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们怎么说?」
日织一出大殿,在廊台上等待的空露就走过来。日织走向贴着岩壁建造的悬空回廊,一边露出苦笑。
刚刚听到的皇尊选拔方式完全超乎日织的想像,她甚至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失望。
「说是要我们寻宝。我要和山筱叔父及不津比赛,在龙棱中找到宝物的人就能成为皇尊。」
回廊的底下是用岩石凿成的半圆形石阶,以等距的柱子支撑着木板屋顶,悬空的那一边装设了低矮的栏杆,另一边紧贴着长着青苔的粗糙岩石。此处能居高临下地望遍龙棱周围被雨水淋湿的草地,细雨随风飞来,不时有雨滴打在脸上。
「宝物?找到就能成为皇尊?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事。」
「我也没听过,但皇尊留下遗言交代要用这种方式选出下一任皇尊。所谓的宝物是龙鳞,据说是地龙的鳞片,颜色形状都没人知道,只知道可以放进书卷匣大小的盒子里,除此以外就没有其他线索了。」
「这一点也很奇怪。为什么皇尊会这样要求呢?」
就连身为神职者、应该早就习惯神只无常举止的空露也皱起了眉头。
依照惯例,选择新皇尊的最大关键就是血统,所以只要皇尊有儿子,那位皇子就是等同储君的大兄皇子。
若像这次一样有好几位血统相近的人,通常会由神职者和大臣们商议推举,而皇尊人选自己的意愿也很重要。
不过这都只是惯例,皇尊选拔最麻烦的地方就是没有固定的方式。
凡是跟皇位有关的事,很容易就会被皇尊的一句话改变。
也曾有人提过反对意见,但是从结果来看,只要皇尊坚持己见,别人也无法改变。皇尊等于是地大神和人民的中间人,既然最接近神的皇尊留下遗言,最妥当的态度就是遵从。
「前皇尊病了很久,他在那段期间或许一直在思考吧,包括悠花的事在内。不管怎么说,我都必须赢得这场寻宝比赛。」
「真麻烦。」
「总是比到处找族人和大臣私下疏通来得轻松吧。不津有左大臣这个岳父,真要靠游说来决定的话,最有利的就是他了。若是靠寻宝,大家的条件就一样了,如此看来,寻宝虽然麻烦,或许反而是好运。父皇驾崩的时候我就没有这种好运了,你就想成运气这一次终于来到我面前了吧。」
「这跟运气无关,而是命运。」
「我只因晚生一年就失去了姊姊,难道不是运气不好吗?你敢说你对我太晚出生这件事没有遗憾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失去了我姊姊之后有多伤心吗?」
看见矛头转到自己身上,空露陷入了沉默。日织突然惊觉,这沉默彷佛透露了他的沉痛,赶紧转开视线,道歉说:
「对不起。」
她因一时气愤,忍不住挖出空露的伤心事。空露面无表情地回答「不会」。
空露和宇预一直偷偷地爱慕着对方。七岁的日织看过好几次他们两人融洽地走在祈社的森林里。空露和宇预在一起时总是面带笑容。在树叶筛落的阳光之下,带着温柔腼腆笑容的空露和平时截然不同,日织很喜欢他那种表情。
但是在七岁之后,日织再没看过空露的笑容。
神职少年和游子皇女,两人因为身份和年纪的缘故,顶多只能用平淡的话语互诉情衷,连对方的手都没碰过。宇预也向日织吐露过空露对她说的含蓄情话。
—如果可以一直跟你在一起,那就太幸福了。
听说空露曾经内敛地这么告诉宇预。
宇预很开心告诉了日织这件事,还红着脸说「这是秘密喔」。不过宇预也知道自己命中注定迟早要离开龙之原,所以她开心泛红的脸庞又有点像是在哭泣。
(如果我早生一年,结果就会截然不同。)
日织的父皇驾崩、悠花的父皇即位,是在日织三岁的时候。
原本应该是由扮成皇子的日织继承皇位,但日织当时只有三岁,而法令规定未满四岁的皇子不能继位。
皇尊即位之后要舍弃真实年龄,四年才算一岁。出生第四年是一岁大,之后每过四年就加一岁。
用这种方式计算年龄并不能减缓衰老,而是为了显示皇尊已经成了神之眷属。依照这种算法,真实年龄未满四岁的人等于不到一岁大,若以虚岁计算,甚至可能变成尚未出生,因此出生未满四年的皇子不会被列入继位人选。
事实上,有很多孩子不到四岁就夭折了,让这么小的孩子担任皇尊很不保险。这种实际的理由比尚未出生的说法更有说服力。
如果日织在父皇驾崩时已经过了四岁生日,就能坐上皇尊宝座,这么一来姊姊宇预或许就不会死了。
空露说这是命运,但这样说并不会让日织的心里比较舒服。她对自己出生稍晚的事充满悔恨,觉得这一切彷佛都是自己的错。
日织承受不住身旁的空露那充满伤痛的沉默,便开口说道:
「空露,难得来到龙棱,要不要去山顶看看风景?」
「去那里做什么?会淋湿喔。」
「排解心情啊。」
「看着殡雨中的景色,怎么排解得了心情?」
这抱怨的语气证明了空露的烦闷,但若直接回宫,这尴尬的气氛铁定会持续下去。
「当然可以,你只要想像我即位后雨过天晴的景色就行了。」
回廊走到尽头后,是一片平坦的岩石,前方有另一条下坡的悬空回廊,左手边则是夹在岩缝之间、通往山顶的阶梯式回廊。日织在雨中走向上坡路。
