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类似树皮的味道从上空飘来。
(难道是……)
日织还记得,这是她七岁时在护领山的深处闻到的味道。
(是龙吗?)
日织抬头望去,云层彷佛融化似地上下起伏。
云中传出了布满天空、撼动空气的低鸣。
低沉声响伴随着轻微的震动,笼罩了整座龙棱。听到的人都惶恐不安。
(这是……)
在大殿屋顶的上方,黑色和深灰色的云朵搅拌似地相互混合,逐渐隆起,一颗银白色的头颅从中缓缓冒出。
日织的眼睛眨都不眨地注视着巨大的龙头。
长满细细利齿的嘴,扭动的长须,喷着气的鼻尖,一点一点地从云中探出。那颗头非常巨大,彷佛一张嘴就能吞下整头牛,锐利牙齿的长度和幼儿差不多高。
湿润而明亮的金色眼睛俯瞰着下方。
光亮的银白色鳞片缓缓蠕动,每一片都清晰可见。八十一片鳞片。只有下腭底下的那片带有金色,那是逆鳞。
(是龙。好近……)
日织不由自主地发抖。这是本能的恐惧。
龙低下头,钻出厚厚的云层,彷佛要猎食大殿上的人们,前脚的四根爪子扑向大殿的屋顶。那爪子像磨利的钢刀发出寒光。
与树皮类似的强烈味道和冷风直冲人们的脸上。
在风中飘散的雨水击打着在场的每个人。女人纷纷尖叫,男人全都哑然无语。龙很少出现在这么靠近人的地方。看到龙飞得这么低,每个人都吓到动弹不得。
淡海皇子从大殿里跑出来,绷着白皙脸孔的他一看见龙,喉中就发出呻吟般的闷响。他环视了在场的人,目光停留在山筱身边的侍女们。那些女人挤在一起,害怕地仰望着龙。
「龙说了什么!」
淡海怒吼似地询问那群侍女。她们是皇尊一族的女性,必定听得见龙语。跟她们站在一起的女仆都一脸愕然。女仆不属于皇尊一族,因此听不见龙语。
其中一位侍女颤声回答:
「龙在发怒。」
「为什么?」
「我不知道龙为什么发怒。龙只说了一句话……『快点』。就只有这样。」
山筱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嘴唇不停颤抖。
湿润明亮的金色眼睛灵活地转动,像是检视着每个人,而后抬起前脚的爪子,一口气窜上高空。龙尾扫动,一阵强风笔直扑来,女人们再次发出尖叫。
大殿阶梯两旁的桃树剧烈地摇晃着枝叶,来势汹汹的风压折断了几根树枝,撕裂了树叶,撞到地面之后又形成漩涡,吹向回廊。
山筱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日织依靠着大殿的墙壁稳住身体,淡海和不津都攀着栏杆。
所有的声音彷佛都跟着龙消失了。
在场所有人如同冻结,一动也不动。
过了一会儿,日织才开始听见雨声,从紧靠着的墙壁移开身子。
笑声划破了寂静。
靠在栏杆上的不津彷佛哪根筋不对劲,突然大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望向惊魂未定的其他人。
「快点?地大神的眷属也急了呢。淡海叔祖父,我很想要遵从皇尊的遗言,但若一直没人找到龙鳞要怎么办呢?时间一直在白白流逝,皇尊驾崩已经二十九天了,三分之一的期限过了,若是超过八十一天就会发生大灾难啰。」
淡海没有开口,大概是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像从前那样正正经经的选出皇尊应该更明智吧?」
不津怂恿似地说道,淡海依然保持沉默,视线转向惊慌失措的侍女、女仆,以及折断的桃树,皱起眉头。
皇尊的遗言当然得遵从,但这种前所未见的选拔方法令大臣们都很不安,这时又听见了龙愤怒的声音,他无法不感到旁徨。
皇尊最重要的职责是镇守地大神、地龙,为此必须透过各种秘密仪式来求助或是安抚龙的眷属。龙和皇尊有着密切的合作关系,所以在皇位空悬时,龙那句愤怒的「快点」就像皇尊本人的发言一样有极大的影响力。
(为什么龙会在这种时候……)
日织咬紧牙关。
(如果大臣们因此而恐惧、焦急,决定用以往的方式来选出皇尊……)
