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祸皇子的名字……」
日织惊愕不已,没有立刻说下去。空露点头回答:
「您在龙道遇见的人自称是祸皇子。」
「那男人竟然说出这么莫名其妙的话……」
「我刚才也说过,除了皇尊和护领众之外,没人知道祸皇子的本名。照这样看来,他很有可能是护领众。他长得什么样子?」
「他有一头护领众很少见的长发,而且俊美得令我有些畏惧。他的五官太俊秀了,简直美得有些不祥。」
空露皱起眉头。
「若说俊美到令人畏惧,我就想不出来了。护领众之中没有哪个人美到像您形容的程度。」
「如果他不是护领众,那会是什么人呢?除了皇尊和户领众之外还有谁会知道芦火这个名字……」
讲到这里,日织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会知道龙道捷径的人,一定是经常来龙棱、或是住在龙棱里的人。再加上他又知道芦火皇子的名字……
(该不会真的是芦火皇子吧……)
已经死了三百年的皇子。
龙棱中的宫殿分散于巨大岩山的各处,大部分的地方都没有人烟,充斥着寂寥和玄奥,就算有某些诡异的东西潜藏在其中也没有人会发现。人人都说龙棱是「奇妙的地方」,或许就是那东西造成的。
日织突然这样想,但随即摇头,甩开这个想法。
「不可能是芦火皇子,那太可笑了。只是有人假冒了祸皇子的名字吧。」
「他既不是护领众,又不是皇尊,为什么会知道芦火皇子的名字?为什么进得了龙棱?为什么对龙棱如此熟悉?照您的形容,他也不像是在龙棱工作的舍人。真是个来路不明的人物。」
空露的语气之中透露出强烈的警戒心。
「的确。这人太可疑了,下次再看到一定要抓住他。」
「喔?您真是可靠,比我可靠多了。」
听到空露的调侃,日织哼了一声。
「为了姊姊,我绝对不能放过这次机会,我不会让任何人阻挠我的。」
无论龙棱有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日织都要找出龙鳞。这是她唯一的目标。
不津说自己若是当上皇尊就要建造都城。姑且不论好坏,至少这是没人想过的事,从这点可以看出他不太会执着于旧习。但他却又说要「宽容」对待游子和祸皇子。
即使方法不同,他终究还是把游子和祸皇子视为不同于常人的异类。说这是宽容未免太可笑了,那只是一般人会有的想法。
而且不津好像认为自己有个异类母亲是可耻的事。
异于常人很丢脸吗?日织真想问问不津。
被称为异类的人只有一小部分和一般人不同,他们只因为这点差异就被当成截然不同的人,一般人根本不明白这对他们来说是多么地难受、不甘心,才会觉得这样已经很宽容了。
(听不见龙语又怎样?那有什么罪过?曾经有听得见龙语的人犯罪又怎样?把其他具有相同特质的人视为罪人,简直就是杯弓蛇影嘛。我绝不认同这种事,我也绝对不会让无意识地接受这种观念的不津和山筱叔父当上皇尊。)
日织的决心非常坚定,但心底深处却有一种压着大石头般的沉重感。她明白自己的决心也只是奠基于自己擅自认定的想法。一个人的正义可能是另一人的邪恶,一个人的邪恶可能是另一人的正义。有多少不同的立场和想法,就会有多少不同的正义、邪恶,以及决心。
「我也会多加注意。」
空露面无表情地点头。他身为神职者,原本应该要阻止日织才对。身为女人又是游子的日织企图隐瞒身份成为皇尊,神职者不该坐视不管,他应该要提出忠告,劝日织说能活下来就该庆幸了,不该再奢望更多了。
但空露却一直支持日织的心愿。
空露那看不出喜怒的外表底下,想必还藏着少年时期看着心爱之人被残忍杀害的深仇大恨。对日织而言,从她小时候就以教育者的身份陪伴在身边的空露就像她的哥哥,也是为她的僭越心愿出谋划策的共犯。
隔天,日织和空露一起动身前往护领山上的祈社。他们的目的是祈社收藏的书卷,希望能找到关于龙鳞的线索。
到达祈社门前,日织在马背上回头望去,看到皇尊住所———龙棱———的威严身影在雨中与祈社遥遥相对。
如一只巨大的岩爪耸立在没有半棵树的草原上。
龙棱山脚的东西两侧各有一大片围着巨大长方形木板墙的整齐殿舍,那是被称为左宫及右宫的政务部门。左右大臣分别住在左宫及右宫,隶属于他们的组织在个别的殿舍处理各自的职务。
「宫」一般是用来指称皇尊一族的住所,只有左宫和右宫是大臣居住的,意思是皇尊为了政务之故而把自己的宫殿借给大臣使用。
阿知穗足和造多麻吕此时应该也在左宫和右宫,认真地处理日常事务。
虽然现在没有皇尊,但信仰皇尊的人民还是会继续缴纳米和绢布,赋役也没有停止。
负责管理里和乡的首和大首现在一定经常跑到右宫的兵部报告治水的问题,殡雨越下越大,想必有很多乡里的池塘湖泊都溢出到民宅了。
