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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欺骗神明的皇子 第一章 美丽的新妻,悠花

绵绵细雨中,日织握住鹿毛马※的缰绳。

注1:身体是红棕色,鬃毛和四脚是黑色的马。

虽然穿着银灰色的防雨皮裘,却无法彻底隔绝雨水,衣袖和白裤的裤管都变得又湿又重。日织从马背上望向泥泞道路的周围,睫毛上的水滴随着眨眼而落下。

草木被雨滴打得垂头丧气。

现在已是初夏,路边色彩鲜艳的草花却迟迟不敞开花苞。唯一绽放的只有山脚下野生的鹿药花,昏暗的风景没有因此增添色彩,反而显得更加寂寥。

(连花也在服丧吗?)

这是当然的,因为统治龙之原的皇尊驾崩了。

雨从皇尊崩殂之日以来便没停过,已经下了整整十天。在新皇尊登基之前,雨是不会停的。这是所谓的殡雨。从央大地刚冒出海面的神话时代开始,皇尊驾崩与即位已经重复了几十代,从未有过例外。

道路前方有一座以四根白木柱子支撑的桧皮屋顶大门。进门以后,宫里的舍人※便上前拉住日织的马辔。

注2:侍奉贵族的仆役。

「好久不见了,日织皇子殿下。」

「才五日吧。」

日织边下马,边苦笑着说。舍人眯起皱纹遍布的眼角,耸肩说道:

「就算只有五日,对我们小姐来说却像一百日。她每日早晚都望着门口,期盼看到日织皇子殿下的身影……」

「日织殿下!」

少女的声音传来。日织和舍人同时回头,看见一位纤细如母鹿的少女跑到雨中,踏着泥水朝这里奔来。

「看吧,小姐都等不及了。」

舍人忍着笑意说道,牵着马走开了。

「日织殿下!您来了啊!」

少女飞扑过来,攀住日织的脖子。

她的头上绑着双髻,插着花状的珊瑚钗,小巧可爱的嘴巴两旁分别点了一小颗靥钿,背子是鸭绿色,缬裙是大红色。没有看到披巾,不知丢到哪去了。她的打扮总是带有一种稚嫩又活泼的感觉。※

注3:背子为无袖罩衫,缬裙为扎染的裙子。

她笑起来会露出一边酒窝,这点也显得很孩子气。

「真是的,淋湿会染风寒喔,月白。」

见到她不顾下雨,毫不掩饰开心地露出笑容的天真模样,日织就觉得心情放松。这就像是观赏庭园里明艳花朵的心情。

她是日织的妻子,名叫月白。

「湿就湿了嘛,我才不会染风寒呢。我好寂寞喔,日织殿下。」

「不是才五天不见吗?你真爱撒娇,明明都十六岁了。」

「因为我听说日织殿下被推举为下任皇尊的人选嘛。日织殿下担任皇尊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听了还是很担心,不知道日织殿下是不是已经丢下我跑去龙棱了。」

「我两天后才要去,而且我也会带你一起去喔,月白。」

「我也可以一起去吗?太好了!」

月白的乳母大路拿着披巾走过来。看到月白缠着丈夫,大路露出头疼的表情,但月白天真的模样令她不忍苛责,只能苦笑。

「两位都湿透了,请到屋内吧。」

「大路说得是。我们进去吧,月白。」

日织向前一步,彷佛要抱住不肯放手的月白的腰,此时远方传来如雷般的巨响,冷风从上方吹来。

抬头一看,不停降雨的云里露出一截覆盖着银白色鳞片的浑圆躯体。那是龙的腹部。一条显眼的白龙优游在浓淡不一的灰色雨云中,长度大约是日织身高的十倍,从体型看来,这条龙应该超过一百岁了。

「你们从龙的声音听到了什么?」

日织一问,大路就皱着眉头望着天空说:

「那条龙不太高兴。是吧,月白小姐?」

月白的视线也慢慢地随着龙移动。

「嗯,很不高兴。是咆哮声吧?」

「是的。我没听见龙说什么,只有咆哮声,听起来很不安。」

「很正常。」

日织喃喃说道。

「毕竟现在没有皇尊。」

在皇位空悬的期间,雨是不会停的,空悬的时间越久,雨就下得越大。

如果拖了太久都没选定皇尊,便会引发洪灾。

皇尊驾崩四十天后,大地会开始淹水,超过八十一天,大水会冲毁稻田和建筑,山上土石崩落,而且不只龙之原有殡雨,连相邻的五洲都会下起雨。

若是超过一年没有皇尊,龙之原会被大水淹没,八洲也会发生水灾。

若是超过四年,据说沉眠于央大地之下的地大神———地龙———将会苏醒,撼动大地,一原八洲九个国家所在的整片大地都会沉到海里。

地大神,即地龙,实际上是暴戾之神———荒魂※,守护地龙沉眠是龙之原皇尊的使命。若无人镇守暴戾之神,则后果不堪设想。

注4:在日本神道信仰中,神的灵魂分成「荒」、「和」两种精神面向,前者粗暴具破坏力,后者宁静和谐。

(皇尊必须尽快即位才行。)

从神代到今日,皇位空悬最久的时间是一年。根据龙之原的正史《原纪》所记载,那是发生在三百年前的事,当时龙之原有一半泡在水里,三分之二的人民因此丧命,相邻的五洲也因殡雨而发生洪灾,很多人被水冲走。皇尊必须尽快即位,不只是为了龙之原的人民,也是为了相邻五洲的人民。

逆着云流优游的银白色腹部钻进一片浓密的云层,消失无踪。

凝视着龙的日织在大路的催促下和月白一起走进正殿,脱下皮裘。连皮裘里面的衣领和衣袖都湿到能拧出水。

湿润的风从敞开的门和格子窗不断吹进来。月白领着浑身湿透的日织走进主屋最里面,免得冻着,又用干布仔细地擦拭日织的肩膀、背后和手臂。不擅长照顾人的年轻妻子照顾丈夫以免感冒的动作非常认真,看起来既笨拙又可爱。

