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醒了吗?」
日织慢慢睁开眼睛,看到阴暗的天花板和摇曳的影子。被三脚灯台照出的人影投射在天花板上,摇曳不定。
击角的声音已经停了。
日织无意识地移动视线,看见悠花曲起一只脚坐在旁边,那美丽的脸庞正盯着她看,两人四目交会。
「很抱歉,我已经教训过杣屋了,请你原谅她。因为我父皇再三命令她要保护我,而且她从我小时候就开始照顾我,只要是跟我有关的事,她就会失去分寸。」
美丽的妻子用芦火的声音说话。这简直像个不好笑的笑话,日织不禁露出苦笑。
「悠花……不,你是芦火吧。」
「是悠花。我的名字是悠花。我被取了女人的名字,被当成女人养大。我自称芦火只是在讽刺自己。」
日织一转动脖子就觉得刺痛,大概是被勒住时擦伤的。她按着脖子坐起来,一件绢衣从身上滑落。她刚刚躺在地上,大概是芦火帮她披上了衣服以免着凉。
日织起身直视着悠花,她……他也沉着地看着日织。
(现在仔细一看,我还是不觉得他像男人。)
他用衣襟紧扣的衣服遮住喉咙,在做任何动作时都用长长的袖子遮住手,而且那副美貌和充满女人味的仪态给人强烈的印象,巧妙地抹消了男人的气质,就算如此靠近也看不出他是个男人。
但他只要站起来,光是身高就会引人起疑,声音也改变不了,所以他才会装作不能走路也无法说话。
「真是不敢相信。」
「要我脱衣服给你看吗?」
他愉快地笑了。
「敬谢不敏。你美女的形象都毁了,真令人失望。」
日织终于明白了一切。
悠花是皇子,而且是听得见龙语的祸皇子。
(这恐怕才是皇尊不想让人看见悠花的真正理由。)
日织按着额头深深叹气,忍不住抱怨道:
「先皇尊真会给我找麻烦,竟然叫我娶你为妻。」
先皇尊的孩子只有悠花一人,他一定在孩子刚出生时就发现自己的儿子是祸皇子了。祸皇子在龙之原是忌讳,一生下来就得杀死。先皇尊身为父亲,不希望让自己的儿子面对这种命运,就把皇子取了女性的名字,当作皇女养大,还一直藏着他不让人看见。
这样就能解释为何悠花了解龙棱中的一切,却没见过山筱和不津了。
他和先皇尊一起住在龙棱,对龙棱的事知之甚详,但大臣和族里的人来访时他一定会躲在宫里,当然没机会看到他们的长相。
(想要假装听不到龙的声音,以皇子的身份住在宫里,是不可能的。他身为皇尊之子,就算不愿意也会成为人们注目的焦点。)
听不见龙语的女子很难假装听得见,因为她们总是和身边的人反应不一样,难以瞒得过旁人。
同样地,听得见龙语的男子也很难假装听不见,若是小孩一定会无意识地对龙的声音表现出反应,就算已是成年人,一不小心就会露出马脚。日织自己没有经验,但她听说龙的声音会直接在耳中响起,很难不去理会。
所以先皇尊才会把悠花扮成女性,让他藏在宫中,这样就算被人看见他听见龙语的反应也不会有问题。
当先皇尊卧病在床,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一定又担心又绝望,若是没有自己护着悠花,他的身份很可能会被人发现。因此才想找人帮他保护悠花,结果就选中了日织。
「因为你自己也有麻烦,父皇才会要你娶我吧。」
听到悠花这句话,日织抬头问道:
「这话是什么意思?」
悠花完全不顾美女的形象,在屈起的腿上撑着脸颊说:
「父皇没有告诉我要你娶我的事。这也是没办法的,因为他卧病在床,身边一直有真尾或淡海皇子陪着,没有机会和我单独说话。你带着父皇的遗言来见我时,我非常惊讶,我也不懂为什么父皇要这样安排。」
悠花的声音轻轻地回荡在主屋中。北殿淋不到雨,所以雨声很小。
「直到发现了你的秘密,我才明白。父皇大概猜到你不是男人,才会把我托付给你,因为你即使发现了我的秘密,也一定不会把我当成祸皇子处决。杣屋,你也这样觉得吧?」
悠花朝着主屋的阴暗角落说道,待在那边的杣屋低声回答:
「我不知道。皇尊的心思不是我们这些下人能知晓的。」
她的声音很疲惫。悠花对乳母露出关怀之意,但他什么都没说,而是向日织低头道歉。
「你对杣屋说我受到怀疑,她以为是我的秘密被发现了,才会对你做出无礼的事。对不起。」
「不用在意。若是同样的情况发生在我身上,空露也会这么做的。」
日织摸着喉咙说道。
「你说那个护领众?」
「空露是我从小到大的教育者。知道我秘密的只有他一人。」