回廊以弧形绕着岩石,到山顶就中断了。
天空降着如雾般的细雨。
「你不需要跟着淋湿,在这里等我就好了。」
「我也一起去吧。如果您因风雨而滑倒就糟糕了。」
「我又不是小孩。」
「小孩发生这种事还算可爱,大人就只能说是愚蠢。您似乎很可能会这样,所以我才担心。」
「你心情不好吗?」
「没什么好不好的,就只是很平静。」
日织和貌似不悦的空露一起走到岩石上。湿濡的岩石黑沉沉的,乌皮鞋底吸收了地上积水,脚底又湿又冷。
龙棱的顶端全是坚硬的岩石,没有一粒沙或一根草。
山顶如巨龙爪子的前端一样弯曲,越往前走就越狭窄、越倾斜,爪尖的部分骇人地悬在空中,站在上面令人背脊发凉。
风夹带着冷雨从脚下吹来,让人彷佛飘浮在空中。
下方是围绕着龙棱的草原,全被雨水淋得湿答答的,一看就令人忧郁。
围绕龙棱的草原外有一些稀疏的树木,那边才有翻过土、整过地的农田,称为乡或里的村落分散四处。
护领山环绕其外,彷佛是在守护内侧的农田和村庄。
龙之原全境只有这里能一眼望遍龙之原。
护领山的祈峰比龙棱更高,但是视野会被龙棱和树木遮蔽,无论站在护领山的哪座山峰,都没办法一眼望遍龙之原。
山脉覆盖着翠绿草木,村落里遍布着枯叶色的屋顶,然而透过雨幕看到的所有风景都是灰扑扑的。
空露凝视着彷佛被漫长雨水洗掉色彩的这片风景,喃喃说道:
「如果皇尊不快点即位,农田就要被水冲坏了。请您一定要尽快找到龙鳞。」
遍布在农田村落周围的灌溉及生活用水,都是发源自护领山的河川所供应的。
龙之原的水源来自护领山,山腹涌出的泉水聚成小河,流入平地,形成池塘和湖泊,乡里几乎全都聚集在水边。
因为降雨太久,从远处也能看出池塘和湖泊的水位很满。再看得更远些,还能见到几条从护领山流出的河川,河面也比平时更宽。
如果皇尊驾崩八十一天还没有新皇尊即位,龙之原就会开始淹水。若是雨一直下个不停,可能会造成洪灾和山崩。不过,在八十一天之内河川湖泊和山坡不知为何都能勉强维持住,一过八十一天就会一口气全部崩毁。
皇尊驾崩至今已经过了十三天。时间上还很充裕,但用出题的方式来选出皇尊是特例,日织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是啊。得快点才行。」
日织在回答时,发现视野一角有东西在动。回头望去,不津正站在回廊的尽头。他发现日织看到他了,热情地举起手。
空露一脸诧异地望向日织,默默地提醒她「小心点」。
(如果在这里被推下山就完了。)
不津是跟日织竞争皇位的对手。他们既不知道不津有多想要皇尊宝座,也不了解他的个性,还是小心为上。
走回比较安全的地方后,空露礼貌地退开几步。
「不津,怎么了?」
「我看到你爬上来,就跟过来看看。」
不津露出开朗的笑容回答,用手遮着雨,向前走几步,往下方望去。「哎呀,真可怕。」说完又走了回去,面带笑容地问道:
「你跑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啊,日织?」
「排解心情。」
「观赏如此郁闷的景色能排解心情吗?」
「每人排解心情的方法不同。我才想问你为什么要跟过来。」
「我想找你谈一谈。」
细雨沾在头发上,凝成水滴,流到日织的额头。不津似乎注意到这点,说道「我们回去那边谈吧」,转身走进回廊。
到了屋檐下,空露拿来一条干手巾给日织,又退开了几步。
「真是个疯狂的家伙。我们很少见面,我都不知道原来你是这么奇怪的人。」
不津盘着双臂靠在回廊的柱子上,一脸无奈地看着日织擦拭头脸。
「观赏雨景来排解心情不也挺风雅的吗?」
日织随口回答,不津一听就愉快地笑了。
「你挺会说话的嘛。我也不知道你的口才这么伶俐。而且,不知为何……」
他眯起眼睛,像是怕人听见似地小声说道:
「你有一种在男人之中很罕见的魅力呢。是因为淋湿了吗?」
日织瞪着他看。
「你娶了三个妻子还不满足吗?说话正经点。」
「我对男人又不感兴趣。再说我娶妻都是因为有帮助才娶的,我对女人也没有那么大的兴趣。我只是觉得你有魅力就直说了,惹你不高兴的话真是抱歉。」
不津露出苦笑,随即换了一副表情。
「你和族里的人不常往来,也很少出现在龙棱,不只是我不了解你,几乎所有人都一样。」
「你是专程跑来批评我不擅交际的吗?你想说身为皇尊人选应该更积极地跟人往来?」
「我不是要批评你。我们同为皇尊人选,我很想问你是不是真的想坐上皇位。毕竟我们是竞争皇位的对手。」
「不只我,还有令尊,山筱叔父。」
「家父是不成的。他太傲慢无礼,在族人之中不受欢迎,也没有足以找出龙鳞的智慧和毅力,而且年纪也大了。他应该要以年迈不适任为由、退出皇尊人选才对。」
不津轻声嗤笑。
「他的两个兄长都当了皇尊,他羡慕得不得了,一有机会就扑上去死抓着不放。但他的年纪分明太老了,臣下们一定都很纳闷他为什么不退出吧。就是因为这样,我没把父亲当成对手,能当我对手的只有你。」
他的眼中充满轻视和嘲笑。因为是亲生父子才说得出这种话吗?他那不留情面的刻薄发言令日织既惊讶又感慨。
「你把自己的父亲说得太难听了。」
