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婪的篡夺者》
在阿佐谷一间狭小的套房公寓里,小林站在一个脏兮兮的电炉旁,面向发出刺耳噪音的排风扇,吐出了烟雾。
加热烟的烟味应该会比较淡,但他仍然能感受到抽普通香烟时留下的那种味道。同年的男性中有不少人对香烟的味道并不在意,但小林却不一样。由于职业原因,他经常需要与人见面交谈取材,因此,他希望尽可能避免任何可能对第一印象产生负面影响的事物。
小林本来长相就很凶,再加上大学时期练过柔道,他的体格也很结实,因此散发出的威慑力相当强。这样的外貌在与黑帮相关的采访中倒是有所助益,至少不会被人看瘪。事实上,此时小林紧皱眉头,面带胡茬抽烟的模样,根本不像是个体面的普通人。
小林避免烟味的原因还有另一个。
在出版社工作时,他的上司,也就是曾经的总编辑和小林很像,至少在外貌上是如此。
当时,小林刚从大学毕业就加入了一家中等水平的出版社,但他被分配的部门却是与他希望相反的以八卦新闻为主的编辑部。后来小林听说,当时的总编辑见到他时,认为“这个人有潜力”,决定把他招入编辑部。但这位总编辑的决定,最终为他们两人都带来了不幸。
小林虽然看起来很凶,但性格并不像他的外貌那样冲动。相反,他是一个深思熟虑,做事谨慎的人。在八卦新闻类的周刊杂志中,信息的准确性没有速度和杂志版面的冲击力重要。在这样的环境中,小林的谨慎给人一种“磨磨唧唧”的印象。此外,他提出的关于医疗事故、腐败等社会问题的企划案,总是被总编辑的一句话就否定了。“新人不要说那么多废话,赶紧去追明星丑闻。”
总编辑身上总是带着烟味,他标志性的打扮就是穿着卷起袖子的衬衫,仿佛在展示自己强壮的胳膊。总编辑在公司内外都以蛮横的方式推动自己的主张而闻名,但也有不少人认为他那种无所畏惧的豪爽性格是“有男子气概”的表现。
事实上,小林也经常目睹总编辑的这一面,面对来自多方的投诉,尤其是关于杂志内容毫无道德底线的问题时,他总是说,“别担心,我会解决的。”,亲自承担了所有责任。有时,编辑部的成员们也跟着他一起深夜外出,所有的消费也都由总编辑一个人全部报销。但是,总编辑的这种性格也同样带来了很多负面影响。
当时的一位前辈曾说过,这就是所谓的“职场霸凌”。
“你起的不是报纸的标题,明天给我起30个更吸引眼球的标题来!”
这种毫无道理的要求几乎是家常便饭。有时,小林还会被总编辑用一摞校对稿敲打,或者自己熬夜写的稿子被打上一个大大的X后退回。那时,小林还不会抽烟,总编辑半强迫地教他学抽烟,跟他说:“烟民聚集地也能收获有用的信息。”当时,根本没有什么“职场霸凌”这种词语,小林在自己憧憬已久的媒体行业中,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感到愈发疲惫。有一天,总编辑带小林去喝酒。
“小林,你得再灵活一点。”
在西新宿一家廉价小酒馆里,总编辑一边举着酒杯喝酒,一边开口说。他另一只手上夹着香烟,烟雾正袅袅升起,旁边的烟灰缸里已经堆了十几支抽完的烟蒂。
“……我该怎么做比较好?”
小林刚结束校对工作,已经两天没睡觉了,此时的他头昏脑涨,但还是强撑着陪总编辑喝酒,听着对方的讲话。
“你过于认真了,你过于纠结把事情转述的精确无误。”
“我不能对读者撒谎。”
“你看,马上就说这种极端的话是吧?你就是这个毛病,同样的事情用不同的方式表达和解释,能让它变得更有冲击力。”
“真是这样吗?”
“是的,这就是编辑的技巧所在。”
“操作读者印象这种事……真的对吗?”
“听着,我带你来喝酒不是为了听你这些废话,这是最后通牒。你太废物,如果再这样下去,你就得走人了。”
对从未经历过挫折的小林来说,总编辑这段冷酷的话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打击,他原本以为这只是“爱的鞭子”,但现在却发现这实际上是死刑判决的预告。几天后,小林被叫到了总编辑的办公桌前。
“下一个你负责的版面,就是你最后的机会。”
小林明白了当时总编辑话中的含义。
这是一个关于人气偶像不明死亡真相调查的专题,正处于事业巅峰期的女性歌手从自家公寓跳楼身亡,这轰动一时的事件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媒体普遍称其为自杀,但小林所在的周刊杂志以及其他八卦杂志,都在拼命寻找真相。小林此前也在进行详尽的采访和背景调查,但像其他媒体一样,关于这起自杀事件的动机,他始终没有得到任何新的线索。
为了洗刷耻辱,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拿到成果。
于是,小林决定尝试采访这位偶像的姐姐。自事件发生以来,小林已经多次寄过亲笔信,与她建立了可以直接采访的关系,这使得他比其他媒体更有优势。但是,之前他曾将有关姐姐采访内容的企划案提交给总编辑,却被拒绝了。
“你这有什么新消息?写个感人的悼文有什么用?”
小林觉得自己或许遗漏了某些信息,如果能再和她谈一次,也许能有所突破。
一周后,姐姐终于有时间和小林再次见面,她依然未能从妹妹死亡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看上去情绪十分低落。与妹妹那头漂亮的长发不同,她的短发显得有些凌乱,这愈发衬托了她的悲伤。
“现在妹妹自杀的原因还不清楚吗?”
“是的。我们关系非常好,为什么她死前什么都没告诉我,我每日每夜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这位女性说的内容和小林之前听到的一样。小林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他什么新线索都得不到,于是他决定抛出自己事先准备好的问题。
“虽然很难以启齿,但有些人猜测她是因为药物导致精神错乱,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怎么可能!她既不吸烟也不喝酒,更不可能是因为K药。”
“她没有那种不愿意让自己姐姐知道的那一面吗?”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那一面吧。但我不认为她会做这种事。”
“您可以肯定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对不起。那么,她此前确实没有交往的对象吧?”
