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祈社的人也很惊讶,全都慌了手脚。」
日织即位只过了几天,浸满雨水的桧皮屋顶都还没干透,反封洲——离龙之原最远的国家——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皇尊即位、派出使者。
「真的是从反封洲来的使者吗?」
「那位使者带着反封洲国主的印符,他还自称是国主的长子。」
印符是龙之原皇尊赐给八洲国主的纹石印鉴,做为进入龙之原的许可证,所以八洲派来龙之原的使者一定都带着国主交托的印符。只要和祈社收藏的成对印符互相嵌合,就能分辨真伪。
「印符是真的吗?」
「是的,和祈社的印符契合。」
印鉴是把纹石剖成两块,一块交给国主,一块收在祈社,两者若能互相嵌合,那就是真的。
纹石上有颜色鲜明的纹路,每块都不一样,所以把石头一分为二,再对照上面的纹路,就能分辨真伪。
「不可能,我即位的消息应该还没送到反封洲。」
「可是使者确实来了。他应该会请求留宿祈社,接下来还得看准备得顺不顺利,若无意外,恐怕明天或后天就会带居鹿离开护领山了。」
居鹿握紧放在腿上的手,像是在压抑内心的恐惧。
「这可不行。」
日织想也不想就这么说,但空露摇头说:
「就算你不同意,事情还是会依照惯例进行。」
「好!你去告诉大只!」
事情突然变得十万火急。必须阻止这件事。日织在慌乱中闪过一道灵光。
「说我明天要见这位使者!」
日织脱口说道。这是她在情急之下想到的方法,可能也是唯一的方法。
「你说什么?为什么要见他?」
「我要请反封洲的使者先等等,一切都等到宣仪结束再说。」
空露大概是太惊讶了,许久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才无奈而疲惫地说: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日织?」
「宣仪结束后,我会下旨废除游子驱逐令,我要把反封洲的使者留到那个时候。」
「先把人留下来,到时再说『已经没你的事了,请回吧』这样吗?反封洲的使者一定会生气的,况且他还是国主的长子。与其这样,还不如直接派护领众告诉他皇尊在宣仪过后会下旨废除游子驱逐令,让他长途跋涉很抱歉,请他先回去。这样还比较好吧。」
「如果叫他先回去,等于是公开宣布我打算废除法令,阿知穗足他们说不定又要大闹一场了。」
「确实如此……」
「总之你去告诉大只,我明天要见反封洲的使者就是了。去吧。」
空露轻叹一口气,回答「遵命」,再次走出殿舍。他才刚离开,居鹿就向日织倾出上身说:
「日织大人,我知道自己没立场说什么,但还是请您别这样做。如果害您惹上麻烦的话,那我……」
「没事的。我要见反封洲的使者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你别担心。」
日织笑着对居鹿这样说,其实她心底也很不安。
这是她第一次接见八洲的使者。听说那位是反封洲国主的长子,不知他是个怎样的人。
央大地有一原八洲,九个国家。
除了神国龙之原以外,八洲都有各自的国主,也有军队,听说他们经常互相侵犯国境,冲突不断。龙之原相邻五洲的事比较常听到,而不相邻的三洲就很少听到消息了。
反封洲在央大地的最北端,和龙之原距离最远,因此龙之原对反封洲可说是一无所知。
从神代延续至今的反封洲国主一族以伴为姓、统治国家。听说反封洲的冬天又长又冷,国土贫瘠,军队却很剽悍。
龙之原会向八洲购买铁矿,买得不多就是了。龙之原的人都是用农作物和国内出产的宝石代替货币向其他国家购买铁矿,不过龙之原只会和相邻的五洲做交易。
龙之原和反封洲唯一的接触就是移交游子。
两国之间隔着苇封洲、叛封洲和逆封洲,几乎分处于央大地的两端,旅行运输若是走陆路,至少要花一个月。
要从反封洲到龙之原,海路比陆路快得多,但海路也没有定期往来的船只。
在龙之原很少见到反封洲的人。
居鹿离开以后,日织走到廊台上。她见不到鸟手们的踪影,但她知道鸟手应该在附近,就呼唤了鸟手首领的名字「马木」。
廊台正下方有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回答:
「是,皇尊有什么吩咐?」
先前明明没看到人,也听不到声音,却有个男人不知何时跪在廊台附近。
「我有事要问你。关于反封洲的情况,还有国主及其长子的事,鸟手们知道些什么吗?」
为了保护皇尊,鸟手们必须尽早发觉危险,所以他们不只熟知龙之原的事,应该也会搜集八洲的情报。
「反封洲经常发生饥荒,每次一有饥荒,他们就会入侵苇封洲和叛封洲的领土,不过最近两年都没发生过这种事。现在的国主名为伴屋人,他的长子是伴有间。屋人有几个儿子,其中最受期待的继承人是有间。听说屋人近年身体有恙,很快就会传位给儿子了。」
「空露说反封洲派来龙之原的使者是国主的长子,他就是国主继承人伴有间吗?」
「应该是。」
「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吗?」
「只听过传闻。听说他很强悍,而且很美丽。」
反封洲军队的剽悍是出了名的,可以想见国主的长子有多强悍,但传闻又提到和强悍搭不上边的「美丽」,这就让人不明白了。
「不管怎么说,那个叫伴有间的人这么快就来到龙之原,实在太奇怪了。」
这么快就到达龙之原,不可能是从反封洲来的,但他有国主的印符,应该是真的使者。
这么说来……
「难道反封洲的使者早就在龙之原的邻国等着皇尊即位吗?」
日织只能想到这种可能性,马木却低声说出了更骇人的猜测。
「或是从殡雨期间就已经躲在护领山了。」
「怎么会呢?」
「只是猜测罢了。」
无论答案是哪一种,他都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反封洲的使者接到游子就会离开,也就是说,他们只是遵照龙之原的要求而承担了无意义的义务。他们又不知道新皇尊何时即位,不可能为了这种无意义的义务而先到别国或下雨的山中等待多日。
可是反封洲的使者已经来了。
(这事真是诡异。我明天就要跟那个人见面吗?)
