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照在睫毛上的光线好刺眼,日织皱着眉头、睁开眼睛。
脑袋昏沉沉的,像是处在五里雾中。
日织知道自己睡在床上,却连「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发生什么事了」之类的疑问都无暇思考,脑袋能意识到的只有刺眼的光线。
隔帘外面的窗户似乎开着,明亮的阳光透入隔帘,微风也吹进屋内,轻抚着绢布。
(为什么这么明亮?殡雨不是还在下吗?)
治理龙之原的皇尊驾崩之后,就会降下殡雨,直到新皇尊即位才会停。若是殡雨停了,就表示新的皇尊已经即位。
皇尊即位。
一想到这里,日织的脑海立刻浮现一幕幕的画面。
激烈的殡雨,迁转透黑箱,滂然落下的瀑布,钢刀的寒光,雷声。
月白的微笑。
如同浊流不断涌出的记忆几乎压垮了她的心。
「……月白……」
日织用双手捂住脸。
(……竟然……竟然……!)
月白死了。
一想起这件事,喉中就涌起一股不明所以的巨大东西,令她喘不过气。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如同一根木桩插在她的心上。
不津王犯下八虐大罪,月白投水身亡,日织在几近崩溃时听到悠花的恳求,因为相信月白希望她当上皇尊,她才硬撑着进入龙道。
后来日织平安无事地结束了入道仪式。她还记得跌出地睡户之后听到悠花说「你即位了」,但她还来不及确认是真是假,就昏过去了。
如果日织意识清醒,就能轻易判断出她正躺在自己在龙棱被分配到的住所,榆宫的东殿。
附近没有人声,只能听见院中的苦楝树发出的沙沙声。
我真的即位了吗?日织举起捂着脸的双手,望着沐浴在阳光中的手掌。手指完好无缺,没有烧焦碎裂。刚被推出黑暗时,她还以为自己全身上下都烧焦了。
她想不起来自己在入道后发生了什么事,连入道的那段时间都从记忆中消失了。
但是她如今沐浴在阳光底下,殡雨已经停了,她应该顺利结束入道了。也就是说,日织毫无疑问成了皇尊。
看着自己的手指时,她不自觉地流下眼泪。
「月白……姊姊……」
见她得到了期盼已久的皇位,她们两人一定很开心吧?日织想到这点就觉得很自豪,同时又为她们两人已不在世上而感到无比空虚。
「喔,你醒啦。」
悠花端着一碗像是汤药的东西走进隔帘。
悠花虽是男性,却是能听见龙语的祸皇子,所以从小就被当成皇女养大,后来嫁给了日织。如今月白死了,他就是日织唯一的妻子了。
为了隐瞒男性身份,悠花平时都打扮成女性的模样,假装不能走路也不能说话。那美丽的外表令人无从起疑,完美地瞒过了所有人,但此时的他把长发扎成一束,穿着护领众的黑衣黑裤,打扮成男人的模样。
日织坐了起来,悠花递出碗,问道:「你能喝东西吧?」
「我睡了多久?我入道花了多久时间?」
「你昨天早上进入龙道,过了四刻左右走出地睡户,出来之后就昏睡了一整天,大家都很担心。淡海皇子和真尾说,经常有皇尊在入道之后昏迷了许久。在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入道期间的记忆从我的脑袋里消失了,这整段时间彷佛被偷走了。」
「不记得吗……原来如此,历代皇尊都没提过入道的情况,或许也是跟你一样不记得了。也罢,总之你平安回来就好。好了,快喝吧。」
日织接过碗,看着悠花秀丽的脸庞,就想起了他对她说过的那句「救我」。因为有他的鼓励,日织才有力气起身走进龙道。
如果当时悠花不在她身边,她站得起来吗?
多半不行吧。是因为有悠花在,她才做得到。
她想对悠花道谢,但是一看到他美丽的脸庞就觉得很害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迟迟说不出口。
悠花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他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后一脸不悦地问道:
「干么?」
「呃,没什么。」
日织转开目光,喝起汤药。
悠花轻轻吁了一口气,像是感到安心。他什么都没说,或许是顾虑到日织的心情吧。如果要谈入道的事,就免不了提到月白,悠花应该知道此时的日织还没办法冷静地讨论她的事。
沉默片刻之后,悠花说道:
「居鹿也很担心你呢。」
「她现在在哪里?」
「杣屋送她回祈社了。毕竟龙棱和你还要好一阵子才能平静下来,祈社那边也要求尽快送她回去。他们说殡雨已经停了,反封洲这个月就会派人来接居鹿。居鹿出发之前还得做些准备。」
「这个月?为什么这么快?」
「那件事原本就是因为皇尊驾崩后需要服丧,才耽搁下来的。既然新皇尊即位了,当然要依照法令继续进行。」
「我不会让居鹿被送去别国的。只要立刻废除法令……」
日织说到一半突然感到不安,抬头看着悠花。
「我真的即位了吗?」
日织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她想再确认一次。
悠花平淡地说:
「族里的女人都听到龙说的那句『即位』,而且殡雨停了,你也平安地走出地睡户了,所以你确实即位了。别说那些了,还是先喝药吧。你的声音听起来好虚弱。」
碗里装的是药草煎煮的汤药,入口微甘,但后味很苦涩。但日织非常口渴,还是一口气喝完了。她看着空碗,喃喃地说:
「这样啊……我……」
如同汤药渗入五脏六腑,真实感也渐渐渗入了她的脑袋。
(我即位了。)
她得到了期盼已久的东西。
日织曾经想像过,自己得到皇位的时候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如今真的实现了心愿,她却只是感慨地想着「这样啊」。
这就像是一直远远看着渴望的宝物,别人说「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把宝物交到她手上,她却觉得拿起来轻飘飘的,感觉不到一点重量。
「恭喜你即位了。不过……」
日织从这片刻的停顿察觉到不对劲,抬起头来,悠花收走汤碗,一边说:
「你即位的过程太不寻常,让大臣们有些疑虑。现在太政大臣淡海皇子、大只真尾、左大臣阿知穗足、右大臣造多麻吕都聚集在大殿,连不津王都被叫去了。对了,还有空露。」
「为什么空露也被叫去了?」
「因为你还在昏迷,他是代替你去的。虽然你已经即位,大臣们还是打算商量看看是否该接受这个结果。」
空露从小到大都以保护者的身份侍奉日织,他就像是日织的哥哥,也是陪着她图谋皇位的共犯。在日织身边侍奉的人只有空露,大臣们找他代替昏迷的日织也很合理。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商量这件事?