若是大臣们因为忧心而放弃史无前例的选拔方法,改回以往的方法,最有利的就是不津,他是左大臣的女婿,日织的政治手腕恐怕敌不过这个娶了左大臣两个女儿的男人。山筱比日织更没希望,因为大臣们对他都不屑一顾,真尾和淡海甚至命令采女把他挡在门外。
正是因为用寻宝这种史无前例的方法来选拔皇尊,日织才能和不津平等地竞争,若是回归从前那种靠着私下疏通和政治手腕的方法,日织的胜算就很小了。
「您打算怎么做呢,淡海叔祖父?」
日织藏起内心的焦虑,开口问道。
「……现在还不能确定龙发怒的理由。」
过了一会儿,淡海终于开口了。他的白皙脸孔比平时更白,甚至显得有些苍白,这应该不是错觉吧。
「龙或许对我们选拔皇尊的方法感到不满,又或许跟选拔方式无关,只是想要教训我们别引起无谓的骚动,快点去做该做的事。」
淡海说到「无谓的骚动」时,狠狠地瞪了山筱一眼,不过山筱依然坐在廊台上动也不动。淡海看到他这窝囊样不禁皱起眉头,接着又望向不津。
「我们不会改变决定,皇尊的遗言才是最该遵从的。不过……」
淡海的眼中浮现一丝阴郁。
「不津王的担忧也有道理。我们原本以为几天之内就能找出龙鳞,没想到如今所有皇尊人选都束手无策。我们无论如何都得在八十一天内选出皇尊,假使过了若干时日还没有人找到龙鳞,我们就不得不考虑换方法了。我会和大只及左右大臣好好商量的。」
皇尊驾崩已经过了将近三十天,距离殡雨变成狂暴肆虐的洪流还剩五十多天。
(过了若干时日就要考虑换方法?)
日织很确定,面对着龙留下的树皮味道和暴风的余韵,大只真尾和左右大臣多半会同意淡海的提议。他们原本就对这种史无前例的皇尊选拔方法感到不安,此时龙又很稀罕地出现在龙棱,表达了愤怒,这有可能导致他们考虑转换方向。
(大臣们打算再等多少天?)
相较于日织的满腹担忧,不津则是面露微笑。看到他野心勃勃的眼神,日织重新领悟到一件事。
如果用以往的方式来选拔皇尊,自己一定敌不过这个男人。
(期限想必不会太长。)
回到榆宫后,日织脱下泥水弄脏的衣服,头发全都湿了,于是解开发髻用布擦拭。头发湿得简直能拧出水,她粗鲁地擦着披在肩上的头发。
空露还没从祈社回来,现在东殿里只有日织一人。她的身边没有侍女或女仆服侍,只能自己更衣,但她早就习惯了。独自生活不会让她感到不适或寂寞。一个皇子过这种生活虽然诡异,但她已经行之多年,周围的人们也都接受了「日织皇子就是这种个性」。
(如果找不到龙鳞,就会让我等了二十年才等到的机会溜走。如果我不改变把姊姊的命运视为理所当然的这个世界,那我就得接受现实了。)
一脱下衣裤,寒冷立即袭来,日织在昏暗中咬紧嘴唇。
(那我就会输给决心对抗的东西了。我绝对不要这样。)
日织讨厌自己的女性身体。都是生成这副德行才害她过得这么辛苦,她对自己的身体怀着恨意,而且拥有这可恨的身体还要假扮成男性,让她被罪恶感压得喘不过气。她之所以能撑过来,都是为了对抗命运。为了铲除那些她一直在对抗的东西、那些夺走了宇预的东西。
如果无法达成目标,日织的心中就没有任何希望了。
若是没有希望,又背负着罪恶感,日织没有勇气再活下去。她连自己的身体都讨厌,说不定会把自己的肉割下来丢掉。
榆宫如同龙棱的其他宫殿,有半数建筑物被岩穴的影子遮蔽。
半座正殿、西殿、北殿都有岩石遮盖,淋不到雨,但整座东殿暴露在雨中,打在廊台栏杆上的雨声传进主屋。
太阳已经下山,格子窗和门都关上了。放在灯台上的油灯碟装满了菜籽油,稳定地散发光芒,但是隔帘后面暗到连手边都看不清楚。
日织站在黑暗中,赤裸的白皙身躯连在黑暗中都很清晰。她鲜少露出身体,因此有着柔媚曲线的胸部和腰身都如雪一般洁白。她体型纤瘦,看起来像个少年,但平缓隆起的胸部还是透露出女人味。
(我该怎么办呢?怎样才能找到龙鳞?如果我找不到,那居鹿就……)
不小心对少女许下的承诺揪紧了日织的心。自己说出那种话,一定会让居鹿满怀希望,要再打碎她的希望未免太残酷了。
隔帘之外传来开门声,大概是空露回来了吧。
日织披上白色内衫,随意绑起衣带,从隔帘后面走出来。
她这副披头散发、只穿着一件内衫的模样一定会惹得空露皱眉抱怨「太不像样了」。但日织从小就跟他亲近惯了,并不觉得害羞。
