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织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答。空露从她小时候就以教育者的身份陪在她身边,宛如哥哥一般,而且他是宇预的初恋对象,又是知道日织秘密、跟她一起抱持着僭越心愿的共犯。就算他杀了山筱,日织又怎能把事情公诸于世、让他接受制裁?
空露没有等日织回答,随即说道:
「请放心,山筱殿下不是我杀的。就算我要杀人也会先杀不津王。在我看来,像山筱殿下那种欺凌采女引发骚动的人才不值得让我出手。听说淡海殿下和真尾大人已经禁止任何人进出大殿了,由此可见做出这种事只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在争夺皇位这件事上,杀害山筱的确没有意义。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会被杀呢?是谁做的?而且还是在榆宫……)
更奇怪的是山筱的伤口。
他明明被女用的护身短刀刺伤胸口,衣服却没有破洞,所以他应该是在受伤之后换了衣服,但是受了重伤的人哪里还能悠哉地换衣服?
难道他是死后才被人换了衣服吗?
若真是如此,帮他换衣服的理由是什么?
「如果不是你,那山筱叔父是谁杀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顾着除去阻挡在您和我面前的障碍,哪里会知道宁可自找麻烦都要杀害山筱殿下的人有什么动机。」
空露的眼睛如少年一般,充满了专注于目标、心无旁骛的执念。护领众都是一副淡泊洒脱、心如止水的模样,但他因为恋人逝去,至今仍保持着专一的心情。
日织也一样。她对姊姊的仰慕之情依然停留在七岁时的样子。
因为失去了所爱,感情一直维持原状。
「山筱殿下和您对决,一定是您能当上皇尊,大臣和族人对您的评价比他更高。若是不津大人和您对决,他在大臣和族人之间比您更有人望,而且他还想找出您的秘密,若是为了您着想,就该解决掉不津大人才对。」
「就算你这么说……」
山筱的尸首和宇预的尸首浮现在日织的脑海。她不喜欢有人无故丧命,无论对象是亲爱的姊姊或愚昧的叔父都一样。
但日织也怀疑,自己有什么资格故作清高?或许她只是不想弄脏自己的手罢了。
「您要舍弃二十年来的心愿吗?」
「不可能。」
日织抓紧了自己靠着的凭几。她不会放弃的。怎么可能放弃。她的心志依然坚定不移,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空露用神职者特有的淡漠表情注视着日织,而后稍微变得柔和。
「您很痛苦吗?」
日织不明白他的意思,反问道:
「什么?」
空露沉默片刻,垂下眼帘。
「我有时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利用您。或许我只是为了排解自己的不甘心,才会怂恿我应该好好教导的您,让您落到这种处境。」
「你说反了。是我把你拖下水的。」
「就算这是您的期望,我也应该劝谏您,严正告诫您避人耳目地生活,免得惹祸上身。」
「那才不是我所期望的,绝对不是。」
「就算不是,我也该这么做。」
在日织三岁的时候,空露从护领众之中被选为日织的教育者。教育者最主要的任务是照顾皇子,所以才会选择一个少年。空露当时大约十二、三岁。
选择他的是日织的母亲和乳母。她们在护领众之中挑了一个看起来温柔老实的人带回来。后来空露经常往返日织居住的宫殿和护领山之间,但他无论待在哪边,多半都是和日织及宇预一起度过,对她们来说,空露就像一个能让她们撒娇、既聪明又稳重的哥哥。
所以空露和宇预会悄悄喜欢上对方也是很自然的事。
日织失去宇预后不愿屈服于命运,说出想要反抗神的僭越心愿时,空露只是平静地点头回答「我知道了」。
空露怀疑自己利用了日织。他和日织一起为了相同的心愿而奋斗,但藏着秘密的是日织,能当皇尊的也是日织,空露自己做不到,或许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怀疑自己是在操控日织。
(空露真是个体贴的人。)
若非如此,宇预也不会爱上他吧。日织露出了笑容。
「我会走到这一步不是因为你的怂恿,而是出自我的心愿。你若是想利用我,就尽管利用吧,反正我也会自动地让你利用。」
「真会说话。您变得成熟了呢。」
空露的嘴角浮现苦笑。他今天的表情特别丰富。
「日织殿下,您在吗?」
门外传来月白的声音。日织回答「我在」,门被推开,月白探进头来,一双可爱的圆眼带着些许的忧虑。
「怎么了?你没叫大路先来看看就直接跑来?」
「我想见您嘛。大路送餐具回厨房,大半天都不回来,我等不下去了。」
「过来吧。」
日织一招手,月白就立刻跑来。她拿着一个小陶杯,仔细一看,有几朵白色草花和鲜嫩绿叶从杯缘冒出头来。那是白色的月草。杯里装了一点水,月草像是浮在水上。
「这是小礼物。」
月白露出天真的笑容,把陶杯放在地上后坐在日织身边。
空露贴心地端起日织吃剩的晚餐,默默地走到廊台。
「你去摘了月草啊?难怪弄得一身湿。」
她绑着双髻的头发和花朵形状的浅红石钗都沾着闪闪发亮的水滴。
「真像个孩子。」
日织笑着轻轻拂去月白发上的闪亮水珠。
月白居住的西殿前方长了一丛丛开着白花的月草。月草的花通常是青色,只有在这里是白色的,日织发现了这一点,才会让月白去住西殿。
白色的月草。很适合做为月白的住所。
日织很高兴月白注意到这件事,而月白发现了日织的心思也非常开心,因而拿着月草来找日织。