「日织殿下全身都湿透了呢,真可怜。」

「没办法,这是殡雨嘛。」

「这可不是一句没办法就能了事的。若是感冒就糟了,请您多保重自己的身体。」

「喔?生气啦?好凶的妻子啊。」

「讨厌啦!」

日织和嘟哝着的月白四目交会,自然地露出微笑。月白停止动作,闭上眼睛,把脸贴近。日织抚着她的脸,轻轻一吻,嘴唇微微沾上口红的香味。

月白红了脸,嘴角满足地浮现腼腆笑容,接着又继续擦拭。

(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安慰她。)

正因这是用来增进感情的亲昵动作,更加深了经常盘旋在日织心中的愧疚。

不过月白似乎这样就满足了。她并不期望更进一步,或许是因为她比实际年龄更单纯。

月白出身于日织祖父妹妹的家系,虽然两人有血缘关系,但原本并不认识,直到日织该娶妻的年龄时,空露才找到了她,说她是最适合成为日织妻子的闺秀。

月白讨厌男人,连自己的父亲都不例外,她也不喜欢往外跑,成天都和乳母待在一起。

她的双亲非常苦恼,担心她一辈子都无法嫁人。

正因如此,空露才认为月白很适合当日织的妻子。

两人见面后,月白第一眼就对日织很有好感。日织不像其他男人,有一种中性的气质,或许有人觉得这代表柔弱,但月白反而很喜欢。

空露说过「月白小姐很排斥男人这种生物,如果是您一定没问题」,事实证明他说得一点都没错。

月白嫁过来已经两年了。

日织婚前本来很担心,没想到现在和她相处这么融洽。

「可以跟日织殿下一起去龙棱,我好开心。日织殿下什么时候要即位呢?」

「我只是人选之一,还有另外两位人选,现在还不能确定是我。正是为了选出皇尊,我两天后才要去龙棱。」

「日织殿下才是最好的,应该由您来当皇尊。」

月白天真地一口咬定,然后兴奋地说:

「去了龙棱以后,我们会住得更近吧?可以的话,最好能住在一起,这样我们就可以更常相处了。」

「你不能和我住在一起。」

「嗯?为什么?」

日织先请月白坐下,自己也盘腿坐在蒲团上。月白露出讶异的表情。

「我准备再娶一位妻子。我今天来找你也是为了说这件事。」

「……咦?……妻子?」

月白喃喃说着,像是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你没听说皇尊驾崩时的那件事吗?我还以为所有人都知道了。」

月白摇摇头。

「皇尊在临终之前把我叫到了病榻前。」

那是十二天前的事。日织被卧病在床的皇尊叫了过去。

众人都说他已时日无多,因此日织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被叫去。皇尊是日织的叔父,但两人并不亲近,顶多只会在祭礼和宴席上打个招呼。

不过日织对这位皇尊叔父印象不差,因为他经常面带微笑,可以看出是个性格温和、心胸开阔的人。

日织来到病床前,看到皇尊变得消瘦又虚弱,那双明亮的眼睛在他发黑的脸上格外突兀。皇尊因死期将近而畏惧,又承受着病痛的侵蚀,已无暇顾及体面和礼节,表现得非常不安。

衰弱到令人心惊的皇尊握住日织的手,恳切地拜托。

他非常担心独生女悠花。悠花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又没有兄弟姊妹来照顾她,若是父亲也死了,她就无依无靠了,所以他希望日织娶悠花为妻,一辈子保护她。

皇尊的手已经瘦骨嶙峋,皮肤变得干巴巴的,摸起来却很热,彷佛那衰弱的体内有什么正在燃烧。

当时在场的大只※、太政大臣和左右大臣都听到了皇尊交代的话。

注5:最高阶的神职称谓。

日织不想娶月白之外的女性,事实上就连娶妻这件事都让日织感到内疚,因为这样会同时亏待月白和另一位女性。

话虽如此,日织当下只能接受。

「我没办法拒绝皇尊的心愿,我很了解他的担忧,因此只能答应。我打算今天去见悠花,正式迎娶她,明天悠花就是我的妻子了,我也会带悠花一起去龙棱。你要跟她好好相处……」

话语突然中断。因为月白凝视着日织,不停地掉泪。

「月白……」

「您会成为悠花殿下的丈夫吗?」

「是这样没错,但我依然是你的丈夫。」

「您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丈夫了吗?」

这个问题刺痛了日织的心。

(我早就知道会让月白难过。)

月白深爱着日织,这份爱有多天真,就有多专一,日织也知道这份爱中包含了少女的独占欲,她希望丈夫只属于自己一人。

之所以答应娶悠花,是因为悠花能帮助日织实现今后的计画。日织从二十年前就怀抱着宏大的心愿,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结果,我还是一直在等待时机,如今终于等到了,我绝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相对地,日织也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一生去守护月白和素未谋面的悠花。

日织搂住月白,月白撒娇似地把额头贴在日织的胸前。

「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改变,别担心了。」

「可是……我还是不想……」

「忍耐一下吧。」

日织又吻了月白来安抚她。

(我真是太亏待她了。)

日织打从心底怜惜月白,很想好好保护她,但只要自己心中藏着秘密,就没办法对妻子们完全表露真心。

日织从懂事之前就带着秘密过日子。

虽然自己也常常对此感到厌烦,但也只能接受现实。

月白继续哭了好一阵子,渐渐平静下来,到了天色变暗时,她才终于破涕为笑。彷佛算准了时机,空露在此时来接日织了。

龙之原的天空仍是乌云密布,才到傍晚,天色已经很暗了。

蒙上一层灰色的远方景色是一道如水墨画的威严山脉,名为护领山,是环绕着龙之原的天然国境。日织眺望的方向矗立着一座特别高的山峰,那是护领山的最高峰———祈峰。

日织驱马走向那座四季都覆盖着深绿色的山峰。

「真是令人郁闷。」

骑着青毛马跟在一旁的空露闻言,便用平淡却带有一丝教训的语气说:

「您是指迎娶悠花殿下的事吗?看来您真的很不情愿呢。」

「我是在说殡雨。没什么特别的含意。」

日织嘴上如此辩解,但确实因为再娶一事委屈了月白和悠花二人而心情沉重。

(我真不想让她们难过。)