(如今皇位空悬,情况不可能好转。右大臣造多麻吕一定很头痛吧。)
日织再次望向龙棱,突然想起月白哭丧着脸的样子。
(我得尽快回去才行。以那个年龄的女孩来说,她真的很孩子气。)
日织要离开龙棱时,月白还在哭闹。在龙棱这个陌生的地方,日织不在她身边会让她感到不安,她本来吵着也要一起去祈社,日织说「我过几天就会回来了,你忍耐一下。还有大路陪着你嘛」,好不容易才劝退了她。
悠花就成熟多了,她只是微笑着鞠躬送日织离去。
因为事前已经通知过,日织和空露一进祈社,就有一位护领众的人出来带路。
起初有人带领,但后来祈社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而乱成一团,护领众就请日织和空露自便,也没有采女跟着他们。
自由行动反而更轻松,也更自在,不过空露有点在意祈社的突发状况。空露试着打听,但他现在不负责祈社里的工作,其他的护领众只是含糊其词,不肯明确回答。
祈社有三座用来藏书的殿社,日织和空露分头调查里面的藏书。
他们花了三天剔除掉明显和龙鳞无关的书卷,之后先回龙棱一趟。隔天又来到祈社,继续阅读可能有龙鳞相关记载的书卷。
藏书的殿舍是高架势的校仓※,外面的光线透不进来。木材之间紧密嵌合,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环绕着湿濡白杉林的屋内连白天都一片昏暗。
注7:用三角柱形状的木材交叠而成的井字形建筑。
日织拿来了油灯,阅读数量庞大的文字,身边摊着以琉璃轴和布帛制成的书卷和竹简。
摊放在她腿上的书卷里提到了龙鳞。
(可是没有更详细的描述。)
那些书卷之中不时提到收藏在迁转透黑箱里的宝物龙鳞,但完全没提到形状和大小。最详细的记载顶多只有:
『只能收藏于迁转透黑箱的宝物』
『龙鳞只存在于龙棱』
诸如此类的简单字句。这些都是她已经知道的事。
他们想要知道的是龙鳞的具体形状,但古人的记载却彷佛刻意不提龙鳞的外形。
日织粗鲁地把手中竹简丢回腿上,仰天长叹。
(为什么写得这么含糊啊?)
她正试图镇定情绪时,门打开了,微弱的光芒照进屋内。
「是空露吗?」
日织问道,但没有听到回答。
她转头一看,门口站着一位披散着头发的少女。日织还记得这位少女伶俐的容貌,她就是经常跑去找悠花的游子少女,怀里抱着两个卷轴。日织放松表情,露出苦笑。被这位少女看到她独自生闷气的不悦表情令她有点尴尬。
「抱歉,吓到你了吗?你是来还书的吧?请进。」
少女犹豫了片刻,才回答「是的」,走进屋内。她走到日织附近,踮起脚尖,想把书放回柜子。
日织起身帮少女把书放回去,少女惊讶地望向日织,而后露出开心的笑容。
「谢谢您,日织皇子殿下。」
「你喜欢看书啊?真了不起。」
「因为我也没其他事能做。」
「你看了很多书吗?」
「是的,祈社的书我差不多都看完了。」
「太厉害了。」
「没有啦。我刚刚也说过,我没有其他事能做,所以这两年一直在看书。不过悠花殿下来了以后,我还可以去看她写字。」
少女的眼中出现了寂寞的神情。
「你想见悠花吗?」
「是的。悠花殿下对我很好,就像我的姊姊一样。」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这温顺的模样令日织想起了宇预。
宇预过世的时候正好跟这女孩差不多大。对现在的日织而言,这个年纪还只是孩子。那么幼小的宇预在山里被不认识的人杀害了。一想到她当时的恐惧,日织就心痛如绞。
如果日织没有当上皇尊,眼前的少女也会走上宇预的后路。等到殡雨一停,就会有人来接她。
少女发现日织一直盯着她看,担心是自己令日织不悦,急忙解释:
「啊,不是的,我很高兴悠花殿下能成为日织殿下的妻子。虽然我会有些寂寞,但是能看到悠花殿下过得幸福更让我开心。」
少女的体贴令日织不禁莞尔。她真是个好孩子。
「改天我带你去龙棱吧,这样你就能见到悠花了。」
「这样会给您和悠花殿下添麻烦的……」
「不要紧。你真是个体贴的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日织温柔的询问,少女红着脸回答:
「我叫居鹿。谢谢您,日织殿下。那个,我会祈求地大神,希望您能登上皇尊之位。」
因为日织父皇的命令,游子必须关进祈社,和一般人隔离。她们在祈社里虽有若干自由,但禁止和一般人来往,外人来到祈社也看不到游子。
也就是说,游子无法跟祈社外面的人来往。
祈社里只有永远面无表情的护领众和一脸谨慎的采女,孩子待在这种地方一定觉得很寂寞、很无聊,居鹿她们能在这里遇见悠花,可说是难得的好运。
「悠花不在让你觉得寂寞了吧,真可怜。这地方太冷清了,你一定很想回父母身边吧?」