「我不是已经即位了吗?还有什么问题是需要商量的?无论我即位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已经即位了啊。」
「你说得没错,但不是每个人都为新皇尊即位而欢天喜地。」
「我也不需要他们欢天喜地。」
为了对抗害死姊姊的命运,日织从七岁就决定要自己统治龙之原。这个心愿和她深爱的妻子月白最后的心愿是一样的,和悠花的恳求也是一样的。这不只是日织一个人的想法,其他人也希望她当上皇尊。
就算别人看不顺眼,就算别人批评她、贬低她,她也不会放弃的。
日织掀开盖在腿上的衣服站起来,但是脚步踉跄,险些跌倒,悠花急忙扶住她。
「日织,起身得这么急会站不稳的。」
悠花担心地说道,日织却轻轻推开他的手。
「我要立刻整装去大殿。」
「没问题吗?你才刚醒来呢。」
「我的脑袋已经清醒了。我要去。这事关系到我的即位,不能丢给空露一个人去处理。」
日织抬起头,望向门外的蔚蓝天空和耀眼阳光。好久没有看到蓝天和阳光了。
殡雨停止,阳光再现,是因为日织完成了入道仪式。
这代表地大神地龙承认了日织是皇尊。
(不论别人怎么看、怎么想,地大神都已经承认我了,所以我就是皇尊。)
日织冒着生命危险入道、询问神的心意,她现在仍好好地站在这里就是答案。
这表示神也不赞同龙之原那些不合理的事,准许她改变这一切。
这是她赌命得来的答案,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日织迈出了步伐。
有着白杉木柱和桧皮屋顶的大殿沐浴在阳光之中。
长期被殡雨洗刷的桧皮因饱含水分而变了色,但仍展示优美的曲线,乘载着悠然流动的白云。
正面阶梯两旁的桃树添了许多嫩叶,翠绿一片。大殿后方传来瀑布哗啦啦的水声。
听见吞没了月白的瀑布水声,日织就觉得胸口揪紧。不知怎地,她意识到自己心绪非常混乱。
日织带着悠花走在廊台上,一边告诫自己。
(我已经即位了,这是我熬过了几千个无所作为的日子、对许多游子见死不救,还失去了重要的人才得到的东西。我绝不能自乱阵脚,绝不能掉以轻心。)
她努力让自己别去在意水声,走到大殿的门前。
站在门内两旁的采女一看见日织,就高喊:
「皇尊驾到。」
悠花贴近日织的耳边说:
「去吧,日织。我在这里等着。」
「你不进去吗?」
「真尾在里面,他一眼就能看出我不是护领众,说不定还会去调查我的身份。」
他轻推着日织的背,彷佛在催促她「快去吧」。
独自进去让日织有些不安,大概是因为悠花与生俱来的强悍性格和隐瞒身份到底的坚决态度让人感到可靠吧。
一走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日织身上。
坐在左手边的太政大臣淡海皇子和大只真尾都挂着困惑的表情,两人默默向日织行了礼,但是都没有开口,似乎不知道该用何种态度面对她。
坐在右手边的右大臣造多麻吕说着「恭贺皇尊即位」,向日织行了叩首礼,接着抬起头来,一双细长的眼睛愉悦地眯起。
坐在他身边的左大臣阿知穗足则是用浓眉下的眼睛挑衅地瞪着日织。
空露站在门边,他看到日织已经醒了就露出安心的表情,但还是有些担忧。毕竟空露目睹了入道前的混乱和日织结束入道后的模样,当然会担心她没办法冷静地和大臣们应对。
自己真是让空露操了不少心。
日织默默地向空露点头,表示自己没问题。
接着是正中央。背对门口而坐的不津王慢慢地转过头来。
他昨天弄脏的衣服已经换成新衣,右肩到左胁却裹着一条宽幅的朱绢。朱绢是用来隔离染秽之人身上的秽气,他裹上朱绢是因为在大殿附近砍伤月白,犯了大不敬之罪。
玷污圣域是大不敬,这是龙之原订下的重罪——八虐——的其中一条。
朱绢虽是用来隔离秽气的,此时看来却像是罪人的标志。
才过了一天半,不津王的脸颊就凹陷不少,给人一种极为疲惫的印象。最大的理由可能是因为他犯下八虐之一而被舍人拘禁,虽然时间不长,但屈辱和愤怒还是悄悄地消耗了他的体力。
不津王一和日织对上视线就撇嘴一笑。他即使憔悴,仍是十分傲慢。
二
日织下巴微收,笔直前进,走到挂在大殿底端的五色布前。
她的身边有一张宝案,桌上放着盖上盖子、变成黑色的迁转透黑箱。大家似乎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个变了颜色的箱子。日织看见这情况,默默地想着「也难怪」。
日织依照前皇尊的要求把龙鳞收进迁转透黑箱,又顺利结束了入道,殡雨也确实停止了。她毫无疑问已经当上皇尊了。