「我才不会因为他是我父君就对他歌功颂德。我认为你比我父君更有希望,但你的言行举止虽然不差,却很奇怪。我不明白,不喜欢交际的人怎么会想当上皇尊?我在想,你是不是因为身为前前任皇尊之子,才勉强前来的。」
日织忍不住笑了。不津完全猜错了,但她的日常行为确实容易引人误解。她也知道大家都在背后议论日织皇子没有意愿承担皇尊一族的责任。
「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大可退出选拔,没必要勉强自己。」
他特地跟过来,大概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吧。
这是温和的劝说,甚至可以看成亲切的提议,不过说穿了就是希望竞争对手不战而退。不津说对女人没兴趣,却娶了左大臣的两个女儿,由此可见他是个心机深沉的人。
「不是的,我是真心想当皇尊。」
「为了什么?」
「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想当而已。既然你问我理由,那你自己应该有很充足的理由才对。你又是为什么想当皇尊呢?」
「建立都城。」
这个意想不到的答案令正在擦拭脖子的日织停止动作。
「都城?」
「是的,都城。你知道什么是都城吗?」
「不知道。」
这个词汇令日织感到陌生。
「你看看这里的景色。」
不津抬了抬下巴,指向低垂于云层之下的草原和遍布着茅草屋顶的村落,那是有着零散聚落的田园风光,外面环绕着一圈山脉。这宁静又昏暗的景色如同一幅水墨画。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好像也能闻到湿润土壤和青草的味道。
「你去过八洲的任何一个国家吗,日织?」
日织摇头。不津望向远方,心思彷佛飘到了护领山之外。
「我去过一次附孝洲。」
龙之原被五个国家———五洲———包围在其中,从北到东分别是逆封洲、附义洲、附敬洲,南边是附孝洲,西边是附道洲,和北边的逆封洲是相连的。
逆封洲的南端和龙之原的北端相邻。
而逆封洲的北边和苇封洲、叛封洲接壤,这两洲的北方则是央大地最偏北的国家,反封洲。
苇封洲、叛封洲和反封洲这三国和龙之原是不相邻的。
依照位置不同,有的国家寒冷,有的国家温暖,而附孝洲是最温暖的三个国家之一。
「我在那里看到了都城,城里到处都是人,人们彼此买卖交换物品,充满了活力,就像一百个里聚在一起那么热闹。国主住在都城,国家也是以人民集中的都城为中心发展。龙之原没有那种结构,所以八洲的人才会说我们像是古国。」
龙之原没有比里和乡更大的村落,也没有货币。
古国形成的因素之一,就是能把里和乡结合成一个共同体。而龙之原的人民都自认是皇尊的信徒、龙的信徒。
信徒多半从事农耕,目的是为了供养皇尊及其一族,而不是为了追求富贵。生活所需的布料工具在村落之中制造并消费,有多余的农产品和货物就拿去和需要的里或乡以物易物。
「龙之原连一把剑都制造不出来,这太丢脸了。你不认为龙之原应该要追上八洲的脚步吗?」
不津自嘲似地说道,日织冷冷地回答:
「龙之原不需要剑。八洲和龙之原的国情不一样。」
龙之原无法开采铁矿。
仅有的少许铁矿会拿到八洲的某一国铸造耕田用的铁锹和锄头,或是制成日常生活使用的小刀。皇尊和皇子皇女们会在生日时收到防身短刀做为贺礼,但也只有这些场合能看到铁器。
由于龙不喜欢太多的金属和火,在龙之原要尽量避免使用铁器。
事实上,龙之原甚至没有士兵。
虽然龙棱和祈社都有卫士在保护,但那些只是服役的信徒,他们的手上只有木盾、以石为箭簇的箭矢、石枪,还有投石器和马匹。
龙之原没有货币交易,也没有多少铁器,更没有士兵,因此比八洲更具古风,可说是神之国的特征。
「你想想看,八洲和龙之原的国土大小不同。八洲所有国家的土地都差不多大,龙之原不管跟八洲的哪一国相比,顶多只有十分之一。」
央大地除了龙之原以外的八个国家领土形状不同,但面积都差不多。
只有龙之原的国土特别小,大概只有其他国家的十分之一,国情截然不同。硬要拿龙之原跟八洲相比,也太莫名其妙了。
「你觉得这样真的行吗?龙之原能平安无事是因为八洲的国主相信皇尊的神性,但是没人保证将来不会有哪国国主不在乎这件事,到时龙之原和皇尊都会有危险。」
「如果龙之原遭到攻击,央大地就会沉入海底。若八洲想要看到这种结果,那就让全世界一起毁灭吧。」
世界毁灭既不奇怪也不荒唐。自从年幼对神感到愤怒以来,日织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没有任何过错、温柔体贴的宇预只是因为「不具备能力」就被杀死,既然这个世界认同如此荒唐的事,那就代表世界充满了荒唐。
这种充满荒唐的世界就算毁灭了也不可惜。
反正大家都接受了那么多荒唐的事,谁又能说世界毁灭很荒唐呢?应该顺从地接受毁灭才是。日织以嘲弄的心态默默地想着。
(可是,如果……)
如果自己能纠正其中一件荒唐的事,或许这个世界还有希望。
「再说,皇尊最重要的工作并不是政务,而是镇守地龙,大部分的工作都是仪式。」