单就人与人的相处而言,日织比较喜欢女性。日织从小生活在女性之间,对她们的温柔体贴、坚韧风趣感到很熟悉、舒适。男人这种生物总是会让日织联想到父亲,或许是因为这样,所有男性都如同想法难以理解的粗暴生物。

日织从小到大身边唯一的男性是空露,但他是神职者,气质和一般男性不太一样。

「既然非娶不可,那就娶吧。娶悠花殿下为妻又没有损失。前任皇尊对您信任到愿意把女儿托付给您,这一定能帮助我们达成目标。」

日织觉得自己的心思被空露看穿了,不禁缩了一下脖子,心想「真是瞒不过他」。

「你都看出来了。」

空露是神职者,在护领山上供奉地大神及其眷属之龙的祈社担任护领众。

身为护领众的他不绑发髻,头发剪齐至肩上,穿的是黑衣黑裤。

「我知道您的决心,只是您太容易把宇预殿下投射到所有女性身上了,这样会妨碍您的行动,请您一定要冷静以对。」

「你叫我娶月白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你明明知道一切,还敢叫我娶妻,真是太了不起了。但这不是出于什么投射,而是我无法不对她们感到愧疚。你倒是一副没啥大不了的样子,是因为你是神职者吗?」

日织半讽刺半敬佩地说道,空露柔和地笑着回答:

「原来我也开始像个神职者了,真是太好了。」

「脸皮真厚。」

「承蒙您的称赞,真是太荣幸了。」

「我可不是在称赞你。」

日织不禁愁眉苦脸,空露仍是神色自若地看着前方。

担任神职越久,心中就越无罣碍。空露在少年时期成为了护领众,到现在已经当了将近三十年的神职者。

日织现在要去的就是空露隶属的护领山祈社。

根据悠花寄居祈社这件事来看,前皇尊如此担心女儿的将来,还把日织叫到病床前交托重任,并不只是杞人忧天。

即使是皇女,没有靠山也活不下去,这是因为女人无法获赐宫殿或领地。悠花在父亲驾崩之后就离开了皇居,但又没地方落脚,只能寄住在祈社。

祈社是在护领山最高峰———祈峰———的山腰拓建而成的。

一栋栋白木搭建的干栏式建筑零散地分布在茂密的针叶树林中,彼此以回廊相连。据说龙经常会出现在祈社周遭。

龙是在寒冷高空聚成球状的云中诞生的。

出生之后,龙吸收充斥于天空的神气而成长,自由地翱翔于龙之原。

龙是沉眠的地大神地龙的一部分。

神正是因为具有相反的两面性才拥有力量。神之所以为神,是因为有「荒魂」及「和魂」。

地龙为荒魂,和魂则是其平静和谐的另一面,而和魂化为形体出现在大地上,就形成了龙这种生物。龙会对皇尊发出建言或警告,与皇尊一同守护龙之原。

为了镇守地龙,皇尊必须求助于飞翔于龙之原的龙。

龙之原的人民对龙这种生物早已司空见惯,但龙从不会靠近到伸手可及之处,人只能怀着崇敬之情远远观看。祈社正是用来供奉这些龙,祈求龙庇佑龙之原和皇尊。

到了祈社后,日织在空露的目送下跟着采女※走进去。

注6:照顾贵族起居的侍女。

(娶妻啊……)

愧疚之心油然而生。

(内疚又能怎样?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像空露一样,把目标之外的一切抛诸脑后。)

日织一边说服自己,一边跟着采女走。

走在前头的采女提着灯,微弱地照亮前路。

在白木柱子罗列的回廊上,两人走向没有人声的寂静区域。

雨水从回廊的屋檐不停滴落,打在长满青苔的缘石上,发出滴答的声响。回廊周围绵延着自然风格的庭园,庭石和缘石覆盖着青苔,四周弥漫着泥土香。

「请往这里走,日织皇子殿下。」

采女停下脚步。

回廊的尽头是一座白木建造的干栏式宫殿,有位老妇人站在通往宫殿的阶梯前方。采女朝日织鞠躬后就转身离开,老妇人走了过来。

「我是悠花皇女殿下的乳母杣屋。悠花殿下在里面等您,请进吧。」

日织沉稳地点头,走上阶梯。

乳母杣屋一脸担忧地看着日织。

赤脚走在地板上感觉冰凉凉的。连柱子和地板都带着静谧的气氛,毕竟此处是神域,当然很宁静。祈社是用只生长在护领山一小处的白杉树建造的。经过加工、比一般杉木更洁白的白杉建筑,本身便带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清净。

只有神圣的祈社和皇尊居住的龙棱才会使用白杉,因此白杉柱一词也代表了神圣的处所。

日织打开门,走进屋内。

门边放着一个架着油灯碟的三脚灯台,火苗在碟中摇曳。屋内只点了一盏灯而光线昏暗,但是从屋梁垂下的鲜艳五色绢布还是很显眼。绢布后方就是主屋。

悠花应该在绢布的另一侧吧。

日织停下脚步,整理心情。

五色布后方的女性是十天前驾崩的皇尊仅有的孩子。

(我知道自己会委屈她,但我还是必须这样做。)

日织甩开迷惘,朝着绢布说道:

「悠花皇女,我是日织。我要进去了。」

日织拉开绢布走了进去。

白色披巾和缬裙拖在白木地板上,悠花倚靠着凭几,双腿侧摆,一副慵懒的模样。

她的发髻上插着常夏花造形的翡翠银钗,额上画了小小的红色花钿,唇上擦了光泽亮丽的口脂,皮肤白皙,背子是雅致的淡青色,把她的肤色衬托得更白。望过来的双眼形状漂亮、清晰有神,涂在眼角的一抹红更显得美目盼兮。

她的周围彷佛笼罩着一股不真实的氛围,彷佛是梦境中的女子现身在黑暗中……

日织不禁屏息。

(好美的人。)

已逝的皇尊一向不让悠花公开露面,所有人都对此感到不解,也有人问过皇尊理由,他总是回答「因为她体弱多病」。

(皇尊不希望悠花出现在人前,或许是担心她这魅惑人心的美貌会引来什么纷扰吧。)

听说她今年十九岁。眼前的女子有一股令人迷乱、难以形容的风韵。她笔直望来的眼中蕴含着坚定的意志,但又奇异地带着一丝忧愁,这种不协调的感觉也非常吸引人。

「初次见面,悠花。我是日织。你知道我是你的堂兄吧?」

日织在悠花面前盘腿坐下,报上名字。

日织的父亲是悠花父亲的哥哥,而且是悠花父亲的前一任皇尊。

换句话说,日织的父亲是前前任的皇尊,在他过世之后才由悠花的父亲继任。日织和悠花都是皇尊的子女,又是堂兄妹的关系,虽然血缘相近,这却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悠花默默地点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见你吗?」

悠花用长长的袖子遮住嘴巴,不解地摇头。她是不是很害怕呢?