「空露,如果再不快点找到龙鳞……」
她一边走一边说,绑好衣带抬起头来,顿时停下脚步。
站在门边的是和空露一样黑衣黑裤、打扮得像护领众的青年,容貌美得令人心惊。
(芦火!)
日织因惊讶和恐惧而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音。芦火也一样睁大眼睛望着日织。他一脸不敢置信地盯着日织颈部到胸部的裸露肌肤。
被人撞见的惊愕只让日织僵住了短短的一瞬间。
她转身想要躲到隔帘后面,却被冲过来的芦火一把抓住肩膀,日织想要挣脱,却因内衫被揪住而失去平衡,两人一起倒在地上。日织想要匍匐逃开,但芦火压在她身上,把她翻过身,她因死命抵抗而喘得激烈起伏的胸口完全是敞开的。
日织的身体毫无遮掩地暴露在芦火面前。
(死定了。)
脑海中浮现这句话。日织死心地闭上眼睛。
(无论这男人是何方神圣,我都死定了。)
自己的女儿身曝光了。日织悔恨地咬紧牙关。她从没想过结局会来得这么突然。她没有心力再抵抗,手脚都放松了。
(未免太简单了。)
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竟然如此轻易地曝光了,日织忍不住要咒骂自己的大意。她为了骗过神而抹杀了自己的一切,结果竟是如此。
(真不甘心。)
芦火轻声地笑了。
「这样啊,日织。原来如此。怪不得。我终于明白了。」
日织忍受不了芦火的嘲弄,睁开眼睛瞪着他。
「笑什么!有这么……!」
凶狠的怒骂突然停止,这是因为她看到了芦火的表情。
「原来真的有所谓的命运呢。」
芦火温柔地微笑着。他这轻松祥和的表情美得令日织不禁看呆了。她还愣愣地望着芦火时,他已经合起她敞开的内衫,贴心地帮她遮好身体。
「别大声嚷嚷,日织。你和我都不希望被人看见吧?」
说完之后,芦火轻轻地从日织的身上退开,把她拉起来让她坐好,自己也曲起一只脚,抱膝而坐。
日织迅速整理好凌乱的内衫,警戒地问芦火:
「你打算对我做什么?」
「做什么?很不巧,我没有被你勾起低俗的欲望,所以什么都不打算做。如果让你期待落空还真是抱歉。」
「少跟我开玩笑。」
日织威胁似地低声说道。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揭穿我的秘密?」
「揭穿秘密?我没打算这么做,而且我本来也不知道你有秘密。」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看到你为了保护采女而弄脏衣服,有点担心便跑来看看,结果就不小心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芦火的态度很沉着,不像是会立刻逃出主屋。
日织察觉到这点,开始考虑自保和反击。
(如果把他逮住,或许能封住他的口。)
日织小心不让芦火发现,偷偷地确认柜子的位置。里面放着皇子的防身短刀。
二
在极度缺乏铁器的龙之原,皇子和皇女能得到防身短刀做为贺礼。刀身只有成年人手肘到指尖的长度,但这种刀在龙之原已经算是杀伤力极强的武器,轻轻一挥就能致人于死地。
(我是为了守住自己的秘密而杀人吗?不,就当作是为了姊姊吧。)
在迷惘和紧张之中,日织为了拖住芦火而继续跟他对话。
「当时你也在场,你是去做什么的?」
日织提起此事只是为了找话题,但话说出口才察觉到当时情况不太对劲。
(当时有些事很奇怪。)
令她在意的是龙出现时的情况。
「因为从来没有采女在龙棱尖叫,任谁都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你果然住在龙棱?」
「该怎么说呢?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芦火把下巴靠在膝上,歪着脑袋,露出揶揄的微笑。
「对了,日织,那时在正殿把采女推下阶梯的男人是谁?帮你们打圆场的又是谁?」
日织睁大眼睛。
(他没见过山筱叔父和不津吗?)