皇尊的工作多半是不公开的,那些都是镇守地大神、地龙的秘密仪式,有些甚至是令人畏惧的仪式。主要的角色多半由皇尊担任,为了镇守地龙而安抚飞翔的龙,或是向龙祈求协助。
「那样根本不能称为国家的统治者,这也是龙之原被称为古国的原因。皇尊应该要改变自己的认知才对。」
「是啊,应该要改变认知,努力打造都城、处理政事,如此一来就算疏忽了镇守龙的工作导致央大地下沉,人民也会很满意吧。这样倒也不错。」
日织冷漠的反应让不津扭曲了面孔。
「你明明是皇尊人选,对龙之原却好像不屑一顾呢。还是该说漠不关心呢?真有意思。」
「有意思?」
「不和族人来往的人大多都有某种理由,有什么心虚的事。以我知道的例子来说,可能是藏了个游子公主之类的。」
日织听得心底一凉,但还是努力不动声色。
在远处竖耳倾听的空露紧盯着不津的背后。
气氛非常紧张,但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因为不津接下来说的话改变了这个局面。
不津像是下定决心,一脸严肃地问道:
「日织,你该不会是祸皇子吧?」
二
祸皇子。
这个词汇比建立都城更出人意料,日织和空露都睁大了眼睛。几秒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爆出笑声。
「你说我是祸皇子?」
受到两人的嘲笑,不津的紧张感顿时全消。
「不是吗?」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想到这种事?」
看到空露忍俊不禁的表情和日织的苦笑,不津显得有些尴尬。
「因为你好像一直刻意避免和人往来啊。」
「我确实不喜欢交际,为什么这样就代表我是祸皇子?」
「因为生出了游子的人家都会想尽办法不让女儿被别人看到,而你的情况只能解释成祸皇子。如果不是就太好了。」
「如果我是祸皇子,你打算怎么做?你要报告大只真尾和太政大臣淡海叔祖父,让我掉脑袋吗?」
「我只是想劝你退出皇尊选拔。」
「只是要劝我退出?你想让祸皇子继续活下去吗?大家不是都说祸皇子一出生就得死吗?」
祸皇子。
那是皇尊一族最忌讳的事,龙之原的人民听到皇尊一族生出祸皇子也会大惊失色。祸皇子就是如此令人畏惧的存在。
但声称要建立都城、想法奇特的不津却满不在乎地回答:
「我的态度比较宽容,我觉得只要把祸皇子关进祈社就行了。游子也一样,把她们留在龙之原也无所谓。不过祸皇子和游子不能被视为一般的族人,不管怎么说,那些都是异类,和我们不一样。」
不津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脸上浮现嘲讽的表情。
「在你父皇发布驱逐令之前,游子还是有些好用途的,我父亲可是很享受呢。真是让人看不下去。」
他那句「用途」让日织忍不住皱起眉头。她不知道从前是怎么处置游子的,不过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不津这番话让身为游子的日织听得很刺耳。
「这样算宽容吗?明明没把他们当成一般族人。」
「总是好过放逐或处死吧。」
「也就是说,你可以容许他们活着,只是要区分为异类?」
「这世上最重要的就是秩序,光靠感情用事不可能建立秩序井然的国家。划分区别是必要的,不划分区别才会酿成悲剧。」
日织把手巾还给空露,转身背对着不津。
「如果你当上皇尊,就可以照你喜欢的方式去做,你大可尽管打造都城、划分区别来建立秩序、『宽容地』把祸皇子和游子视为异类。若是我当上皇尊,我也会照我喜欢的方式去做。」
「你想要皇尊的宝座吗?」
不津在背后问道,日织头也不回地说:
「那当然。」
日织向前迈步,同时忍不住露出苦笑。
(祸皇子吗……我或许真的很像吧,同样是一出生就注定要欺骗世人的人。)
空露靠了过来,语气愕然地说:
「没想到不津大人竟然会这样怀疑。」
「祸皇子也是异类,从这点来看,他并没有猜错。这人比我想像得更敏锐。如果他娶左大臣的两个女儿是为了将来做打算,那这个人绝对需要提防。他的想法也有些异于常人。」
空露缓慢地道:
「听说他的出身很不寻常,所以想法才会与众不同。」
「怎么个不寻常法?」
「他的母亲是游子。山筱殿下发现了一个被家人藏起来的游子,跟她有了私生子。因为山筱殿下的妻子没有生下子嗣,就把那孩子收为嫡子。」
日织惊讶地忍不住回头望去。不津盘着双臂,带着轻松的笑容望向她,像是看着一个不受教的弟弟。
「不津的母亲怎么了?既然是游子的话……」
「听说她在不津大人十几岁的时候被下令送到苇封洲,恐怕……」
「不津应该也猜得到母亲是被杀死了吧。」
所以他才会说「总是好过放逐或处死」吗?不过他自己的母亲也是游子,他却说得出「和我们不一样」那种话,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他觉得自己和身为游子的母亲不一样吗?
(为什么要这样划分呢?他对自己的母亲、对自己的出身感到丢脸吗?)