「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殡雨停了以后,我就得离开龙之原。那一天已经不远了,事到如今我也不期望能再见到父母。而且……」
「而且?」
日织问道,居鹿垂下眼帘,露出微笑。
「我的父母也不希望我回去。家里还有姊姊和妹妹,她们和我不一样,都很正常。」
日织从她的表情发现,这位少女必定从小就觉得自己和大家格格不入,非常孤独。习惯了这种悲哀之后,就只能一笑置之。这种年纪的女孩本该怀抱着天真梦想和希望,如今却露出如此寂寞的笑容。日织突然有种想抱紧她的冲动,话语忍不住脱口而出:
「那你就来投靠我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我若是当上皇尊,绝对不会把像你这样的孩子送到八洲。」
「咦?」
居鹿眨了眨眼,呆呆地望着日织。
「这怎么可能……」
「只要我当上皇尊就有可能。我向你保证,我若当上皇尊,绝不会让你被送去八洲。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带你去龙棱,让你见见悠花。」
居鹿露出灿烂的笑容。
「好的。」
她的回答之中充满了期待,日织怜爱地摸摸她的头,她一脸向往地望着日织,好像想要说什么。
这时空露喊着「日织」的声音从微亮的门口传来,居鹿愣了一下,鞠躬之后就匆匆转身离开。
空露看着居鹿低着头从一旁走过,面露责备地盯着日织。
「您跟那孩子说了什么?」
「我答应要带她去见悠花。因为她很寂寞。」
「您又多管闲事了。」
日织有一种恶作剧被抓到的感觉,但她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事。
她拿起地上的油灯,走向门口。
「有什么关系?我又没有犯罪。」
「如果您特别关照游子的消息传出去,说不定会有人起疑,跑来调查您的底细。」
「我才不会笨到露出马脚。别说这个了,我们出去吧,再怎么查都一样,找不到有用的记载。你那边的情况如何?」
「我也一样。」
日织看到空露无力地摇头,就拍拍他的肩膀,走出校仓。
两人都充满了白费力气的疲惫感。或许是因为这样,在六根白杉柱支撑的大门屋檐下等待舍人牵马出来时,日织和空露都没开口说话。只能听见雨水打在白杉叶子上的声音。
四周充满了湿泥土的味道,以及白杉树皮的芳香。
(那些书卷真的一点帮助都没有吗?)
日织望着大门的桧皮屋顶落下的雨滴,靠在柱子上恍惚地想着。她不认为自己有所遗漏,而是觉得自己还没参透某些关键。
关键好像已在眼前,却被刻意隐藏起来。她无法抹去这种感觉,不禁感到焦虑。
就在此时,日织的身体离开了原先靠着的柱子。
(哭声?)
听惯了的雨声中似乎掺杂着稚嫩的哭声。
日织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同时望向门外的平缓下坡道,发现有三骑人马正从烟雨蒙蒙的坡道走上来。
啜泣声越来越清晰。
日织认识最前头那匹马上的人。
「不津?」
他身穿黑色的防雨皮裘,看起来像湿得发亮的凶厄之鸟,有种不吉利的感觉。日织之所以会这样想,或许是因为不津没有为了避雨而撇开脸,而是脸色凝重地朝向前方。他没有擦拭从额头流到脸颊的水滴,背脊挺得笔直,像是绷紧全身,刻意保持不动。
完全不像他平时一派轻松的模样。
他握着缰绳的双臂之间有个十岁左右的女孩。日织见过那个女孩。她全身湿透,衣裙都贴在身上,小小的发髻松开了,手脚满是污泥,而且没有穿鞋子。
她可怜兮兮的模样令日织非常震惊,随即怒火中烧。
二
「那孩子……」
空露喃喃说道,日织突然冲出门外,站在路中间,像是要迎接不津。
「不津。」
不津如同看见亡灵现身,顿时脸色大变,拉紧缰绳。
「日织?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才想问你呢。那是寄居在祈社里的孩子吧。」
坐在不津的马上低头哭泣的女孩,就是跟居鹿一起去找过悠花的游子少女。日织还记得那女孩睁大眼睛盯着她和悠花的稚嫩表情。女孩应该听见了日织的声音,却没有抬头,只是不断地用双手擦拭脸上的泪水和雨滴。
「你为什么带着那孩子?而且还是从祈社之外回来?」
骑马跟在不津身后的两位舍人虽然面无表情,却用谴责的目光看着日织。
不津只有一瞬间露出讶异的神色,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的脸上隐约有些愁容,却又面无表情且若无其事地回答:
「这是我的孩子。」
他语气冰冷。
「什么?」
「这个游子是我的孩子。」
(她是不津的女儿?)