但是……
正如悠花所说,她即位的过程太不寻常,大臣们不知道该不该接受这个结果。
就算状况再不寻常,如果没有其他竞争皇位的人选,大臣们就不得不接受日织即位的事实。然而现在还有和日织竞争、而且比日织更受众人期待的不津王,大臣们当然会不知所措。
「那个位置是您应该站的吗,日织皇子殿下?我们现在才要开始讨论这件事。」
阿知穗足说道,他声音低沉、语气强硬。
「左大臣说错了吧,不是皇子殿下,而是皇尊陛下。」
空露立刻出言纠正穗足,但穗足不悦地皱起眉头说:
「这种时候轮不到护领众插嘴。」
「可是我……」
「你是代替主人出席的,既然主人已经来了,你就不该再开口了。」
空露本来还想说什么,但大只真尾神情肃穆地制止了他。
真尾只有四十几岁,比历代的大只都年轻,但他个性稳重,和一旁白脸白胡子的太政大臣淡海皇子特有的威严相较之下毫不逊色。
空露在护领众之中位居「只从」,无法违抗地位最高的大只。他小声回答「是」后闭上嘴,望向日织。
日织为了让空露放心,再次向他轻轻点头。她默默地表示自己很冷静,接着把视线转向穗足。
「在我入道之后殡雨就停了,族里的女人也都听到龙说了『即位』。这样你还对我的即位有什么疑问吗,穗足?」
「您已经即位是毫无疑问的事,但您真的应该即位吗?」
「前皇尊订下规矩,找到龙鳞的人就能成为皇尊,而我确实做到了。难道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该坐上皇位吗?」
「我承认,您确实找到了龙鳞,但是您难道没有为了得到皇位而不惜用血玷污龙棱吗?」
「玷污龙棱?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月白小姐的所作所为。」
突然听到月白的名字,日织整个人都僵住了。
穗足正想抓她的破绽,她绝对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紧张和不安。日织轻轻闭上眼睛,深呼吸,接着又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问道:
「月白?月白怎么了?」
「我已经听说了,您的妻子月白小姐做了可怕的事。她竟然想要杀死不津大人。」
穗足像是在对故作镇定的日织施压,又继续说:
「月白小姐企图谋害不津大人,山筱殿下死在您居住的榆宫那件事搞不好也是月白小姐做的。要说龙棱出现了一个以上的杀人凶手也太离奇了。难道不是您命令自己的妻子杀死山筱殿下、陷害不津大人吗?就算您没有弄脏自己的手,唆使别人玷污龙棱一样是犯了八虐之中的大不敬之罪,这样的人有资格入道吗?」
「这只是你妄自揣测的。我已经说过了,我确确实实找到了龙鳞,也完成了入道,没有人可以反驳这件事实。」
「不!如果您在找到龙鳞之前就预谋要杀死山筱殿下、陷害不津大人,那您即使找到龙鳞,也不是正当地赢过他们两位。」
「什么意思?」
「您说自己找到了龙鳞,不过您若是在找到龙鳞之前先除掉竞争对手,那就只有您能找到龙鳞了。也就是说,您并没有赢过其他两人。前皇尊的遗言是要求三位人选比赛,您曲解了前皇尊规定的选拔方式。」
听了穗足的说词,日织虽不甘心,却也理解他的意思。
大臣们怀疑是日织命令月白除掉其他竞争皇位的对手。他们会这样想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日织不知情,但月白杀死了山筱是事实,她企图攻击不津也是事实。
因为月白攻击了不津,别人自然会猜测山筱或许也是月白杀的,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日织的阴谋。
「我没有杀山筱叔父,也没有陷害不津,更没有命令妻子去做这些事。全都是空穴来风。」
「那么月白小姐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举动?山筱殿下和不津大人若是死了,最大的获益者就是您。难道这不是您指使的吗?就算您没有亲自动手,如果是您命令月白小姐做的,那跟您自己做的也没有差别。」
「我已经说过不是了。我没有命令月白行凶。」
「既然您不承认,那您倒是说说看月白小姐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穗足拍着地板吼道。
(叫我说出月白行凶的理由?在这种场合?)