日织和那种以异类为耻的人铁定是谈不拢的。她绝不会让那种人坐上皇尊的宝座。
日织抿紧嘴巴。
「我要怎么抢在不津之前找出龙鳞呢?我也不能只提防不津,还得提防山筱叔父。再说他们两人常来龙棱,比我更熟悉这个地方,寻宝对他们一定比较有利。我该怎么办?难道要靠你的占卜吗?」
空露对这句玩笑话嗤之以鼻。
「与其靠我的占卜,还不如靠您自己的脑袋。」
□ □ □
老妇抬头看着站起身的他,表情非常严峻。
「我不同意。」
「我也不期望你会同意。」
见他若无其事地回答,老妇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假装没看见,就要伸手开门,老妇厉声说道:
「您不想活了吗?」
「怎么会呢?」
「您是不能存在的皇子,如果被人发现,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种话我已经听腻了。」
「就算是这样……」
「难道我这样也算活着吗?跟死差不了多少……不,比死还不如。再这样下去,我就只能一辈子带着耻辱过活。」
他快要受不了自己的人生了。从懂事以来只能被迫这样过活,就像一直被关在不合尺寸的狭窄箱子里,有时他真的很想毁掉这种人生。
皇尊驾崩之后,这箱子变得更狭窄,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一直陪伴他身边的老妇应该理解才是,但她最重要的任务是保护他。
「那您打算怎么做?」
果不其然,老妇的声音如钢铁一般坚硬,像是在表示绝不屈服。既然她不肯让步,他就只能跟她硬争。
「至少让我出去走走吧。」
他转头露出灿烂的笑容,走了出去。
□ □ □
「日织殿下也真是的,全身都湿透了。不快点擦干的话会感冒的。」
日织回到宫中,正要走上正殿的阶梯,一直在等待的月白立刻从廊台跑过来,大红色的缬裙随之飞起。
月白看见日织的头发和肩上都湿答答的,赶紧吩咐随她跑来的大路去拿干布,又拉着日织的手走向自己居住的殿舍。
这座建于石坳的宫殿名叫榆宫,其中包含四座殿舍。
靠南边的是正殿,后方两座并列的殿舍分别是西殿和东殿,东西两殿的后方还有一座较小的殿舍,称为北殿。四座殿舍之间以回廊相连。
月白住的是西殿,日织住的是东殿。
悠花住的是最后面的北殿。由于悠花是前皇尊之女,因此分给她最北边的殿舍以示尊敬。
龙棱有超过二十座规模相似的宫殿,每一座都以樱、松、桐、楠之类的树木为名,坐落在不同的石坳中,大多都是空置的。龙棱除了大殿和皇尊居住的大樱宫之外,多半没有人住。住的人很少,也因此不常看到舍人和采女的身影。
日织分配到的榆宫四周也很安静,几乎能听见细雨打在砂砾上的声音。
「得快点换衣服才行。您最近老是淋得一身湿。」
「没有那么湿啦,我回东殿再换就好了。」
「那里连炉火都没烧,一点都不暖。西殿比较温暖。」
日织被她拉着走,心想「这下不妙了」,回头看了跟在后面的空露一眼。她可不能在月白面前换衣服。空露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好方法,只能露出头疼的表情。
「为什么会淋得这么湿呢?您不是只去了大殿吗?您这么晚才回来,让我好担心喔。」
「我去龙棱的山顶散心,在那里遇到了不津。」
「不津王大人?」
月白停下脚步,讶异地望着日织。
「他也在?为什么?」
「不津也是皇尊的人选。皇尊人选有三个,包括我、不津,还有山筱叔父。」
「这样啊……不津大人和山筱殿下……那您和不津大人说了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津不知为何有些误会,他怀疑我是祸皇子。」
「祸皇子?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
日织非常惊讶。皇尊一族的人从小都听乳母说过祸皇子的故事,就像听摇篮曲一样。不过月白没听过反而是好事,日织拉住月白的手说:
「那我来告诉你。来吧,有个地方更适合说这个故事。」
「可是您都湿透了。」
「不会花太多时间的,而且出宫之后或许又会淋湿,我还是先别换衣服。趁着这段时间还可以叫空露先去东殿的主屋把炉火烧起来。空露,有劳了。」
日织不由分说地拉着月白往回走,空露回答「遵命」,又礼貌地加了一句「路上请小心」。
「好了,走吧。」
跟先前不同,如今是日织拉着月白的手。
「我们要去哪里呢,日织殿下?」
「去龙道。」
「龙道?」
「就是祸皇子过世的地方。」
「好可怕,我不想去死过人的地方。」
「不会可怕的,因为那里是圣域。」
龙棱之中有个地方称为龙道,那是龙陵之中最神圣的所在。
正是因为龙道在此,龙棱才会成为皇尊的住所。
月白一脸畏惧地攀着日织的手臂。「会弄湿喔。」日织这样提醒她,但她还是坚持地说「没关系」。她这种像孩子一样胆小的个性也很可爱。日织以男人的身份护着妻子月白时,会突然搞不清楚自己是男是女。她有时甚至以为自己真的是男人。
日织心想,如果自己是男人就好了,这样月白和悠花一定能过得更幸福。
「你跟悠花打过招呼了吗?」
日织想起月白对她娶了新妻子的事很难过,边走边问道。没想到月白却露出开心的表情。
「我一到榆宫就被大路催着去见她了。其实我本来不想去,我想自己一定会很嫉妒的。」
月白带着戏谑的表情缩起脖子,像是在揶揄自己的小心眼。
「不过还好我有去。我事先不知道悠花殿下身体的问题,她没有责备我的大惊小怪,还对我笑了,非常温柔。她还写了一句『希望我们能相处融洽』给我看喔。」
「你不嫉妒她吗?」
「老实说,她那么美丽,我根本没办法嫉妒。不过她虽然美,但我觉得自己还比较像女人呢。悠花殿下太美了,美到像是另一种生物。」
「你们合得来就好。是说你形容得还真贴切。」
悠花确实很美,但她美得太过脱俗,相较之下月白或许更有女性魅力。