“那是你们更清楚的事情吧。”
“……是的。那么,您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就像我之前说的,我真的不知道。虽然我无法想象她会作为偶像出现在电视上,但是她本人肯定经历了很多困难。她从小就是个很敏感的孩子,虽然她在家人面前总是很开朗,但我觉得她也有部分是在强迫自己表现得很开朗。”
“您之前也说过这一点。但是,您也提到过她觉得自己的工作是有意义的。”
“是的,正因为这样,所以我觉得她不会因为这些原因选择自杀。虽然她有时也会说些抱怨的话,但每次和我聊天时,她看上去都是很开心的样子。”
“她身体上有什么不适吗?”
“我认为她身体上没有不舒服的情况。不过,她曾经向我咨询过一次,她说自己躺在床上时很难睡着,总是会想着自己在录制时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脑子里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因为我也不是那种秒睡的人,所以我向她推荐了一款我自己也在用的在售安眠药( 睡眠导入剤),不过我觉得她并没有大量服用这种药,因为我告诉过她一次吃太多的话,药就没效了。所以,我认为并不是这个药的问题。”
“……是吗?”
第二天,总编辑读过小林提交的稿件后,笑眯眯地说:“你这不是想做就能做好嘛。”
标题是《药品才是◯◯自杀背后真相!亲生姐姐讲述其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原文指D)
入职后,自己一直坚守的尊严已被小林丢在脑后。
结果,刊登这篇文章的杂志大卖,售空后还紧急加印了一波。虽然该偶像所属的经纪公司和部分读者进行了投诉,但就像此前一样,总编辑自己全处理掉了。
几天后,在一个闷热的夜晚,小林像往常一样在车站等最后一班电车。他从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一罐咖啡,站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小林望着远处高楼大厦上空的月亮,想着第二天工作的事情。突然,他感觉一个熟悉的女性,就是那位偶像的姐姐站在了自己旁边。她手里拿着那本刊登了独家报道的杂志,姐姐盯着愣住的小林说。
“你又杀死了我妹妹一次,我的心也被你杀死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这位女性的脸上充满了愤怒和悲伤,但压倒小林的并不是她的话或表情,而是她散发出来的负面气息,那种深深的愤怒与悲伤的情感仿佛有了质感,像一团粘稠的物质缠绕着她,给人一种沉重压迫的感觉。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彼此对视了一分钟左右。期间,这位女性一次也没有从小林身上移开目光,小林也同样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广播里传来了末班车到站的提示音,小林猛地回过神,逃一样飞快地窜上了电车。车门关闭后,那位女性直到小林的身影消失前,都在盯着他。
这件事之后,小林不断发表独家报道,一旦他跨过了某种界限,做起这种事来就变得方便多了。此后,他开始把吸引读者兴趣放在第一位,吸引读者的目光比内容的准确性更加重要。同时,他在获取与八卦相关人员的爆料方面,也比其他编辑部成员更加厉害。他学会了识别那些渴望爆光消息的人。
那些想爆料的人,通常对目标有着强烈的负面情感。嫉妒、憎恨、执着、悲伤、不安,这些情感驱使着他们提供信息,用于陷害目标对象。小林很快就学会了识别这些负面情感,哪怕对方竭力隐藏,他也能感觉到当这些人谈论想要爆料的人时,这种情绪就会逐渐变浓,和那晚从姐姐身上感受到的氛围一模一样。虽然这不算什么通灵能力或超能力,但对小林来说,这种直觉对他帮助很大。有时,他会利用这种直觉挑起爆料人的情绪,从他们口中套出自己所需的信息。通过这种方式,他所编造的煽动性文章一直畅销热卖。
很久之后,小林才听说那位姐姐自杀的消息,但任何杂志上都没有报道这件事。
最后,小林在被调职前的十多年里,他作为编辑部的王牌一直都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他被调到灵异杂志的编辑部后,就开始听到一些奇怪的传闻。
有传闻说,深夜某站的末班车站台上,有一个恐怖的女人对行人怒目而视,似乎在寻找某个人。有人能看见她,也有人看不见她。这个站台就是小林通勤时常坐的那站。
小林听到这个传闻后,更换了乘车的地点。
小林作为自由编辑者和独立撰稿人已经有十年之久。
他在周刊编辑部获得的直觉,在转到灵异杂志编辑部后,以及自己独立之后,仍然非常有用。凭借这些手段,他仍旧完成了各种各样的工作。
曾有一位在灵异杂志编辑部合作过的撰稿人找到了他,那位撰稿人声称自己正在调查某个灵异地点,想让小林提供一些相关信息。小林发现这位撰稿人身上弥漫着强烈的负面情绪。
他意识到,这位撰稿人正在为自己是否会被诅咒而纠结。虽然他发现了一点,但他一边假装关心对方,一边巧妙地引导对方继续调查。最终,那位撰稿人精神错乱了。
跟小林所预想的一样,他 借此机会成功地从其他公司手中抢走了那位撰稿人的工作。就这样,小林凭借这种不择手段的方式,生存了下来。
但是,即使有这样的直觉,小林依然无法逾越眼前这道巨大的壁垒。
小林坐在一把廉价的椅子上,面对着放在老旧书桌上运行缓慢的笔记本电脑,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一封标题为“关于常规企划结束”的邮件。
工作变少了。
在出版行业江河日下的今天,小林虽然有杂志时期积累的八卦新闻的写作技巧,但现在已经是网络时代,在灵异杂志编辑部积累的经验,已经不再适用于现如今的工作。虽然小林正努力拓宽自己网络写手的工作范围,但仍在不断学习新技能中感到十分艰难。
现在,他只能靠以前的人脉,接一些大众领域的工作来勉强糊口。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自己很快就会入不敷出,为了在自己的自由职业生涯中大放光彩,他必须接手一些大项目。
小林叹了口气,继续查看邮件里的内容。
“这次连载就此结束,如果以后有任何企划案欢迎随时提出!我们会积极考虑小林先生的意见。”