若能事先看看伴有间,或许可以减少一些担忧。
「那人已经住进祈社了吧?马木,你知道反封洲的使者住在哪间殿舍吗?有办法偷看吗?」
「没问题。」
「那就去吧。把我也带去。」
马木吃惊地睁大眼睛。
「您在说什么啊?空露大人一定不会允许的。」
「我知道空露不会同意,所以才要趁他不在的时候去看。我明天要去见伴有间,如果能先看看他,我才能做好心理准备。这事应该不会太难或太危险吧,你能带我去吗?」
「我从前前任皇尊的时代就开始担任鸟手了,但是从来没听过这种命令。竟然要我带皇尊去窥探……」
「做出如此失态的事真是抱歉,但我已经顾不得那些了。拜托你。」
马木嘴角上扬,像是在忍笑。他的眼中明显露出兴致盎然的神情,一看就知道他觉得这位皇尊很奇怪。
「遵旨,我们鸟手也不是什么讲究礼仪的人。」
马木以共犯的姿态笑着说道,接着小声地说「请往这边走」,站了起来。
「八洲的使者都会被带到祈社西侧的来殿,那地方比皇尊住的这座殿舍低很多,可能跟祈社大门一样低。从这里往西进入森林,再往山下走,就能到达来殿的背后,也就是南侧。」
所幸今晚有淡淡的月光,只要带个提灯照亮脚边,就能在森林里行走。马木走在日织前方几步之处,两旁和后方也有鸟手们的脚步声。
由于枝叶遮住阳光,树下几乎没有长草,只有经年累月落下的枯叶,一不小心就会滑倒。风一吹来,上方的树枝就发出声响,小小的叶片随之散落。
虽然要去的殿舍被林木遮住,马木还是能准确掌握目前位置,毫不迟疑地向前走。
在白杉的浓郁香气之中,突然有一阵更浓郁的树皮味道窜入鼻腔。日织刚闻到味道,马木就停下脚步,视线锐利地扫向四周。
视野突然暗下来,像是褪色一样。
抬头一看,树上的月亮被云层遮住了。
鸟手们迅速跳出来,围在日织的左右和后方。
日织正想问「怎么了?」,只见马木转过头来,把食指贴在嘴上。日织知道他是在表示「不要出声」,就乖乖闭上嘴巴,绷紧全身。
(发生什么事了?)
啪嚓,啪嚓。远处传来小树枝折断的声音。窸窣,窸窣。还有枯叶被踩过的声音。
月亮完全被云遮蔽,黑暗愈发深浓。
周围的鸟手们悄然但透出紧张气氛的呼吸声靠得更近了。
树枝断裂、枯叶碎裂的声音渐渐逼近。
有什么过来了。
不是人类。
白杉的树枝比魁梧的马木还高,既然那东西能碰断树枝,想必比人更高大。踩踏枯叶的声音层层相叠,听起来不是两只脚,而是四只脚的生物。
是熊吗?熊应该没有这么高大。
众人屏息时,云缝之中洒下些许月光。
在黯淡的月光中,白杉林立的轮廓宛如迷宫的漆黑柱子。树影之间有东西在动。
构得到树枝的高大身躯,长长的鼻子上长着细须,像鹿一样顶着两根分岔犄角的头颅正在移动。身体细长弯曲,纤细的四肢踩过枯叶,走动间缓慢摇曳着长长的尾巴。
像是剥下树皮般的浓烈味道飘了过来。
(龙……不……那真的是龙吗?)
虽然只能看见轮廓,但那东西怎么看都是龙。它慢慢地、慢慢地走着。
日织可以感受到身旁鸟手们的紧张。
她咽下一口口水。
背脊冒起一阵寒意。那是出自本能的敬畏,或是恐惧。
像龙的黑影从日织等人前方二十步左右的地方经过。
龙这种生物不会在地面行走,只会贴着地面飘浮,在空中变换姿势,有时则是静止不动,但从来不会踩在地上,顶多只是飞高之前踢一下地面。
龙从云中诞生,向来栖息在天空,不会降到属于地龙管辖的地面。
话虽如此,这条龙却踩着枯叶、缓慢笨拙地行走。这景象让日织深受震撼,鸟手们一定也很讶异。
没有龙会在地上走,经过他们眼前的黑影真的是龙吗?