像铃虫展翅一般的两片白色花瓣从包覆在外的叶子之间探出头来,犹如充满好奇心、想要看看外面世界的胆小少女,跟月白有些相像。
「这白色月草很可爱,谢谢你。你不冷吗?衣服也有点湿了呢。」
「没事的。」
「没想到你竟然会一个人跑来。是因为侍女太少,才让你觉得寂寞吧。」
他们不能带太多侍女和女仆来龙棱,在月白身边服侍的只有大路一个人。皇尊一族的小姐通常至少还要再增加两位侍女才妥当。月白开朗地笑着摇头。
「我不寂寞,在自己家的时候我也只让大路一人待在我身边。反正我想见您的时候就能过来找您,所以我一点都不寂寞。」
月白用双手捧起日织放在凭几上的手,把脸颊贴近。日织的视线落在她的脖子和胸口,那健康而富含光泽的颈部肌肤有一处瘀伤。
「我喜欢您,日织殿下。我最喜欢您了。」
月白用脸磨蹭日织的手。如此直接的感情表达方式非常惹人怜爱。真是个可爱的人。
「怎么突然说起这么甜蜜的话?」
「因为我真的喜欢您嘛。」
虽然月白这么说,但日织还是觉得她比平时更黏人。
「你听说山筱叔父的事了吗?」
「是的。」
「让你担心受怕了。」
身边出现了死人,而且是死于非命,月白一定很害怕、很不安吧。她会这么黏人地撒娇,想必也是因为害怕。
「日织殿下,拜托您,请您要一直陪在我身边,一刻也不要离开我。」
「我尽量。不过我们已经住在同一座宫殿了,你的愿望不是已经实现了吗?」
「我想要跟您更亲近,我想待在您伸手可及的地方,想要一直趴在您的腿上。」
「像猫一样吗?」
日织调侃地问道,月白大声回答「对!」,笑得露出一边酒窝,抱住日织的腰部。日织对这孩子气的反应不禁苦笑,摸摸她的背。
(我活下来并不是为了欺骗这么可爱的人。)
日织利用了月白的天真可爱而娶了她,所以绝对要达成自己的心愿、登上皇尊宝座。她混乱而疲倦的心彷佛受到月白温柔的抚慰,稍微振作起来了。
「谢谢你,月白。」
月白露出惊讶的表情。
「怎么了?」
「有你在身边陪伴,让我很开心。」
日织轻轻地笑了,月白一看又紧紧地抱住她。
「日织殿下,打扰了。」
半开的门外出现了杣屋跪地叩头的身影。
「有什么事吗,杣屋?」
月白赶紧坐直身子,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大概是正在撒娇时被人撞见而觉得尴尬吧,她调整了一下花形的钗子。
杣屋抬起头来。
「悠花殿下要我转告,请您尽快把居鹿带来。」
「居鹿?我已经答应过她了,当然会带她来。不过,现在这个时候……」
「悠花殿下说要快一点,最好明天就去。」
「为什么这么急?」
「悠花殿下说很想见她。」
十天之内找不到龙鳞就没指望了,日织不明白悠花为什么会在这么紧急的时候做出这种要求。只是任性吗?还是有什么用意?日织猜不透悠花的心思,但她没办法拒绝,既然已经答应了居鹿,那就得遵守诺言。
「好吧,明天我就叫空露去接她。」
「那我会如实回禀悠花殿下……」
杣屋说到一半,突然慌张地转头望向下着雨的天空,那边只有灰黑色的云朵缓缓地扭曲流动。
日织和月白看到杣屋的奇怪举止,不解地互看一眼。
「怎么了,杣屋?」
杣屋惊恐地把目光转回来。
「附近有龙。不像之前出现在大殿的龙那么愤怒,但听起来还是很不高兴。」
月白不安地靠向日织的手臂。
「前皇尊即位时,你也在他身旁侍奉吗?」
「是的。」
「在前皇尊即位之前,龙也是这么不悦吗?」
「前皇尊在殡雨只下了几天的时候就即位了,所以没有龙出现。前前任皇尊即位的情况我也还记得,也是几天之内的事。在我的记忆中,皇位不曾空悬这么久。」
「听起来好像连你都在教训我要快一点呢。」
杣屋露出严肃的表情。
「若是令殿下感觉受到责备,请您恕罪。我只是希望龙之原早日恢复安稳,以免悠花殿下烦心。」
若是皇位空悬,一切都会动荡不安,忠诚守护悠花的杣屋当然会担心,怕这些动荡会给主人带来危险。日织理解她的忧虑,龙那样焦躁的理由或许也跟她差不多。
皇尊是央大地的重要人物,一旦没了皇尊,整片央大地都会惶恐不安。
「这种事有必要这么急吗?」
日织让杣屋退下以后,就把空露叫来,交代了居鹿的事,空露一脸不悦,但还是答应明天早上就去。他喃喃抱怨着「在这么紧急的时候……」边走出主屋,月白担心地问道:
「日织殿下,居鹿是悠花殿下在祈社的时候很疼爱的游子是吧?带她来龙棱真的可以吗?」
「没人规定游子不能来龙棱。」
日织在心中默默想着,我自己也是游子啊。月白还是一副忧虑的表情。
「这样会不会让居鹿觉得不舒服呢?」
「我只是让空露把她带来陪伴悠花而已,不用担心。」
「那就好。」
月白比先前更用力地抱住日织的腰。日织像在摸猫似地摸着月白的背,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疏忽了某件重要的事。
(是什么事呢……)
白色的月草在陶杯中低下了头。
隔天早上,空露没等天亮就前往护领山去接居鹿。
日织看着空露出发后,又躺着休息一下,接着去了悠花的住所。
现在虽是白天,由于雨势滂沱,四周还是暗沉沉的,屋内的三脚灯台点着摇曳的火苗。
北殿的屋顶因为有岩石遮蔽而淋不到雨,不过从门口望出去,庭院东边有一部分暴露在雨中,庭石像河边的石头一样湿濡发亮。
位于岩石底下的庭院西边淋不到雨,但近日湿气还是很重,可能是因为东边的雨水流过来了。
殡雨一天下得比一天大,等到过了八十一天的一半,雨势一定会变得更强劲。浸透大地的水在崩毁之前会不断增加,河川池塘的水位也渐渐逼近边缘,龙之原各处都快要淹起水了。
大臣们之所以把变更皇尊选拔方法的期限订在八十一天的一半,就是因为知道殡雨再持续下去会有多可怕。
悠花正在隔帘旁边靠着凭几,看着摊在桌上的竹简。他的视线从文字移开,抬起头来。