小林看着这段表面奉承,但实际意义是工作就此结束的应酬话,轻轻咂舌。他抬头看了看低矮的天花板,用另一个浏览器点开了购物网站,把鼠标移动到了“书籍”分类上,开始从上到下浏览查看。畅销作家的新小说、热门游戏的资料集、宣传可疑减肥法的实用书籍、名字都没听过的YouTuber的粉丝书……没有一类是他能派上用场的。
小林再次叹了口气,想去喝酒放松下,但他没有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他盯着LINE里的联系人名单犹豫片刻,正准备放下手机。突然,小林停了下来,点开了YouTube,搜索“灵异 YouTuber”,虽然显示的结果没有引起小林的兴趣,但他还是从上往下一个个点击播放。他不停地切换着视频,数次重复后,最终停留在了其中一个视频上,视频里的人站在废墟一样的地方,正朝着镜头讲话。
“就这个了。”小林低声自言自语道。
※※※※※
《肤浅的巡礼者》
池田正坐在中目黑一处小而整洁的大厦里,这间两室一厅的屋子对单身居住者来说相当宽敞。此时,他正一边给植物浇水,一边接电话。
“好,那就OK了。明白了,我会把账单发过去,麻烦了。”
从大玻璃窗照射进来的午后阳光,正洒落在窗边的海外进口书桌上,桌子上摆着一台iMac显示器。池田伸了个懒腰,坐回到高背椅上,瞄了一眼显示器,屏幕上显示着的是他为一个个人经营的美容院所制作的网站,池田随意瞥了一眼后关闭了页面。
池田在美术大学毕业后,和身边的朋友们一样,进入了普通企业工作。此时,他已经不再拥有曾经浅薄的野心。他并不是真想成为艺术家,只是抗拒成为一个无聊的大人。池田曾认为,只要上了美术大学,就可以成为某种特立独行的人,能够成为与周围人不同的人,能够成为了不起的人。然而,这样的蓝图并未成真,池田就职于一家东京的网页制作公司担任设计师。这家公司刚成立不久,负责人也很年轻,属于那种典型的“现代化”公司。
他在公司里干得还算愉快,但负责人突然提出的一项制度改变了池田的命运。这项“创作者补助”制度影响了池田的未来。在这项制度下,公司认为每个员工都应该记住自己是创作者,并决定为员工私人生活中,从事创意活动提供额外的补助金,且这笔补助金算作额外的奖金,不计入工资内。
许多员工由于工作太忙,对这个制度并没有表现出兴趣,当时池田正打算换一台新电脑,就此机会,他决定利用这个制度,但问题是他没有想到可以参加什么创意活动,最终他半推半就地选择成为了一名YouTuber。
当池田思考自己要成为什么类型的主播时,他决定把做YouTuber作为一个机会,定下了以“突击灵异地点”的主题,这也是为了亲身验证他一直以来的想法,无需向他人证明,他只是想证明给自己看。
池田利用周末的时间开始前往灵异地点,把拍摄的素材剪成视频。一开始,他发现视频剪辑相关很有意思,就继续坚持下去,也没想过自己能有什么观众,因为在风起云涌的YouTube世界里,他并不认为自己会成功,他只是在利用补助金,并且为自己的某种目的继续着这项活动。
果然,池田的预想是对的,视频的播放量几乎没有增长。但是,大概一年后,他的内容吸引了一位有名的KOL的注意,他的视频开始被转发扩散,播放量瞬间爆发式增长。但很快,播放量增长就进入了瓶颈期。于是,池田修改了一些视频内容,加入了一些本来没拍到的东西,效果立竿见影,虽然这与池田最初的目的不同,但播放量的增长让池田重拾了信心。他觉得自己找回了学生时代失去的自我认同感。当他频道的月收入破数万时,池田决定辞去工作。
现在,他作为自由职业者,靠前公司提供的网页设计项目和YouTube收益这两个项目维持生计,再加上定期从家里收到的汇款,这使得池田的收入远超同龄人,就算突然失去收入来源,回到原公司也能轻松就职,这也是池田毫不犹豫辞职的原因之一。
池田一边将冒着热气的咖啡送到嘴边,一边打开了新的浏览器,他进入到自己YouTube频道的管理后台,查看了上一期发布的墓地探险视频的播放量。因为他没有获取该地的摄影许可,如果有该地的管理者投诉,他就会删除视频,也不是什么大事。
接着,他看向了观众的评论区。
“今天的主播小池也很帅。”
“5:25的地方,好像有个光球啊……”
“太倒霉了笑死。”
池田没有确认内容,而是开始点击评论区的心形按钮。现在频道的订阅人数已经超过二十万了,每一条评论都回复是不可能的,但这种固粉服务对维持人气至关重要。在池田机械地点击鼠标时,他的目光停留在了某条评论上。
“我有通灵能力,这里真的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能看到很多鬼魂。”
看完后,池田小声嘀咕了一句。
“蠢死了。”
与他轻描淡写的话相反,池田的脸上露出了阴沉的神色。
美术大学的学生有两种类型,拥有独特感性的人和憧憬拥有独特感性的人,池田属于后者,所以属于前者的优子深深地吸引着他。池田是设计系的学生,而优子是雕塑系的学生,他们两人初次相遇是在一门普通的课上。
大二的秋季学期,池田在西方美术史的课迟到了,坐到了阶梯教室最后面,池田在课上不停地打瞌睡,快下课时,池田旁边有个女生慌慌忙忙地坐了下来。池田心想,这人也是个迟到大王啊,正当他提前签到时,女生低声开口问他。
“能给我拍一下讲义吗?我迟到了。”
“啊,没问题,请。”
“谢谢。”
池田把讲义递给她时,女孩注视着池田的手。
“……那个,怎么了?”
“啊,对不起,因为你的手很漂亮。”
池田心想这家伙是在干嘛?这种话不应该是说给喜欢的人听的吗?他一边想着,一边看着眼前的女生。女生看起来没有化妆,短发,穿着打扮像是刚睡醒一样,也许是因为她的脸恰好符合池田的审美,池田觉得眼前的女孩有着莫名的吸引力。当他在想这些时,女生再次开口说。
“那个,之后能给我拍个照片吗?”
“哈?”
池田不禁提高了音量,前排几个人惊讶地回头看着他。池田急忙压低了声音,继续问女生。
“怎么突然这么问?”
“想拍你的手的照片,因为你的手很漂亮。”
“……好吧,如果你请午饭的话。”
虽然不太明白这个女生的意思,但也没到让池田讨厌到拒绝的份上,于是池田就接受了女生的要求。
学校食堂的桌子上,优子一边吃着拉面,一边不停地拍池田的手,丝毫不在乎拉面变软,池田无奈地问她这样做的目的,优子回答道。
“我现在在拍很多人的手。”
虽然池田有些失望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被拍照的人,但他还是继续问道。
“是吗?但是为什么选我这个陌生人呢?”
“因为你的手很漂亮。我们系里很少能看到这样漂亮的手。”
“真有那么漂亮吗?”
“嗯。看起来什么活儿都没干过,特别漂亮的手。”
“说这话有点不礼貌吧。”
“是吗?”