端看芦火的言行分明是长年居住在龙棱,他却不认识经常来龙棱的山筱和不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越来越摸不清这个男人的真面目了。
日织仔细观察着芦火的反应,一边回答:
「对采女动粗的人是山筱皇子,打圆场的人是不津王。」
「喔喔,原来是他们。就是你必须打败的两个人吧。」
「我是得打败他们,但已经没有希望了。」
「为什么?」
「你是在戏弄我吗?我的秘密已经被你发现了,难道我还当得上皇尊吗?」
日织提高了音量,芦火却露出意外的表情。
「你以为我会四处宣扬你的秘密吗?放心吧,我不打算把你的事情说出去,毕竟连我自己都是不能被发现的人。」
虽然芦火这么说,但日织并不相信他。在日织充满戒备的注视下,他继续说道:
「你是女人,而且大殿出现龙的时候,你的反应像是听不见龙语,可见你是个游子,所以你才会假扮成男人吧。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和那个把采女推下阶梯的男人相比,我认为你更有身为一个人的品格。」
连游子的身份都被他看穿了。日织在感到愕然的同时,也察觉了先前那种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就是芦火口中的「反应」。
对,就是反应。
(芦火在龙还没出现时就望向天空了,反应比谁都快。)
芦火怎么看都是个男人。刚才他压在她身上时,她感觉到的粗壮和力道都显示出他毫无疑问是个男人。
「在龙出现之前,你是最快望向天空的人。」
芦火扬起了嘴角。
「你和我不同……你听得见龙语。明明是男人却听得见龙语……」
错不了的。
「你是祸皇子吗?」
日织抑制着心中的震惊,如此问道。
「你似乎不怕我?」
芦火的言外之意就是承认了。和纤细美丽的容貌相反,那兴味盎然的笑容透露了他过人的胆识。
日织心中的惊讶、畏惧和困惑瞬间暴涨。
「你是芦火皇子吗?难道你在龙棱活了三百年?」
「我又不是怪物。」
「那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都无所谓吧。别那么害怕。不管我是什么人,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我和你一样,都是异类。」
(和我一样?)
日织重新打量芦火。在龙之原,所有异类都会被除掉,却有像他们这样的异类藏在人群中。如果日织遵从异类的命运,早就消失在世上了。不管这个自称芦火的男人是谁,如果他是祸皇子,并且被人发现,两、三岁时便会被处死。
他们两人都是不被允许活在世上的异类,却在这个响着雨声的夜晚相对而坐。
这彷佛是在空无一人的旷野中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我不是你的敌人,绝对不是。不只如此,日织,我们还是唯一能成为彼此战友的人。」
芦火眯起眼睛。
「所以请你不要试图用防身短刀攻击我。」
(被他看穿了!)
日织有一种被按住手脚的感觉。这男人是祸皇子,虽然她不知道他的身份,但只有这点是可以确定的,而且他还说自己和日织一样。那是为了迷惑她、令她无法行动的计谋吗?