「我的丈夫来了呀。」
美女用男人的声音揶揄地说道,真是令人错乱。日织把蒲团拉到他身边坐下,以更加揶揄的语气说:
「我的妻子真悠闲呢,不但有空看书,还想把疼爱的女孩找来,教她写字,哪像我还得急着在十天之内找到龙鳞。」
「怎么?你在为居鹿的事不高兴吗?」
悠花直起身子,盘腿而坐。美女的形象荡然无存。
「我可没打算教她写字。我把居鹿找来是有用意的,因为我也希望你能当上皇尊。」
「我倒是不知道你有什么理由希望我当上皇尊。」
「很简单。你当了皇尊就会废除把游子送往八洲的法令,在你的统治下,人们对祸皇子的看法或许有朝一日也会改变。这么一来,我就不需要可笑地假扮女装、嫁作人妇了。」
「你讨厌以女性的身份生活吗?」
「就像你女扮男装一样不舒服吧。」
「但你确实扮得很精妙。你在大殿上骗人的时候看起来也挺愉快的。」
「骗人确实挺好玩的。」
悠花毫不愧疚地承认了自己的坏心眼。
「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虽然有趣,但我可不想一辈子扮成女人。所以我希望你能当上皇尊,为此才要把居鹿找来。」
「居鹿和龙鳞有什么关系?」
「那女孩很聪明。」
悠花自信十足地投来锐利的一瞥。
「她几乎把祈社的藏书全看完了,而且都看得懂。她对文字的敏感度很高,说不定她能找到我和你、甚至是空露这个护领众都没注意到的线索。我打算请她帮忙。」
「请居鹿帮忙?」
「当然,不过我们还是要继续在龙棱中寻找。虽然只是像无头苍蝇一样瞎撞。就算是瞎撞,能做的还是得做。」
只要是能做的就要尽力去做,总是好过坐着不动。
「悠花殿下,日织殿下,空露大人带居鹿回来了。」
杣屋的声音从廊台传来。
悠花改回侧坐姿势,把手藏到袖子里,靠在凭几上。
居鹿被杣屋推着,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她穿着浅黄色上衣、棕绿色背子、柳叶色缬裙,虽是妙龄少女,打扮却很朴素。她看到日织和悠花在屋内,才露出安心的笑容。
「日织殿下,悠花殿下,我来了。」
二
听完事情经过,居鹿眨了眨眼,露出讶异的表情。
「要我帮忙在十天之内找到龙鳞?如果帮得上忙,我当然很乐意,可是我又做得了什么呢?」
「我听悠花说,你几乎把祈社的书全看完了。你记得跟龙鳞及皇尊即位有关的记载吗?就算不记得,你至今看过的书中有没有什么线索呢?」
像是鼓励一样,日织加强语气说道:
「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悠花相信你对我们是不可或缺的,所以我们才会急着把你找来。」
居鹿用慧黠的、黑白分明的漂亮大眼睛望着日织和悠花。她的眼神与其说是疑惑,更像是不敢置信。
居鹿以前提到父母时说过他们不希望她回家,由此可见身为游子的她是多么不受重视。她只因听不见龙语,就被视为一无是处,连她自己都认定自己毫无价值,因而毫无怨言地乖乖在祈社等着八洲国主派人来迎接。
听到日织说她不可或缺,她一定很惊讶。
「我哪有这么……」
看到居鹿这慌张的模样,悠花露出微笑。他鼓励似地对畏畏缩缩、手足无措的居鹿点头,像是默默地对她说「你是不可或缺的」。居鹿抿紧嘴巴,鼓起勇气,笔直地望着日织。
「只要……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帮忙。」
「我不会要你背负全部责任的,只要做你能做的就好了。」
「这样的话……我记得有两、三本书提到龙棱和皇尊即位的事,但我不太确定。为了慎重起见,我可以再读一次,或是……」
「我会叫人把书送来龙棱,你先暂时留在榆宫吧。至于住的地方嘛……」
日织望向悠花寻求意见,悠花把手贴在胸前,大概是在表示「交给我吧」。他似乎很有把握,和居鹿一起住在北殿几天也不会被她发现自己是男儿身。
「你就住在悠花这里吧。」
居鹿开心地转头望向悠花,此时远处回廊传来空露紧张的声音。
「请别这样!这里是日织皇子殿下的住所,即使是您也不能不经过日织殿下许可就擅自闯入!」
接着传来的是不津低沉的声音。
「怎么不能?大臣们已经许可,为了查出杀害我父亲山筱皇子的凶手,我可以自由进出龙棱的每个地方。」
「可是……」
「你让开。」
日织直起身子。
「是不津?」
听到不津的名字,居鹿就浑身一颤。外面传来杣屋哀号般的声音。
「这里是悠花殿下的住所,请您不要乱来。」
「我没有乱来,只不过是来打个招呼。」
「您这么说……」
不津像是要吓唬不停后退的杣屋,跨着大步走到廊台,视线扫向屋内。脸上露出相信自己占了上风的人特有的傲然笑容。
「日织,悠花,打扰了。喔?那位是……」
不津的视线盯着居鹿,居鹿立刻像兔子一样跳起,跑向屋子的西侧,从敞开的门溜到廊台上。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日织和悠花都呆住了,不津面露苦笑,走进屋内。
令人惊讶的是不津并非单独一人,他身后还跟着三位女子,一个是板着脸的削瘦女人,另外两人的长相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们是双胞胎。日织一看到双胞胎就猜到,那三人必定是不津的妻子。
削瘦女人是以舞艺闻名的女性,双胞胎则是阿知穗足的女儿。
杣屋和空露面色苦涩地低头站在门外。
悠花看了杣屋一眼,杣屋心领神会地站起来,从廊台绕到西侧去追居鹿。
「很抱歉,日织,我阻止过他了。」
留在原地的空露低着头说。
「算了,人都进来了。再说他又有大臣们的许可,你也阻止不了。」
再怎么不情愿也没办法。
(不津这家伙到底来做什么?)