日织突然感到浑身冰凉,不光是因为淋了雨。
哭泣的幼小孩童浑身又湿又脏,父亲不帮她遮挡,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马上。这副情景和日织心中既厌恶又害怕的父亲形象重叠在一起。
日织的父皇在她懂事之前就驾崩了,她不可能记得他的样貌,但她在心中勾勒出的形象如今却好像真实地显现在眼前。
不津平淡地继续说:
「她太想念母亲,擅自离开祈社跑回宫里。宫里的人不敢随便处置她,就把我从龙棱请回来,将她送回祈社。」
他朝身后的两人瞥了一眼。
「去叫祈社的人出来迎接。」
两位舍人跳下马,牵着马辔快步走进门内。站在门下的空露对那两人说「我带你们进去吧」,在带他们进去之前,空露瞥了日织一眼,暗示她「冷静点」。
日织看懂了空露无声的提醒,但她的手还在颤抖。
她银灰色的皮裘弹开雨滴,发出微光。水滴从额头流入她的眼睛,她只是眨眨眼,继续注视着那哭泣的女孩。
(别哭了。)
日织很想这样说,但她不知该如何安慰那女孩。日织什么都做不到,既不能带她逃离此处,也没办法给她幸福的人生。
没过多久,空露就带着几位护领众和采女舍人赶过来。
采女竖起眉毛,不顾雨势跑到马旁,屈膝说道「给不津王添麻烦了」,接着抓住女孩的手臂。
「好了,请下马吧。」
原本垂着头的女孩猛然抬头,紧抓着不津的黑色皮裘,尖声叫道:
「不要!不要!我要去见母亲!我想见母亲!我不要走,父亲!」
「请下马!」
采女厉声说道。
「不要,父亲!」
不津把女儿的双手从自己的皮裘上扯开,说「你走吧」。护领众也跑过来帮忙,直接把女孩抱下马,女孩发出哀鸣。
护领众抱着女孩迅速走进门内,跟在后面的其他护领众和采女们,都一脸愧疚地默默向不津行礼致意。
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逐渐远去。
日织茫然地看着女孩被人带走,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也被撕下一块、带到雨中的远方。
她终于明白,先前祈社乱成一团就是为了这件事。有个游子逃走了,还是不津的女儿。
为什么我得看到这种场面?日织萌生出强烈的不满。
「让你见笑了,日织。」
不津笑着说出来的话让日织心中的不满瞬间炸开,她突然用双手揪住不津的皮裘,使劲把他拉下马。
不津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身体失去平衡,他大概觉得硬撑更危险,干脆自己跳下来。日织揪着他的衣服,把他撞在马身上,大吼:
「那不是你的女儿吗!她明明哭着说不想走,你为什么抛下她!」
「她是游子。」
「就算她是游子,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两位舍人和空露分别喊着「不津殿下」和「日织」,惊慌地跑过来制止,但不津朝他们轻轻抬手,说了句「且慢」。
不津冷静地回答:
「因为法令就是这样规定的。而且那些可怜的人依法和我们隔离,对他们来说也比较幸福。」
可怜、隔离、幸福,这些词汇一字字地尖锐刺进了日织的心,心上的伤口爆出了更多怒火。
「她才不希望这样!」
「因为她还小,等她长大以后就会理解跟我们分开才是正确的。」
「分开才是正确的?你凭什么这样说?假使那是正确的,她还没理解之前就会被杀掉了。你应该也心知肚明吧?」
日织咬牙切齿地逼近不津,不津却好像不在意她的愤恨,点点头说:
「我知道游子多半会有这种下场。」
「你明明知道,却打算坐视自己的孩子被杀死?」
「那是皇尊制定的法令,此时的我们都无能为力。若是想要改变现状,只能等自己当上皇尊再废止法令。如果我能当上皇尊,就会改变法令,不再把游子赐给八洲的国主。我不会废止法令,而是要改变,只要让游子以有别于我们的身份待在祈社里就好了。」
「结果你还是把自己的女儿视为异常而抛开嘛。」
不津的嘴角浮现讽刺的微笑。
「不是视为异常,那种人本来就是异常。他们和我们一起生活才可怜,只会受到屈辱……就像生下我的女人。」
日织如烈火般的怒气被他那句「生下我的女人」的冰冷声音盖过。她稍微冷静一点,直视着不津的眼睛。他的语气中隐含着厌恶和悲哀。
「生下你的女人?」
「你应该知道吧,生下我的女人是游子。这件事早就无人不知了。」
「那不是你的母亲吗?你把自己的母亲当成耻辱吗?只因她是游子?只因她异于常人?跟一般人不一样就是耻辱吗?」