(我是骗不过他的。)
日织做出了决定。现在她只能供出一切,和这男人坦诚相对了。她叹了一口气,面对着他重新坐好。
「……我不会轻举妄动的。」
「那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芦火微笑着说,接着换了一副正经的表情。
「我有事情想要问你。」
「除了被你发现的秘密,我没有其他更想隐瞒的事,所以应该可以回答吧。」
「你为什么想当皇尊?你有秘密瞒着世人,就算别人期望你当皇尊,你也应该拒绝,离群索居地生活。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地方?」
「我要废除我父皇发布的驱逐令。因为我不能苟同那种杀死游子……杀死我姊姊的法令。」
除了空露以外,这是日织第一次把自己的心愿告诉别人,或许是因为这样,她的心中涌出分不清是悲哀还是决心的澎湃情绪。或许也是因为真实身份曝光,眼前又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同类」,才让她心情这么激动。
「你是说那条把游子移交八洲的法令?」
「不是移交,而是杀害。几乎所有的游子还没翻过护领山就死了,我姊姊宇预也是被杀死的。」
日织紧盯着芦火。
「你应该知道吧?依照皇尊命令被送到八洲的人等于是罪犯。游子既然被视为罪犯,会被杀死也不奇怪。」
记载央大地建国神话的《古央记》,收录了从央大地出现到一原八洲建立的所有神话,其中提到了这件事……
央大地涌出泉水,治央尊把该处当成央大地的中心,取名为龙之原。
「原」的意思是水源,指的是滋润央大地的源流。从这源头分出的几条河川流入大海,这些河川划分出八个无人居住的洲。
当时有八个人犯下了颠覆龙之原的罪行。
治央尊把这八人赶出龙之原,分别流放到八洲。这八洲依照八人的罪行而命名,这八个罪犯就成了八洲的国主。若是国主赎清了罪过,将来就能再回到龙之原。
这八人犯下的罪行正是龙之原制定的大罪———八虐。
谋反、谋叛、恶逆、不道、不义、大不敬、谋大逆、不孝,总共八项。而八洲分别被命名为反封洲、叛封洲、苇封洲,以及附道洲、附义洲、附敬洲、逆封洲、附孝洲。八洲的人民一直背负着上古的罪名。
因此,从龙之原被流放的人就等于是罪犯。
日织咬紧嘴唇。
「只有我是靠着瞒骗世人而活到今天。虽然很窝囊,但我若像姊姊一样被人杀死也没有意义。我能活下来都是靠着姊姊的计谋,我不想让姊姊的努力化为泡影。我是为了姊姊而窝囊地活下来的,我有我该背负的使命。」
日织相信自己的使命就是要废除害死姊姊的法令。这也是为了将来不会再有无辜的人被当成罪犯,像姊姊一样被杀害。
「我不想要屈服于让姊姊和我被当成『不具备应有能力之人』的命运。」
芦火看着坚定地如此宣言的日织,沉默了片刻,轻轻点头说:
「我明白了。」
简短地回答之后,芦火站了起来,低头看着日织。
「我来帮助你当上皇尊吧。」
这突如其来又出人意料的发言令日织皱起眉头。
「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要帮助你当上皇尊。如果你坐上皇位,我应该也能得到解脱,所以我会帮你找出龙鳞。我可是比你更熟悉龙棱这个地方。」
芦火露出微笑。
「成为皇尊吧,日织。如你所愿。」
他的语气似是命令,随即转身走向门口。
「等一下!」
日织想要追上去,开了门的芦火转过头来。
「你最好别穿成那样跑出去唷。告辞了。」
他朝愕然按住胸口的日织抛来戏谑的一瞥,就闪身离开了。敞开的门口只能看见一片漆黑,外面传来轻柔的雨声。
日织呆若木鸡,彷佛作了个恶梦。
脖子到胸口接触到的寒气令日织冷得发抖,此时她才回过神来,急忙穿上衣裤,整理仪容。
(我的秘密被那个来路不明的人发现了。)
虽然芦火保证不会说出去,日织还是有点担心。不过她认为芦火的保证应该可信,因为他是听得见龙语的男人———祸皇子,如果他的异类身份被人发现也一样会没命,而且他似乎连自己的存在都要瞒着别人。
或许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有他这个人的存在。
(这种事情有可能吗?)