「现在又加上了我和杣屋。」
悠花皱起眉头。
「但我不认同他的做法。他是你的教育者,又身为护领众,应该要劝你打消当上皇尊的念头才对。这可是关系到你性命的事,甚至有可能影响龙之原的存亡。」
「换成是我一定会拼了命地阻止悠花殿下。」
杣屋的声音从暗处传来,语带责备。日织苦笑着说:
「空露确实和杣屋不一样。正是因为我企图当上皇尊,他才会保护我。他也知道这事关乎我的安危和龙之原的存亡。」
空露不光是为了保护日织,而是因为他和日织有同样的心愿,才会愿意当她的共谋。
「你知道他是这种人,还把他留在身边?太离谱了。你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吗?」
「不爱惜。」
听到日织的回答,悠花睁大了美丽的眼睛。
「我看着姊姊宇预和无数游子死于非命,却什么都没做,二十年来一直袖手旁观。明知今后还会有游子被杀死,我却没去救她们,也没帮助她们逃跑。空露一直告诫我,如果做了那种事而惹祸上身,就等于是放弃了废除游子驱逐令的机会,所以我听从他的话,结果只是让我变成一个期盼着当上皇尊、却对一切坐视不管的胆小鬼。我欺骗了周遭人,又实现不了心愿,只是一直懦弱地躲藏。这种生命有什么好爱惜的?」
日织一脸厌恶地说完,看见门缝透进亮光。天似乎亮了。若是再拖下去,在大殿里的不津和大臣们一定会等得不耐烦。
「悠花,我有很多事想问你,但我得先确认一件事,并且回大殿向他们报告。」
「你要确认什么事?」
「你知道山筱叔父死在榆宫正殿的事吧?」
「杣屋从空露那里听说了。」
「山筱叔父是被皇女的短刀杀死的。悠花,那应该是你的刀。」
「为什么会是我?」
「现在拥有短刀的皇女只有你一个。你的刀放在哪里?」
「原来是这样……很遗憾,刀不在我的手边。来到龙棱之后,刀不知何时就消失了。」
「真的吗?」
「你以为我用自己的短刀杀了山筱皇子吗?就算我要杀他,也不会用这么愚蠢的方法。而且我根本没去过正殿,昨晚我除了自己的北殿之外就只去过你的东殿,我连山筱皇子死在正殿的事都不知道。」
「你想得到谁有可能偷了你的短刀吗?」
「我常常换上护领众的衣服溜出去,但杣屋一直待在主屋,别人没机会进来偷东西,所以短刀消失之后我也没发现遭窃,只觉得是不小心丢到哪里去了。没错吧,杣屋?」
「是的,我一直待在主屋里,这里没有一刻是空着的。」
日织不认为他们在说谎。
假使悠花和杣屋有杀害山筱的动机,必须低调生活的悠花也不可能在自己的宫殿里用自己的刀杀死他。如果是他做的,一定会做得更高明。
「我知道了。我要先回大殿报告,之后再来找你。」
日织一站起来,杣屋就立刻屈身开门。日织在门口回头一看,看见拥有美女外表却粗鲁地屈膝而坐的人。
「我的妻子到哪去了?」
她忍不住说道,悠花随即侧身而坐,靠在凭几上,优雅地默默微笑。
「扮得真好。佩服佩服。」
「那些大臣们光听你的说词就会接受吗?」
有着美丽脸孔的悠花低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有提到你不能说话也不能走路,他们也只能接受吧。」
「光听你这么说,大臣们和父亲被杀的不津王真的会相信吗?他们都没有见过我,现在我有嫌疑,他们一定更怀疑我这个从不现身的皇女。再说山筱皇子正在和你竞争皇位,却被你妻子的刀杀死,搞不好连你也会遭到怀疑。」
「或许吧,但是我又能怎么做?」
「带我一起去大殿吧。」
「悠花殿下!」
杣屋哀号似地叫道。
「您在说什么啊?您怎么可以出去见人,而且还是去见那些大臣?」
「若要洗清我的嫌疑,直接把我不能说话和走路的样子展现在大臣们面前应该更有效。你不这么想吗?」
「我不这么想。千万不可。」
「日织,你怎么说?」
悠花像是觉得很有趣,面带微笑地问道。
(悠花恐怕已经忍耐到极限了。)
日织从他的眼中可以感觉到他对自身处境的郁闷,以及即将爆发的焦躁。他从懂事以来就被当成女性关在深闺之中,避人耳目地生活,若他个性胆小、体格虚弱,或许还能这样过完一生,但悠花并不是这种人,他拥有健康的身体和勇敢的精神,铁定会郁闷到想把捆绑自己的一切全部撕裂。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换上护领众的打扮到处跑?