正是因为会飞,龙才显得如此神圣而优美。
这黑影在黑暗中笨拙缓慢行走的模样,就像一只从黑暗中爬出来、疲惫而诡异的生物。由于身体很长,甚至有些迟钝又可悲。
像龙的黑影没注意到提灯的光芒,迳自走掉了。或者它已经注意到,却根本不在意?
黑影留下的浓郁味道被林间的夜风吹散后,马木才放松紧绷的肩膀。遮蔽月亮的云也在此时飘走了。
鸟手们的表情都非常僵硬。
「马木,刚才那个是龙吗?」
日织紧张得心脏狂跳,一边深呼吸镇定心情一边问道。
「我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东西看起来像龙,但龙不会在地上走,只会在穿越森林时降到地面附近,钻过树木之间。我对护领山很熟悉,却从来没见过那种东西。如果有皇尊一族的女性在这里,就能分辨那是不是龙了。」
马木打量四周,低声说道。
「皇尊,还是回去吧。不管那东西是不是龙,发生了这么离奇的事,我们一定要把皇尊带回安全的地方。」
「可是我还没看到伴有间……」
「不行,出现了那种东西,请恕我们不能再遵从皇尊的命令。」
日织还没搞清楚这个动作快到不可思议的反封洲使者到底是怎样的人,如果能先看他一眼,明天见面时应该会比较镇定。都走到这里了,她真不想就此折返,但是……
「皇尊。」
马木催促似地叫道,日织看到他的眼神就叹了口气。既然马木愿意带日织到这里,可见他绝非不通情理之人,既然他都说了不行,日织只能听从。
「好吧,回去吧。」
日织跟着马木循着原路折返,一边遗憾地回头望去。
微弱的树皮气味。这味道是随着龙出现的……但龙不可能在地面上行走。
(那是龙吗?还是栖息在护领山里、长得像龙的某种生物?)
日织突然想到。
(应该把悠花叫来。)
悠花听得到龙的声音,而且比谁都敏锐。悠花应该能分辨出那东西是不是龙。
二
隔天早上,空露的情绪降到了冰点。
昨晚他依照日织的命令去通知真尾「皇尊明天要接见反封洲的使者」,但是谈得很不顺利。
真尾拼命反对,回道:「他又不是八洲国主,只不过是区区一个使者,怎么能见皇尊。」
虽然谈得不顺利,不过空露知道日织的考量和决心,还是继续软磨硬泡,甚至语带威胁地说服了真尾。等他回到殿舍却发现空无一人,日织和鸟手们都不知去哪了,吓得他大惊失色。
空露担心发生了意外,正想冲出去时,日织他们就回来了。听到日织离开殿舍的原因之后,空露很罕见地发了脾气,横眉竖目地喝斥:
「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
然后就一直板着脸不说话。
到了隔天,他的脸色还是一样难看。
「很好吃呢。」
日织吃完了只有白粥和末酱※的简朴早餐后,空露把一碗热开水端给日织,一边说道:
注3:大豆发酵制成的酱料。
「能说出好吃是因为你还活着,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你还在生气吗?」
「不,我没有生气,只是愕然。」
「……对不起,原谅我吧。」
日织知道空露不会随便生气,这次他会气成这样,都是因为她做了有失身份的事。
「我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太好……不,是很糟糕,但我一想到自己拼命当上皇尊的原因,就觉得必须做些什么。为了姊姊、月白,还有居鹿。」
空露轻叹一口气,剪齐的短发缓缓晃动。
「日织,别太心急。」
「如果不快一点,居鹿就……」
「你知道在你即位之前有多少像宇预殿下和居鹿一样的游子吗?太心急说不定会害你丢掉皇位,或是丢掉性命,而且游子今后还是会继续受苦。你决心即位不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吗?要是太过短视,就会毁掉未来。」
「难道你要我对居鹿见死不救吗?」
「如果真的没有办法,那也只能认命了。」
听到那符合护领众豁达态度的回答,日织不悦地闭口不语。
空露说得确实有理。
日织虽然认错,还是有些不高兴,空露大概也不忍心继续教训她,于是换了个话题。
「你和鸟手们昨晚遇到的是什么呢?我当护领众很久了,对祈社和护领山都很熟悉,但我从来没听过那种生物。」
「应该是龙吧。」
「龙不会在地上行走,连穿越森林时都是用飘浮的,睡觉的时候也是飘在半空。」
「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但那黑影怎么看都是龙。我打算把悠花找来。我昨晚已经叫鸟手送信给他了。如果下次再遇见那东西,悠花听得见龙语,可以分辨出那个是不是龙。」
「你又要在深夜跑进山里吗?」
日织喝光热开水,把碗放回托盘上,起身说道:
「没有,只是为了保险起见。因为悠花很可靠,我也希望有他陪在我身边。在我迷惘时,他的坚强能鼓励我。好了,差不多该去见反封洲使者伴有间了。」
空露也站起来,帮日织整理腰带时问道:
「你真的想叫反封洲的使者等到宣仪结束吗?现在还不确定能不能重新举行宣仪呢。」
日织是为了「寻回呼笛、重新举行宣仪」才要见反封洲使者,她自己也知道这个前提不一定会成立。
「你说太心急会毁掉未来,我同意,但我不能因为这样就眼睁睁看着居鹿被带走。我不会鲁莽行事的,但能做的事我还是要尽力而为。」