悠花总是一副淡泊的态度,很少表现出情绪波动,而月白比较孩子气,要么突然哭泣,要么兴高采烈,情绪变化极大。这样还挺可爱的,还好她没有沮丧落寞的时候。
(晚点我也得去看看悠花。)
悠花没办法像月白一样四处走动,一定要记得常常去看她才行。回到曾经和父皇一起生活的龙棱,她的心情一定很复杂。
两人走出宫门,沿着回廊走向大殿。
「日织殿下,祸皇子是什么啊?这是哪位皇子的名字吗?」
「在皇尊一族里,一生下来就能听见龙语的男子就称为祸皇子。不一定有皇子的身份,只是因为第一个能听见龙语的男人是个皇子,大家都习惯把听得见龙语的男人称为『祸皇子』。」
月白的眼睛睁得浑圆。
「明明是男人却听得见龙语?有这种事?」
「有啊,但是据说百年只会出现一人。你真的不知道这些事呢。一般的乳母都会把祸皇子的事当成童话故事来说。我回去得教训一下大路才行,她太不尽责了。」
大殿的门开着,但到处都静悄悄的。先前皇尊人选聚集在此的时候有好几位采女,如今几乎全跑光了,只有一位采女站在大殿的阶梯前。她朝着日织和月白轻轻屈膝行礼。
附近没有任何动静,只有雾雨随着强风落在廊台上。
「你怎么还待在这里?」
日织看到只有一位采女,不解地问道,她低着头简短地回答:
「因为真尾大人还在殿内。」
「真尾?」
日织走上阶梯,从大殿的门外往里看,底端的宝案两旁摆着三脚灯台,上方油灯碟里的火苗在风中摇曳。
在灯火照亮的宝案前,大只真尾闭着眼睛盘腿而坐。他察觉到日织来了,睁开眼睛。
「是日织皇子殿下啊,怎么?找到龙鳞了吗?是的话就请放进迁转透黑箱吧。」
真尾明知日织不可能这么快就找到龙鳞,却故意这样说。神职者的特色就是说话很惹人厌。
「怎么可能嘛。你在这里做什么,真尾?」
「我在看守迁转透黑箱。这是属于皇尊的物品,因为现在没有皇尊,必须由大只和太政大臣日夜轮流看守。尤其现在又得靠这物品来选出皇尊。」
「原来如此,那真是辛苦了。你是怕我们会作弊吗?」
神职领袖大只和官员领袖太政大臣,大概觉得三位皇尊人选不见得会规规矩矩地寻宝吧。
如果皇尊人选之中有人觉得寻宝太无聊,只要把迁转透黑箱偷走,丢进大殿后方的瀑布潭就行了,箱子掉进深不见底的潭中就永远找不回来了。如此就无法用寻宝的方式决定皇尊,很有可能还是要依照惯例用协商来决定。
选拔皇尊的同时还要提防这些人选作弊。如果皇尊是从这种需要提防的卑劣人们之中选出的,所谓适合成为皇尊的资质根本就不存在。这样说来,就算自己当上皇尊也没关系吧。日织的嘴角浮现讽刺的笑意。
真尾也笑了,像是在回应日织。
「那我现在是不是撞见您来作弊呢,日织殿下?」
「我是带妻子来参观龙道的。我们要过去了。」
日织搂着一脸疑惑的月白的背,走进大殿,钻进挂在宝案后方的五色布。真尾稍微低下头,再次闭起眼睛。
布帘后方很暗。用五色布遮住的是一个隔间,隔间的门正对着大殿的门。
日织开门走进去,里面连一盏油灯都没有,漆黑一片,但是地板上有一个方形的洞穴,洞里发出微弱的光芒。
有一道楼梯从地板上的方形洞穴往地底延伸。
「这下方就是龙道。」
「下方?」
月白惊讶地望向自己的脚下。
三
「是的,下方。正是因为下方有龙道,大殿才会盖在这里。我们下去吧。」
在日织的催促下,月白先用脚尖探探楼梯才踏上去。
楼梯在中途变成了石阶,接着他们进入了隧道。
抬头一看,天花板高到融在黑暗中,不过隧道的岩壁上有等距的小孔,里面摆着油灯,因此脚下很明亮。
才走了几步,月白就摸着脖子说:
「日织殿下,我的喉咙好干喔。」
「因为这里充满了和外面不同的东西。」
一进隧道就会感到很温暖,而且很干燥。
就像走在烧着木炭的火炉中,一吸气就觉得喉咙发干。再加上习惯了长久降雨的湿气,更觉得干燥。
走了一阵子,隧道变成更宽敞的空间。空间继续往里面延伸,路却被挡住了。眼前有一道巨大厚重的黑门。
「好大的门。这么大的门怎么推得动啊?」
月白又高又细的声音因岩壁的回荡变得格外响亮,就像黑暗对人声发出了共鸣。
月白惊愕仰望的门扉据说是用白杉木制成的,原本洁白的表面不知怎的变得像木炭一样黑,处处隐约可见木纹,高度约为日织身高的三倍,宽度约为成人的五、六步,巨大的门闩用双手还抱不住,门锁却只有两只手掌的大小。
漆黑单调的门扉太过巨大,人走到门前自然就会抬头仰望,那黑门彷佛是拥有意志的巨大生物,正在低头俯瞰,好像随时都会扑过来。
矗立在黑暗中的巨大看守者。这道黑门划出了神与人的界线。
「这道门叫地睡户。最离奇的是,在必要的时候光靠一个人就打得开。」
门前有一张黑漆宝案,桌面放着生了绿锈的铜钥匙。
由于空间变宽,让人觉得光线似乎变暗了。门的两旁各放着一座三脚灯座,只凭这点光芒根本无法照亮整个空间。
四周盘踞着浓冽的黑暗。
日织和月白并肩站在宝案前,低头看着生锈的钥匙。
门缝之间吹出了一丝强劲的热风。两人感受到炙热,惊讶地抬头看着门。
漆黑的门一动也不动,但那若有似无的门缝中却规律地吹出热风,像是有个体温灼热的巨大生物正在呼吸。
「好热啊。为什么会有热风?门后有什么呢?」
强劲的热风迎面吹来,月白抬手阻挡,转开了脸。
「没人知道为什么有热风,也不知道门后有什么东西。」
「为什么?」
「因为这扇门的后面是龙道,只有被选为皇尊的人可以进入。有人说那是地大神的体内,也有人说是地大神睡在里面,还有人说那是守护地大神睡眠的某种生物,但是没人知道哪一种说法才对。被选为新皇尊的人要进入龙道、得到地大神的许可,才会被承认是皇尊。那种仪式称为『入道』,仪式结束后,在皇位空悬期间下个不停的殡雨就会停止。这是皇尊即位最重要的仪式。可是进过龙道的历代皇尊都没说过里面有什么东西。」
月白眼睛发亮地看着日织。
「日织殿下若是选上皇尊也会进入龙道吗?」
「我若是选上,当然要进去。」
如呼吸般的一阵阵热风令日织有些担心。
(如果我找到龙鳞,被选为皇尊,就会进入龙道。要成为皇尊就必须经过这个仪式。可是我进了龙道还能平安无事吗?)