「你的父亲———前皇尊———留了遗言给我,所以我才会来见你。」

说到这里,日织重新坐正。

「我希望迎娶你。」

悠花睁大眼睛。

「前皇尊的遗言就是要我娶你为妻。我已经有一位妻子了,如果我娶了你,我保证会一辈子照顾你,就像对待另一位妻子一样。但我要先告诉你,我不会把你当成一个女人来爱。」

日织静静地说道。

「我知道自己很不讲理,如果你愿意接受,请你嫁给我。」

悠花注视着日织,眨了眨那双美丽的眼睛。

「你怎么想?请你回答我。」

日织再次问道,心里觉得很奇怪。

(她为什么不回答?而且她从开始到现在都没说过一句话。到底是为什么?)

悠花似乎看出了日织的疑惑,她的手伸向地板,将纸砚移到面前,提笔写上字,把纸交给日织。

『我不能说话,也不能走路。』

纸上这样写着。

日织惊讶地来回望向悠花和纸上的字。悠花点点头,彷佛在说「就是这样」。

(喔喔,怪不得皇尊会……)

前皇尊说悠花体弱多病,看来并不是谎言。此外,皇尊直到死前都还在担心女儿的将来,这慈祥的父爱令日织非常感动。他一定很希望在自己死后能有人帮他照顾悠花。

(他大概是看上了我对女性一向端正守礼吧。)

前皇尊一定很疼爱悠花,为她牵肠挂肚。

他这份爱孩子的心令人觉得好温暖。

若是换成日织的父亲,恐怕连看都不会看悠花一眼。日织的父亲———前前任的皇尊———非常排斥与众不同的人,既轻视又厌恶。

「我们的父亲虽是兄弟,却差很多呢。」

悠花看到日织的微笑,不解地歪着脑袋。日织把纸放在腿上。

「没什么,就当我没说过吧,失礼了。如同刚才所说,我打算遵从前皇尊的遗言娶你为妻。」

悠花又开始写字。

『您真的愿意娶一个像我这样的妻子吗?』

纸上如此写着。

「有什么问题吗?」

被这么一问,悠花指了指自己的嘴和脚。日织苦笑着说:

「那又如何?」

和我相比,你的问题根本算不了什么。日织本想这样回答,但还是把话吞了回去。悠花一脸讶异地注视着日织,彷佛在观察某种陌生的生物。

「我对此没有任何不满。那你呢?你肯答应吗?」

悠花垂下眼帘,像是在思索,过了一会儿再次提笔写字,递出纸张。

『我愿意当您的妻子。』

纸上这么写着。

她接受亡父安排的顺从态度刺痛了日织的心。

虽然她表现得有些犹豫,但却没有露出气愤或厌烦的神情,乖乖地接受了亡父的遗言。这是因为她从小被教得温柔乖顺,完全没想过要反抗父亲吗?

还是说,她也很清楚不嫁人就得不到依靠呢?

无论她是不懂得反抗还是无力反抗,自己都是在欺负一个单纯的弱女子。日织努力挥开自责的念头,不让刺痛停留在心中。

「那今后就请你多多关照,悠花。我们好好地相处吧。」

悠花抹了胭脂的眉眼之间,浮出既像放弃、又带着悲哀的微笑。

(我无法爱你,但我会好好珍惜你、保护你,就像对月白一样。)

日织也露出微笑,以免让她感到不安。

雨声之中出现了一些轻盈的哒哒脚步声。

「悠花殿下要走了吗?」

「她会离开祈社吗?听说有人来接她了。」

「见得到悠花殿下吗?今天也能见到她吗?」

少女清澈而高亢的声音传来,日织回头望去。她们似乎在门外向乳母杣屋问话,杣屋低声回答:

「请安静一点,日织皇子殿下正在里面。」

「悠花殿下要嫁给日织皇子殿下吗?」

「她要走了吗?难道她今天就要走了?」

那不安的语气听起来很可怜,日织起身走向声音传来的门口,把门打开,站在门外的杣屋和两位少女都吓得发出惊呼。

「你们是来找悠花的吗?进来吧。」

少女望向彼此,一副扭扭捏捏的样子。其中一位少女年约十三、四岁,眼神看起来很聪颖,另一位少女大约十岁左右,有一双像小狗一样的浑圆眼睛。

日织蹲低身子配合她们的视线高度。

「不用顾虑。你们常常来这里吧?」

两人点了头。

日织转头望向悠花,她稍微坐直了一些,开心地招手,少女们见状便战战兢兢地走过日织身旁,朝悠花奔去。两人一坐在她面前就撒娇地探出上身。

「真是对不起,日织殿下。悠花殿下刚到祈社的那天,这两个女孩不小心闯了进来。悠花殿下很疼她们,所以她们每天都会来玩。」

杣屋一脸抱歉地低下头。

日织站直身子,注视着少女的背影。

「她们是游子吧?」

「是的。现在祈社里的游子只有她们两人,但我不知道她们是从哪里的宫殿或府邸来的。」

游的意思是没有归属,游子的意思就是不属于任何地方的孩子。

生于皇尊一族的女性都能听见神之眷属———龙———的声音。

悠花铁定是听得到的,而日织的妻子月白也是这一族的小姐,当然也能听见。杣屋虽然地位不高,但想必也是这一族的旁系亲属,应该也能听见。

照那些女性所说,只要附近出现了龙,她们就会听到龙的声音。

有时是郁闷的咆哮,有时是只字片语,有时是笑声。她们无法清楚理解其中的意思,顶多只能感觉到龙的心情,借此察觉到有异状发生。

不过,族里也有些女性听不到龙语。

她们被称为游子。

游子听不见神眷之声,一出生就被视为遭神厌弃之人,自古以来都是可悲的存在,有时甚至会遭到排挤。

被家族怜悯或排挤的女子们。

(只不过是为了这点小事……)