日织紧张到近乎恐惧,呼吸加速,她努力地调匀气息,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是要调查杀害山筱叔父的凶手吗?还是想找证据揭发我的秘密?)
不津擅闯榆宫必定是为了其中一项原因,但日织不明白的是他为何带妻子一起来。他带她们来这里有何用意?
跟在不津身后的三位妻子打量似地瞄着悠花。看到她们不回避视线的无礼态度,悠花面露不悦。
(她们在看悠花?为什么?)
不津的妻子们会盯着悠花看,一定是听不津说了什么。但为什么是悠花?这和他昨天偷摸悠花的事有关吗?
「不津,你有什么事?」
「我是来看父亲遇害的地方,还有杀害我父亲的凶器的主人,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此外,我的妻子们也希望来问候前皇尊的皇女。」
三位妻子屈膝行礼,但悠花没有一丝笑容,只是紧盯着她们。被这么美丽的人直勾勾地看着,三个女人都怯懦地转开目光。
「原来如此。你如此强硬地闯进我的宫殿,难道是有什么在意的事吗?」
「是的,非常在意。你可以当作我是来求证的。父亲的事我还没看出任何端倪,但我倒是知道了关于你的事。」
他的话中藏着令人不快的弦外之音。
「关于我?」
日织不解地皱起眉头。
不津望向居鹿刚刚跑走的方向,用嘲弄的语气说:
「刚才跑走的女人是游子吧?你还专程从祈社把她带过来,你对游子还真是乐此不疲啊。她们确实是很方便的玩伴啦。」
听到不津这番话,妻子们在后面低着头笑了。
(方便的玩伴……)
他这话的意思是……
日织发现悠花咬住嘴唇。想必是在防止自己忍不住开口反驳。
「你说什么?」
此般污蔑的发言令日织非常错愕。但不津误解了她的反应,自嘲地歪着嘴角说:
「别误会,我不是在批评你的喜好,毕竟我父亲也做了同样的事。我只是觉得……这样未免太不知廉耻了。」
日织猛然站起,一把揪住不津的衣服。
「闭嘴,不津!不知廉耻的是你!你不只污辱了我,也污辱了居鹿和游子。你忘了自己的母亲和女儿吗!」
不津的三位妻子发出小声的惊呼,但不津只是稍微皱眉。
「当然记得,所以我才实话实说,游子待在一般人之中只会受到羞辱。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日织怒火中烧,揪着他衣服的拳头微微颤抖。
不津说的是事实,但让日织生气的是他觉得这个事实很合理,甚至认定这是不可撼动的真理,这点更令她火大。
「我才不会那样看待游子,我是有事拜托她才会把她找来的。」
「有事拜托?我不知道你想拜托她什么事,但她是个游子,无论你要她做什么,都没人会说话的。我也不打算批评你什么。」
「你这个人……」
日织咬牙切齿地说。
游子曾经被族人视为玩物。这个事实令日织感到愤怒,不津对这件事不以为意的态度更是令她痛恨不已,而且不津还以为她也做了那种令人不齿的行为。
日织知道不津的母亲和女儿都是游子,因此更加反感。
「你连自己的母亲和女儿都要污蔑吗?你真能毫不在意地接受这种事吗?」
「是啊。事实就是事实,我也没办法。」
日织非常惊愕。不津的态度与其说是干脆,更像是不顾情面。
这冷漠的态度想必是出自他对游子的厌恶。虽然他的母亲和女儿都是游子,但他对游子深恶痛绝。他嘴上说着要宽容对待游子,事实上他非常歧视她们,想要隔离她们。游子在他的眼中极为可憎,他宁愿把她们视为另一种生物。
「请您放手,日织殿下。」
「对客人动粗也太失礼了吧。虽然您是皇子殿下,这样实在有失身份。」
双胞胎妻子在不津背后轮流尖声说道。遗传了父亲穗足好胜性格的两张相同面孔嚷嚷着。
「不津也出言冒犯了我们邀请来的客人,我们是半斤八两。」
「哪里半斤八两了?那个可是游子呢。」
那紧张兮兮的削瘦女人说道,双胞胎纷纷附和「就是说嘛」、「那是游子耶」。
「你们和游子一样是女人,难道你们不明白不津说的话有多龌龊吗?」
双胞胎立刻尖声谴责。
「这话更失礼了!」
「我们和那种人才不一样。虽然我们两人不是皇尊一族,但至少不是游子。更何况这一位……」
双胞胎的其中一人望向削瘦女人。
「加治媛出身于皇尊一族,也听得见龙语,您却把她和游子相提并论,到底是谁比较失礼呢?我们说的有错吗?」
「你们三人的其中一人应该是与理卖的母亲吧!难道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看不起吗?」
「不是看不起。与理卖是我的女儿,我当然爱她,遗憾的是她生来就和我们不一样。只是如此罢了。」
削瘦女人———加治媛———面色不改地回答。
(这女人就是与理卖的母亲?)
她虽容貌清秀,却因过瘦而显得刻薄。
「爱她?如果你爱她,怎么会把想念父母、哭叫不停的她送到祈社?」
「我虽然爱她,但我还是得照规矩处置,这样也是为了她好。有什么不对吗?」
「看到女儿哭着要母亲,还狠心把她送走,这样是对的吗?」
「这都是为了与理卖着想。」
日织惊愕到不知该怎么生气了。这女人没有一丝丝的纠结或罪恶感,她深信依照常理处置才是为了女儿好,还言之凿凿地自认有理。
不津和他的妻子们难道都没有半点想像力吗?同样是人,同样是女人,难道他们不会想想看,若自己是游子会是如何?他们想像不出来吗?连自己的孩子有多痛苦都无法想像吗?