如果要说出月白做那些事的理由,就得揭露她拼了命都要隐瞒的事。这就像是在她死后还脱光她的衣服羞辱她。
日织怒不可遏,但还是在袖子里握紧拳头,死命忍住。现在发脾气就会正中对方下怀,说不定她还会因为克制不住怒火而说错话,让对方抓到自己的把柄。
造多麻吕看不惯穗足无礼的态度,直起身子准备反驳,淡海和真尾同时小声制止「冷静点」、「先等一下」。他们也想听听日织会怎么解释。
「我没有命令她。」
「就是因为您这么说,我才请您交代一下月白小姐这么做的理由。」
日织下定决心死都不说,用强硬的语气拒绝了。
「理由只有月白知道,只有月白能说。已死之人不会说话,我也不会擅自揣测只有月白能说的事。」
穗足继续向日织发出攻势。
「您可真会找借口。您回答不出来,想必是因为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吧,日织皇子殿下!」
「没这回事!我只是不想擅自揣测已死之人的心思,让她蒙受羞辱!」
大殿里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就在此时,一阵笑声打破了紧张的气氛。
这突如其来的开怀笑声令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众人纷纷转头望向发笑的人。
不津仰天大笑,像是觉得很滑稽。
「别说了,岳父大人,这样太难看了。」
听到不津这句话,穗足面露愕然,随即横眉竖目地说:
「你在说什么啊,不津大人。这可是关系到你和龙之原……」
「你就算再纠缠下去也无济于事,殡雨都停了。」
不津打断穗足的话,然后转头望向门外,一脸嘲讽地看着蓝天,之后又转回来盯着日织。
「日织已经入道,也已经即位,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从不津阴沉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并不支持日织,也不认同日织。此时不津想必满腹怨气,但是以他的理智和品行,实在看不下去穗足继续对已经入道和即位的日织嚷嚷着「我不同意」。
毕竟他是竞逐皇位的人,品格还是比较高洁的。
「我犯了大不敬之罪也是事实,但这并不是我自愿的,归论下来或许可以不被究责。但是不管怎么说,我都输给日织了。姑且不论是非对错,日织确实找到龙鳞,当上皇尊了。」
「是非对错才是重点啊。」
穗足插嘴道,日织强硬地反驳:
「你想说地大神认同的人是错的吗!你质疑地大神的判断吗!」
穗足被日织的气势所震慑,惊愕地后仰。
(我绝不会说出月白的事!也绝不会放弃已经到手的皇位!当上皇尊是月白对我最后的恳求,还能帮助我对抗害死姊姊的命运!)
这念头化为魄力,使日织全身发热。
「地大神已经承认了我,不是吗?」
日织瞪着穗足,接着把视线转向淡海和真尾。
「淡海叔祖父,真尾,你们也想质疑神认可的人吗?若要向神问清是非对错,那你们就该赌上自己的性命。」
为了探询神的心意,日织也是赌上性命入道的。
淡海白皙的脸孔抽搐似地微微颤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他还来不及开口,真尾就先行了叩首礼。
「祈社恭贺皇尊即位。」
真尾身为神职者,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质疑神的发言,因此只能承认日织。日织明知如此,却故意用神的名义压下对方的疑惑和不满,这种做法简直蛮横至极。
蛮横就蛮横吧。与其说出月白的私事,她宁可蛮横一点。
「淡海叔祖父怎么想?」
日织看似在发问,实际上是在逼淡海屈服。淡海一脸犹豫地看着俯伏于地的真尾,无奈地叹了口气,跟着拜倒。
「恭贺皇尊即位。」
造多麻吕也顺理成章地跟着再次行礼,穗足见状就握紧拳头,低声沉吟。
「我是皇尊。」
日织平静地宣告。
寂静无声。
门外吹进来的风轻抚着后方的五色布。
拳头颤抖的穗足和俯伏的真尾、淡海、多麻吕都没有动弹。不津看出日织已经控制了整个场面,站起身苦笑着说:
「就是这么回事,岳父大人,你还是向皇尊行叩首礼吧。不过……」
不津笔直望着日织,傲然说道:
「不过我不会向你叩首的。」
「你不承认我是皇尊吗?」
「不,我承认。日织,你确实是龙之原的皇尊,但我不是龙之原皇尊的臣子。我犯下了八虐之中的大不敬之罪,依照神代以来的惯例,我得被逐出龙之原。所幸我和附孝洲的国主是相交二十年的好友,他应该会收留我吧。」
「你说什么!」
穗足挺起身子,露出恳求般的眼神。
「不津大人,你在说什么啊!你为什么要离开龙之原!」
「因为我依然认为自己更适合当皇尊。」
不津的眼神如刀锋一样锐利。
「适合当皇尊的人何必当别人的臣子。」
不津大可和穗足一起质疑日织即位的资格。只要他愿意,甚至可以揭发月白的秘密、往事和罪行,指责日织谋划了这一切,让大臣们更不信任日织。
他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他依然相信自己适合当皇尊。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不愿意死缠烂打地质疑地大神认可的人,或是冷酷地批判已死之人。
虽然他承认日织是皇尊,主动声明要离开龙之原,但他还没有放弃皇尊的宝座。
不津只是暂时承认了日织的皇尊资格。
「让我看看你治理的龙之原吧。我很想知道,不懂秩序的你会让龙之原变成什么样子。」
「那你就一边垂涎一边羡慕地看着吧。」
听到日织嘲讽的回答,不津面露怒容。日织指着门外说:
「想走就走吧,我准许你离开龙之原。你本来就是犯了八虐之一的罪人。虽然你说归论下来或许可以不被究责,但我……不会原谅你的。」
由于压抑怒气,日织说到后来声音变得很低沉。
「我绝不原谅。是你用血玷污了大殿,是你造成了这一切。只要我还坐在皇位上,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即使把你逐出龙之原也是理所应当,你想自己先离开也好,省了我的麻烦。走吧。」
日织无法原谅不津明知月白的秘密和往事和她犯下的罪行,却利用这些事来威胁她。追根究柢,月白等于是被不津害死的。
如果不津没有把月白扯进来,或许她现在还待在日织身边,露出可爱的酒涡笑着。
日织咬紧牙关,强忍着涌上喉咙的悲伤。
(月白,我不会原谅不津的,绝对不会!)