「每次碰上这种事,你就会想起宇预殿下,如今又加上月白小姐,既然如此,不管我怎么阻止,你也不会听吧。」
「嗯,对不起。」
日织诚恳地道歉,空露拍拍日织的背。
「从你七岁立下心愿后,我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好了,服装仪容整理好了,走吧。」
日织带着空露和马木离开殿舍,走上回廊。在途中和大只真尾会合,一起走向反封洲使者留宿的来殿。
位于祈社西侧边缘的这座殿舍是桧皮屋顶的高架式建筑,柱子用的是普通杉树,而非白杉。这座殿舍和其他殿舍以回廊相连,但是非常偏僻,显然是给祈社认为比较不重要的客人用的。祈社毕竟是供奉地大神及其眷属的地方,这样做也是应该的。
祈社并不是看不起八洲,不过祈社是信仰的重地,自然会忠于《古央记》的建国神话,将八洲人民视为罪人的子孙。
《古央记》是这样记载的。
央大地涌出泉水,治央尊把该处定为央大地的中心,取名为龙之原。
原的意思是水源,指的是滋润央大地的源头。水源分成几条河川流入大海,划分出八个无人的洲。
这时有八个人犯下了祸乱龙之原的罪行。
治央尊将这八人逐出龙之原,分别流放到八洲。八洲各自以流放者的罪名来命名,而这八个罪人就成了八洲的国主。
如果国主能赎清罪债,将来就能重回龙之原。
这八人犯下的罪就是龙之原明定的大罪——八虐。
谋反、谋叛、恶逆、不道、不义、大不敬、谋大逆、不孝,总共八条。而八洲之名由北到南分别是反封洲、叛封洲、苇封洲、逆封洲、附道洲、附义洲、附敬洲、附孝洲。
八洲之民是背负着上古罪名的人民——至少祈社是这样看待他们的。
马木留在来殿外面的廊台。
格子窗和门都开着,可以听到里面的男人正在低声说话。因为隔帘挡着,无法看清屋内的情况,但是从透光的绢布还是能看出里面坐着五个男人。
「皇尊驾到。」
门边两位采女的其中一位喊道,另一位号令所有人向皇尊行礼。
「朝拜。」
空露带头走进门内。
为了迎接皇尊,采女已经整理过来殿了。
面向门口的房间底端挂着五色布,前方摆着蒲团和凭几,左右围着隔帘,做为皇尊的座位。
皇尊通常会在祈社的正殿接受觐见,但这次要见的不是龙之原的人民,无法让他们进正殿,只好在这里为皇尊临时准备座位。
八洲国主以外的人直接面见皇尊是少见的特例,皇尊很少接见大臣和皇尊一族以外的人,龙之原的人民几乎没有机会看到皇尊。
日织坐在皇尊的座位,真尾和空露随侍一旁,五个男人低着头坐在左侧。
「抬起头吧。」
日织说道,反封洲的人纷纷抬头,他们毫不胆怯地直视着日织。坐得最近的那个男人吸引了日织的目光。
(怎么会是这种颜色?)
只有那个男人是一头白发。像丝绸一样闪亮的白。
其他人都和龙之原人民一样是黑发,只有这个男人是白发。他看起来和日织差不多年纪,他的头发、眉毛,甚至连睫毛都是白色的。
眼睛是漆黑的。在纯白发色的衬托下,那双黑眼睛显得更加鲜明。
反封洲的男人都没有束发,他的白发也披垂在背后,看起来格外耀眼。
为什么只有他的发色不一样呢?
那些男人都穿着和鸟手相似的合身长裤和窄袖上衣,腰侧挂着像是狐狸尾巴的毛皮坠饰。白发男人的装扮也差不多,但他还多了一件披在单肩上的镂空花纹大衣。
从座位和穿着来判断,那个白发的男人应该就是伴有间——反封洲国主的长子。
马木听说伴有间是个「强悍而美丽」的人,日织终于明白这是为什么了。他盘起的双腿长到有些局促,站起来想必很高大;他的身躯和马木一样修长,隔着衣服也能看出他的肩膀和手臂很粗壮,由手背明显隆起的关节和灵活的粗手指就能看出他一定是自幼饱经锻炼。
他除了身体强壮有力,容貌也很端正,白色的头发、眉毛和睫毛更是衬托出了他成熟洗练的美貌。日织明白别人为何会说他美丽了,他的美会让人联想到锐利的钢刀。
有间奇特的外貌让日织有些惊讶。如果昨晚看过他的模样,今天见面的时候一定会更从容吧。
伴有间竖起单边膝盖,恭敬地行礼。
「能亲眼见到皇尊是我的荣幸,非常感谢。这次前来是奉反封洲国主伴屋人之命,实现龙之原皇尊和反封洲的约定。我是国主的长子,名叫有间。」
「长途跋涉辛苦了,有间。多谢你来达成约定。」
「能面见皇尊真是令我受宠若惊,但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有事想当面问你,所以才命人安排这次会面。感谢你们为了约定而来,不过你们来得还真快,我即位的消息应该还没传到反封洲吧?真是令人想不透。」
有间眯起长着白色睫毛的眼睛,露出笑意。
「关于这点嘛,也没什么奇怪的,因为我们是在逆封洲等殡雨停止。」
「等殡雨停止?」
「是的,我很早就离开反封洲,到各国周游历览,原本就打算来龙之原,到附近时却下起殡雨,便知道皇尊驾崩了。依照往例,我知道在新皇尊即位之前都进不了龙之原,只好继续留在逆封洲。本以为皇位空悬的时间不会太长,没想到拖了这么久。」
虽然他态度恭敬、措词有礼,却给人一种傲慢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的目光一直不客气地打量着日织吧。
(原来他真的在邻国等?为什么呢?国主的长子有这么闲吗?还是他说的周游历览只是借口,其实还有其他目的?)