悠花想以皇女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是为了与命运抗争。日织可以理解他的心情。
(悠花最好避免任何有可能暴露身份的场合。但是正如他所说,光凭我的一面之词,不津和淡海叔祖父不见得会相信悠花的短刀是被人偷走的,说不定还会要求直接向悠花求证。若是如此,她主动露面还更能得到信任。)
日织点点头。
「一旦看到美丽皇女的柔弱姿态,他们就不会再怀疑了。我觉得你应该去。」
杣屋哀求似地看着日织。
「日织殿下,这样会让悠花殿下陷入危险的……」
「杣屋,为了洗清悠花的嫌疑,这一趟非去不可。我要带悠花一起去。可以让空露把悠花抱到大殿。他现在应该在东殿,你去叫他过来。」
「您要让空露大人知道悠花殿下的事?」
「你不是也从悠花那里听到我的秘密吗?如果我的教育者不知道悠花的事就太不公平了。我们双方都是藏了秘密的人。」
杣屋垮下肩膀,无力地点头,去东殿叫空露了。
跟杣屋一起回来的空露看到悠花站着对他说「劳烦你送我去大殿」,愕然得说不出话。日织向空露解释,他以神职者的沉着态度听完之后,重重地叹一口气,简洁地回答「我明白了」。
空露抱起悠花,跟着日织走出榆宫,杣屋也随侍在后。
悠花被黑衣护领众抱着、双手环住他脖子的模样,只能用楚楚可怜来形容。空露行走时,悠花在他的耳边轻声问道:
「空露,我不重吗?」
「怎么可能不重?反正护领众本来就要刻苦锻炼,重一点还是扛得动。倒是你别再开口了。」
空露的语气很不高兴。日织转过头来,看到空露难得摆出一副苦瓜脸,不禁苦笑。
(光是我的事就够他烦了,现在又加上悠花,他一定很头痛吧。)
空露看到日织的表情,含蓄地瞪了她一眼。日织明白空露的意思,他是在暗示之后要再好好讨论该怎么处置这些人才有助于达成己方的目的。
「快到大殿了。悠花,你要扮好纤细脆弱又美丽的完美皇女。」
听了这句话,悠花就露出优雅的微笑点点头。
(不过刀究竟是被谁偷走的?)
走上大殿的阶梯时,日织又想到了这个问题。
(如果悠花和杣屋说的是真话,那把刀是在一直有人待着的地方被偷走的,只能趁着在场的人不注意的时候下手。这么说来……)
抱着悠花的空露和杣屋也跟着走上阶梯。
(偷走短刀的应该是能光明正大去看悠花的人。)
会去看悠花的只有日织、空露、月白,以及乳母大路这四人,可是日织没有杀害山筱,其他三人也没有理由对他下手。
「日织皇子殿下到。」
站在门边的采女向里面通报。听到这个声音,日织赶紧甩开偷刀之人的事,告诫自己要先处理好眼前的问题。
(嫁给游子的祸皇子要公开露面了。)
她在心中讽刺地想着。
(我们真是一对奇怪到可笑的夫妻。)
日织走进了大殿。
二
在场所有人一看到悠花都吃惊地屏息。大殿里一片寂静,殿后瀑布的水声格外响亮。
正前方是摆着迁转透黑箱的宝案,右边是太政大臣淡海皇子和大只真尾,左边是左右大臣———阿知穗足和造多麻吕。不津王的座位跟他们隔了一段距离。
日织在远离他们的地方背对门口坐下。空露在她的身旁将悠花放下,而后退到门边。杣屋也跟在空露身旁。
悠花一副站不稳的样子,挽着日织的手,靠在她身上。
(这演技真是出神入化。)
悠花貌似艰辛地弯着身子攀住日织,这姿势让他的体型看起来更娇小。日织朝他望去,两人四目交会,悠花眨了几次的眼中透露着不安。这当然是演出来的。
「让各位久等了,真是抱歉。」
日织先开口打招呼,淡海一脸紧张地问道:
「无妨。这位就是……」
「是的。这是先皇尊的女儿,我的妻子,悠花。」
众人同时发出小声的惊叹,各自向悠花行礼。最快抬起头的不津一直眼神尖锐地打量悠花。悠花垂下眼帘。
「我的妻子从出生就不会说话,所以由我代为说明。我妻子的防身短刀在刚到龙陵不久时就被人偷走了。杀害山筱叔父的很可能是我妻子的刀,但这件事应该是偷走刀的人做的。」
「我们真的能相信刀是被偷走的吗?」
造多麻吕严厉地问道,还怀疑地瞥了悠花一眼。
「多麻吕,你是说我的妻子不能相信吗?」
「我没有说她不能相信,但日织殿下和山筱殿下正在竞争皇位,杀害他的凶器却是『日织殿下妻子被人偷走的刀』。这件凶案似乎对日织殿下有利吧?」
日织心想「果然来了」,暗自严阵以待。山筱在日织居住的榆宫里被悠花的刀杀死,别人自然会怀疑日织。
就算这是显而易见的嫁祸,日织还是会头一个遭到怀疑。
「你想说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结果吗……」
日织讽刺地说道,此时悠花轻轻握住她的手。
(悠花?)