两人面无表情地瞪着彼此,但不津转开了目光,转过裹着朱绢的身体大步走了出去。
「不津大人!」
穗足站了起来,正想追出去叫住不津,但日织严厉地说:
「穗足,你是谁的臣子!」
穗足回过头来,皱着浓眉,瘪着胡须密布的嘴巴。日织还以为他会生气地大吼「你这嚣张的臭小子」,但他毕竟是担任左大臣的人。
穗足脸颊抽搐,遗憾地回头看着那条朱绢的尾端飘出门外,死心地把脸转回来,重重地坐下。
他不悦地抿紧嘴巴,看都不看日织,叩头说道:
「恭贺皇尊即位。」
语气苦涩至极。
日织竖起耳朵听着不津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听不见声音,不津的气息还是浓厚地残留在大殿。
为了挥开不津的阴影,日织说道:
「我得到了地大神的认可,诸位没有异议吧?」
低着头的大臣们同时把额头贴在地上。
现场一片沉默。柱子散发出来的湿气和白杉香气充满了大殿。
三
「事情真是没完没了。」
听到日织的抱怨,空露整理柜子,一边训斥道:
「这点小事有什么好抱怨的,只不过是搬家罢了。」
「不只搬家,这几天的变化太大了,简直让人喘不过气。」
空露望着手中的白鞘短刀,又悄悄把刀藏在黑衣的袖子里,收进柜子。他如此低调是因为顾虑到日织。
日织也没有幼稚到会说出自己发现了空露的举动,只是在心中默默地感谢他的体贴。
「没事的。我只是有点忙不过来。」
「我去拿热开水。」
空露出去之后,只剩他整理过的柜子孤零零地伫立在房间的角落。
日织这把收进柜子里的护身短刀因沾过月白的血而变钝。虽然血迹都擦掉了,但暗沉的痕迹仍未消失,变钝的刀锋也保持原样。
若要把刀磨利,就得送去八洲的某一国。不仅麻烦,日织还觉得磨掉缺口和暗沉就像是抹消月白活过的痕迹,所以不愿把刀送去处理。
她靠在凭几上,从敞开的格子窗望向长满绿叶的高大樱花树。叶子在风中晃动,枝叶间不时洒下耀眼阳光。
这里是皇尊在龙棱里的住所大樱宫的东殿。
此处的殿舍数量和配置都和日织从小居住的宫殿及先前分配到的榆宫差不多,但每座殿舍都是以前的两倍大,庭院则是一般尺寸的三倍大,让人觉得像是住在樱花林中。大樱宫非常安静,到了春天一定美不胜收,然而太过宽敞又显得有些寂寥。
殿舍很大,而且日织带来的行李很少,屋内更显得空荡荡的。
大臣们承认日织是皇尊的那一天,采女便来请日织带着妻子悠花皇女一起搬进皇尊居住的大樱宫了。
日织在龙棱之外有一座小小的宫殿,那里还留有一些生活用品。那些东西已经先运到龙棱了,今天她才带着悠花住进大樱宫。
月白的乳母大路还在榆宫,日织没有让她一起搬进大樱宫,而是让她回自己家。大路一直待在月白身边侍奉,或许她也参与了杀害山筱皇子的事,但日织觉得没必要处罚她。
一想到山筱的所作所为,日织就感到满心愤恨及厌恶,冷酷地认为他被杀死是应得的报应。而且就算不处罚大路,她也已经够痛苦了。
月白为了自己的秘密深受折磨,大路除了安慰她之外,什么都不能做。
她也阻止不了月白最后的决定。
大路离开龙棱之前,有气无力、神情恍惚地来向日织告辞。她低着头说「非常抱歉,我阻止不了月白小姐」。
在日织找到龙鳞的那天清晨,日织前脚一离开,月白就命大路准备出门,说她为了帮助日织,要去阻碍不津。大路猜到月白想杀死不津,哭着恳求「小姐,请您静待日织殿下的朝代到来」,月白却拒绝了,语气稚嫩却坚定。
「不行,我不想让我最爱的日织知道一切。我好怕,怕得不得了,我绝对不要。与其让那种事发生,我还宁愿犯下大罪。就算会被日织殿下惩罚,我也不想让日织殿下知道。」
大路非常疼爱月白,她很清楚月白最怕的是什么事,所以才不忍心阻止月白,这令她既难过又无力。看到大路饱受折磨的憔悴神情,就知道任何处罚都比不上这件事来得让她痛苦。
听到月白最后的决心,令日织回想起月白在滂沱的殡雨中血流不止的那一幕,喉咙顿时哽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最后她只对大路说了一句「多保重」。
今天早上,日织看着大路软弱无力、彷佛随时会消散的背影离去。
不久后,她收到一个消息。是淡海皇子派人传来的。
——不津王离开龙之原了。
从他们上次见面以来才过了三天。日织知道不津急着离开,以他的高傲性格,当然一刻都不想多待在日织坐上皇位统治的国家。
除了不津府邸的舍人之外,他的妻子加治媛也跟着一起离开了龙之原。他们经由祈峰东边的孝路前往龙之原南方的邻国——附孝洲。