日织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连自己的孩子都能无情地视作「其他东西」,她也不想要理解。如果这是世界必要的规矩,这种世界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还不如让央大地沉入海底。
心中的愤怒渐渐转变成厌恶和绝望。
日织一把推开不津。
「给我出去。」
「日织,我没有生气,我也不是来找你吵架的。我的妻子都还没跟悠花打招呼呢。」
不津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洒脱地说,但日织依然瞪着他。
「悠花是我的妻子,我不准你们靠近她。快滚。」
「真是个蛮横的丈夫,都不问问妻子的意见。」
不津故意摆出怜悯的表情朝着悠花微笑。悠花冷冷地看着他,接着拿起手边的纸笔写字,拿起来给他看。
『不值得交谈。请回吧。』
不津和他的妻子们都面露疑惑。悠花写的「不值得」是指谁?可能是指她自己,也可能是指不津和妻子们。如果是指她自己,就是自谦的意思,若是指不津他们,那就是严重的侮辱了。
不津应该不会傻傻地问她「你指的是谁?」吧,如果她指的是他们,问这种问题会让他显得更愚蠢,也会自己招致更大的耻辱。
「好吧。但我还会再来的。反正我也多少得到了一些收获。」
看来不津还没蠢到在妻子们面前确认美丽的皇女是否羞辱了自己。他带着妻子走出屋外,空露走到四人的前方,像是要送他们离开。
「日织。」
悠花在后面担心地低声叫道。
「龙之原若能让那种人心安理得地活着,不如毁灭算了。如果地大神和龙都认同这种事,那也没有保护的必要了。」
日织恨恨地说道。声音颤抖。她很不甘心,很受挫,很悲哀,厌恶和愤怒在心中不停地席卷。
(真不甘心!)
一出生就得背负、连自己都无能为力的命运令她很不甘心。不只是自己,连宇预、居鹿、与理卖,还有其他游子的命运,都令她非常不甘心。
有只手从后面按住日织的肩膀。那是悠花的手。他靠近她的背后,轻声说着:
「别哭。」
「我没哭。」
日织没有说谎。虽然她表情僵硬,被殡雨淋湿的庭院也变得模糊不清,但泪水没有流下来。她强忍着泪水,但她没有哭。她连悔恨的泪水都不愿接受。
「那你就去问吧。去问地大神和龙,这样真的好吗?」
「要怎么问?」
日织语气僵硬地问道,悠花回答的声音既柔和又平静。
「找到龙鳞,进入龙道,当上皇尊。如果你能做到,就代表神认同你的想法,神认为这种世道是错的,应该有所改变,允许你去打造你期望的世界。」
「如果我一进龙道就像祸皇子一样被烧死呢?」
「那就表示神想要的是能让唾弃我们的那种人心安理得生活的世界。若是这样,那就痛骂着地大神和龙,诅咒着这世界而死吧。」
听到悠花如此干脆地说出死字,日织忍不住笑了。
「你是要我赌上性命吗?」
「既然你想当皇尊,应该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吧?」
「没错。」
日织毫不迟疑地回答。因为她从七岁时就发誓要向神挑战了。
三
悠花躺在隔帘遮住的床上,盯着黑暗。
居鹿和杣屋也睡在主屋,但他听不见她们的声息,因为她们的床铺离悠花的床铺很远。这是为了避免居鹿不小心看到悠花。杣屋向来是个行事周全的人,很值得信赖。
身子一翻,他更清楚地闻到床铺的香气。
(居鹿为什么那么怕不津?)
话说回来,不津会认得居鹿也很奇怪。
游子都要送到祈社,与常人隔绝。不津的女儿也一样,是以不津当然会去祈社,但护领众不可能让游子出现在外人面前。
悠花会认识居鹿等人只是巧合,而且悠花当时住在祈社最内部的宫殿,才有机会见到她们。
不津离开以后,杣屋把居鹿带回来了,但日织问居鹿是否认识不津,她却没有回答,只是含糊地摇头。日织没有继续追问,对悠花说「你来照顾她吧」,就回东殿了。
由于派了鸟儿送信,祈社在日落前送来了一些书卷。居鹿看得很专心。悠花写了一句「不用太勉强自己」给她看,她只是微笑着回答「没关系」。
但居鹿看起来确实受到了打击,她一直闷闷不乐,直到熄灯时都是如此。
(在祈社有护领众和采女盯着,居鹿应该没机会见到不津。这么说来,她是在进祈社前就见过他了吗?)
居鹿今年十四岁,听说她是十二岁时住进祈社的。
有很多孩子一被发现是游子,都还没懂事就被送到祈社,但居鹿的父母把她留到十二岁。难道他们期待她会突然听得见龙语吗?或者只是舍不得把自己的孩子送走?还是说,他们本想隐瞒女儿的游子身份,最后还是藏不住?