虽然见到伴有间,跟他说了话,日织却越来越搞不懂这个人。虽然摸不清眼前此人的底细,但日织还是得把他留下来。此举或许形同怀抱毒蛇,然而若放任事情照常进行,居鹿恐怕明天或后天就没命了。
居鹿不抱希望的哀伤眼神让日织想起宇预和月白,为此心痛难耐。但她也很清楚,就像空露所说,太心急只会毁掉未来。
即使要怀抱毒蛇,她也不想让居鹿被带走。
日织微笑着说:
「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就当作是赔礼,你们留下来看完我的宣仪再回国如何?这段时间可以先留在祈社。」
「您在说什么啊!」
真尾转头望向日织。
「我让反封洲的使者等了这么久,所以我想让他们好好休息,顺便参观一下宣仪再回去。龙之原的人民看到宣仪都很高兴,让八洲的人民一起看看也不是坏事吧。」
「这不是好坏的问题。为什么要这样做?」
或许是因为愤怒,真尾的最后一句话声音低沉又紧绷。虽然他压抑了情感,但心中一定非常惊愕且不满。日织还以为他会大吼「您怎能擅作主张」。
祈社一向不让八洲的人久留,况且真尾绝对无法容忍把皇尊主持的仪式拿来当别国人民的余兴节目。
「祈社不能赞同这种安排。让别国人民在祈社久留,如果发生了什么事……」
「真尾。」
日织打断了他的话。
「还是听我的吧,遵从祈社的规矩才会造成疏失。」
真尾知道皇尊在讽刺他呼笛的事,脸上闪过被揭疮疤的不悦表情便不再开口。日织又转向有间。
「如何?」
有间直勾勾地凝视日织,沉默不语。片刻以后,日织不耐烦地又问了一次。
「怎么啦,有间?」
「唔……该怎么办呢?」
有间气定神闲地开口了。
「我们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等殡雨停止已经拖了很久,老实说,我更希望立刻回国。」
「你们应该累了吧?既然你是出来周游历览的,多待几天也不要紧吧。」
「这个嘛……」
有间摸着下巴,再次陷入沉思。日织暗自感到焦急。
他明明只是出来游历,还悠哉地等到殡雨停止,如今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有间沉默良久才又开口,说出来的却是骇人听闻的话。
「关于要不要留下来的事,如果皇尊愿意和我单独谈谈,我可以考虑一下。」
有间既非大臣又非皇尊一族,也不是八洲国主,想和皇尊单独说话是不可能的。果不其然……
「太无礼了。就连八洲国主都不能轻易和皇尊谈话。」
空露出言批评,但日织抬手制止。
「有间,为什么要和我谈过才能决定是否留下来?」
「因为有些事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如果不行的话,我们就依照惯例,不再久留,直接带小姐回国。对我来说都没差。」
「我知道了。那就这样吧。反正有间是反封洲国主的长子,迟早都会成为国主。」
「可是这样不合礼数……」
真尾探出上身说道。日织转头看着他说「无妨」。
日织本来就不在意礼数这种事,还被空露教训过「要记住自己的身份」。
和别国的人单独相处,最该担心的是他们携带的刀剑。不过他们的武器应该一进祈社就寄放在护领众那里了,不可能用刀攻击她的。
「我已经决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都到廊台上等着。我想多半不会有事,反正只是隔了一扇门,有事我会叫你们的。再说鸟手们也在。」
日织用眼神示意空露和真尾出去,两人不情愿地站起来。有间也抬了抬下巴,示意反封洲的人出去。
所有人出去后,两位采女便关门离去。
人都走了,屋内陷入寂静。两人默默相对好一阵子,日织先开口说:
「有间,这样可以了吗?你有什么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的事?」
有间扬起了嘴角。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有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的事了?」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你说有些事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那句话不是指我自己,我是为你着想。有事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的应该是你吧,皇尊。」
有间脸上的微笑完全不像刚才那种客气的笑容,而是带有野性、像猎人看到猎物一样的笑容。
如同狼脱下了披在身上的兔皮。
三
「什么?」
「你希望我们留下应该有什么理由吧?」
有间像是解开了束缚,活动肩膀的筋骨,由盘腿改成竖起单膝的坐姿,眼含挑衅地看着日织。
「您想找我商量也行喔,皇尊。」
他的语气和措词都跟先前截然不同。
日织心里非常紧张,却故作镇定地眯起眼睛,就像动物面对猎食者时本能地察觉到一旦表现出害怕就会被吃掉。
「找你商量?你这话说得真奇怪。」
「是吗?你想把我们留到宣仪之后应该是为了某种理由,但你无法公开这个理由,连身边的人都不能说,要是说出来,他们一定会阻止你,或是妨碍你。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你才没有把理由说出来。你是刚即位的皇尊,说话也没有分量,毕竟你连龙都叫不出来。」
(他怎么会知道!)