优子高兴地回答道,反而让池田觉得她比之前更可爱了。
优子和他同岁,是雕塑系的学生。她那种像唱歌一样的说话方式和她难以捉摸的个性,使得池田觉得她与自己以往认识的人都不一样。吃过午饭后,优子立刻站起身离开,池田借此机会要了她的联系方式。当天他给优子发了条消息,但没有回复。几天后,池田收到了一条“对不起,我正在完成作品。”的回复,池田觉得这是自己被婉拒了。对于从未被异性拒绝过的池田来说,这是一次新鲜的体验,也正是因为这样,池田觉得优子的吸引力更加强烈。
从那以后,池田经常和优子一起吃午饭,他们在食堂固定的座位汇合,优子有时候会迟到,甚至会爽约,但因为池田和优子聊天很开心,所以他并不在意。池田邀请优子去校外约会,她也会笑着搪塞过去,这样的关系一直持续到三年级。
他们有一次互相展示自己的作业。池田展示的是产品设计的作业,作业内容是把“方便书写的笔”作为商品进行设计,并以图片的形式提交。池田一边讲解自己如何根据消费者需求设计这支笔,一边看着优子,优子则用淡然的表情注视着他。
“池田君好厉害,我完全不懂这方面的事。”
优子的眼神,看起来好像在透过池田看向远方。
优子展示的是用雕塑材料制作的自由作业。在雕塑系里,她属于使用粘土等材料进行塑型的那一派。池田曾经问过她一次“为什么用粘土塑型?”那时,她也像唱歌一样答道:“用捏制的方式表达比较简单。”
池田并不理解优子展示的以“深层”为主题制作的作品,它看上去像是融化的人物胸像。
“我朋友是这个作品的模特,这个展示的是她的内心。”
“原来如此,做得挺好的。”
池田虽然没有问题要问,但他不想让优子发现自己不理解她作品的含义。也许,池田是想通过表现出理解,让自己觉得和优子是同类人。
“是吧,做得不错。”
她微微一笑,轻声说道。
“那你能做一个我的吗?”
池田想知道她是怎么看自己的。
“嗯…可能不行。”
池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歪着头说:
“为什么?因为太帅了吗?”
池田开玩笑地说。但是优子却没有笑,而是认真地回答道。
“因为你内心是空的。”
“那从现在开始了解我吧。”
优子微笑着,露出了一丝为难的表情。
“我想表现出人类的内心。”
她的语气似乎是在对池田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内心指的是情感吧。”
池田努力思考,拼命转动脑筋,选择了一个看似合适的回答,生怕暴露自己浅薄的理解。
“对不起。”
当时池田并不明白优子为什么会道歉。
很快就到了求职的时期,池田也和大多数人一样,顺理成章地开始找工作,从遇见优子时,池田就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作为艺术家所需的才华。因此,他像同班同学一样,穿上西装,参加公司的就职说明,准备找一份普通的工作。但是,优子不一样。
“今天也去参加求职面试吗?”
“是啊,已经是第十家公司了,麻烦死了——”
“真辛苦啊。”
“你怎么不找工作呢?”
“嗯,我决定去拜师学艺。”
池田在食堂和优子聊天的时候,并不知道她说的那个人的名字,但他用手机查了下,发现那人似乎是业界相当有名的人物,还是他们大学的校友,他参观工作室时看中了优子的作品,池田明白,这种情况很少见。
池田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个时机说出口,但他还是对优子告白了。
“那个……我们交往怎么样?”
“为什么?”
优子目光穿过池田,仿佛在凝视着远方。
“为什么……因为我喜欢你,你没发现吗?”
“喜欢啊……”
优子露出了一副为难的表情说着。
“你不喜欢我吗?”
“嗯……喜欢也不喜欢吧。”
“但是,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吃午饭吗?为什么?”
“为什么?大家都会吃午饭的呀。”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池田君邀请我的呀。因为我没有朋友,所以我觉得也没什么特别的。”
“怎么这样——”
池田的耳朵有些发烫,他喝了一口温水,开始吐露自己的想法。
“你没发现我喜欢你吗?”
“发现了。可是,你喜欢的不是我吧。”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有时候说话就是很奇怪。”
“无所谓,快说吧。”
“其实,我一直在看池田君的内心,但你的内心一直很空虚。所以我认为池田君可能很不安,一定是想在内心中填补些什么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不会表达,总是被其他人说我不会察言观色,对不起。”
池田站了起来。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优子。
某晚,忙于毕业设计的池田与小组同学聊起了毕业后的去向。
“你追的那个女生是铃木优子吧?她真厉害啊,我有个朋友也是雕塑系的,听说她现在挺有名的。”
说这话的同学脸上露出了羡慕和嫉妒的表情。
“哦,是吗。”
“诶?什么什么?你被甩了吗?”
同学看到池田没什么反应,一脸很感兴趣的样子问。
“没什么,我已经没兴趣了。”
“哦,这样啊。嘛,反正像我们这种普通人跟那种天才根本不合适。”
这话狠狠地戳进了池田还未愈合的伤口,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痛苦,池田回应的语气变得有些急促。
“对啊,什么人类的内心啊,整天说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话,最后还看不起我们这些普通人。她只要这么自我包装的话,最后不就能轻轻松松当名人老师的徒弟了吗?我也该说一下‘我能看到鬼’之类的吧。”
池田勉强挤出笑容,故作轻松地说着。这时,一个女生突然插话到。
“什么什么?看到鬼?”
“不是。”
“什么啊——算了,反正我也想听听鬼故事。”
“什么啊,是你自己想说鬼故事吧。”
“哎呀,怎么样都好啦。对了,你们听过‘佳奈恵’的故事吗?”
“啊——那个很有名的,怎么现在才说?”
“哎——你知道啊。”
另一位坐得稍远的同学问:“那是什么?我没听过。”
“你不知道吗?‘佳奈恵’是我们学校的一个女生,她当时好不容易考上了我们学校,但好像因为自己不像其他学生一样有才华,感到绝望后自杀了。”
“哈?骗人的吧。”
“是真的。据说,她最后为了能留名,她的毕业作品是拍下了自己被火烧的视频。”
“那视频还在吗?”
“不知道,警察那边应该有吧?”
女生得意洋洋地讲完这个故事,池田没有认真听,但其他同学的反应却跟他不一样。
“那佳奈恵在学校哪里会出现?”
“不,不是说她会出现。”
“哎?那是什么?”
“她能跟你在写着五十音的纸上交流,就跟‘钱仙’一样。”
“那不就是‘钱仙’吗?”