日织收到暗示,朝悠花望去。悠花抬起视线,轻轻点头,然后对背后的杣屋使了个眼色,杣屋立刻拿来纸笔。
悠花用柔媚的女性字迹写了一行字,拿起来给大家看。
『因为我不能说话,只能用这种方法,请各位见谅。』
确认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以后,悠花又继续写字。
隔着袖子拿起纸张的悠花眼中有着比平时更明亮的光辉,却噙着泪水。
『大家或许会怀疑日织殿下和我,但我们若真想这样做,怎么会用如此引人起疑的方式?日织殿下正在竞逐皇位,应该更加谨慎才是。在皇尊居所龙棱杀人是大不敬之罪,属于八虐之一,若是犯下八虐就无法得到皇位,还会被逐出龙之原。』
八虐是龙之原制定的八条大罪,若是犯了其中一条,不管有任何理由都要遭到问罪,就算判得再轻,至少也会被逐出龙之原。
大不敬是蔑视皇尊或祈社的罪行,属于八虐之一。虽然比弑君的谋反罪轻微,但仍旧是八虐。
『此外』
接下来的字句让所有人都露出惊恐的表情。
『我的父皇不会挑一个为了皇位不惜杀人、用血玷污龙棱的人当我的丈夫。若是怀疑日织殿下,就等于是侮辱我的父皇。』
众人好一阵子都没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悠花写的字。
悠花的胆识和冷静让日织不禁咂舌。他知道自己的外表和地位足以震慑众人,才会表现出这种态度。虽然他眼中含泪,但他一定是在演戏。那个果敢好斗的青年才不会为这点小事掉泪。
光是搬出已逝皇尊的权威和名誉,恐怕还占不了便宜,但悠花深知自己的外貌是多么楚楚动人,刚失去父皇的皇女坚强露面、含泪倾诉的模样,必定能博得众人的尊敬。
「失礼了,悠花殿下。」
多麻吕双手扶地。
悠花轻轻摇头,一脸疲惫地搁下笔,垂着眼帘靠在日织的手臂上,像是强忍着泪水。
(太厉害了,悠花。)
日织安慰似地摸摸悠花的手,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
「了不起。」
悠花仍然低着头,用指尖戏谑地轻敲日织的手背。日织彷佛听到他在心底自豪地回答「带我来果然没错吧」。
大臣们都被悠花的柔弱和坚强深深打动,一副不敢冒犯的样子,只有不津的神情不一样,他眼神锐利,彷佛不肯放过任何一点迹象。不津和日织对上视线,露出嘲讽的微笑说:
「正如悠花所说,如果这是你们做的,应该会做得更高明,而且你们杀死我父亲也得不到好处,如果是为了竞争皇位,应该要先杀我才对。」
日织听到这句话就放心了,但她的表情恐怕泄漏了心中想法。不津点点头,彷佛在说「放心吧」,但又像个发现猎物的猎人一样眼睛发亮,令日织看得心惊肉跳。虽然不津承认日织和悠花说得有理,但他并没有像大臣们一样完全被悠花说服。
不津在想什么呢?日织还没看穿他的心思,他就转向大臣们,正气凛然、语气果决地说:
「我想找出杀害我父亲的人。希望大只、太政大臣,以及左右大臣允许我搜查凶手,让龙棱之内所有的采女和舍人提供协助,并且容许我自由出入所有地方。」
「看来只能答应了。真尾和左右大臣意下如何?」
淡海的白皙脸孔转向其他三位大臣,他们都用力地点头。
「承蒙各位的支持。」
不津的嘴角满意地扬起。日织看到他这种表情,顿时有种后颈发麻的感觉。
(他总不会为了更顺利地找寻龙鳞而杀害自己的父亲吧?)