龙棱虽然地广人稀,但是他真的能长年瞒过采女和舍人的耳目吗?难道常来龙棱的大臣们和皇尊都没发现吗?如果是鬼也就罢了,只要是活人都需要吃饭、睡觉的。
日织走到门边,望向芦火走进的那片黑暗,她从庭院的苦楝树之间隐约瞥见了正殿的廊台。
为了表示宫里有人,正殿的廊台直到午夜都会摆着三脚灯台、点亮灯火。
隔着雨幕看到的庭园一片昏黑,不过隐约可以看见廊台下方的月草被雨淋得阖起花瓣、垂头丧气的模样。日织稍微抬高视线,发现廊台的栏杆湿濡而发黑。
廊台的地板也有一滩黏稠的黑水。
(地板?为什么?)
廊台上方有屋檐遮蔽,顶多只有栏杆会被风吹进来的雨水打湿,不可能连地板也湿了,而且地上那滩黑水正在不自然地向四周扩散。
那不是雨水。
日织提着灯,从廊台走上回廊,到达正殿的廊台。
她一看见脚边那滩黑水就皱起眉头。看起来像积水,却不是水。那渗入缝隙、弄脏地板的红黑色液体是血。
日织单膝跪地仔细查看,顿时闻到铁锈的味道。
「这种地方怎么会……」
分量很多。如果是人的血,此人必定受到致命的重伤。若是动物的血,或许是某人的恶作剧,但感觉似乎太偷懒了,若是恶作剧应该洒得更多,至少要洒在正殿的大门和她居住的东殿。
距离这滩血稍远的地板也有擦拭过的血迹,痕迹一路延伸到大殿的正前方。
或许正殿的前方还有更多东西。日织一想到这里,就起身从廊台绕到殿前的阶梯。阶梯两旁都有灯台,光线很明亮。
阶梯上也有擦拭过的黑色血迹。
日织望向阶梯下方,发现有个仰躺在地上的人影,脚在阶梯上,上半身倒在湿答答的泥土地,那姿势像是刚要走上阶梯就仰天倒下,张开的嘴巴在大雨之中一动也不动。
「叔父……」
日织忍不住叫道。
倒在地上的是山筱皇子,雨水淋在他张开的眼睛上。
山筱胸前的衣服染上一片血渍,但是没有破洞,也看不到伤口,他的身边却落了一把没有刀鞘的短刀。受到雨水冲刷的刀尖还沾着尚未被洗净的黏稠血液。
(怎么会?为什么山筱叔父会在榆宫……)
看到他泡在雨水中的眼球,日织七岁时看到的宇预尸首又历历在目,让她几乎呕吐。倒在草地上的宇预也是像这样眼球肿胀地望着她。日织蹒跚地退后,背靠在门上,急促地喘息。
惊慌和恶心令她几乎昏厥。
她好不容易才想到应该叫人来,此时有人叫着「日织」。她朝着声音转过头,看见空露正从回廊上走向正殿,他的脸上带着讶异。
「我才刚回来。怎么了,日织?」
「去叫人来。」
日织下达指令的声音有些沙哑。
「山筱叔父死了。」
三
日织麻木地看着后来的一阵骚动。如同还在恶梦之中,一切都缺乏了真实感,视野彷佛蒙上一层薄雾。
空露一看到山筱的尸体,立刻跑去大殿把真尾和淡海找来,接着不津也得到舍人的通知抵达,过了一会儿,山筱的几位侍女也被叫来了。
山筱的侍女们全都吓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不津站出来指挥她们,又使唤舍人把山筱的尸体搬出龙棱,送回他的宫殿。
混乱到了黎明时才结束。日织和不津被叫到大殿。
至此日织总算渐渐恢复了真实感,对这诡异事件的警戒也随之增强。
(山筱叔父死了,还是死在我的宫殿。)
她强烈怀疑自己被人设计了。
大殿里有大只真尾和太政大臣淡海皇子,还有匆匆被找来的左右大臣阿知穗足和造多麻吕。
龙棱的山顶传来规律的高亢声响,舍人们正在击角驱邪。所谓的击角是以研磨过的公鹿角互相敲击发出声响的驱邪仪式。
鹿角的形状类似龙角。
以类似龙角的物品发出的声响来驱走邪恶。
声响伴随着雨滴从大殿的屋顶落下。敲击鹿角就代表有凶事发生,所以一听到角声就会令人惶恐不安。
格子窗依然关着,主屋里一片昏暗。灯台上点着灯火,但油灯碟里装的是朱红色的液体。朱油是在丧葬时用的,火苗的颜色比平时更偏蓝色。
带着蓝色的小火苗飘忽不定地摇曳,在所有人的脸上投下阴影。
「听说山筱殿下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右大臣造多麻吕以镇定的语气向淡海问道。