“不是啦。是‘佳奈恵’版的‘钱仙’。”
“完全不懂啊。”
“不是开玩笑,我听里美说她请过‘佳奈恵’。”
“二十多岁还做这种事的人更恐怖吧。”
“里美说当时‘佳奈恵’回答了她很多问题。”
“那我倒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毕业。”
“没关系呀,去试试看嘛,池田君你也来吧?”
面对这个麻烦的邀请,池田犹豫了一下,但最终决定答应试试,并不是因为他相信什么‘佳奈恵’的怪谈,而是因为如果她真的存在,池田确实有一些问题想问她。
他们在做报告的纸上用自动铅笔写下了五十音图、“是”、”不是”以及鸟居的标志。同学写的平假名圆乎乎的,和此时的气氛格格不入。为了营造气氛,他们关掉了室内的灯,教室里只剩下微弱的月光照射进来。
“然后呢,应该怎么说?”
“啧,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说‘佳奈恵小姐,请来吧’之类的?”
“真是随便啊。”
四个人将手指放在十日元硬币上说。
“开始了。”
随着这个信号,大家一起念了出来:“佳奈恵小姐,请来吧。”
理所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生。
“然后呢,该怎么做?”
“那,我来问吧。”
“能不问个有趣点的?”
“嗯,那么,我能顺利结婚吗?”
“什么啊,好无聊——。”
虽然这么说,但四个人的目光还是集中到了硬币上。就在这时,硬币动了,停在了写着”是”的文字上。
“哇,好厉害。”
“谁啊,是谁在动?”
“哎?真的假的?有点恐怖啊。”
“太好了!我能结婚了——”
大家都明白,肯定有人在偷偷动硬币。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决定继续享受‘佳奈恵’的游戏。
“下一个我来!佳奈恵,我能毕业吗?”
硬币再次动了,停在了“是”上。
“太好了——!”
“佳奈惠小姐,请别让这个家伙太得意忘形。”
“不骗你们,我本来想让它停在‘不是’那边的。”
“算了,算了,别在意。”
接着,池田开始问了。这只是个游戏,没关系的。
“佳奈恵,我有才华吗?”
硬币停在了“不是”上,池田不禁睁大了眼睛。
“哎?好过分!”
“不不不!”
“佳奈恵小姐别这么不给面子啊!”
一瞬间,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沉默,大家不断开玩笑,好打破尴尬的气氛。
“喂,想承认的话现在赶紧说!”
池田勉强地笑着看了看其他三个人,然后继续问道。
“佳奈恵小姐,有谁在移动硬币吗?”
硬币再次停在了“不是”上。
“等等,我没动。”
“真的不是我。”
“我也没动。”
池田继续提问。
“佳奈恵小姐,再问一次。有人在移动硬币吗?”
“不是。”
“我真的没有才华吗?”
“是。”
“为什么我没有才华?”
“kong xu。”
那一刻,池田头脑一热。
“哎?什么意思?”
这意味着什么,池田最清楚不过。
“喂,谁干的?真是的。”
池田环顾四周,所有人都露出一副尴尬的表情,摇头表示不是自己干的。
“佳奈恵小姐,你能帮我杀掉觉得我没有才华的人吗?”
“喂,快停下。”
同学忍不住插嘴打断他,池田却冷冷地回了一句:“没人移动硬币的话就没问题吧?”
他知道自己的笑容已经开始僵硬了。
“是。”
看着这一幕,同学回答道,他的语气仿佛是在对自己说话一样。
“池田君,这种事就是骗人的,你干嘛当真啊?”
“如果是骗人的,那就是说有人在嘲笑我了?”
“那——”
“看吧,不管是哪种情况,都让人火大。”
“总之,这种东西只是心理暗示罢了,傻子才会在意。”
“是吗?你完全不在意?”
“嗯,我不在意。”
两人争吵得越来越激烈,另外两个同学一脸尴尬,默默地看着他们争论。但四个人的手指仍然放在那枚十日元的硬币上。
“好啊。如果你真不在意,那问什么问题都行吧?”
“可以啊。反正我不信。”
“佳奈恵小姐,这家伙还能活几年?”
“喂!”
就在那时,硬币又开始移动,它穿过了鸟居,又经过了五十音图,五十音下方是从0到9的数字,硬币向左下方继续移动着,最终会停在哪里呢?
“够了!停下!”
当硬币经过平假名“も”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的手指离开了硬币,正是那名被占卜寿命的同学。
硬币像失去了动力一样停了下来,所有人都默默地盯着硬币,接着,又看向它原本会停到的那个数字。
“3”
“も”的下方,正是这个数字。
“喂!你要干嘛!”
松开手指的那位同学开始叫嚷。
“3是什么意思?3年后?还是三十几年后?难道我到死都要害怕这个数字吗?”
“对不起……那个……”
池田的话还没说完,那位同学便跑出了教室,另一个人也跟着追了出去。在离开前,他轻蔑地瞥了池田一眼。
剩下人仍处在异常尴尬的气氛里,继续完成自己手头的作业。
这件事没过多久,池田从同学那里听到优子不再来学校的消息,据说她已经退学了,由于她的朋友本来就很少,所以没人知道原因是什么。
池田又开始关注优子的事情,他想过是否要给优子发条信息,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他现在完全不了解优子,不知道现在还能问她什么问题。除了LINE,他也不知道优子其他的账号,他对优子一无所知。这让他重新意识到自己曾经被优子看轻的事实,使池田感到无比难堪。
“铃木优子” 他在电脑上敲下她的名字,自嘲地笑了笑。想知道曾经评价自己“空虚”的人的下落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尽管如此,池田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浏览着搜索结果。
搜索结果中显示了无数与“铃木优子”相关的页面,但都只是指向同名同姓的其他人,池田想找的优子却始终没有出现。心急之下,他把结果按照“最新”顺序排序后,一个新闻标题映入眼帘。
某县某市的斑马线上发现一名女性倒地,后被确认死亡。县警方怀疑这是一起肇事逃逸案件,正在展开调查。
6日晚8点半左右,有目击者拨打了119报警,称“斑马线上有一个人倒在地上”。
警察赶到现场后,发现该民众是某市一名正在回家途中的大学生铃木优子(21岁)。她被紧急送往医院,后被确认死亡。
根据警方调查,从现场情况推测,铃木小姐经过斑马线时遭遇了车辆肇事逃逸。目前,警方正在对此案进行调查。
当池田看完那篇报道后,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优子死了。她的结局如此凄惨,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人,现在已经不在了。池田反复地读着那篇报道,报道上写着,事故发生在6日晚上8点半。突然,一个令人不舒服的可能性浮现在脑海里,池田查看着手机上的日历,祈祷是自己想错了,但他的祈祷并没有生效。那一天,大概就在那个时候,他正在和同学们一起玩“佳奈恵”的游戏。
“佳奈恵小姐,你能帮我杀掉觉得我没有才华的人吗?”