她不禁想起祸皇子的故事。
没人听神说过女人不能成为皇尊。
但神本来就不会事事向人说明,往往要等到神为了没有交代过的事情发怒,人才会明白神的意思。神就是这样惜字如金又不讲理。只有族内的嫡系男子能担任皇尊并不是神的旨意,而是人们害怕改变惯例使得地龙醒来。不过,如果人订的规矩确实符合神的旨意,破坏规矩的日织是犯下怎样的罪呢?
日织企图蒙骗世人,或许也是在蒙骗地大神,这当然是重罪。其实她身为女人却娶了月白和悠花为妻,就已经是无可推诿的罪过了。
地大神能接受她的行为吗?
(如果不能接受,那我就认命地受罚吧。)
企图与神为敌的愤怒、可能会被烧死的恐惧,以及有机会实现心愿的期盼,各种情绪在日织的心中搅成一团。月白敏锐地发觉日织的神情不太自然,担心地问道:
「怎么了呢,日织殿下?」
「没什么。刚才那个祸皇子的故事,是说能听见龙语的皇子为了成为皇尊而进入龙道,结果他没有得到地大神的认可,不只没当上皇尊,还被火烧死了。」
「被烧死了?为什么?」
「没人知道龙道里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说皇子进了龙道之后全身着火地冲出来,之后就死了。在他之前和后来都没有皇尊发生过这种事,所以后来能听见龙语的男子都被称为祸皇子。人们说祸皇子不能成为皇尊,一旦进了龙道就无法活着走出来。」
「你的故事是不是省略太多啦,日织皇子?」
占据大半空间的黑暗中出现陌生男人的声音,打断了日织的叙述。
日织立刻摆出备战姿势,月白紧紧抓着她。
「是谁?」
日织问道,充斥四周的黑暗之中走出一位穿着黑衣黑裤的男人。只有担任神职的护领众会穿得一身黑,他也没有绑发髻,不过护领众的头发长度通常只到肩上,这男人的头发却长达背部,宽松地在颈后扎起。
「问我?嗯,会是谁呢。」
那人面带微笑,开玩笑似地回答。他是个异常俊美的男人,在黑暗之中被摇曳的火光一照,更是美得近乎不祥。
「你是护领众?是真尾的属下吗?」
「差不多。我本来只想默默地看着,但是听到祸皇子的故事被讲得这么敷衍,才忍不住插嘴。」
他的语气很像神职者。多半是真尾带来龙棱处理杂务的人吧。日织放下了戒备。
「我说的故事哪里敷衍了?」
「你说那个听得见龙语的男人是因为在龙道里被烧死,所以才被称为祸皇子。」
「难道不是吗?」
「不是。他之所以被称为祸皇子,以及世人至今连他的名字都不敢提,忌讳到只敢用祸皇子来讲他的故事,不只是因为他的死法。」
日织皱眉看着那个男人。
(我当然知道。)
她只是不想让胆小的月白更害怕,才没有说下去。
被称为祸皇子的那位皇子本来有其他的名字。他连名字都被视为禁忌,大家只敢用祸皇子来称呼他,这也显示出他是多么令人忌惮的人物。
「大家为什么那么怕祸皇子?」
月白虽然胆小,却对这件事很好奇。她攀着日织的手臂问道。
「依照龙之原的正史《原纪》所记载,那件事发生在八代之前的皇尊的时代,大约是三百年前吧。他是皇尊的儿子,却听得见只有女人能听见的龙语,因此萌生野心,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哥哥大兄皇子和父亲。」
男人平淡的叙述让月白睁大了眼睛。
「杀死皇尊?他竟然做出这种事?」
「是的,祸皇子杀死了央大地每个人都知道不能伤害的人,这是八虐之中最严重的谋反罪。而且他还想当皇尊,却在龙道里被烧死,导致皇位空悬。大兄皇子已经死了,而且皇尊驾崩得太突然,新皇尊的选拔困难重重,以致皇位空悬了一年,龙之原有一半都被水和土砂淹没。皇尊一族和人民很怕将来又出现听得见龙语的男子,为了防止再度发生大灾难,之后听得见龙语的男孩一出生就会被埋葬在黑暗中。这就是所谓的祸皇子。」
埋葬一词听得月白表情僵硬。
从神代至今,皇位空悬最长的时间是一年。那大约是三百年前的事。
因为有皇尊在镇守地龙,央大地才能维持安稳,一原八洲的所有人民都知道这个建国神话。不过神话究竟是编造出来的故事,还是包含了几分真实性,就没有人知道了。
三百年前发生过皇位空悬一年一事,至少龙之原和邻近五洲的人民都知道神话之中确实隐含着真实的警告。若龙之原的皇尊一族血脉断绝,央大地就会发生比三百年前的大灾难更严重的灾害,整个央大地都会沉入海底。
不只是龙之原的人民,央大地的人民都仰赖着皇尊的庇护,因此人民最忌讳的罪行就是杀害皇尊。
龙之原明订了八宗重罪,分别是:谋反、谋叛、恶逆、不道、不义、大不敬、谋大逆、不孝。这些罪行称为八虐,是从神代就制定的,而八虐之中最严重的就是谋反,指的是杀害皇尊。
犯了谋反罪可能会导致央大地毁灭,因此被视为滔天大罪。
若是有人具备了和犯下谋反罪之人相同的特质,人们会怎么看待他呢?