日织凝视着少女们娇小的背影,不自觉地咬紧牙关。

日织的父亲———前前任的皇尊———格外讨厌游子,他认为这些女子是尊贵的镇神一族之中的废物,是不祥之人,所以一即位就发布了命令。

他下令把游子聚集在祈社,和家族隔绝。

此外,到了女子成年的年龄十四岁,她们就要被赏赐给八洲之中的某位国主。

游子只能悄悄地、避人耳目地在祈社生活,满十四岁之后就要送给八洲的某位国主当妾。

八洲的国主乐于接纳龙之原一族的人,游子会在其他国家过着幸福的生活———大家都是这么以为的,日织本来也相信这种说词。

直到看见姊姊宇预的尸体为止。

「那女孩几岁了?」

日织看着较年长的女孩,向杣屋问道。

「十四岁了。听说殡雨一停,反封洲的国主就会派人来接她。」

「反封洲?她要去那么远的国家?」

「是的。先到逆封洲,再走海路到反封洲。」

「……别人是这么跟她说的吧。」

二十年来都没熄灭的怒火在日织的体内熊熊燃烧。

(说什么有人会来迎接她,大家明明早就察觉到真相了。用这种说词来消除罪恶感,真是太龌龊了。为什么不干脆直说要把她们杀死?)

八洲的国主绝不会侵略镇守凶神的龙之原,因为他们把龙之原看作神国,又敬又畏。基于这种敬畏之心,龙之原要求他们带走游子,他们自然会乖乖听从。

可是,之后要怎么处置游子,那就是国主的自由了。

很少有国主真的把游子纳为妾室。仔细想想,那些女性已经被皇尊烙上了不祥之人的标签,只有少数幸运儿能被带到其他国家,大部分的人还没越过龙之原外围的山脉就会被杀掉了。

就像日织的游子姊姊宇预一样。

日织和宇预一样,也是个受人排挤的游子。

日织是女人。

就连妻子月白都不知道这件事。

日织的身材高挑苗条,只要束起发髻、披上头巾、穿上男装,看起来就像个秀气的青年。她在青春期吃了大量火柿,那是一种碰到皮肤就会发麻的有毒果实,刻意把嗓子弄得粗哑。慎重起见,她平时都会拉高衣襟遮住咽喉。

现在只有空露一个人知道日织是女性,而且是游子。日织的母亲、姊姊、乳母也知道,但这三人都已经过世了。

本来日织应该像宇预一样,满十四岁就被赶出龙之原。

日织刚出生时,母亲和乳母就发现她听不到龙的声音,为此非常难过。

当时才七岁的宇预提议说:

『如果把这孩子假扮成男孩,她就不是听不见龙语的游子了。』

母亲和乳母都赞成了她的主意。

一旦事迹败露,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但身为母亲实在无法承受两个孩子都被放逐。

母亲刚怀上日织时,皇尊订下了放逐游子的法令,这令她对丈夫感到绝望。虽然她对想要放逐亲生女儿的冷酷丈夫既不满又伤心,丈夫却始终没有改变心意,她因此变得越来越顽固,对丈夫充满近似憎恨的情绪。

夫妻间的裂痕一直无法修补,足月之后,她回到娘家,生下了孩子。

原本一个月后她就该带着刚诞下的皇子回到皇尊丈夫所在的龙棱,但她以产后身体不适为由,继续留在娘家。

对皇尊而言,这孩子是第一位皇子。

皇尊看不到孩子很不高兴,一个月后就来到了妻子的娘家,说「我想抱抱孩子」。

日织的母亲和乳母都很冷静。

她们听说邻里有位妇女也在差不多的日期生了个男孩,就把那男孩借来一天,当作「日织皇子」让皇尊抱。

日织的母亲之后还是用身体不适为由留在娘家,日织自然也留在母亲的身边。皇尊偶尔会心血来潮跑来探望,不过他只要看到日织健康的样子就会满意地离开。

这位皇尊不是个疼爱孩子的慈父。

对他来说,只要有皇子能继承皇位就好了。

与其看到妻子为自己发布的法令过得郁郁寡欢、透露不满,还不如让她待在别处养育他的继承人。

其实皇尊娶日织母亲之前就有心仪的对象了,但最后无法结为连理,他还曾经煞有介事地说自己一直忘不了那位小姐。

他们夫妻间的情爱本来就很薄弱……不,应该说他们根本不相爱。

很讽刺的是,父亲的冷淡反而帮助日织保住了秘密。

日织很顺利地以男孩的身份长大,至今依然平安无事。

她是靠着母亲、乳母和姊姊的计谋而活下来的。宇预无辜惨死,自己却因姊姊的计谋而活下来,每次想到这点就令日织心痛欲裂。

日织看着那位少女和悠花说话、聪慧的眼睛闪闪发亮的模样。她的脸上还带有一丝稚气,十分可爱。

(我得在那女孩出发之前废除法令。为了达到目的……)

皇尊发布的法令,只有皇尊可以废除。

(为了达到目的,我一定要当上皇尊。)

日织在二十年前看到了宇预的尸首、得知她死亡的真相之后,就怀着强烈的愤怒下定决心。

她决定隐藏女性身份、游子身份,瞒过所有的人,当上皇尊。

而且她还要废除父皇的法令,杀死了姊姊的法令。

这是为了凭吊姊姊宇预,不让她白白死去,更为了反抗自己的命运。

日织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机会当上皇尊,虽然她有继承权,但皇尊若是生下儿子,那个孩子就会成为皇储———「大兄皇子」。

(所幸这二十年来皇尊都没有生下儿子,只生了一个女儿悠花。虽然会让悠花委屈,但我如果娶她为妻,一定会有助于废除法令。)

已逝的前皇尊没有儿子能继承皇位,自然是由拥有继承权的族内男子来继承。

这次被推举的皇尊人选共有三位,日织就是其中的一位。

日织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当上皇尊之后废除父亲发布的驱逐令。

若日织要当上皇尊,遵从前皇尊遗言娶了皇女这件事能令她更受大只和大臣们信任。既然前皇尊都愿意把皇女托付给日织,由她继承皇位也是应该的,如此一来废除法令时也能轻易地堵住反对意见。