有间露出微笑,似乎看出了日织的讶异。
「殡雨结束之前,我们一直待在逆封洲,但雨停之后就立刻越过龙之原的国境,悄悄地进入护领山。我心想若能看到皇尊叫出神的眷属,或许我会对龙之原更加敬畏吧。我为了见识宣仪,在山里待了几天,没想到你却没有叫出龙。我很失望呢,皇尊,这样我根本没办法臣服于龙之原嘛。」
这人真是狼子野心。日织的手在袖子里握紧。
「既然你不打算臣服于龙之原,为什么要来实现和龙之原的约定?」
「我最大的目的是亲眼看看龙之原是怎样的国家,结果收获比我想得更丰富,我发现了你这个皇尊是多么地无力。你希望我帮忙也行,但是要给我一些好处。」
「好处?」
「我要你写一封书信,说龙之原的皇尊支持伴有间担任反封洲国主。对了,还要注明这是地大神的意思,帮我增加威信。如果和神结缘的神国皇尊帮我背书,反封洲那些蠢货应该会更听话吧。」
「你已经被视为国主继承人了,有必要做这种事吗?」
「我有我的理由。只不过是一封书信,只要你答应,我就帮你的忙,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拒绝。」
日织不加思索地回答。
龙之原的皇尊没有权利插手八洲的事。龙之原并不是以神国的崇高地位统治八洲,而是以神国的角色守护央大地,生活在央大地上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
「这件事我办不到,龙之原不能干涉八洲的内政。就是因为不干涉别国,龙之原才能维持安定。」
彼此冲突不断的八洲之所以没有侵犯龙之原,是出自对神国的敬畏。有皇尊在,央大地才能平安无事。
三百年前确实因为皇位空悬一年而发生过大灾祸。
不过,那已经是非常久远的历史了。
地龙真的是因为有皇尊在才继续沉眠吗?地底下真的有地龙这种神话生物吗?就算有人怀疑,甚至不相信,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就算这样,八洲的国主们还是没有侵犯龙之原,这是因为龙之原一直秉持着神国的精神,不插手八洲的事。因为龙之原是无害的神国,才会受到尊敬。虽然他们不知道央大地是不是真的会因为没有皇尊而沉入海底,既然神国安分守己,也没必要冒险尝试。
若是龙之原开始干涉八洲的内政,甚至想要指手画脚,情况就不一样了。一有不慎或许会激怒八洲,以致他们不再理会建国神话,开始对龙之原动兵。
情绪很简单地就能推翻信仰。
「我不是要求你插手八洲国境的纠纷,只是要你写信支持反封洲一国的国主继承人,这样又不会影响到神国的立场。」
「就算只是干涉一些小事,也难保不会在其他方面演变成严重的后果,所以历代皇尊才会完全避免这种行为。这是确保龙之原长治久安的原则。」
「确保龙之原长治久安?喔?真的吗?」
有间突然低下身子,一个箭步往前冲,眨眼间就逼近日织。日织急忙闪避,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的双手被有间抓住。
日织像跌下蒲团似地向后仰,双手被紧紧抓住,有间单膝跪地,恶狠狠地盯着她。
一绺白发落在日织的肩上,他的气息吹到她脸上。
「你想做什么……」
日织痛到声音拔尖,她的双手快被捏碎了。
「你光是外表好看,力气却这么小。龙之原若是继续这样下去,不见得能长治久安喔,皇尊。如果出现一个像我一样有力、又不怕你的人,龙之原就完了。」
他轻声细语,如同情话绵绵。
身为皇子的日织从没遇过这么粗暴的人,这蛮横的态度令她惊恐不已,那强大的力气更是让她被抓住的双手近乎发颤。日织努力撑住,瞪着对方。
「把手放开。」
大概是因为隔着袖子,有间并没有发现日织的手腕纤细得不像男人,但是难保他哪天不会突然回想起自己握住的手腕不对劲。
(如果他发现我是女人……)
一想到这里,日织就吓得汗毛直竖。若是被这个像豺狼一样精明的男人发现她的秘密,他一定会以此威胁她,将龙之原蚕食鲸吞。如果事情演变到那个地步,日织就得自行了断,否则龙之原惨遭蹂躏,受害的就不只是游子,而是所有人民了。
(一切都完了吗……都是因为我今天来见这个男人。)
日织的背上冒出冷汗,恐惧从她被抓紧的双手逐渐扩散到全身。
「给我把手放开,你这无礼之徒。」
日织喝斥的声音卡在痉挛的喉咙中。
「很遗憾,皇尊,神在我的眼中只是虚构的角色,我没有理由尊敬侍奉这种东西的皇尊,所以我对你无礼很正常。」
有间更用力地把日织拉近。如果身体紧贴,他一定会发现日织衣服底下的身躯有多纤细。日织扭身抗拒,像是要吓退他似地严厉喝道:
「难道你想谋害皇尊,让央大地沉入海底吗!就算你入侵龙之原也得不到任何好处,龙之原只有人民、稻田,以及皇尊。」
有间低声笑了。
「对我们这种严寒之地的国家来说,气候温暖的土地已经很吸引人了。就算龙之原的国土只有反封洲的十分之一,只要有温暖的土地,就能种出足以养活我们人民的农作物,也可以把这里当成新的国土,让反封洲的人民迁移过来。神话不也是这么说的吗?负罪的人民将会得到赦免,回到龙之原。」
「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如果你消灭了龙之原,整片央大地都会沉入海底,难道你不怕吗?」
「只要不杀死皇尊及其一族就没事了。譬如说,把皇尊一族圈养在某个地方。」
「圈养?」
这耸动的词汇听得日织双目圆睁。
「那可是细心体贴、礼遇有加地把你们关起来,让你们幸福快乐地过活。你们照样能怀抱美女,养儿育女,生下子嗣,继承皇位。只要好好地养着你们,央大地就不会有事了。」
「你这家伙……!」
他怎么想得出圈养活人这么冷酷的主意?简直就像把游子当成玩物一样。日织勃然大怒。
(原来这家伙和我最讨厌的那种人一样!)