路边的杂草被雨水打得摇曳不止,就像在不断点头。马儿垂着脖子踩了几步。四下只能听见雨声。
不津没有转开视线,平淡地说:
「我没有把生下我的女人当成耻辱。虽然游子和我们不同,但我不认为他们异常,也没把他们当成耻辱,只是觉得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但是他们和一般人待在一起太可怜了,他们可能会因此受到屈辱,正是因为他们不一样。」
不津的眼中蒙上一层阴影,透露出他藏在开朗外表底下的某种情绪。
「你不知道游子在你父皇发布驱逐令之前受到的是怎样的对待,那时你还没出生。」
「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是的,不是好事。游子生下来之后或许可以藏在宫中,但只要父母不在了,她们就没办法活下去。所以在发生这种事之前,就先以怜悯为由让族里的男人帮忙照顾中意的游子。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简言之就是把她们当成游女※。」
注8:指卖艺或卖身的女性。
日织意识到空露投来担心的目光,但她并没有失去方寸。就算不知道游子过去受到怎样的待遇,她也想像得出来。
日织露出苦笑,放开不津的皮裘。
「人果然不是好东西。」
空洞感盖过了怒火,她只觉得全身无力。
「我的父君欺凌一个弱女子,让她怀了身孕,我生下来之后就被他带回来,当成他那未曾生育的妻子的孩子。生下我的女人在那之后还受到其他几人玩弄,变得疯疯癫癫,活得很凄惨。」
不津在叙述时,眼中充满了厌恶。
「放逐游子的法令是在我十一岁的时候发布的,生了我的女人也被送去祈社,三年后被赐给苇封洲。那女人快要离开龙之原时,我的父亲大概是可怜她,就把她要离开龙之原的事告诉我,意思是让我决定要不要去见她。我当时已经十四岁,再过一年就成年了,也可以娶妻了。」
「你去见她了吗?」
「我不是想要见她,只是有点好奇,想看看生下我的女人长什么样子。我去了祈社,问护领众『生了我的女人在哪里』,打算远远地观望。护领众说『就是那人』,我一看到她就大为震惊。她衣衫凌乱,脸上毫无生气,靠在面带厌恶的护领众身上,笑嘻嘻地缠着人家。她的表情和气质令我想到熟透腐烂的石榴。后来苇封洲派人来接走她,她八成也死在路上了。如果她能在落到那种地步之前被送到祈社就好了,至少不会变得那么凄惨。」
拥有皇尊继承权的少年想必一直都是自豪地活在周围人们的艳羡之中,而这个少年却在最敏感、自尊心最膨胀的年龄看见了生母的凄惨模样。
少年当时作何感想?如果他个性温柔,或许会怜悯生母,很想帮助她吧。但每个人在年少之时都一样敏感易怒,关注自己的伤痛更胜于别人的伤痛,所以对于造成自己伤痛的人只有愤恨。
不津在少年时代看见生母时,感受到了巨大的伤痛,那份伤痛如今依然留在他的心中。他现在注视着日织的眼中还带着痛楚。
「我不像父亲那样卑劣,我看不起他的所作所为。正是因为这样,生下我的女人明明异于常人却和一般人共同生活,引起这种可耻之事,才会受到屈辱。如果他们与世隔绝,就不会落到这么丢脸的处境了。和一般人待在一起,结果只会让自己的存在变得可耻。」
日织沉默片刻,开口说道:
「你很厌恶吧?」
不津挑起眉毛。
「什么?」
「你嘴上说着游子不可耻,心里却厌恶她们,才会觉得只要让她们与世隔绝就好了。」
不津打从心底相信游子和自己不同,就算那是无意识的想法,他还是轻视、厌恶游子。他会有这种想法必定是来自少年时期的伤痛。
「谁说游子和我们不同?」
日织尖锐地问道。
「游子听不到龙的声音,是遭神厌弃的人。」
「神说过这种话吗?龙表达过对游子的厌恶吗?地大神宣示过不会庇护游子吗?是人们擅自认定听不见龙语的游子遭神厌弃,神才没有这样说过。」
日织认为在神的眼中,这些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乘载着央大地、只想永远沉眠的神会想要区分生活在自己背上的小小生物吗?神或许根本不在意。
是人自己划分出区别的,是人冒用神的名义去划分的。
「就算不是神的旨意,也该照着世间的规矩把游子区分开来。他们和我们一族的人明显不同。所以我只是用正确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女儿,如果别人家里有游子,我也会劝他们早点把女儿送走。」