同学们当然都没死,如果说,他说出这句话时没有想到优子,那肯定是谎言。但是,怎么可能,是我造成的原因吗?导致优子被佳奈恵小姐杀掉了?这怎么可能。
池田疯狂地在网上搜索,试图寻找是否有大学发生过自焚的真实案例,他找到了几篇关于佳奈恵无聊的传言,但却没发现任何实际的报道或新闻。但是池田也听说过,一般非刑事案件的自杀很少会报道出来,所以池田的疑问始终没有得到解答。因此,他只能这样告诉自己。
幽灵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不可能存在。绝对不可能。
从那以后,池田在大学里再也没有提过优子的名字。
为了证明幽灵不存在,池田开始前往各种灵异地点拍摄视频。尽管他已经去过几十个地方,但幸运的是,他至今都没有见过幽灵。为了让视频更有看点,他常常会做一些后期加工,但与亲眼目睹幽灵相比,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同时,这也让池田意识到了一件事:他有成为创作者的才华。
池田把未公开的视频真实数据保留在屏幕上。随着他的频道规模变大,他花在编辑上的时间也更多了。但是他坚持不找外包剪辑,因为他想亲自检查视频,亲自对视频调整和优化。
视频的编辑时间逐渐增加,但最近播放量却没有增长。更糟的是,由于单条广告收益下降,视频广告的收入也在减少,池田意识到自己的账号必须要涨粉。
当他来回移动鼠标时,屏幕右下角弹出了一条新邮件提醒,来自他个人主页公开的邮箱,标题是《关于粉丝书制作提案》。
“时机真巧。”池田低声自言自语道。
※※※※※
《懦弱的共犯者》
三轩茶屋一栋女性专用大厦里,宝条正在和一位满脸苦涩的男人交谈,房间里的家具都被搬走了,整座房间空无一物。
“我很少看到过这样的污渍……请问您是否在这面墙壁贴过什么东西,或者自己手动刷过漆?”
“没有,没做过这种事,这话应该是我说才对吧,这东西看着就让人恶心。”
“不过,这种情况在您入住时是没有的。因此,为了恢复原状,这面墙需要重新刷漆,这部分费用可能会从您的押金中扣除。”
“开什么玩笑。也许这是墙体后面管道的问题啊。”
“我先记下来,后续请专业人员再进行检查。”
两人看向墙面,上面有一块黑色的污渍,看起来像霉菌,奇怪的是,它的轮廓好似一个巨大的人体。
宝条一脸不满地向管理公司的员工告辞,打开屋门走到外面的公共走廊上。昨天,搬家公司已经把她的行李运到了代代木上原的新家,此刻,她已经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儿了。
宝条沿着整洁的走廊向电梯走去,突然,她感觉背后似乎有一道视线注视着自己,回过头一看,自己隔壁的屋门开了一条小缝,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正盯着自己。邻居看到宝条的脸时,砰的一声,匆匆忙忙地把门关上了。
“让你遭遇到了不好的事……对不起呀。”
宝条用对方听不见的音量说着道歉的话,随后,她按下了电梯的按钮。
“幽灵女”是宝条中学时期的外号。
一旦说出名字的话,那些非常了解寺庙和神社的人大概立刻就能反应过来说的是哪座神社。新年祈福时,这座神社也会迎来数量庞大的参拜者。近年来,因为御朱印的流行,每个年龄层来参拜的人也在不断增加。甚至当地旅游指南手册上也有这座神社的一席之地,并且这座神社不仅供奉着神明,还以驱厄消灾这一服务而闻名。
宝条小时候经常听父亲讲如何与灵体和平共处,由于宝条家族世世代代都是神职人员,因此他们能够看到不存在于世间之物,这对宝条家来说,就像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当然宝条本人也不例外,从她记事时,她就能看到那些非人的存在。但当她第一次向母亲提起这件事时,母亲说的话让她至今记忆犹新。
“真可怜。”
作为当地地主的女儿,嫁入神社的母亲并没有宝条家族的血统,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为能看到非世间之物的女儿的未来感到担忧。
父亲曾经这样告诫过宝条。
“你能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吧?但你千万不要去干涉它们,那些东西都很孤独,没有人能看到它们、注意它们,所以它们会跟着那些能看见它们的人。那些被称为恶灵的东西也一样,它们只是想让人发现自己的怨恨和悲伤才会作恶多端。不过,一旦它们开始作恶,就不得不去祛除他们。我们家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所以更应该用这种能力去帮助大家。”
年幼的宝条却怎么也无法认同这种说法。如果这是真的,那些幽灵的感受呢?它们因为后悔、悲伤而徘徊在原地,它们只是想让自己的情感被理解,但人类却为了自己方便,单方面把它们祛除,虽然说是送幽灵去往生,但它们真的希望这样吗?这些疑问宝条始终没有勇气对父亲说出口。
不过,并不是所有的幽灵都因为执念而停留在人世,像远处摇摆的人形雾气,成排穿过水沟的人影,站在电线杆上仰望天空的老婆婆,趴在公园沙坑里睡觉的男人等等,看起来并不像在等待活人发现它们。根据父亲的说法,那些是“不会作恶的鬼”,它们要么是在为成佛做准备,要么是偶然迷路回到了现世,和生者没有任何关联。正如父亲所说,小时候的宝条盯着它们看时,它们也从来不关注宝条。
相反,宝条偶尔也会遇到一些不一样的幽灵,但是它们很容易分辨。比如,紧贴着上班族后脑勺的女人,只有自己能听到在废墟里大笑的男人,或者不断挥舞手臂的黑影。从它们散发的气息中,宝条立刻就能判断出不能接近它们,父亲所驱逐的也正是这些幽灵。
“喂喂,听说你能看到幽灵,是真的吗?”
小学班里换座位后,坐在宝条旁边的女生问了这个问题。
“嗯,能看到哟。”
宝条毫不犹豫地回答,那个女生一下子兴奋起来。
“好厉害!这个教室里有吗?快告诉我快告诉我!”