(但我得先当上皇尊才行。)

皇尊选拔两天后就要开始了。

「我才不会屈服于命运。」

日织看着游子少女的背影小声说道。

这句话她已经说过数百次、数千次,就像念经一样。

女子之身的游子妄图成为皇尊,身为游子竟想坐上负责镇守凶神的皇尊宝座,任谁都会说她太僭越了。

但是……

没人听神说过女人不能当皇尊。

皇尊向来由族内的嫡系男子担任,这是因为使地龙沉眠的皇祖治央尊是个男人。

治央尊亲手封印了地龙,所以自神代以来都是由皇祖一脉来继承皇位。能确定的只有这一点。决定只能由嫡系男子担任皇尊的并不是神,而是担心改变皇尊性别会使地龙醒来的人类。

驱逐游子也不是神的旨意。在日织看来,那只是心胸狭窄至极的父亲擅自订下的愚蠢规矩。

日织原本就不认为游子是遭神厌弃之人,她相信「能否听见龙语」只是一种特质。

神职者说过,女子感应神的能力比男子更高,所以这一族的女子才听得见龙语。要这样说的话,那不就只是一种特质吗?

如果听不见龙语就代表遭神厌弃,那么所有男人都是遭神厌弃之人,但皇尊却还是由男人担任,这实在太矛盾了。人们总喜欢把「惯例」和「感觉」做为说词,对其中的矛盾却视若无睹。

那只是人们的任意曲解。

会把单纯的特质冠上善恶之分的并不是神,而是人。

既然一切都由人决定,欺瞒这些人也算不了什么。人订的规矩,当然可以由人来打破。

就算那是神订的规矩,她也要瞒过神的眼睛。

「我两天后会来接你。还有一些时间,你可以好好地和那些女孩告别。」

听到日织这句话,少女们都面露遗憾。悠花安慰似地用长长的袖子抚摸她们的头。

「两天后一起去龙棱吧,悠花。」

悠花看着日织点头。

龙棱。位于龙之原中心地带的皇尊住所。

这片土地称为央大地,由「一原八洲」九个国家所组成。

人们相信海中的这片大地之下沉睡着巨大的龙。

睡在地底下的龙被称作地大神、地龙,据说那是一旦醒来就会让整片大地沉入海底的暴戾之神,是支撑着世界根基的荒魂。

龙之原是被近乎圆形的巨大山脉所环绕的国家,而龙之原位于一座巨大火山的火口。如屏障般环绕着龙之原的山脉是火口的外环山,名叫护领山。

这片土地虽然称为央大地,其实是一个从海中隆起的不规则巨大火山岛。因为面积非常大,与其说是岛屿,称为大地更合适。

龙之原的皇尊负责镇守沉睡在巨大火山下的地龙,免得让其醒来。

收录央大地从神代以来各种传说的《古央记》,记载了这样的创世神话……

从前在海上有一对巨龙,两条龙都是万能的神只。

其中一条巨龙死后,另一条巨龙悲伤得发狂,在海上掀起滔天巨浪。大海的另一端是住了上百亿人民的古大地,因为争战不休,大地沉没海中,有一群人便逃到了海上。

率领人民划船出海的就是龙之原的皇祖,治央尊。

治央尊在汹涌的海上遇见悲伤得疯狂的巨龙,虽然他无法平息巨龙的悲伤,但他答应帮助巨龙沉眠以忘却悲伤,并以自身做为巨龙的封印。

巨龙睡着后,身上形成了土地。治央尊和人民登上这片大地,以此做为新居。

据说沉眠于地底的地龙希望一直沉睡。

永远睡下去正是地龙的心愿。

因此龙之原才会有龙。

神并非始终平静而协调,必须同时包含荒魂及和魂才会具备神力。如果少了荒魂,和魂会失去力量;若是只有荒魂也不具备力量。必须两者兼具才是神。

因此,龙之原又生出了与荒魂地龙相对的和魂,化为龙形在天空翱翔,并协助皇尊镇守地龙,提供警告或建言。

事实上,皇尊一族的女性都能听见龙语。

没有皇尊在位则会使龙惶惶不安,降雨不停。

如果皇位空悬超过四年,地龙就会醒来,引发各种灾难,使一原八洲沉入海底。

龙之原的皇尊是让可怕凶神继续沉睡的关键人物,是守护地龙睡眠的人。

端看皇尊在世时无法让位给新皇尊,就能明白皇尊责任之重大。世上能和地龙结缘的只有一人,若是此人尚未过世,地龙就不会再跟另一人结缘。

龙之原的皇尊是央大地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因此八洲虽然为了权力和领地不停斗争,却没有一国胆敢出兵侵犯龙之原。

日织骑在鹿毛马上,在细雨中眯眼看着远方。

「是龙棱……每次看到都觉得好壮观。」

龙棱周围没有乡里或田地,只有辽阔的平地,到处长满高度及膝的青草,四周没有森林,连一棵树都没有。这并不是出自人为的维护,龙棱的周遭就是长不出树木。

青草倒是长得很茂盛。草叶像细细的龙须,由于雨下个不停,叶子低垂得彷佛无精打采,但天气晴朗时叶尖便会指向天空,随着山下吹来的风如波浪般起伏,那片景色清爽得像是有条看不见的龙掠过草原。

草原中央耸立着一颗巨大的岩石,彷佛是从地下冒出来的。

从规模来看,称之为岩山或许更贴切,这座岩山的高度不输环绕在龙之原外围的护领山。

从护领山的最高峰———祈峰———眺望龙棱,宛如一只大到不可思议的龙爪突破草地。尤其是顶端微弯的地方看起来更像。

虽然大得像座山,其实那是一整块巨大岩石。

在岩壁上凿出的石阶从地面往上延伸,连接着干栏式的白杉柱建筑。建筑物没有聚在一处,岩山到处都嵌着大大小小的建筑,像蚁窝一样,以石阶和悬空的回廊彼此相连。

这就是龙之原皇尊的住所,龙棱。

被雨淋湿的巨大岩石通体漆黑,彷佛朝着低垂的乌云伸出爪子。

和日织并辔而行的空露压低声音紧张地说:

「切莫掉以轻心,日织。皇尊的人选不只您一位。」

「我知道。」

空露不经意地往后方看了一眼。

他们的背后有两顶由舍人抬着的木板屋顶黑漆轿子,两座轿子的门窗都用布帘遮住,一顶坐的是月白,另一顶坐的是悠花。

「您和那两人相处的时间想必会变多,其他皇尊人选也会住在龙棱。您的秘密千万不能被人发现。」

听到空露在耳边嘱咐,日织默默地点头。

空露最担心的就是她的女儿身会败露。

日织很早就有自己的宫殿,所以日常生活无需担忧。虽然两年前娶了月白,但那是访妻婚,两人并没有住在一起。这是日织第一次住在日常生活需要提防他人耳目的地方。

(如果身份败露,不仅当不上皇尊,还会被赶出龙之原。)

日织不禁战栗。和死亡的恐惧相比,她更怕的是这辈子毫无建树的悔恨。

(大只和大臣们叫来这些有继承权的人,到底打算做什么?)

她知道这是为了选出皇尊,但收到的通知没有更详细的说明。

龙棱的大门称为木王门,那是位于巨岩底端的隧道。明明是一条巨大岩缝,却用木中之王———梓树———来命名,这是表示一切凶邪不得进入之意。

岩缝之中是往上攀升的石阶。

日织在龙棱被分配到一座宫殿做为居所,宫殿的四栋殿舍集中在一个石坳里。

月白和悠花先进宫殿,而日织直接前往大殿。

大殿接近龙棱的顶端,是一栋建于石坳中的干栏式桧皮屋顶白杉柱建筑。前庭下方的石阶两旁种着桃树,嫩绿的叶片都垂向地面,彷佛被殡雨打得有气无力。底下有漏缝的廊台半悬在崖边,若是站在廊台上,简直会被夹着雨水从草原吹来的强风给吹走。

附近传来和雨声不同的剧烈水声。

大殿的后方有一道从岩壁涌出的瀑布。

和一般的瀑布不同,这道瀑布是从没有河川池塘的岩壁之中喷出的。岩壁的另一边有蓄水池,一旁的岩壁上看起来像开了个洞,却没有蓄水池。这毫无疑问是坚硬的岩山,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会有水从中流出。

涌出的奔流注入一座深潭,凹陷的大洞如同在地面嵌了一个大瓮。潭边没有水流出,却保持着固定的水位,水似乎是流到地底了。流到龙棱之下。

大只和大臣们经常说龙棱是个奇妙的地方。

走上大殿阶梯,有一位采女站在门前。她朝日织鞠躬,打开大门。

一走进去,到处都是香木的刺鼻味道,那是仪式中会焚烧的驱邪香。

殿内没有隔间,只有一座宽敞的木地板大厅,在白杉柱整齐罗列的空间里,神职者大只和三位大臣分别坐在左右两边。

侍奉于统治龙之原的皇尊身边、实际上掌管龙之原政事的就是大只和三位大臣。

大只是护领众的领袖,负责祭祀地大神地龙及其眷属———翱翔于龙之原的龙,以神官的身份跟在皇尊身边。

三位大臣包括太政大臣和左右大臣。左右大臣是执行政务的长官,太政大臣则是皇尊身边的议政对象。

在这些高官大臣前方,有两个男人背对门口而坐。

末端的墙上挂着五色布帘,布帘前方是一张黑漆高脚桌———宝案,上面放着用紫色绢布盖住的物品。

「日织皇子殿下到。」

门口的采女喊道,大只、三位大臣,还有背对门口的两个男人同时转过身来。

日织把两袖举到胸前,谦恭一揖,被采女请到两个男人的身边坐下。

「好久不见了,日织。已经多少年啦?你长大不少呢。」

身边的男人小声地说道。

他是比日织大十二岁的堂兄,不津王。他肩膀宽阔、体格健壮,肤色偏深且浓眉厚唇,浑身充满精力,比纤瘦白皙的日织更富有男人味。

「我早就成年了,不会再长大了。」

看在不津的眼中,日织大概只是个不成熟的少年吧。两人虽是堂亲,但不常往来,只是偶尔会在皇尊举行的宴会上碰面。因为日织一直极力回避这种场合,跟他几乎没说过话。

不津没有把日织冷淡的反应放在心上,微笑着说:

「听说你娶了两位妻子?如何啊?」

(难道他对我的妻子有兴趣吗?)

日织认真盯着堂兄的脸。

(他感兴趣的应该不是月白,而是悠花吧。)

不津已经有三位妻子,包括左大臣的一对双胞胎女儿,以及被誉为皇尊一族之中舞姿最美的小姐。月白既不是权贵之女,又没有出名的美貌或歌舞长才,而且她不爱交际,连宴会都不参加,在族里存在感极低,显然不是他会喜欢的类型。

「什么如何?」

日织不明白他的意思便反问道。

「别聊天了,不津、日织。」

发出告诫的是坐在不津身旁的另一个男人,山筱皇子。他是不津的父亲,也是日织父亲的弟弟。简单说,他是日织的叔父。

前阵子驾崩的皇尊是山筱的兄长。

山筱的态度不像儿子那么随和,一脸不悦地瞪着日织。

(这也难怪,毕竟我是要和他们竞争皇位的人。)

日织意识到山筱的视线,把脸转向前方。

(我、不津、山筱叔父……)

这三人都有拥有皇位的继承权。

他们的其中一人应该会被选为新的皇尊,他们就是为此才被请到龙棱的。

「三位都到齐了。」

在众大臣之中年纪最长、地位最高的太政大臣淡海皇子说道。

淡海皇子是日织和不津的叔祖父,也就是他们祖父的弟弟。他有着白发白须,连肤色都白到异常。淡海皇子彷佛随着年龄增长渐渐被漂白,再加上他担任太政大臣已经超过三十年,因此有一种特殊的气质。