如果能在龙棱到处自由进出,一定有助于找寻龙鳞。现在不津可以使唤所有舍人和采女,只要他想,甚至可以擅自进入日织居住的榆宫。
日织不愿把不津想成一个为了皇位不惜杀害父亲的冷血之人,但又无法抹消疑心,毕竟他打从心底看不起自己的父亲山筱。
「龙发了怒,山筱皇子遇害,情况变得越来越糟了。说到底,用这种史无前例的方式选拔皇尊真的好吗?就算遵守皇尊的遗言,若是因此威胁到龙之原的安宁,那就是本末倒置了。我们大臣和大只的存在,不就是为了兼顾皇尊的遗志和龙之原的安宁,做出最好的判断吗?」
阿知穗足抚着浓密的胡须,朝不津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他是不津的岳父,这一定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不津立刻探出上身说:
「我也同意岳父大人的意见。淡海叔祖父、真尾、多麻吕,你们真的想要拖到八十一天吗?请你们说清楚。再过五十天左右,殡雨就会引起灾难,你们打算维持这种特殊的选拔方式到那一天吗?」
(他果然出手了。)
日织感觉自己的表情变僵。
(现在得先冷静地观察情况,不能乱了阵脚。)
日织很想表达继续找寻龙鳞的意愿,但若一味地坚持己见,等于是在宣示自己对皇位的执着,大家恐怕又会开始怀疑是她杀了山筱。
「站在祭祀龙之眷属、从旁协助皇尊、守护龙之原安宁的大只立场来看,若是不津大人或日织殿下能找到龙鳞,那当然是最好。」
真尾轻轻整理黑衣的袖子,端正姿势说道,眼睛朝不津和日织望去。
「但这次的选拔方式没有前例,过了八十一天都选不出皇尊也是有可能的,或许龙就是为此才愤怒地现身催促『快点』。既然太政大臣淡海殿下也如此提议,那就把期限设在八十一天的一半,也就是四十天。若是到时还没找到龙鳞,就得考虑依照惯例由皇尊一族和大臣来推举了。」
(四十天!)
日织感到愕然。
皇尊驾崩至今已经过了三十天,如果期限是四十天,剩下的时间就只有十天了。
(只剩十天。只有短短的十天……)
这未免太仓促了。
「此言甚是。」
穗足满意地点头,不津也跟着点头。真尾看见多麻吕皱起眉头,就问道:
「右大臣造多麻吕大人,你不同意吗?」
「身为臣子怎能擅自改变皇尊的遗言呢?」
听到这责备的发言,穗足板着脸说:
「这不是我们自己的意思,多麻吕,是因为龙现身于龙棱,愤怒地催促我们。」
「穗足大人怎能确定龙发怒是为了皇尊选拔的事?」
多麻吕毫不退缩地反驳,接着又说:
「说不定龙是在对这里的某个人生气。如果龙的意思是『不要拖拖拉拉,快点找出龙鳞』,我们改回以往的方式来选拔皇尊,恐怕会使龙更愤怒吧?若是因此选错皇尊,便无法继续镇守地大神了,这么一来不只是龙之原,整片央大地都会……」
「不可能选错皇尊的。只要是我们一族的人,谁都可以担任皇尊。」
不津像是要打断多麻吕的话,振振有词地说道。
不津这句话让多麻吕和穗足都睁大眼睛,淡海和真尾则是满面愁容。
日织看不到背后的空露和杣屋是何表情,但他们一个是神职者,一个是族里的女性,表情想必也跟她差不多。
不津所说的事,神职者和族人多少都有想过,只是没人敢说。能爽快说出这种话的不津或许真能成为一个勇于颠覆旧习的皇尊。
听到不津如此大胆的发言,日织却无心思考,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十天」这句话。
「我们皇尊一族是以血统来镇守地大神,只要是族里的男人都有资格当皇尊。但是之前有过祸皇子在龙道被烧死的特例,那应该是血统特殊所致。祸皇子虽生于族内,却不属于这一族,因为祸皇子和游子都是异于常人的存在。」
不津说只要是族内的男人都可以当皇尊,日织也这么认为。她甚至认为皇位无关于性别,连族内的女人也能当皇尊。
不过神在选择皇尊时或许会把男女视为不同的生物,这点也只能去问神了。要得到答案很简单,只要入道就行了。若是进了龙道又平安出来,就表示神认可此人有资格当皇尊,照这样看来,说不定连杣屋和大路都能成为皇尊。
不过,要进龙道寻求答案,必须赌上性命……
总之最重要的是血统。既然关键是血统,当然是越纯正越好,因此皇尊人选都是从皇子或王挑出来的。
不津和日织思想上的最大差异,就是对祸皇子和游子的看法。
如果成为皇尊的关键在于血统,跟能力就没有关系了。日织无法苟同不津把能力和血统牵扯在一起。她和这男人的基本观念相差太大了。
是日织想得对?还是不津想的才对?只要日织进入龙道就能得到解答。
被不津那番言论引起的不悦,以及盘旋在脑海的「十天」,令日织有些晕眩。
「竟然说谁都可以……」
多麻吕露出愤怒的神色,但对方是不津王,他不敢直接发作。多麻吕对皇尊一族敬畏有加,龙之原一般人民的心态也是如此。龙之原的人民都信奉地龙信仰,在他们的眼中,和地龙有直接关联的皇尊就跟神一样。龙之原的居民与其说是子民,更像是信徒。
不过在场四位大臣之中的三人立场和皇尊比较接近,不会像多麻吕那么犹豫。
淡海白皙的脸孔依次望向在场所有人。
「再十天。如何?如果不津和日织十天之内没有找到龙鳞,就用往常的方式来选皇尊吧。若是十天之后更换方法,我们还剩四十一天的时间,以往常的选拔方式来看都有点仓促了。」
众人纷纷小声回答「就这么做吧」,淡海老迈而混浊的眼睛望向日织。
「可以吗,日织?」
「我……」
日织盯着白杉地板,不知该怎么回答。
(要怎么决定,我才不会趋于劣势?)