无论理由是哪一种,悠花都不打算直接去问居鹿。居鹿想必也不愿意提起。
居鹿非常聪明。悠花只有寄居在祈社的短暂期间和她相处过,就已经对她的机敏大感惊讶了。
她能背诵历代皇尊发布过的法令,就连发布的年份都记得分毫不差。
居鹿对于悠花只能寄居祈社的事十分愤慨,她有一次抱怨说,悠花身为皇尊的女儿却只能寄居在祈社,真是太不合理了,还说出了某位子女众多的皇尊发布的法令以示证明。
有些法令会因为字词笼统而引发争议,居鹿引用的法令也有很多含糊的部分,但她却能说明每个字汇的意义和关联,解释得清清楚楚。
居鹿声称,依照那条法令,悠花应该要获赐一座宫殿,过着符合身份的生活。这番话令悠花听得惊讶不已。
所谓的天赋异禀,想必就是指居鹿这样的人。
(她一定能帮助日织。)
如果日织当上皇尊,悠花或许就不用被迫活得如此屈辱了。
听见龙语对悠花来说是正常不过的事,他从懂事开始就被当成女孩子,也不觉得有问题。
随着年岁渐长,他开始感到不对劲。
他的体型越像男人,身上的背子、缬裙、披巾就越沉重地束缚着他,他想尽情伸展四肢,想骑马到处跑,却只能关在阴暗的屋内以免被人看见,他对此般生活越来越不满。就算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知道非得如此不可,也只会更怨恨。他怨恨命运,也怨恨自己的身体。
原本觉得正常的东西随着成长逐渐变得格格不入,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还不断增强,越来越难以忍受。
压垮他的最后一击是日织的到来。当日织说要娶他为妻时,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只好答应,但是受到这种奇耻大辱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被逼着扮成女人已经够委屈了,如今竟然还要嫁人。
他什么都不想管了。住进龙棱后,他开始穿着从祈社带来的护领众衣装跑出去闲逛。
悠花的命运或许就是因此而改变的。
因为他发现了日织的秘密,他第一次遇到「同类」。
(她哭了呢。)
悠花想起日织微微颤抖的背影。他从不觉得日织纤细却不柔弱的身躯像女人,但那颤抖的背影确实是个女人。
(我想让日织当上皇尊。)
他由衷地这样想。为了自己的命运,也为了日织。
日织一直活在痛苦中。她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死去的姊姊,她活着就像是在自我惩罚。因为她羞愧于独自苟活下来,因而想当上皇尊,废除杀害游子的法令。
她是他的同类,是他第一次遇到的同类。日织和悠花一样……不,她比悠花更恨这个世界,更恨自己,渴望能改变这一切。
门扉嘎嘎作响,湿冷的风吹进来。隔帘摇晃不定,绢布在地上磨出沙沙的声响。
(是杣屋?还是居鹿?)
悠花发现好像有人出去,起身一看,小小的火光在门边摇曳。有个人拿着灯进来了。火光笔直朝这里靠近,隔帘被人一把掀开。
不津持灯站在隔帘外面。
「晚安,悠花。」
他虽是偷偷溜进来的,语气却沉着得近乎理直气壮。悠花反而还比较惊慌,他急忙拉起盖在腿上的衣服,遮住脖子。
悠花望向四周,屏息倾听,杣屋和居鹿似乎还在睡。如果能把杣屋叫起来就好了,但他又不能出声。
(这男人到底想干什么?真搞不懂。)
不津之前突然摸他,现在又闯进他的宫殿,确实是冒昧又蛮横,但悠花知道这绝不是临时起意的冲动行为,不禁有些害怕。这男人表面装出一副笑脸迎人的亲切模样,却是个令人畏惧的角色。如今在黑暗中相见,悠花对他的恐惧又加深一层,他的身影在黑暗中似乎也很鲜明,强大得令人无法对抗。悠花下意识地绷紧神经。
「我有话想跟你说。为了不让日织听到,我才会在半夜偷偷跑来,真是不好意思。」
不津把灯放在地上,盘腿坐在床边,露出豪迈的笑容。他的举手投足充满了男子气概,而且自信十足。
悠花满心戒备地看着他,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腿,说道:
「好了,我不想拐弯抹角,所以就直说了,我要拜托你一件事。我希望你帮我劝劝日织,叫他放弃皇位,退出选拔,离开龙棱。」
这个意想不到的要求令悠花呆住了,他吃惊地眨眨眼。
「如果日织找不到龙鳞就没有胜算了,他之前找了那么久,连线索都没找到,要找出龙鳞就更不可能了,如此看来,能坐上皇位的一定是我。没有人期待日织当上皇尊,我才是众望所归的人,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无谓地浪费时间和精力,是以想请你帮忙说服日织。」
(这男人到底在说什么……)
悠花把手伸到床边,拿起纸笔。
『您若相信日织殿下找不到龙鳞,也有信心会被选为皇尊,静待十天又何妨?为何要我说服日织殿下?』
悠花展示出纸上的字,不津苦笑着说:
「没必要拖那么久吧?」
听到他的回答,悠花发现自己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您怕日织殿下吗?』
看到那行字,不津的笑容就消失了。悠花盯着他看,心想「被我说中了」。
不津可能真的相信没人找得到龙鳞,所以他铁定会被选为皇尊。不过他就算相信,心底还是有一丝担忧,他怕日织说不定真能找到龙鳞,就算找不到,他也不敢保证族人绝对不会推举日织。
从外人的角度来看,日织是个难以摸透的人,不津很担心日织在关键时刻会做出他意想不到的行动。
不津大概觉得日织深不可测,想要更保险地除去隐忧。
「只是希望省点麻烦。反正你也知道日织处于劣势,你就帮我劝劝他吧。」
『恕难从命。我希望日织殿下登上皇位。』
看到这行字,不津顿时表现出类似愤怒的焦躁。
「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你或许就愿意去说服日织了。我知道日织的秘密,如果不想被我公诸于世,就离开龙棱。」
日织确实说过不津可能发现了她的秘密,但他没有揭穿日织,反而向她暗示自己已经知道,劝她放弃皇位,这表示他并没有证据。
(日织没有被他唬住,所以他才会找上我?可见不津一定还没找到日织秘密的证据。)
话虽如此,不津语带威胁地说出「我知道唷」,还是令悠花有些不安。
悠花藏起担忧,写下「日织殿下没有秘密」,再次展示给对方看。
不津盯着那张纸,却没有说话,只是稍微歪了嘴角。悠花以为他看不清楚,就探出上身,让纸张更靠近不津。
此时不津猛然抓住悠花的手腕,吓得他放开了纸。
「悠花,你以为我没注意到你的事吗?」
悠花猛然一颤,全身冰凉。
(难道不津口中的秘密指的不是日织的女儿身,而是我祸皇子的身份?)