那作践别人的发言让日织血气上冲,全身发热,她死命挣扎,但抓住她的那双手太强壮,令她动弹不得。
「别激动,皇尊。冷静点,我只是说八洲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我们反封洲是不会这样做的。就算我们想入侵龙之原,反封洲和龙之原中间还隔着其他国家,换成海路也一样,所以这是不可能的。」
日织明白挣扎也没用,因此喘着气,边呻吟似地断断续续问道:
「那么,你做出这种无礼之举,又是为了什么?」
「你说历代皇尊认定、遵守的原则是有意义的,必须维护下去,但时势是会变的。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抗拒我的要求。你一定也有某些心愿需要我的帮助才能实现吧?」
日织突然被他制伏,又惊又怒,心情和脑袋都乱成一团,不过她还是想通了一件事。
(他是用自己的风格在和我谈判吗?)
真是太粗暴了。这就是极北之国的剽悍作风吗?
日织原本担心留下有间就像怀抱毒蛇,但他并不是毒蛇。他如同原野上的白狼,勇敢、强壮,又有智慧。
真不甘心。日织恨得牙痒痒的。
(我被他看穿,还被他吓得方寸大乱。我真是个蠢货,竟然让人摸透了底细。)
就算早知道会演变成这种结果,日织还是不能不见有间。因为她不能对居鹿见死不救,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有间。
(我该怎么做才好?快想想,快想想……)
日织虽然懊恼,还是想出了摆脱当下窘境、达成自己心愿的方法。
(我得狠下心才行……就算我再不情愿。)
她必须狠下心欺骗有间。
眼下先答应他,会在宣仪结束之后帮他写那封书信。
但有间在宣仪之后来拿书信,她不会给。他要是抗议皇尊不守约定,她就说自己改变心意了。
有间发现上当,一定会很生气。
然而他再生气也不能怎么样,就算他们拿着刀杀过来,也只不过是寥寥几人,有鸟手和卫士挡着,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即使他暴跳如雷、不肯轻易罢休,也不可能派出反封洲引以为傲的军队。有间自己也说过,反封洲和龙之原隔着其他国家,反封洲想要大举入侵龙之原,就得经过别国,但别国绝不会让他们的军队随便进出。
反封洲的国主健康状况不佳,很快就要改朝换代了。
自己的国家正在动荡不安,有间不可能只为了发泄得不到书信的怨气,不惜和别国冲突也要攻打龙之原。
(话说回来,他既是国主继承人,为什么还需要皇尊的背书?)
有间曾经调侃日织是没有地位的皇尊,或许他的处境也一样岌岌可危。若是如此,就算他再怎么生气,也没办法当上国主、向日织复仇。
这些都只是猜测。她没有足够的资讯。
虽是猜测,应该不会差太多吧。
日织迅速地思考,做出决定。
她要欺骗有间。
这不只是抛弃皇尊的威严,也是抛弃自己的人格。
为了守住龙之原皇尊的职责,为了实现自己的心愿,她只能这么做。若是把少女的性命和龙之原放在天平上衡量,甚至是把少女的性命看得比龙之原更重要,那就太愚蠢了。日织没办法这样做。
她不能放弃任何一边。与其放弃那些事物,她宁可放弃自己的人格。
谈判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骗人与被骗都是家常便饭。
她也不愿意这样做,但她没有其他方法了。
(我也很无奈啊,而且这个人的想法也很邪恶。)
日织对有间深感厌恶。他的外表看起来那么洁白美丽,却想得出如此令人恶心的主意,骗这种人没什么好内疚的。日织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很卑劣。
做出决定之后,日织放松全身,低头深深叹气。
「……我知道了。你放手吧。」
有间依言放开日织,她整理一下衣服,重新坐好。
单膝跪立在近处的有间凝神注视着日织。
在他紧盯之下,日织紧张到背脊发凉。日织突然很担心,刚才的近距离接触是不是让他发现自己的秘密了?以有间的作风来看,就算他发现了也不会立刻揭穿,而是会等到适当的时机再拿来利用。
若真是如此,到时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呢?日织想不出答案。
(这个男人让我感到害怕。)
日织强烈意识到这件事。她从没感受过这种恐惧。
即使如此,她还是要留下有间。
「我希望你在这里待到宣仪结束。宣仪之后,我就帮你写那封书信。」
日织说出了虚假的承诺。
她也考虑过,或许可以在反封洲一行人带着居鹿翻过护领山之前,命令鸟手偷偷把居鹿带走,但鸟手一定不会听从这种违法的命令。鸟手效忠的对象不是日织,而是皇尊,他们不可能无视历代皇尊制定的法令。