她暗自握紧拳头。
(我绝不能错失这个机会!)
日织在心中嘶喊,此时悠花隔着袖子握住她的手。
日织惊讶地望向悠花,他看着日织,轻轻点头。悠花用眼神表示「反对也无济于事」。日织点头表示明白。
(悠花……)
看到他完美地瞒过众人的外貌,令日织稍微镇定下来。这美貌的欺瞒就像在告诉日织,这里还有一个为了保命而不择手段的人,不管环境如何改变,一旦失去冷静就是在自取灭亡,千万不要蠢到害死自己。
日织重重叹气,抬头说道:
「虽然我很想尊重皇尊的遗志,但若非得这样不可,那也只能这样了。」
悠花再次握紧她的手,像是在说「这样就好」。
悠花曾经要日织当上皇尊,还说他会帮忙找寻龙鳞。既然他认为「这样就好」,或许她依然有胜算。
还是说,反正她也无力改变现状,所以只能全盘接受呢?
三
日织和不津被请出大殿,淡海、真尾、穗足、多麻吕四人继续留在大殿讨论十天后的选拔方式。
悠花再次被空露抱起,领着杣屋走出屋外。日织正要跟着他们走下廊台时,后方传来不津低沉的声音:
「等一下。」
这句话不知道是对谁说的,所以空露、杣屋,以及跟在后面的日织都停下脚步,转过头去。
「找我有事吗?」
看到不津走过来,日织问道。他面带微笑地说:
「我要找的是悠花。」
站在日织身边的不津转向空露抱着的悠花,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虽然我们没见过面,但你是我的堂妹,我得正式向你打个招呼才行。」
这确实很像善于交际的不津会说的话。接着不津又向前一步,靠近空露抱着的悠花。
「我是你的堂兄,悠花。希望我们今后能好好相处。」
悠花露出柔和的笑容,气氛立刻轻松起来。但不津的眼中发出寒光,他猛然伸手,隔着缬裙抓住悠花的脚。
「你在做什么!」
空露立刻转身甩开不津的手,日织也冲上去抓住他的手腕。
「你想干么!不津!」
不津被抓住手腕也不抵抗,而是一脸轻松地看着满面怒容的日织。
「喔喔,抱歉,我的脚底滑了一下。」
「滑了一下?」
这话一听就像借口,但日织知道即使追究下去,不津还是会坚称只是「滑了一下」。
(他想做什么?)