把祸皇子当成妻子留在身边,这算是秘密吗?
日织最大的秘密是她的女性身份,所以她一听到秘密自然就会想成那里去。或许他们都误会了。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吗?
不过悠花还是摇头装作不明白。一旦承认就完了。他下定决心,只要没被脱光衣服……不,就算被脱光衣服,他也要坚持自己是女人。
「你是游子,对吧?」
(什么?)
悠花睁大眼睛看着不津。
(他在说什么?我是游子?)
不津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摸了悠花的脚。先握紧他的小腿,然后往上移,像是在检查形状。不津的动作没有半点色情的味道,这样更令悠花害怕。
「你应该站得起来吧。」
不津一边摸着悠花的脚,一边喃喃说道。看到悠花摇头,他握得更用力了。
「一出生就不能走路的人不会有这么结实的脚。如果从来没走过路,双脚一定会萎缩得像木棍一样细。这是能走路的人才会有的脚。」
恐惧如冰柱贯穿了悠花全身。昨天不津突然摸他的脚,一定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我不能走路说话。)
不津的语气虽然平淡,却隐含着不留情面的强硬。
「既然你不能走路的事是假的,不能说话的事也很可疑。我就当作你可以走路说话吧。前皇尊为什么要把你藏起来?一定是因为你有某些不能见人的理由。根据我的经验,会被藏起来的女人几乎都是游子。」
不津的手加重了力道。
「日织向来偏爱游子,他很关心游子,也喜欢把她们留在身边,他大概是太仰慕死去的姊姊宇预皇女,才会染上这种怪癖。但是他这种行径等于蔑视皇尊的法令,大臣和族人知道了会作何感想?你真的以为他适合当皇尊吗?」
悠花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不津。
(他说知道日织的秘密……也不是指我祸皇子的身份?)
不津没有看穿日织和悠花最重要的秘密,而是另有怀疑的事。而且他的推论也太异想天开了,悠花不禁疑惑。
(这男人以为我是游子。这就是他说的日织的秘密?)
悠花顿时感到放心,但他不明白不津为什么会有这种误会。
为什么不津以为悠花是游子,还认定日织偏爱游子、喜欢把游子留在身边?
(是因为他在白天看到了居鹿吗?光是这样也不能断定吧。)
不津掌握了日织和悠花没有发现的某些关键,这让悠花越来越不安。他们也还没搞清楚不津为什么会认识居鹿。
「日织漠视自己的父皇———前前任皇尊所发布的法令,足以证明他毫不尊重皇尊的地位,这种人根本不配当皇尊。十天后若是还没找到龙鳞,我就要揭发这件事,叫大臣和大只评理,这么一来日织绝对赢不过我。不过我要再重申一次,我不打算谴责日织,虽然他偏爱游子,但他愿意娶你为妻,好好爱护你,已经比我父亲好太多了,所以我实在不愿揭发这件事,我只希望他能离开龙棱。」
悠花有太多事情不明白,但他知道日织不能离开龙棱,因为她一心希望当上皇尊,甚至可以说她是为此而活的。
悠花正面盯着不津,摇头表示拒绝。
「你真是固执。如果拒绝的话,连你的秘密都会被揭穿喔。」
不津抓紧悠花的手腕,但悠花还是摇头,表示不理解他说的话。
「如果日织偏爱游子的事被揭发,他一定赢不了我,只能乖乖离开龙棱。我不想让日织颜面扫地,才来拜托你说服他。」
悠花摇头。
「你不答应吗?」
悠花毫不犹豫地点头。两人相视良久,不津的表情突然一变。
「那我就先揭穿你的真面目,这样日织才会认真考虑。」
不津放开悠花的手脚,双手揪住他的衣襟。
「站起来,悠花,我要让大殿里的淡海叔祖父看看你走路的样子。」
不津抓着悠花的衣襟用力往上提,悠花的身体顿时腾空。他用双手猛然一推,甩开不津的手,但自己也被反作用力摔下床。悠花的背撞在地上,痛得差点发出呻吟,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勉强忍住。
不津绕到床的另一边,朝悠花逼近。如果不津又抓住悠花的衣襟逼他站起来,衣服恐怕会被扯开,这么一来不津就会发现悠花另一个比能走路能说话更重大的秘密———男人的身份。为了不让不津靠近,悠花一脚踢翻隔帘。
杣屋被这声音惊醒了,她惊恐地大喊「悠花殿下!」。有个脚步声朝这里跑来,昏暗的灯光中出现了杣屋的身影。
「不津大人!您这是在做什么!」
杣屋哀号似地喊道,整个人朝不津扑过去,抓住他的衣服。
「让开。」
「请您住手!求求您!」
「给我让开!」
不津一拳挥向杣屋的侧头部,杣屋当场倒地。
(杣屋!)
悠花惊得浑身冰凉,更让他担忧的是在黑暗的角落躲在柱子后面发抖的居鹿。如果不津发现了居鹿,他会怎么做?不津想逼悠花走路,他说不定会抓住居鹿,殴打她,让悠花不得不起身阻止。
悠花坐起身,拼命地向居鹿使眼色,暗示她「快逃」、「去叫人来」。居鹿因为恐惧和黑暗而动弹不得,但她似乎收到了悠花努力传达的讯息,慢慢地后退,消失在黑暗中。
(很好,居鹿。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她一定会叫人来的。)
不津推开倒下的隔帘,跨开双脚站在悠花上方,冷眼俯瞰着他。一看到他的眼神,悠花就全身僵硬。
「仔细想想,女人……游子……真是可悲的生物。」
不津的眼中只有冰冷。他弯下身子,平静地说:
「像你这样的异类,和常人共同生活只会遭到屈辱,让自己变得肮脏。」
这一瞬间,不津的眼中冒出了类似憎恨的某种情绪,像是压抑已久的某种想法终于按捺不住,爆发出来。
「异类不该留在我们身边,应该和我们隔离,待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才对!破坏秩序的人就是扰乱龙之原!」
这羞辱的言词令悠花心头火起。
(破坏秩序的明明就是憎恨异类的人纵容自己的愤恨而生事作乱!竟然还把责任推到我们身上!)
