣地点头。

「因为这番缘故,拜托众人不要送贺年卡的做法,委实有万般难处。不过要是收到贺年卡,又难以直接心一横丢弃。虽然也是有人对丢弃贺年卡毫无抗拒心理——不过一般而言,无法轻易丢弃,应该才是人之常情。这么一来,干脆寄送丧中明信片,设法让大家不寄贺年卡给自己。依照川津先生所说,早纪小姐是一下定决心,就会直冲到底的个性。她想到这个解决办法,应该会毫不踌躇地实行吧——以上便是个人一点浅见。」

我们目瞪口呆。早纪的行为虽然异想天开——但一切都得到了解释。

「但她明明告诉我原因也行吧。」川津嘟哝。

「两位曾在吵架,她也许是不想暴露出自身弱点。」茶畑回应。「她虽然感谢您为她担心,但一码归一码。两位若是没在吵架,或许事情走向又会不一样了。」

川津感慨地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

茶畑慌忙说道:「这都只是我的想像,请不要全盘当真。」

「不,你的说法很有道理。」川津拿出手机。「我要向早纪确认真相。总不能就这样吊大家的胃口——啊,这可不是在刻意玩文字游戏。」

注:原文为蛇の生杀し。

「她会说吗?」歌村表示怀疑。

「不问问看不知道。」川津回应。「我们也都和好了,现在她说不定会告诉我。」

川津拨出电话。

在一阵沉默之后,川津开口说道:「嗯,是我啦。」早纪看来接了电话。「我有事想问你,方便吗?」他一边这么说,一边走向店内一角,小声地和电话另一头开始交谈。

「——这样啊,真是辛苦你了。不,我也没察觉到,真是抱歉。有空再到我们店来吧,我请你喝一杯。」

川津结束通话,回到座位后,感慨良多地宣布:「一切正如店长的推理。」

茶畑也放心似地松了一口气。「没有变成我的一番信口雌黄,这下我也安心了。」

「人有害怕的东西,就会因此做出各种事情呢。」歌村也深有感触地感叹,随后忽然露出担心的神情。「不过早纪小姐这样没问题吗?她的专长是野生动物,如果怕蛇,野外的工作不会有困难吗?」

「她现在症状好像缓解很多了。巳年马上又要到了,她说下次的贺年卡,她打算要在上面印可爱的蛇。早纪的贺年卡可是相当不赖喔。对了,店长,如果你有拍照的需求,就跟我说一声。想拍什么都行,我会让她算特别优惠——」

川津这么说着,露出灿烂笑容。

作者后记

我对这篇作品,抱持着「总算赶上了」的感慨。具体来说,我一直想赶在贺年卡的习俗消失前,将这个构思付诸文字。

成为本作主干的构思,是我曾经以小段子发表在内部同好杂志上的一篇文章。刊登后回响莫名好,听我口头讲述故事的人,对故事的反应也不算差。因此我一直想着,总有一天要好好写出来,让这个故事问世。

然而就在我仍然浑浑噩噩地抱着这种想法的时候,贺年卡的习俗突然开始衰退。不知是否是电子邮件和社交软体发展造成的结果,明信片形式的贺年卡数量似乎年年减少,以二〇〇三年发行的约四十四亿六千万张明信片为巅峰,二〇二〇年、二〇二一年发行的分量,就剩大约二十一亿三千四百万张。尽管数量依旧惊人——但是从我个人感受,也能深刻体会到贺年卡的减少。曾几何时,我连以往寥寥可数的贺年卡都收不到了(你说难道不是我的朋友和熟人变少了?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新年问候统统电子化,这大概也算是时代的潮流吧,但依旧让人感到些许寂寥。

再这样过个十年、二十年,只怕会出现连实体贺年卡都没见过的世代。对于这些世代,我的这个故事,恐怕只会让人感到一头雾水吧。正当我开始隐隐感到焦虑时,就得到了执笔这个「Cozy Boys」系列的机会,让我借着这个大好机会,把故事写出来。

这件事就先说到这里。身为对实体贺年卡抱有亲近感的人,我还是希望贺年卡的习俗能够细水长流地保存下来。就像纸本书籍和电子书籍的共存,我也希望实体贺年卡能依旧保有一席之地。不知道未来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呢。

言归正传,歌村在本作开头,主张问候卡在舒逸推理中登场机率颇高。这一点其实也是我的感想。我试着从手边的舒逸推理小说中随便翻开几十本,都会有极高机率,能从字里行间发现圣诞贺卡一词。所以我认为这个看法并不算离谱,不知道大家怎么想呢?虽然说,我并没有与舒逸推理以外的作品进行比较统计,所以请大家当作体感上的一点小看法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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