日织不认为不津这种举动只是为了恶作剧或调戏,证据就是杣屋惊慌地看着悠花,问道「悠花殿下,您没事吧?」,以及悠花脸色僵硬地点头表示「没事」,随即眯起眼睛,兴致盎然地望向不津。
虽然不知道他这个动作有什么企图,总之得先让他远离悠花。日织很快地做出判断。
「空露,杣屋,你们先送悠花回去。」
听到日织下令,空露马上回答「遵命」,转身快步离去。杣屋也跟在旁边,紧张地向悠花说话。
看到他们消失在回廊转角后,不津才把视线转回日织身上。
「我的手已经摸不到悠花了喔,日织。看到妻子被摸让你这么生气啊?你真是爱护妻子呢。」
日织听到不津把自己说得像是爱吃醋的小毛头,就粗鲁地甩开他的手。
「我没理由被一个乱摸别人妻子的男人嘲笑。」
「我不是在嘲笑你,我也不是故意乱摸你的妻子。我不是说了吗?只是滑了一下。我也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情啦,那么美丽的女人,就算不能说话不能走路,还是有很多男人想要的。」
他审视地盯着日织。
「为什么前皇尊要把悠花托付给你这个不爱跟人往来、个性孤僻的人呢?选我不是更好吗?就算不选我,其他人看到悠花的外貌也一定愿意娶她。」
「我哪知道。或许皇尊在病榻上思量再三,才决定从悠花的堂兄弟之中选一个妻子比较少的人。你已经有三位妻子了。」
「有这么简单吗?我倒是想到了其他理由。」
「什么理由?」
不津没有回答,反而提起另一件事。
「日织,你似乎很同情与理卖呢。」
突然听到这句话,日织有些愕然,但她努力隐藏自己的惊慌,反而缓缓地整理衣摆,抬头看着不津说:
「因为我不是看到孩子哭泣也无动于衷的冷酷之人。」
「只是这样吗?我后来在祈社听说,你似乎很仰慕身为游子的姊姊宇预皇女。护领众之中的老人说宇预待在祈社的时候,你几乎每天都会去看她。你是因为小时候太仰慕姊姊,才会对游子感到格外亲近吧?」
日织不禁后悔地想着,空露说得果然没错。都是因为她在不津面前帮游子说话,还表现出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才会引起他的怀疑。
(该不会被他发现了吧?)
两人瞪着彼此好一阵子。先开口的是日织。
「所以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有很多话想说,不过为了你还是别说比较好。但你必须放弃皇尊宝座,立刻离开龙棱。」
「办不到。我也想要皇尊宝座。」
不津一脸不屑地笑了,貌似同情地轻轻摇头。
「反正你是赢不过我的。我们已经花了这么多天找寻龙鳞,结果连线索都没找到。听说你去过祈社调查书卷,应该也没找到任何收获吧?无论是护领众,还是长年在龙棱侍奉的舍人和采女,没有人知道关于龙鳞的事。十天之内找到龙鳞的希望太渺茫了,皇尊选拔八成会像以往一样靠大臣和族人推举。你以为自己到时能比我得到更多支持吗?」
不津说得一点都没错。日织的心情已经很绝望了,这番话就像一记重拳挥在她身上,让她虚弱得几乎当场瘫倒。
但日织不肯轻易认输。她不想输给命运。
「只要十天之内找出龙鳞就好了。我一定会找到的。」
日织既无根据也无自信,但她非得这么说不可,否则就会颓靡不振。
「你不离开龙棱的话,那我就得公开你的秘密喔。我实在不愿意羞辱你,才会先来跟你谈。」
日织倒吸一口气。
说到秘密,她能想到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她身为女人又是游子的事。
(没有人知道那件事。秘密不可能泄漏出去的。可是不津这番话……他应该还不确定,只是察觉到什么了。)
日织虽然惊恐,但仍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就算不津真的发觉了我的秘密,也不会如此体贴地私下劝退我。想必是因为还不能确定。)
依照不津积极进取的个性来看,如果他握有证据,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公开,把日织踢出皇尊选拔。这个男人虽不会毫无理由地做出残酷的事,但是为了自己的期望和野心,他有足够的胆识和果断能狠下心来。
不津没有证据,也没有如此推论的依据,所以才会私下跑来威胁她。日织做出了这个结论。
日织面露微笑。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表现出游刃有余,但还是扬起嘴角。
「我没有什么秘密。」
不津的虚张声势和日织的胆识互相较劲。
随风飞来的细雨落在两人的肩上,但他们还是心无旁骛地紧盯着彼此。
强风从大殿的廊台沿着绝壁吹过来,彷佛能轻易地把人推出栏杆、抛到半空。
护领山伫立在远方,乡里的景色也因雨幕遮蔽而模糊不清,只有天空依然辽阔。密布于龙棱上方的低垂厚重灰色云层又涌出云朵,涌出的云吞噬了其他的云,接着又被其他的云吞噬,如同互相吞噬一般彼此推挤搅动。
在互相啃食的雨云后方,优游白龙的细细身影若隐若现。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不用再顾虑了。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我也不期待你会顾虑我什么。」
日织飒然转身。
她有些害怕。不津为了揭穿她的秘密,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发动攻势。
(他会使出什么计谋?偷摸悠花也是为了计谋吗?)