「你没听过吗?皇尊一族和人民都是这样想的。为了防止再度发生大灾难,不能再让和祸皇子一样听得见龙语的男孩活下来,他们一出生就得死。」
月白更用力地抓着日织的手臂。
「一生下来就有罪?」
月白不安地问道,男人点头回答:
「是啊。」
那男人不以为意的态度让日织觉得很反感。祸皇子确实做了残酷的行为,日织可以接受这样的史实,但她绝不认同这种行为。
他怎能讲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没理由一出生就有罪。祸皇子会在龙道被烧死并不是因为听得见龙语,是因为他的野心太大。并非所有听得见龙语的男子都有野心。或许祸皇子不是因为听得见龙语才被烧死,而是他杀害皇尊的谋反罪。在我看来,就算是听得见龙语的男子,若是行为端正,还是有可能在龙道得到地大神的认可、当上皇尊。大家光凭听得见龙语的特质给人定罪,只是因为太害怕了。」
「不无道理……不,应该说很中肯。你说得一点都没错。」
那男人爽快赞同的声音格外响亮。接着他瞥来轻蔑的一眼,魅惑得令人发寒。
「可是有谁愿意承担那么大的风险?龙之原绝对不能没有皇尊,有可能引发大灾难的危险人物都得尽早解决掉。你能谴责这样想的人吗?」
「不是谴责,我只是在讲道理。」
「如果真的发生灾难,你负得起责任吗?」
「我不会负责的。如果有人接受了我讲的道理,那人就该自己负责。若是真的发生灾难,他们只能怪自己判断错误,而我也只会懊悔罢了。」
「只会懊悔?太不负责了吧?」
「我不认为自己应该为此负责,我也负不起这么大的责任。我只是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如果担心自己相信的事是错的,那么能相信的就只有既有事物了。不对,即使是既有事物,一旦情况改变还是有可能做错。这样一来就什么都不能信,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窝着不动了。」
男人盘起双臂,微笑着说:
「你很会狡辩嘛。真有意思。」
异样感在日织的心中渐渐膨胀。
(这人真的是神职者吗?)
他虽然和空露及真尾一样厚脸皮,却没有神职者的心如止水,这男人的心中彷佛有汹涌的情绪在翻腾。此外,他对日织的态度未免太无礼了。空露是因为长年担任她的教育者才会那么不客气,一般神职者不可能这样对皇子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似乎看出日织起了疑心,他没有回答,而是指着黑暗之处。
「那边有一扇门,门后有一条小隧道,通往榆宫附近的回廊。你们走那条路回去就不会淋湿了。我先告辞了。」
男人转过身,眼看就要走进黑暗,日织再次厉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芦火。」
男人只说了这两个字,就消失在黑暗中。
如同那男人———芦火———所说,黑暗的彼方有一扇需要屈身才进得去的小门,后面有一条隧道,从隧道出去之后就是回廊,因此他们不用淋雨就回到了榆宫。
把月白送回西殿后,日织回到自己住的东殿。
「那个人真的是护领众吗?」
隔帘外面的空露听日织提到在龙道遇见一个奇怪男人,就讶异地问道。日织一边换下湿衣服一边回答:
「我也很怀疑,不过他和你一样穿着黑衣黑裤,又很熟悉龙棱,包括龙道里的小径。只有常来龙棱的人才会知道这些事,而且他还报上了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如果是护领众,我一定听过他的名字。」
「他说他叫芦火。」
日织听见隔帘外面的空露倒抽了一口气。她换好衣服,从隔帘后面走出来,在端坐的空露面前坐下。
「怎么了?你的表情真奇怪。」
空露脸色僵硬,又问了一次。
「他真的说自己叫作芦火?」
「是啊。那又怎样?」
「除了皇尊和护领众之外没人知道这个名字。不过,那个人不可能是芦火,他只是假冒了这个名字。」
「我不明白。」
空露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道:
「这件事是禁忌,不能外传,只有皇尊和护领众才知道。但我相信您一定能当上皇尊,所以就告诉您吧,反正您当上皇尊以后也会知道。还请您千万不要说出去。」
「我不会说的。芦火到底是谁?」
「芦火是祸皇子的名字。祸皇子的本名就叫芦火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