就这样,宝条成了全年级女生中的焦点。每次课间休息时,同学们便轮流跑过来问她关于幽灵的各种问题:我身上有幽灵跟着吗?幽灵看起来是什么样的?你不害怕它们吗?对于这些问题,宝条像对待普通问题一样平静地回答,因此女生们都夸她“特别酷”。不过,宝条始终遵循着父亲的教诲,即使她真的看到了幽灵,也绝对不会告诉朋友们。这阵热度退去后,宝条却仍以“能看到幽灵的孩子”被同学所知,这样的评价一直持续到她小学毕业。
不幸的是,到了初中,这种评价与小学时期完全相反,青春期的中学生把宝条这种特殊的身份认同,当作是“为了吸引注意力撒谎”。
“不管你是不是神主的女儿,搞这种灵异人设不会受欢迎的。”
班级里特别引人注目的小团体里,领头女生的一句话成为了导火索。在学校这样狭小的社交圈中,一旦被同学孤立,就算升到高年级,这种孤立也会持续下去。因此,宝条的初中生活几乎都是独自一人度过。
她并没有遭受暴力袭击或是被勒索财物,但每个人都在背后嘲笑她,叫她“幽灵女”。刚开始,宝条还拼命想融入到集体中,但当她意识到无论怎么努力都是白费工夫时,她干脆放弃了与他人交往。与此同时,她对宝条家的血脉也愈加感到愤怒。
有一次,宝条还被同学当众羞辱,那是二年级班会讨论文化祭活动时发生的事情。
黑板上满满地写着话剧、咖啡厅、迷宫等文化祭候选活动,其中鬼屋的投票最多,下面的“正”字远远超过其他活动。
“我们班要是做鬼屋,肯定特别吓人吧。”
一个男生斜眼瞟着宝条,半开玩笑地说道。
“别说这种话啦。”
另一个女生责备了一句,但她脸上也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宝条同学只是有点神秘而已,对吧?”
这句带有恶意的话让整个班级弥漫着低低的笑声。
宝条听到这些话后,向班主任请假,虽然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学校生活,但这天正好赶上她的经期,身体本来就不舒服,再加上她不想再听到这些嘲笑,正好成了她去保健室休息的借口。看着宝条苍白的脸色,班主任想让人陪她一起去保健室,但宝条知道没有人会主动陪她一起去,她坚决地表示自己一个人没问题。当她拉开教室的门时,听到背后有人说。
“不舒服什么的,肯定是被诅咒了,被诅咒了!”
“别傻了,不是什么诅咒,就是生病而已啦。”
接着传来了几个人压低的笑声。宝条很清楚,他们说的“病”,不仅仅是在形容她的身体不适。
如果自己真是生病了该多好,至少病是可以治疗的。宝条走到走廊后,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但比起悲伤,宝条更多的是感到愤怒。因为此时还在上课,走廊上空无一人,保健室在走廊的尽头,一位穿着和服的女人正摇摇晃晃地飘在保健室的窗边。谁让它出现的?谁让她必须看到这种东西的?
“都是你们的错。”
宝条把话丢给面朝窗外,穿着和服的女人,但它始终没有转过头来回应宝条。
宝条从没有和父母讲过学校的事,那时的宝条认为,说出这些事就像是在否定他们的职业和生活方式。但每次宝条看到父亲为各种各样的人祈祷、祛除灾祸时,不禁怀疑,为人类做到这个地步真的值得吗?为什么偏偏是宝条家来做这种事?
升上三年级后,宝条在学校里的地位依旧没有变化。她已经习惯了在班级中尽量保持低调,然而,随着外来人的出现,情况发生了变化。
“以后我就是这个班级的实习老师了。我也毕业于这所学校,希望能和大家一起成长,虽然只是短期实习,但请大家多多关照。”
这位穿着黑色西装裤,满面笑容的短发女性,在第一天就成为了班上的人气王。她和大家年龄相仿,直率的性格也让大家对她产生了亲近感。作为大学生,她的考学建议也引起了很多学生的关注。
尽管如此,宝条对她却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兴趣。但是,当她看到宝条低着头,不与任何人交流时,却主动开口问到。
“宝条同学,和我们一起吃午饭吧?”
宝条抬起头,看见她正在冲自己招手。周围的同学已经开始把桌子拼在一起吃午饭。午饭时,教室里分布着几张桌子拼成的大桌,而她所在的那桌都是比较安静的女生,实习老师突然的提议让这些女生们都有些犹豫。在离得稍远的地方,带头女孩那一桌则在交头接耳地讨论着宝条,宝条对于这种不必要的同情感到一阵烦躁。
“不用了。”
宝条离开了自己孤零零的座位,走出了教室。
之后,她仍然不断和宝条搭话。
“剪头发了吗?”“宝条同学,你家住哪儿?”“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宝条一直避开她。她不想因为被外来人士、尤其是被受欢迎的人关注。
在实习老师到这所学校的一周后,宝条在图书馆翻开参考书复习时,实习老师恰好经过她身边。
“你真努力呢。啊,对不起,打扰到你了吗?”
她朝宝条笑着说道。
“是的。”
宝条头也不抬地回答。
“学习上有什么困难吗?啊,或者是恋爱咨询也可以问我哟。”
实习老师毫不在意地继续说着。
“没有。”
“是吗?对了,虽然打扰到你学习,不过你能帮我个忙吗?”