「你所谓的明显不同,只有听不见龙语这一点。光凭这一点就把他们视为异类,未免太不合理了。」
「这一点对我们一族来说就是最重要的事。但我即使把游子视为异类,我还是愿意宽容地对待他们。」
「那才不是宽容。你把他们当成异类隔离开来,让自己感觉比较舒服,是因为觉得他们很碍眼,你会觉得他们碍眼正是因为你厌恶他们。你厌恶自己的母亲,也厌恶自己的女儿,你就连对自己都感到厌恶,因为你是游子所生的。」
「你懂什么!」
不津发出怒吼。他会这么激动必定是被戳到了痛处。不津横眉竖目地逼近日织。
「你想借着包庇游子这些弱者来彰显自己的仁义吗?那只是伪善。你根本不明白被游子生下来、又生了个游子的人是怎样的心情!」
日织确实不明白拥有游子母亲及游子女儿的心情。是遗憾?悔恨?还是悲哀?又或者觉得自己的母亲和孩子很可怜?她可以想像出各种心情,但那些都只是想像。
不过日织明白游子的心情。
「我不明白你的心情,顶多只能想像。你也可以试着想像自己若是游子会怎么样。如果我是游子,光是因为听不见龙语就被视为异类,一定会很难过的,所以我才会站在她们的立场说话。你问过你的女儿是怎样的心情吗?」
「这……她还小。」
不津回答得很无力,想必他也知道自己是在找借口。
「你说游子很可怜,只想宽容地隔离他们。但我不认为游子可怜,也不想隔绝他们,如果我当上皇尊,就要废除我父皇发布的驱逐令。」
「游子和我们不同,他们是异类,若是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就会引来可耻的事。」
「我知道会有人这样想,也因此游子自古以来一直受到怜悯或排挤。」
「你想要漠视一般人的观念吗?」
「只要改变这种观念就好了。只要皇尊宣布他们与常人无异就好了。一般人的观念不会轻易改变,但我们有的是时间,不管是要花十年、一百年,还是一千年,迟早可以改变的。」
不津露出悲伤的微笑。
「日织啊,你简直是痴人说梦。」
不津的情绪平静下来了,他的嘴角还残留着笑意,锐利的目光朝向日织。
「看来我们在这件事上是谈不拢了。」
「反正我们本来就是竞争皇位的对手。」
「没错。」
不津显然无意多谈,对舍人喊道「回去了」便骑上了马。舍人们充满敌意地瞪着日织,也跟着翻身上马,拨转马头追向不津。
日织望着一行人离去,空露走了过来。
「听说那位小姐名叫与理卖。※真可怜……但您应该克制一点,日织。现在不津大人已经知道您太过同情游子,希望那个精明的男人不会想到要由此找出您的弱点加以利用。」
注9:日本人名中的「卖」(读音me)通常代表「小姐」(女。读音me)或「公主」(姬、比卖。读音hime)。
「我也知道自己愚蠢,但我就是忍不住。」
日织知道空露的担心很合理,自己的确做了蠢事。但她看到那哭喊的少女就会想起宇预,实在按捺不住。
「确实很愚蠢。」
空露温柔地说道,像在安抚小孩一样摸摸日织的头。
雨滴从银灰色的皮裘滑落。日织的头发早就湿透,沿着脖子流下的雨水也把衣襟浸湿了。回过神来,她才感到全身发冷。
祈峰的深处传出悲鸣。日织惊讶地回头望去,只看见绿意盎然的白杉。那似乎是鹿的叫声。
三
悠花的字迹十分端正。她用来代替声音的文字就像她的性格一样柔和而淡泊。
『看到日织殿下和月白夫人的到来真开心。』
悠花递出写着这行字的纸,微微一笑。月白也跟着笑了,露出一边可爱的酒窝。
「太好了。我很想来拜访悠花殿下,又担心会打扰到您,是日织殿下鼓励我,叫我鼓起勇气过来看您的。」
『随时欢迎。我一开始也说过,希望我们能相处融洽。』
悠花又把纸拿回去,写下这行字,月白望着的表情害羞又开心。她们的相处情况让日织不禁莞尔。
(月白大概把悠花当成姊姊了。悠花那么疼爱那些游子少女,如果她也能把月白当成妹妹就太好了。)
月白和悠花都没有兄弟姊妹,或许她们从小到大都过得很寂寞。
看到她们两人,日织不禁想起自己和姊姊宇预过去幸福无比的日常生活。如果宇预还活着,而自己以女孩的身份生活,一定也会像她们这样开心融洽,聊当季的花草,因彼此的玩笑话而大笑,铁定也会聊到恋爱的话题。
悠花光泽亮丽的白裙和月白的红裙轻柔地拖曳在地,彼此交叠。悠花的披巾是藤蔓花纹的显纹纱。月白拖在地上的淡红披巾和悠花的披巾凑在一起,形成破晓时朦胧天空的色彩。
那美丽的衣服令日织很羡慕。如果穿在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模样呢?