不津的另外两位妻子——阿知穗足的双胞胎女儿都留在龙之原。她们投靠父亲穗足就能衣食无虞,因此不想放弃龙之原国民的身份,而且她们的丈夫如今跟死了没两样,只要她们愿意,还可以另嫁他人。
不津的妻子有三位,孩子也有三个。
双胞胎中的妹妹为不津生了能市王及高千王两个儿子,分别是二十岁和十九岁。如果不津当上皇尊,他们就是皇子了。
如今他们虽然当不上皇子,还是有可能继承穗足的职位成为左大臣。他们两人都跟着母亲搬进了外祖父穗足的府邸。为了将来能辅助外祖父或父亲,他们早就跟着穗足在左宫做事了,如今仍维持原状。只要日织不找他们麻烦,他们应该会继续在左宫任职。
此外还有一个孩子,是加治媛所生,在三个孩子之中是最年幼的,名叫与理卖。由于她是游子,依照法令被送去祈社了。
悠花很疼爱那个女孩,日织也非常关心她。
不津和加治媛已经不是龙之原的国民了,不需要再遵守放逐游子的法令。说不定与理卖已经被带出祈社,跟着父母越过国境了。
(不津就算去了远方,也一定会继续盯着我。)
不津认为自己更适合当皇尊,不愿屈就于日织之下。
如果日织哪天出了状况,不津一定会伺机而动。
日织已经是皇尊了,但她若想稳坐皇位,实现自己的心愿,还是得和过去一样,不能有丝毫的大意或疏忽。
话虽如此,日织有时仍会感到意志消沉,或许是失去月白的打击和寂寞太强烈了。月白成为日织的妻子只有短短两年,但她个性可爱又毫无心机,经常黏着日织、说她喜欢日织,她的纯真和温暖带给了日织不少慰借。
在这两年间,月白在她心中占据的地位超乎她的想像。
失去月白之后的巨大空虚感才让日织意识到这一点。
「喔?这里也太空旷了吧。」
没有行礼也没打招呼,站在门前出言调侃的是一位态度傲慢的高挑美女,声音听起来却是男的。那是悠花。只要他站起来,跟在后面的乳母杣屋就会显得很矮小。
「你这样随便跑出来真的好吗,我的爱妻?」
听到日织抱怨,悠花欢畅地笑了。
他头上的发髻插着曙草※造型的别致银钗,额头画着朱红色花钿,眼角和嘴唇抹着红晕,使他犹如白杉雕像般精雕细琢的美貌更增添几分冶艳。身着光泽亮丽的白绢披巾和缬裙。悠花喜欢淡青色的背子,他很适合冷色系的衣装。
注1:樱花的别名。
「无所谓啦。幸好你的怪癖早就众所皆知了,大樱宫能这么冷清都是托你的福,让本来不能走路的我也能到处乱跑了。」
日织的身边没有安排服侍的人,生活杂事都是自己打理,顶多只会叫空露帮忙。皇子的身边本应有乳母和侍女服侍,但日织为了保守秘密,从小到大都不让别人照料生活。
人人都知道日织这种奇怪的习惯,所以也不以为意,只说「日织殿下有些异于常人」。
搬进大樱宫的前一天,左宫宫内——负责皇尊日常起居事宜的官署——的长官宫内上为了准备日织的日常用品前来觐见,询问「大樱宫需要安排多少采女和舍人」,日织回答「一个人都不用」,他什么都没说就干脆地退下了。
悠花盘腿坐在日织身旁的蒲团上,手肘靠在腿上,撑着下巴。虽然动作很不优雅,但他美丽的脸庞神采奕奕地望着窗外樱花树上摇曳的绿叶。
「回到这里让你觉得很怀念吗?」
悠花是以前皇尊之女的身份在大樱宫长大的。
「虽然怀念,但不愉快的记忆太多了,让我不怎么开心。」
说完以后,悠花转头看着坐在门边的杣屋。
「杣屋也受了不少罪呢。我父皇在这里哭过很多次。因为我吵着要出去,被杣屋教训,父皇看了就一直掉泪,对我说『对不起,悠花』。他觉得我一生下来就注定不能外出都是他害的,明明不是他的错,他却哭了。每次看见他这样,就更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坏孩子。我从小就觉得,或许因为我是个坏孩子,所以注定不能外出,所以害母亲一生下我就死了。」
悠花和日织一样隐瞒了性别,但他身边的人更多,可以想见他的生活一定比日织更拘束。
悠花希望日织即位,就是期待和自己有相同秘密的日织当上了皇尊之后,自己也能摆脱这种处境。
「真希望早点让你获得自由。」
娶他当妻子的诡异事态连日织也觉得很不对劲,但是……
悠花歪着头,戏谑地看着日织。
「我才不会天真地认为你一即位就能改善我的处境。我的事就先不管了,现在该考虑的是你的秘密要不要公开,如果要公开,该选在什么时机。继承人也是个问题。」
日织是女人,不可能让悠花这个男人生下继承人,自己要扮男装也不能怀孕生子。但是皇尊必须有继承皇位的皇子,如果没有继承人,就会像她的即位过程一样令臣民担忧。
若无继承人,将来就有皇位空悬之虞。