悠花一巴掌挥向不津,却轻易地被他挡开,接着不津用同一只手粗鲁地抓住悠花的下巴。
「给我说话!」
悠花脸孔扭曲,但依然瞪着不津。他死命咬紧牙关,心想就算自己的下巴被捏碎也不能吭声。
「站起来。给我站起来说话,说你是游子。这样日织就会发现自己行为不当,恢复正常。」
不津露出爽朗的笑容。
「我要把你拖去大殿。」
(我有办法继续保住男儿身的秘密,直到救兵赶来吗?)
为了挣脱,悠花在地上摸索可用的东西,结果摸到一只笔。他孤注一掷地挥手把笔推出去,笔滑过地板,撞上油灯。油灯碟翻倒,灯心落在地上熄灭了。没了光线,不津就无法随意行动,悠花的秘密也不会被看见了。
黑暗再度降临。
湿润的强风吹进来。
不津放开悠花的下巴,轻轻地啧了一声。悠花正觉得松了一口气,黑暗中有只手抓住他的肩膀,接着又揪住他的衣襟。
「别想躲在黑暗里,我要把你拖到明亮之处。」
不津想抱起悠花,悠花死命搔抓他的手。还好现在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因为他不确定自己的衣服到底乱成了什么德行。
(若是以这副模样被他拖到灯光下,那就真的完了!)
□ □ □
一想起不津闯进榆宫的事,日织就气到睡不着。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点睡意都没有。
不津以搜查杀害山筱的凶手为由,但一看就知道他另有目的。他多半是要找出日织秘密的证据,但他为什么把妻子也带来了?而且她们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悠花身上。
(他们是来调查什么?今天那场闹剧又让不津得到了什么?)
不津临走时说了「反正我也多少得到了一些收获」。他从这场胡搅蛮缠和日织这方的抗拒之中究竟得到了什么?
只剩十天。不津应该很清楚,若能阻挠日织找寻龙鳞,他当上皇尊的可能性就会大大提高。不津既然说有「收获」,一定是找到了能妨碍日织的事物。
但他闯进来的短暂期间内,应该没有发生什么事能让他确定日织是女人吧?
不津发现的新情报只有他们邀来了居鹿。
这算得上「收获」吗?
(没有法令禁止邀请游子到龙棱,可见重点不是我邀请了居鹿,而是我邀请居鹿这件事让他察觉到了什么。而且这件事对他有利。)
今晚的殡雨声仍然持续增强。屋顶上哗啦啦的声响令盯着黑暗的日织心思更加澄明。
—你对游子还真是乐此不疲啊。
日织想起了不津说过的话。这让她觉得很奇怪。
(乐此不疲?)
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接着日织又想起不津在更久以前说过的话。
—因为生出了游子的人家都会想尽办法不让女儿被别人看到。
脑海里闪过一道光。
(难不成……!)
日织因震惊而屏息。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她坐了起来,全身都在颤抖,她不禁抱住自己的身子。
—在你父皇发布驱逐令之前,游子还是有些好用途的,我父亲可是很享受呢。
不津还说过这句话。
(照这样看来,杀死山筱叔父的凶手是……)
不可能吧。日织想要否定自己做出的结论,但她的理性却小声说着「多半没错」。
(怎么会……怎么可能……)
无意识捂住嘴巴的手指轻轻颤抖。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不过,这么她就明白不津今天为何要带妻子们一起来了。他的其中一位妻子是皇尊一族的旁系亲属、听得见龙语的女人。如果她在场的时候听到了龙的声音,她只要细细观察悠花的反应,就能看出悠花是不是游子。
所以不津才会带她一起来见悠花。
(不津以为悠花是游子,所以才专程跑来确认。他之所以误会悠花是游子,是因为……)
此时突然有人疯狂地敲门。日织在黑暗中惊讶地看过去。
「日织殿下!日织殿下!快去救悠花殿下啊!」
是居鹿的声音。日织才刚下床,就意识到待在门边的空露打开了门。雨声突然变大,风夹带着湿气吹进来。日织按着狂舞的隔帘,摸索着走到门边。
「请您立刻去北殿!快一点!」
居鹿不断发出哀号般的叫声。
空露似乎点亮了油灯。日织急忙走到稍微变亮的门边。居鹿瘫在门前,但仍抓着空露的衣袖,拼命地叫道:
「不津大人跑进悠花殿下的房间!还对她动粗……!」
居鹿的声音颤抖着。日织一下子就明白了现在的状况。
(不津!)
她心中的怒气瞬间沸腾。
「空露,居鹿就拜托你了!」
「日织,您想做什么?」
「悠花是我的妻子!」
日织打开主屋角落的柜子,抓起放在衣物上的刀。
刀柄和刀鞘皆是白木打造。她拉开刀鞘,刀刃毕露。刀尖有些弧度,刀身约为日织手肘到指尖的长度,在黑暗中隐约发出银光。
她的手掌一接触到白木刀柄的触感,立刻冲出廊台,跑向北殿。
廊台被横扫的雨水打湿了。日织的赤脚感受到木板的湿濡,才跑一下子内衫的下摆就变得又冷又重。
(悠花!我能赶上吗!)
不津是来揭穿悠花的秘密。虽然这是误会,但不津这么一闹,恐怕会挖出他自己都没想到的秘密。
如果悠花的秘密曝光,日织的事迟早也会曝光,那一切都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