「聚集在此的三位都拥有皇位的继承权。由于前皇尊膝下只有悠花皇女殿下,没有男子可继承皇位,所以我们将推举三位之中的一人来继任皇尊。」

就算日织拥有继承权,若是皇尊生下儿子,这种机会就不可能到来。

在她心中藏了二十年的某种情绪正在沸腾。那是她一直抑制的渴望。空露总是说局势若不帮忙就无可奈何了。

但局势终于转向了日织。

(机会终于来到我面前了。)

她感觉自己彷佛正要跨出深陷已久的泥沼。

「皇尊要如何选出呢?依照往例,若有多位具备继承权的人选,可能会靠血统或旁人举荐来决定,每次情况都不同。这次是依照什么标准呢?」

日织望向大只和大臣们,平静地问道。原本神情肃穆的不津和山筱都讶异地看着日织。

这位青年很少出现在公开场合,就算偶尔参加宴会也只是静静地喝酒,没多久就会离席,看起来乖巧安静,既无霸气也无体力。族里的人多半是这样看待日织的,所以如今日织第一个开口发言,在场的人想必都很惊讶。

其实日织自从知道自己有皇位继承权、有机会当上皇尊之后,就一直在和空露仔细研究自己要达到哪些条件才能当上皇尊。

至今为止,她最充足的东西就是时间。

日织花了好几年翻阅资料,正史《原纪》自然不用说,她还在祈社收藏的书卷里找出和过去的即位典礼相关的所有记载。

大只帮太政大臣回答:

「我们会出一道题目给三位,解开这个题目的人就能成为皇尊。」

大只披着一头和淡海形成 对比的乌黑头发,年龄只有四十出头,因为他是神职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成。他名叫真尾,是在不久前驾崩的前皇尊的朝代开始担任大只的。

「出题?」

日织意外地睁大眼睛。

(竟然要出题?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她没有听人说过,也没看过类似的记载。真尾稳重地点头。

「是的。出题。就像过去靠血统或推举来决定一样,只是这次换个方式。」

「为什么这次要出题?」

不津一脸不高兴地问道,淡海的白皙脸孔面无表情地说:

「这是皇尊在驾崩之前交代的。」

「听说神代时也有过。」

山筱听到真尾补上的这句话就嗤之以鼻。

「那只是神话故事吧?太可笑了。真的要这样做吗?我明白大只和太政大臣的立场必须以皇尊的意见为优先,但左右大臣同意了吗?」

坐在淡海身边的左大臣阿知穗足和大只真尾年龄差不多,不过他胡须浓密,看起来比真尾更老。他轻抚一下胡子,微微露出不满的神色说道:

「这是皇尊在临终之时亲口交代的。继位方式本应由一族和大臣共同决定,但这次就没办法了。」

穗足说完以后,右大臣造多麻吕也跟着点头。他是在几年前继承其父的职位而当上右大臣的,只有三十多岁,虽然年纪比较轻,但才干极受认同。他用细长的眼睛瞪着山筱说:

「我也和穗足大人一样。」

听到这句话,大只真尾深深低下头说:

「这是皇尊的遗愿。」

他如同在表达对已逝皇尊遗愿的敬意。淡海、穗足、多麻吕也都叩头表示尊重已逝皇尊的旨意,山筱貌似无趣地皱起脸孔。

(皇尊为什么会指定用出题的方式决定下一任皇尊呢?)

皇尊从卧病到驾崩的半年间,从未离开过病榻,他感受到自己日渐虚弱时,一定很烦恼死后的事。诸如女儿的将来、龙之原的将来等,所以他才想出这个方法吗?

「题目是什么?」

日织坚定地问道。既然皇尊出题,那她就得解题。对日织来说,与其靠着到处疏通来争取族人的支持,这种方式应该更简单、更容易。

如果要私下疏通的话,继位人选之中最有利的就是不津,因为他有左大臣这个岳父,而且他个性外向、交游广阔。

真尾站起来,走到后方的宝案前,揭开绢布。

「就是这个。」

宝案上放着一个像是书卷匣的透明箱子,盖子是打开的。

里面空无一物。

「那是水晶箱吗?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箱子。」

日织眯起眼睛。那是个如冰块般透明、只有边缘雕了一些简单花纹的朴素箱子。

「这是皇尊代代相传的迁转透黑箱,用来收藏龙鳞,据说那是地大神———地龙的鳞片。把龙鳞放进箱内,盖上盖子,箱子就会变成黑色。里面若是没有龙鳞,盒子就盖不上。」

真尾拿起盖子放到箱子上,两者尺寸似乎不合,盖子和箱子的边缘有些卡顿,无法密合。

「如果皇尊有子嗣,由大兄皇子继承时,会直接把阖上的黑色箱子移交给他。若是没有大兄皇子,龙鳞就不会移交,继任的皇尊只能自己找寻。不是继承父亲皇位的历代皇尊在即位之后都得靠自己找出龙鳞。」

「找出?是什么意思?宝物不是放在箱子里吗?」

山筱问道。

「没有大兄皇子能继承皇位的皇尊驾崩时,箱中的龙鳞就会消失。」

「消失?」

山筱更诧异了。真尾用神职者的沉着态度望向水晶箱,彷佛在看着里面的某种东西。

「是的。在皇尊驾崩之后,箱子会在没有任何人碰触的情况下自动打开,箱子变得透明,里面变成空的。消失的龙鳞会出现在龙棱的某处。必须把它找出来。已逝的皇尊和他的兄长前前任皇尊都没有继承龙鳞,都是在即位之后自己找出来的。」

真尾把视线转向三位人选。

「皇尊是这样想的:新皇尊即位后必须找到龙鳞,也就是说,找到龙鳞的人就有资格成为皇尊。既然如此,干脆让皇尊人选去找寻龙鳞,由找到的人继位。」

「龙鳞到底长得什么模样?颜色、形状、尺寸是如何?」

日织问道,真尾摇头说:

「没人知道,只有继承皇位的皇尊才知道。」

「你是叫我们去找一个连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东西?太离谱了。」

不津抱怨道。

「过去成为皇尊的人全都找到了,能找到龙鳞就代表适合成为皇尊。只要把正确的宝物放进箱中,箱子就盖得上了。」

山筱和不津都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日织也哑然无语。

(要在龙棱找出箱子里的东西?)

随着皇尊的驾崩,日织停滞了二十年的命运终于开始转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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