继承人也是个大问题,但日织现在更在意另一件事。
「我知道,但我想先废除驱逐游子的法令。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你是指居鹿吗?」
悠花的脸色变得凝重。
新皇尊即位之后,所有政务都会重新开始运作。
龙之原还没正式向八洲宣布皇尊即位,但殡雨停止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不用十天,连央大地最北端的反封洲的国主都会知道皇尊即位了。
如此一来,反封洲的国主必定会遵守龙之原要求的义务——接回游子做为妾室。
日织让空露去祈社打听过了,依照往例,反封洲的使者在这个月内就会来到龙之原、接走居鹿。
日织已经答应居鹿「我若当上皇尊,绝不会让你被送去八洲」,而且日织想当皇尊本来就是为了废除害死姊姊宇预皇女的游子驱逐令。
但是……
「想要立刻废除法令恐怕不容易。」
悠花脸色凝重地喃喃说道,日织听了也皱起眉头。
大臣们虽然承认日织是皇尊了,但这不表示他们立刻就会对日织言听计从。
造多麻吕对日织心悦诚服,但淡海和真尾至今仍对她抱有疑虑。
而穗足恐怕依然把日织视为敌人。
日织异常的即位过程,以及竞争对手不津的存在,都在她面前筑起了无形的障壁。
若是日织以皇尊身份做出了令大臣们无法接受的举动,他们说不定会推翻日织的统治,把不津找回来当皇尊。
原本的皇尊还没死,新皇尊就不可能即位。地大神地龙一次只会和一个人结缘,若是皇尊还活着,新皇尊进入龙道一定无法活着走出来。
网罗央大地各种传说的《古央记》记载了这么一件事:
治央尊的曾孙丰增尊想在自己在世时传位给大兄皇子室当尊,但室当尊走进龙道,就再也没有出来了。他被龙道吞噬了。
只要皇尊尚在,新皇尊就不可能即位。
想要推翻日织、另立不津,就只能逼日织自杀,或是找个愿意承担八虐之中最严重罪名的人去杀死日织。
不管用哪种方法,日织都是死路一条。
一般来说,无论皇位上坐的是多么暴虐的皇尊,大臣们都只能默默承受。但日织的情况不一样,因为还有不津这位更得人心的皇尊候补,大臣们或许会更肆无忌惮。
至少左大臣阿知穗足一定会找机会推翻日织。
在这种情势下,如果日织贸然提出废除法令的事,会有什么结果?
暂时稳定的局面铁定又要乱起来了,说不定连已经屈服的淡海和真尾都会翻盘。
下令把游子逐出龙之原的是日织的父皇,全国上下顺从地接受法令,是因为皇尊一族和臣子们都相信游子是遭神厌弃的可怜人,或是某种污秽的存在。
大多数人都这么相信,因而至今无人提过异议。如果日织无端废除法令,一定会引起反弹。她的态度越强硬,反弹也会越大。
「我也觉得现在废除法令还太早,但是反封洲的国主可能十天之内就会派使者来龙之原迎接居鹿。若是走海路,反封洲的使者再花十天就会到达龙之原;要是天气好一点,说不定七天就到了。」
剩下的时间顶多只有二十天,现在可不是拖拖拉拉的时候。
「如果我不在几天之内废除法令,居鹿就……」
「你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吧。」
「可是不这样做的话……」
侍立在门边的杣屋突然转头望向外面的廊台,紧张地低声叫着「悠花殿下」。悠花听出她语气中的急迫,立刻改成侧坐姿势,靠在日织身上。
空露出现在门外,跪下禀告:
「我去拿热开水时遇见了大只真尾大人,真尾大人说有事要禀告皇尊,所以我便带他过来了。皇尊是否要接见他?」
空露用眼神询问日织和悠花「带他过来没问题吗?」。
悠花默默点头,日织回答:
「无妨,让他进来吧。」
空露如同示意一般,转身向廊台的东方行礼。
衣服摩擦的声音响起,真尾走了过来。
负责祭祀地大神和神眷之龙、以祈祷为业的神职者称为护领众,他们隶属于环绕龙之原的护领山最高峰祈峰上的祈社。护领众在祈社里供奉地大神和龙。
护领众的最高阶级称为大只,就像陪皇尊议政的太政大臣一样,大只也是在皇尊身边提供祭祀方面的建议。
现在的大只是真尾。他和所有护领众一样剪了齐肩短发,穿着黑衣黑裤。护领众最令人困扰的地方,就是上至大只下至从氏都穿着相同的服装,无法靠外观分辨出他们的阶级和职务。
「皇尊、悠花皇女,打扰了。」
真尾沉静地问候,在日织面前叩首,然后抬起头来。
「祈社进行过占卜了,所以特来报告。宣仪的吉日已经选好,后天正是适合举行宣仪的日子,请问皇尊是否同意?」
听到宣仪二字,日织突然灵机一动。
(对耶!还有宣仪啊!)