日织神情凝重地快步走出回廊,在榆宫附近追上了空露、悠花和杣屋。他们大概是担心日织,刻意放慢了脚步。
空露察觉到追上来的日织表情不对劲,就直截了当地问:
「日织,发生什么事了?刚才不津王的举动是……」
「我不知道不津为什么偷摸悠花。但他叫我放弃皇位,离开龙棱,还说他知道我的秘密。」
空露、悠花和杣屋三人的表情同时僵住。
「说到我的秘密,我只想得到一件事。」
「不津王发现了吗?」
空露的声音微微地颤抖。
「但他没有当众揭穿我,而是跑来跟我说他知道我的秘密,叫我自己退出,想必他没有证据,顶多只是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就算只是隐约察觉也很不妙了。」
悠花看着忧心的空露,调侃似地说道:
「别担心,空露。就算不知道不津发现了什么、摸我的脚是为什么,都无所谓。既然他没有证据,我们继续隐瞒下去就好了。」
空露不悦地瞪着悠花。
「说得这么简单。」
「本来就很简单,反正继续一口咬定就是了。要是行不通也只能认了,不过那样跟现在有什么差别吗?没有吧。」
日织看到悠花如此顽强,心中的愕然还多过敬佩。
「你真强悍。」
听到日织脱口而出的感想,悠花微微一笑。
「我只是郁闷到自暴自弃才会这么洒脱。」
「只要再守住我的秘密十天就好了。如果在这段时间找到龙鳞,我就能实现心愿了。但是……只剩短短十天,该怎么办呢?等到十天之后更换选拔方法,我就没有胜算了。悠花,你有关于龙鳞的线索吗?」
「没有。」
他回答得很干脆。
「大臣提议变更选拔方法时,你不是暗示我答应吗?」
「当然啊,当时你就算反对,结果也不会改变,只会让大臣和大只对你印象变差,而且不能再让皇位继续空悬也是事实。若十天之后依然找不到龙鳞,皇尊选拔改回以往的方式,你除了乖乖接受之外也没有其他方法。」
相较于日织的失望和忧心,悠花倒是很看得开。
回到榆宫后,日织和悠花分别,回到了东殿。
日织的秘密被不津发觉,再加上十天之内没找到龙鳞就会失去等待了二十年的机会,让空露变得气急败坏。
跟悠花分开以后,他就不断抱怨「悠花殿下太不正经了」、「像是在开玩笑」之类的话,甚至还说「如果死的不是山筱而是不津就好了」。
日织靠在凭几上,呆呆听着空露口无遮拦的发言。
平时的她至少会揶揄一句「太老实也不是好事」,但是她从昨天到现在一再受到重大打击,连回嘴的力气都没了。
悠花就是自称芦火的祸皇子,还被他发现了自己隐藏的女儿身,光是这样就让日织很震惊了。接着山筱又死在榆宫,更雪上加霜的是,大臣们决定十天后要更换皇尊选拔的方式。
不津发现她的秘密是其中最严重的一件。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日织心里有些麻木,脑袋也是一片混乱。她昨夜几乎整晚没睡,现在真的很想休息。
虽然该思考的事很多,但她实在撑不住,一躺下就立刻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是傍晚。
空露端来了晚餐,但日织提不起食欲,只是盯着饭菜。
黑漆餐盘上放着三个小陶盘,分别装了豆子、甘煮小鱼、凉拌蕨菜,此外还有一碗汤和一碗饭。
早餐和晚餐都是现在没有主人的皇尊居所———大樱宫———的厨房做的,由采女送过来。
悠花应该也在吃晚餐了吧。
悠花……自己真是娶了一个不得了的妻子呢。
虽然日织还有很多事想问他,不过他不打算揭穿日织,还愿意提供协助,她可以暂时放心了。
「还得把居鹿带来龙棱。」
日织夹起豆子放进嘴里,一边喃喃说道。现在局面如此危急,她却突然想起这件事。空露一脸受不了地说;
「怎么了,日织?」
「怎么了……」
她连吃饭都觉得累,就放下筷子,推开餐盘,将凭几拉过来靠着,按住额头。
会感到这么疲惫,一定是因为她的心中已经方寸大乱了。
「可能是事情太多,让我有些疲惫了。而且……十天。十天内找不到龙鳞的话,我就当不上皇尊了。」
「会找到的。」
空露的语气还是跟平时一样,坚定而直接。
「我该怎么做?已经花了十六天都找不到呢。」
沉默片刻之后,空露甩了甩披肩的短发,平静地说道:
「要我动手吗?」
「动什么手?」
「对不津王……」
空露不需要说完,日织也听得出他是什么意思,立刻吓得面无血色。
「不行。我不能让神职者做这种事。」
「如果真的别无他法呢?」
他冰冷的声音令日织背脊发凉。
「空露……难道杀死山筱叔父的人……」
空露可以光明正大地陪日织一起去悠花居住的北殿,他有机会偷走短刀,而且他正好在山筱被杀的那一晚回到榆宫。说不定他杀了山筱之后暂时离开,又若无其事地回来……
空露眯起眼睛回答:
「如果我说人是我杀的,您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