「我也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确实死了。」
淡海脸孔扭曲,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道。
「不只皇尊选拔没有进展,还死了一位人选。」
淡海想必深受打击,他闭着眼睛,眉头紧皱,彷佛感到疼痛。听到淡海答非所问,多麻吕也皱起了眉头,他把身体往前移,似乎还想问什么,因此日织代为回答。
「昨晚我发现山筱叔父倒在我居住的榆宫的正殿阶梯上,我一眼就看出他已经死了,所以要空露去叫人过来。如果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答得出这些。」
「在榆宫?」
穗足抚着浓密的胡子,目露怀疑地看着日织。
「为什么山筱殿下会在日织殿下的宫殿?」
「我没收到山筱叔父来访的消息,我也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倒在那里。」
「他的死因是?」
多麻吕以锐利的视线盯着日织。
「他胸前有血迹,但没有伤口。」
「不,有伤口。」
不津打断了日织的话,把放在身旁的布包移到前方,打开布包,露出一把沾着血迹的短刀。
「我检查过被送出龙棱的父亲尸体,他的胸口有被刀刺伤的痕迹。这把刀掉在他的尸体旁,应该就是凶器。能杀人的刀剑在龙之原并不多。」
「有伤口?衣服不是没有破吗,不津?」
日织看过山筱的尸体,只看到胸前的衣服染了血迹,却没有看到破洞。
「衣服确实没破,但我父亲的胸口有很深的伤痕。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日织望向不津面前的短刀。
「那是女人用的刀。」
在龙之原里很少人持有刀剑。这个国家极度缺乏铁器。
人民会使用农具、剪刀、缝衣针、菜刀,但铁器是贵重物品,物主都会小心保管。刀剑比一般铁器更稀罕且具有杀伤力,在龙之原只有皇尊和皇子皇女拥有。皇尊直系的子女一出生就会得到皇尊赐下的刀做为防身之用,持有者过世之后,刀就会被熔化,铸成针或剪刀。
集中了所有人视线的短刀有着白杉材质的纤细刀柄,可以看出是为皇女制作的。
真尾面色凝重地说:
「现在拥有女用短刀的只有悠花皇女。」
日织惊讶地抬头。
「真的吗?」
「直到去年为止,我的妹妹还拥有短刀,但她过世之后刀就被熔化了,现在只剩悠花殿下那一把。」
听到淡海困惑地这么说,日织摇头回答:
「就算这是悠花的刀,这件事跟她也没有关系。」
「你怎么能如此断定呢,日织殿下?」
真尾的询问虽然平静,却带着几分威严,日织重新坐正,坚定地回答:
「不可能是悠花做的。」
「你说这话有什么根据?」
不津投来了谴责的目光。他的父亲被杀害了,他现在铁定义愤填膺。日织为了安抚他,坦诚地回答:
「因为悠花无法走路。」
在场所有人都露出惊讶的表情。虽然前皇尊一直瞒着悠花的事,但日织认为没必要隐瞒。如果悠花不希望这件事被人知道,擅自说出来就是冒犯了她,但这种时候日织无法继续保持沉默。
「刀多半是被人偷走的。我想不到会是谁偷的,我会再向她问问看。如果能查出是谁偷的,就知道是谁杀死山筱叔父了。」
日织站起来说道,其他人都投来怀疑和不安的视线。
「我现在就去找她谈,之后会再回来报告。」
如同受到驱邪的角声所催促,日织带着空露回到榆宫。
日织让空露在东殿等着,自己一个人去了北殿。
天空逐渐破晓,回廊之外隐约可见黑竹纤细的轮廓。
由于上方有岩石遮盖,北殿及附近的回廊并没有淋到雨。从龙棱下方吹来的风令黑竹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接连不停的雨声配上干燥叶子的摩擦声极为突兀,就像两个不同的世界彼此紧贴。
(山筱叔父是什么时候死的?)