宝条一脸厌烦地抬起头,可她似乎认为宝条同意了,笑着把她拉出了图书馆。此时已经快六点了,外面天色暗了下来,秋高气爽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明月。从走廊的窗外看去,操场上有几个足球队的学生正在整理足球。
“我被拜托收拾特别教室,能请到你帮忙真是太好了。”
实习老师一边走着,一边说道。
她带宝条去了美术准备室,那正是宝条在学校里最不想去的地方。
在所有的课程中,宝条最讨厌的就是美术课,并不是因为课本身不好,而是因为美术室旁边的准备室里,有她最不想面对的东西。
美术室和准备室都有各自从走廊可以进出的门。除此之外,这两个教室之间还有一扇为了方便将器材等物品搬进各自教室而设计的门。虽然说是门,但它总是大开着,从来没有关上过。因此,宝条经常能看到准备室里的那个幽灵盯着美术室。
这个幽灵可能会伤害到这个世界的人,它看上去像个男的,这个男人总是用和地面平行的角度,面朝天花板,半张脸从门的上方露出来。两只竖排并列的眼睛虽然没有在注视任何东西,但眼球总是骨碌碌地转动着,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显然,除了宝条,其他人都没有察觉到它的存在,但宝条却能感到这个男人很危险。
宝条犹豫不决地站在美术准备室门口,实习老师笑着催促她。
“怎么了?快进来,快进来。”
宝条低下头,尽量不往里看,小心翼翼地踏进了美术准备室。
由于宝条在美术室里看到了处于隔壁准备室的幽灵,所以她总是尽量避免进入这个地方,因此这是她第一次进入美术准备室。
按实习老师的要求整理画材时,宝条不知不觉地把目光看向了准备室深处,意外的是,准备室里并没有看到那个幽灵。但是在通向美术室的门口,那个幽灵的半张脸依旧从天花板附近的位置出现了,这一幕和宝条之前在美术室里看到的一模一样。但此时,它盯着的却是美术准备室,宝条突然意识到。
它不是一直盯着美术室,而是盯着美术室里的人。现在美术室里没人,只有她们两个人在准备室,所以它才转而盯着这里。
不能引起它的注意,我不能让它知道我看到它了。
宝条死死地盯着地面,机械地继续手头的工作。
“真怀念啊,这地方有我满满的回忆呢。”
宝条和她并排摆放石膏像时,她轻松地说道。
“放学后我叫了喜欢的男生出来,向他告白了。结果……当然是被拒绝了。不过,这个可不能告诉别人哦,这是我和宝条同学之间的秘密。”
“……好。”
“宝条同学喜欢一个人独处吗?我来了之后从没见过你和别人说话。”
“是的,差不多吧。”
“你有什么烦心事吗?可以把我当朋友,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哟。”
“什么都能告诉你?”
“比如,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之类的。”
宝条突然忽略了那道让她不安的,从背后传来的视线,耳朵开始发烫,可能是班里的某位同学告诉了实习老师这些不必要的事。宝条沉默时,她继续说:“其实我也有一点通灵能力。宝条同学的心情我能理解,所以……”
“……是谁告诉你的?是班主任吗?”
“啊?什么意思?”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那个脑子不太正常的孩子在被欺负,你就假装理解她一下?还是说班里有人跟你打赌让你这么做?”
“不……我真的……”
“别再撒谎了,你根本不可能理解我的心情。”
“等一下,真的,我真的……”
“那你看得见那个吗?看不见吧?看,就在那里,那边有个幽灵正在看着我们。”
“……哎?”
宝条低下头,尽量避免与那东西对视的同时,指了指它正盯着的地方。这时,宝条的眼泪涌上眼眶,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那里?”
“看吧,你果然在撒谎,要不要我来告诉你?那个男人正瞪大眼睛看着我们,看啊,你看清楚了。”
就在宝条话音刚落的瞬间,实习老师尖叫了起来,宝条下意识地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那个幽灵。
虽然这个幽灵还是在盯着她们,但这次它整张脸都露了出来。它眯起眼睛,张开嘴,长长的红黑色舌头慢慢地向宝条她们这边伸过来。
完了,我说漏嘴了。
宝条丢下晕倒的实习老师,快速地跑向老师办公室。
从那天起,宝条再也没来过学校。几天后,班主任在班会中公布了实习老师自杀身亡的消息。有传闻说是宝条用诅咒杀了她,但是对宝条来说,这一切都无所谓了。事实上,也不能完全说这个传闻是胡说八道。
之后,宝条的学校开始传出这样一条传闻,那位去世的实习老师的鬼魂在学校里出现了。
宝条考上了县外的高中,开始学着隐藏自己的能力,只要假装自己看不到幽灵,就能像普通的女高中生一样生活。她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课外活动,和同学恋爱,仿佛在重写中学时代,享受着美好的青春时光。虽然宝条依然能看到鬼魂,但她选择忽视它们。
大学毕业后,宝条搬家去了东京,她已经厌倦了神明和鬼魂这种东西。但是她也意识到,自己厌恶的家族一直在背后默默地保护着自己。尽管她刻意不去看那些幽灵,但偶尔还是会有麻烦的东西对她纠缠不休。因此她不得不频繁搬家、换工作。但是宝条住在老家的时候,可能是因为神社的庇护,她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
墙上出现污渍,深夜的噪音让她无缘无故被投诉,工作场所频繁有人看到鬼魂等,宝条遇到了各种各样的麻烦。在这种情况下,她依然坚持做着时尚杂志的自由撰稿人,一边不断搬家,学习维持生计。幸运的是,尽管她很任性,但家里仍然能够给她提供一定的经济助力,只要她不奢侈浪费,维持基本生活的经济能力还是有的。
有一天,宝条遇见了某个人。
那天,宝条和作者朋友一起喝酒,偶然进入了一家酒吧。宝条端起酒杯,却一口没喝,只是坐在朋友旁边叹了口气,准备等他们喝完这杯酒就买单。她勉强喝下一口金汤力,漫不经心地听着旁边的男人和酒吧老板聊天。
“老板,有没有什么恐怖故事?”
“小林先生你又来了。”
“我有一篇关于真实灵异怪谈的稿子要写,但就是找不到合适的素材。”
当两人看向自己时,宝条才意识到自己无意间“啧”了一声。
“对不起,打扰到你了吧?”
“啊,没事,完全没事。别在意。”
“是吗,那就好。顺便问问,小姐你知道什么恐怖故事吗?”
“不,我不看这些。”
“……果然,是我打扰到你了?”
“哎?”
“不是,是我能感知到这种事情。”
“……哈。”
“你现在生气了。我问你关于恐怖故事的事让你生气了。”
“你怎么知道?”
“我有点特殊的直觉。”
宝条猛地喝了一口酒,感觉头脑一阵发热。不知不觉,她开始向这位叫小林的编辑倾诉自己过去的事,她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这让她一直很痛苦,所以,每当看到别人因为好奇而讨论这类话题时,她就感到十分不爽。
“对不起,突然说这些肯定让你很烦吧。” 宝条后悔自己说得太多了。
“这个,很不错啊。”
“啊?”
“你愿意和我合作吗?”
“哈?”
“我们可以把鬼变成钱。”
“你什么意思?我不要钱。”
“因为你能看到这些东西,一定经历过很多不愉快的事吧?这次轮到我们了,我们不用驱邪的方式,用其他方法报复他们。”
“报复?——”
“不是报复鬼魂,是报复那些嘲笑过你的人。”
宝条在开往家方向的出租车里,盯着小林的名片。
“真有意思。”宝条低声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