悠花背后的桌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华丽饰品,有收纳着金银钗子的首饰盒、内侧闪烁着七彩光泽的口红贝壳、精雕细琢的翡翠手环等等。看着这些物品,心情就自然地舒展了。围绕着这些东西,一定每天都能过得很平静。
悠花命人拿来升官图,和月白掷起了骰子。日织把蒲团移到她们身边,靠在凭几上撑着脸颊观战。
她盯着转动的骰子和移动的棋子,心中却很焦躁。
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日织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还没找到关于龙鳞的线索。来到龙棱已经十六天,每天只是毫无建树地虚度,令她越来越焦虑。
(找出龙鳞……明明只是这么简单的事。)
无论向龙棱的采女和舍人打听,还是花好几天时间在祈社翻阅书卷,都是一无所获。采女和舍人只听过龙鳞这个名称,但他们当然没亲眼见过。祈社的书卷也找不到没听过的消息。
空露昨天说要再查阅一次祈社的书卷,离开了龙棱,但他自己和日织都不指望会有收获。
事实就是日织至今仍然毫无头绪。
要说毫无头绪,不津和山筱八成也是一样,日织经常看见他们面带焦躁,在龙棱之中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不津的女儿与理卖不知道是不是平静一点了。)
从祈社回来后,日织一直对与理卖念念不忘,就连躺在黑暗中都会觉得好像听到哭声而起身。
她是不津的女儿,日织没有资格过问,而且年幼的与理卖一定只想依赖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日织很清楚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却仍忍不住牵肠挂肚。
悠花似乎看穿了日织的焦虑和忧郁,她望向日织,在手边的纸上写了一些字,拿给日织看。
『您在祈社有找到龙鳞的线索吗?』
日织只能回以苦笑。
「什么都没找到,全都是已经知道的事。书上最详细的记载只有『只能收藏于迁转透黑箱的宝物』、『龙鳞只存在于龙棱』这两句。」
悠花皱起眉头,像是在思考。
「悠花,你不需要烦恼这些事。对了,我在祈社看到了你很疼爱的居鹿,她过得很好,但她很想念你。」
相较于一心思念父母的与理卖,居鹿还更成熟,因此日织觉得或许能为她做些什么。
听到居鹿的名字,悠花有些担心地歪着头。
「没事的,她说只要你过得幸福她就很开心了,还对我笑。我答应以后会带她来龙棱,居鹿若是见到你一定会很开心,这样你也能多个人陪伴。」
悠花绽放出如鲜花一般的美丽微笑。她平时很少显露表情,这笑容就像从树上洒落的阳光一样宝贵。
月白眨眨眼睛,问道:
「日织殿下,您怎么只顾着做这些事呢?龙鳞的事没问题吗?这样是不是太悠哉了?」
「这话真是刺耳哪。当然不会没问题,只是我还没理出头绪,所以才会在这里看你们玩升官图。空露叫我用用脑袋,但我的脑袋实在想不出好方法。」
「没这回事,日织殿下一定想得出好方法的。」
月白生气地探出上身,日织轻轻抚摸她的脸。
「谢谢你,月白。悠花曾经跟先皇尊一起住在龙棱吧?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想问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你有听过你父君提起龙鳞的事吗?」
遗憾的是悠花摇头了。
「这样啊,我想也是。」
悠花受到百般呵护、很少出现在人前,当然没机会听到龙棱内部的事。日织还有其他挂心的事,就顺便一起问了。
「还有一件跟龙鳞无关的事。你有没有在龙棱看过打扮得像护领众的年轻男人呢?那人的容貌俊美得令人吃惊。」
悠花露出讶异的表情。月白歪着头说:
「日织殿下,您是说我们在龙道遇见的人吗?那个人怎么了?」
「我本来以为他是护领众,但又不太像。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我有点在意。」
「喔……」月白的反应似乎不感兴趣,她又伸手去拿骰子。
「怎样,悠花,你见过吗?」
骰子滚动的声音传来,悠花盯着骰子摇摇头,但她突然抬头望向门外。
随侍在一旁的杣屋和大路稍后也跟着往外看。
「怎么了?」
日织看到三个女人都望向外面,疑惑地问道,大路回答:
「龙发出了低鸣。听不出明确的意思,但感觉很不愉快。没错吧,月白小姐?」
「嗯,是低鸣。」
月白回答,也跟着望向门外,而后杣屋突然放松肩膀。
「啊啊,停下来了。」
「太好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月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再次掷出骰子。骰子转动着。
「真棒!」
月白看到骰子的点数,正高兴地拍手时,外面突然隐约传来疑似采女的尖叫声。日织立刻直起身子。
「怎么回事?」
在龙棱不可能听到采女发出尖叫,她们都受过严格的训练,不会随便大呼小叫。月白一脸惊恐地贴向悠花。
「采女怎么了?」
「会让采女发出尖叫的一定不是小事。月白和大路一起回西殿,千万不要出去。悠花和杣屋也好好地待在北殿。」
日织向两人吩咐完就站起来。
「日织殿下要去哪里?」