真尾看到日织露出笑容,疑惑地问:
「皇尊的意思是?」
坐在一旁的悠花也不解地看着日织,用眼神询问「怎么了?」,日织对他微微一笑,然后正色转向真尾。
「没什么,只是一想到能跟龙结缘就很开心。宣仪日期就依照祈社的占卜结果订在后天吧。」
「遵旨。」
真尾起身离开,空露也跟出去了。他们两人走后,杣屋才放松下来。悠花一见危机解除,就开口说:
「日织,你干么这么高兴?怎么啦?」
「我都忘了,还有宣仪啊。举行过宣仪之后,要废除法令就简单多了。」
「宣仪就是向龙宣告已经得到地大神认可、和龙结缘的仪式吧……举行过宣仪又怎么样?」
「举行了宣仪,龙之原的人民就会亲眼见到皇尊即位。只要人民都认定我是皇尊了,就算大臣们对我有再多怨言,也很难把我换掉了。」
日织一口气说完,听得悠花愣愣地眨着眼。听了日织的解释,他才意识到宣仪隐含的意义和功效。
日织对宣仪的了解都是听来的,她之前并没有想过这仪式能帮上她多大的忙。
皇尊的工作大多是镇守地大神安眠、祈求龙之原和央大地平安的仪式,这些仪式几乎全是非公开的,就算不是秘密仪式,多半也是在祈社或龙棱举行,一般人根本没机会看到。
龙之原的人民能看到的仪式只有宣仪。
那是龙之原的人民、龙的信徒唯一能亲眼目睹的仪式,皇尊一生只会举行一次的仪式。
所谓的宣仪,是向龙之原的人民和守护龙之原的龙宣布皇尊已经完成入道而即位,借由这个仪式能让龙之原的人民确定新皇尊的朝代已经开始,皇尊和龙也是由此结缘。
若说入道是和「荒魂」地龙、地大神结缘,那么宣仪就是和「和魂」——龙——结缘。
前皇尊、悠花的父皇举行宣仪时,日织只有三岁,那么久远的事她几乎忘光了,但她还是模糊地记得一些宣仪时的情景,那对三岁的日织来说真是震撼至极。
幼小的日织在母亲的怀抱中,从小山丘上远眺着龙棱耸立的草原。
几条龙挥舞着脚爪翱翔于高空。
母亲的视线追随着龙,望着遥远的天空,对日织说「新皇尊的朝代开始了唷」。
日织也拼命伸长脖子抬头望去,想要尽可能地接近天空。
龙不会听从人的指挥,想要召唤龙是不可能的。
但是……
皇尊一生中有一次机会可以在宣仪上召唤龙。
和人民看不到的入道相比、和殡雨停止相比,唤出平时不听人指挥的龙更能让人民意识到「这个人就是皇尊」。
举行过宣仪,龙之原的人民就会确定日织是皇尊。
只要人民看到了日织召唤龙的景象,无论即位的过程发生了什么事,人民都会认定日织就是皇尊。
到了那时候,大臣们就无法忽视人民为皇尊即位而欢庆的反应了。如果日织要求废除放逐游子的法令,就算他们不悦皱眉、议论纷纷,也无法否定日织居于皇尊之位的正当性。
「宣仪啊……父皇即位时我还没出生,所以没有亲眼看过。宣仪真的能让大臣们闭嘴吗……」
听到悠花的喃喃自语,杣屋探出上身说:
「当然,人能召唤出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只有皇尊才做得到这件事。龙之原的人民在宣仪中看到几条龙优游在高空的景象都会充满敬畏。」
杣屋说着露出憧憬的表情,像是想起了年轻时观赏宣仪的回忆。
「杣屋,宣仪过后应该就没人敢再反抗皇尊了吧。」
被日织这么一问,杣屋用力地点头说:
「当然。刚改朝换代时,龙棱的采女和舍人无法立刻适应新皇尊的作风,但是他们看过宣仪之后就会意识到朝代变了,对新皇尊也会变得更顺从。不只人民如此,像我这种出身皇尊一族旁系的人也是如此。」
「如果宣仪结束后立刻废除游子放逐令,一定来得及。」
悠花默默计算着日数,喃喃说道。
日织的心中亮起了一道光。
空露送走真尾、拿着热开水回来后,日织也向他提了这件事。空露回答「这样啊」,思考片刻,点头说:
「在宣仪后要求大臣们重新思考游子放逐令,是最恰当的做法,也是最快的方法。如你所说,看到人民为了皇尊即位兴高采烈、对皇尊深感敬畏之后,就算左大臣仍不妥协,其他大臣们的态度一定会软化。」
自从入道以来,日织第一次觉得心愿快要实现了。虽然前方仍有重重阻碍,像是已经离开龙之原的不津还残留着强烈的存在感,以及大臣们的疑虑,但她还是向前迈出一步了。
(我要向龙和龙之原的人民宣告,新的朝代——我的朝代——已经开始了。)
就在后天。就在眼前。
(你们等着。姊姊、月白……居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