山筱在大殿闹事后,日织回宫时还没看到他的身影,直到她换了衣服、芦火出现以后,她才发现山筱的尸体,所以山筱应该是她待在东殿的期间被杀的。
(芦火没看到山筱叔父倒在那里吗?)
如果芦火从外面进入榆宫,不可能没看到山筱。就算他进来时山筱还不在那里,他出去时一定会看到。
(难道他发现山筱叔父死了,担心受到牵连就逃走了?还是说,搞不好就是芦火……)
日织不敢肯定人不是芦火杀的。或许是芦火基于某种理由杀死了来到榆宫的山筱,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日织面前。
(就算是这样,还是有些事情无法解释。山筱叔父的胸口明明有伤,为什么衣服没有破洞?)
不管怎么说,日织都得去找悠花问话。
悠花无法行走,外人很难在不被她察觉的情况下偷走一直放在她身边的短刀。如此说来,更有可能是某人趁着拜访悠花的时候趁隙拿走的。
当正殿乱成一团时,喧闹声也传到了悠花居住的北殿。后来有一大群人赶来,悠花的乳母杣屋也跑来问空露「发生了什么事?」,空露向她简单叙述了事情经过,还吩咐她「绝对不能让悠花殿下出什么意外,请你们待在北殿里,关好门窗」。
杣屋回去之后,依言关上了北殿所有门窗。之后整个龙棱都响彻着撕裂空气的角声,光是这声音就够吓人了。
日织在门外叫道:
「悠花,大清早来打扰真是抱歉,我是日织,我想跟你谈谈昨晚的事。」
她应该醒着,门缝透出微弱的光芒。
「悠花。」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一条缝,杣屋探出头来,表情僵硬地说:
「日织殿下,大清早的有什么事吗?昨晚的骚动让悠花殿下受到不小的惊吓呢。」
「很抱歉,我必须立刻问悠花一些事,否则她会被怀疑的。」
杣屋的眼中露出惊恐,嘴唇颤抖。
「被怀疑?怀疑什么?」
「那正是我要讲的事。总之我得跟悠花说话。」
日织把手伸进门缝,用力推开。杣屋往后踉跄了几步。
走进去一看,隔帘后方摆着点亮的灯台,悠花的影子投射到布帘上。
北殿也听得到角声。
日织快步走到隔帘后。侧坐的悠花缬裙柔顺地拖在地上。靠在凭几上的她抬起头来,现在还没天亮,因此她没有化妆,但日织在黑暗中和她四目交会,还是觉得她美得惊人。她的艳丽真是令人心折。
但是……
日织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这张脸……似乎很像……)
心中的感觉正要化为言语时,日织的脖子突然被勒住。一条细细的东西缠住她的脖子,以猛烈的劲道往后拉紧。颈骨轧轧作响,无法喘气。日织已经猜到勒住她脖子的是谁,一边试图把手指伸进深陷肉中的绳索,一边转头往后看。
喘着气拼命勒紧绳索的人正是杣屋。
(为什么是杣屋?)
日织原本不至于对付不了一个老妇人,但她是突然被人从后方袭击,又被勒得喘不过气而陷入惊慌,所以无法顺利逃脱。
(好难受。)
耳中听到的角声渐渐走调。
意识越来越模糊……
糟糕了。
「住手,杣屋!」
芦火的声音传来。
(芦火?在哪里?)
勒住脖子的力道没有减轻。芦火再次尖锐地喊道:
「你没听见吗!快住手!」
「不行!他已经在怀疑您了,不能让他活下去!」
「愚蠢!就算是这样,现在做什么也太迟了!」
呼吸突然顺畅了。陷入脖子的绳索松开,肩膀垮下,日织跪倒在地不停咳嗽。背后感觉不到杀气了,杣屋似乎呆立不动。
日织咳到开始呕吐,难受得眼角泛泪,白绢裙摆飘来她按在地上的双手前方。
抬头一看,悠花正低头望着她。
无法起身的悠花竟站在她的面前。
(悠花……站起来了……?)
意识恍惚的日织连一句「为什么」都问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悠花。悠花开口说:
「对不起,日织。」
悠花的口中传出了芦火的声音。
日织还没搞懂自己看到了什么,就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