「声音是从大殿传来的,我要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迁转透黑箱还在那里,不能放着不管。」
日织走出榆宫,快步走向通往大殿的回廊。
大殿前方有一位采女趴在地上,似乎是摔下了阶梯。她跪在被雨淋湿的砂砾上,按着自己的额头。
廊台上有几个人,但他们只是默默看着流血的采女,没有任何人做出反应。
「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日织忍不住大吼,从回廊跑向前庭。她在雨中跪在采女身边,白裤的膝盖处浸在冰冷的泥水里,但日织毫不在意地扶起采女,盯着她的脸问道:
「你没事吧?」
采女似乎很痛,皱紧眉头看着日织。
「非常抱歉,日织皇子殿下,让您的衣服弄脏了。」
「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
采女的发髻松开,头发垂到耳上,鲜血随着雨滴滑落她的脸颊。日织认识她,她就是日织刚到龙棱那一天守在大殿门外的采女。她或许是龙棱采女的主管。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日织抬头看着廊台上的人们问道,此时她才注意到中央那人。
「山筱叔父?」
山筱皇子拱起肩膀,满脸通红地站在那边,他像是压抑着激动的情绪,回答的声音低沉:
「都是因为那个人妨碍了我。」
围绕着山筱的都是他带来龙棱的侍女和女仆,没有妻子的身影。日织和不津都带了妻子来龙棱,但山筱的几位妻子在四年前相继过世,现在并没有妻子,所以只带了服侍的人。
「这个人怎么妨碍您了?」
日织在雨中眯起眼睛,瞪着山筱。不管他有什么理由,都不该把女人推下阶梯。日织紧紧搂住采女的肩膀,如同在保护她。
「我说想要和真尾及淡海叔父说话,叫那个采女进去向他们两人通报,我拜托她好几次,但她只带回来『无话可谈』的蠢话。」
采女按着额头,抬起头说:
「真尾大人和淡海殿下确实是这样说的,我只是如实转达。」
「所以我就说要直接进大殿见他们,真尾和淡海叔父就在里面,这个采女却拦着我。」
皇尊选拔开始之后,大殿里一定有真尾或淡海守着。为了保护迁转透黑箱,他们两人日夜轮流看守。
「是大人命令我不要让山筱殿下进去,所以我才会请山筱殿下离开。」
「我进大殿才不需要任何人的许可。」
「我刚刚接到的命令就是不能让山筱殿下进入大殿。」
「哪有这么愚蠢的命令?」
采女大概忍无可忍了,高声说道:
「有的!因为山筱殿下真的太蛮横无礼了!这次选择皇尊的方法是前皇尊决定的,神职者和大臣都没有资格改变,但山筱殿下还是一直要求更换方法,他们只能不予理会。」
「……太离谱了。」
日织喃喃说道。
山筱当初一听到要用寻宝的方式来决定皇尊就说「太可笑了」,皇尊的遗言不可更动,山筱却不管这么多,像个闹脾气的孩子一直向真尾和淡海吵着「我不要!我不要!」。他的态度之所以这么幼稚,或许也是因为找不到龙鳞而焦躁。
山筱原本已经满脸通红,如今激动起来,连耳朵都红了。
「日织,你说什么?」
「我说太离谱了。」
日织一边回答,一边扶着采女走到大殿的廊台上。
龙棱的舍人听到骚动都跑来了,日织把采女交给其中一位舍人,舍人担心地搀扶着采女。日织交代「帮她包扎一下」,舍人点头,离开大殿走向回廊。日织目送他们离去时,突然发现回廊远处有一个身穿黑衣的人,心中暗暗一惊。
(芦火!)
黑衣,过肩长发,从远处也能看出来的惊人美貌。错不了。他躲在回廊的柱子后方,像是在窥视这里的情况。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日织一定会立刻逮住他,询问他的身份。
「日织,给我道歉!」
背后传来山筱高亢的声音。面对这种情况,日织无法轻易脱身。
日织调整了呼吸,转过身去,笔直地盯着山筱,朝他走去。
山筱身边的人都畏惧日织的视线,纷纷让出路来。由于刚刚跪在泥中,日织的乌皮鞋里全是污泥,她走上廊台时脱下鞋子,但脚还是脏的,走过的地上留下一道泥水脚印。她怒火中烧,已经顾不得会弄脏大殿了。
日织站在山筱面前,山筱瞪着她看,她也毫不畏惧地望着他。
「我不觉得有必要道歉。看到离谱的人就说离谱,我只不过是说出事实罢了。」
「你说什么!」
山筱高举手臂,日织强硬地说:
「打人可以让您开心的话,那您就打吧。不过这样只会自贬身份。」
「太无礼了!」
山筱的手正要挥落,后面突然有人抓住他的手腕。
「请您住手,父君,再闹下去就更丢脸了。」
「不津!」
山筱回头一看就瞪大了眼睛。不津面露苦笑站在他身后,大概是从廊台的另一边过来的。
这是日织几天前在祈社发生冲突后第一次见到他,不由得提起戒备,但不津却对日织露出温和的表情,像是在说「都是我父亲不好」。他似乎没有因祈社那件事而心生芥蒂。
不津态度平静地劝告父亲:
「无论您再怎么闹,真尾、淡海叔祖父、左右大臣还是不会改变做法的,他们不可能有胆量违背皇尊的遗言。」
「连你都在胡说八道。这种可笑的选拔方式真是前所未见。」
「我也同意这方法很可笑,但现实就是不能改变规则。」
山筱用力抽走被抓住的手腕,来回望向自己的儿子和日织。
「我知道了,你们两人想要联合起来对付我。」
就在此时,日织眼角瞄到的芦火一脸愕然地望向天空。
过了一会儿,山筱的侍女们也望向降着细雨的灰色云层。
空中传出了低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