她也可以把一切都告诉有间,请他假装带走居鹿,事后再偷偷送她回来,可是这样仍会让有间发现她的弱点,有间一定会逼她写下那封书信做为回报。
(我得查出这个人的底细。)
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来见有间,让日织非常懊悔,但她事前根本来不及做好万全的准备。
「那我们就依照皇尊的意思,留下来休息一阵子,顺便参观宣仪。」
有间大剌剌地说完,重新坐好,露出笑容。
「皇尊,下一次宣仪让我们看看你召唤龙的英姿吧。如果你叫得出那么神秘的生物,我就向你下跪。」
日织的情绪已经很疲惫了,只是平淡地、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会让你见识到的。一定会。」
见过有间之后,日织告知真尾反封洲的使者会在祈社待到宣仪结束,就回自己殿舍去了。
真尾本来还想反对,但接见有间已经让日织精疲力竭,她只用一句「我已经决定了」就不理他了。空露看到她这态度,就面露责备。回殿舍的途中还叫了「日织」好几次,她却听都不想听,只回答「我现在不想说话」。
(每件事都不顺利。我到底在干什么。)
日织一边埋怨自己能力不足,一边走回殿舍。
她一回去就叫马木调查反封洲国主继位之事是否有争议,以及有间身为继承人的处境。马木回答「给我三天」。他大概是要派鸟手去逆封洲的码头吧。反封洲的船停靠在逆封洲的码头,他可能会去那里打听消息。
没过多久,真尾就派人来传召空露。空露也猜得到真尾是要找他抱怨,忍不住摆出一副苦瓜脸,日织总算对他说了句「抱歉」。空露离开后,屋内只剩日织一人。
她靠在凭几上,感觉眼皮彷佛有千斤重,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我当上了皇尊,朝着长久以来的心愿踏出了一步。但这一步好沉重,像是才走一步就踏进了泥沼。)
意识正恍惚时,隔帘的绢布随风摇曳,在白杉地板摩擦出沙沙的声音。
那个声音像是衣摆在地上拖行,令日织想起月白。
日织每次去到月白的府邸,她都会拖着大红缬裙的裙摆跑出来,有时则是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热开水,在日织的身边坐下。她的乳母大路叨念「如果不温柔婉约一点会被日织殿下讨厌喔」,她也会努力地改善,那裙摆轻轻掠过地板的声音透露出她的努力,非常惹人怜爱。
(月白,你说过希望我的朝代到来,但我真的能打造出你期望的朝代吗?光是第一步都这么困难了。)
日织试着想像,若是月白还在她会如何?有柔弱的月白陪在身边就能激励日织。为了月白,自己一定要振作起来。
可是月白已经不在了。除了伤心难过之外,日织更觉得寂寞。就像是不自觉依靠的小树突然消失,她连站都站不稳了,日织发现了自己的脆弱,却又无可奈何。如果月白此时在这里,日织一定会让她趴在自己腿上,摸摸她的头。乍看是月白在向日织撒娇,其实是日织自己想要撒娇。
(月白……)
日织在半梦半醒之间呼唤着月白,却得不到回应。已经不在的人当然不会回答。失去月白竟是这么寂寞。亏她还是欺神之人,竟然这么脆弱。
她好寂寞,寂寞得不得了,好想抱着别人,向别人哭诉。
背上凉飕飕的。
「会感冒喔,日织。」
日织正在发抖时,突然有个声音传来,她顿时惊醒,从凭几上起身。太阳正要下沉,屋内很暗,唯一的亮光是从门窗照进来的夕阳余晖,一位美人背对着余晖端坐在日织面前。那是悠花。
「悠花?」
「干么这么惊讶,不是你把我叫来的吗?你说看到龙在地上行走?你在信里提到的事真奇怪。」
「我真的看到了啊……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我在黎明前收到鸟手送来的信,就立刻从龙棱出发。我一路上拼命催促轿夫,他们之后可能会来抱怨,你帮我去道歉吧。」
悠花厚着脸皮说道。
「你没必要这么急啦。」
「是吗?我看到那封信就觉得你在催我快点来呢。」
悠花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让日织好想哭。悠花竟能从那么简短的一封信读出日织的焦躁迷惘和不安,才会不等天亮就匆匆赶来。
「怎么了?你的表情怪怪的。」
「悠花,我……」
我真是愚蠢,真是笨蛋,我好担心好害怕,我该怎么做才好。日织想说的话很多,却不知道应该先说哪句,忍不住扑在悠花身上。
「悠花……!」
悠花吃惊地绷紧身体,不过很快就放松下来,搂住日织。
「怎么了呢,我的夫君。喔,对了,一定是打瞌睡时着凉了吧,你的背摸起来好冷。」
日织忍着泪水,点头说:
「嗯,好冷……我好冷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