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被悠花温柔地按摩着太阳穴,日织舒服地轻轻闭上眼睛。
「书信?这样是干涉他国内政吧。」
悠花一边摸着日织的头,不以为然地说道。
太阳下山后,屋内只摆着一盏灯台,光线有些黯淡。之所以没有多点几盏灯,是因为空露和杣屋的体贴。
空露在日落后回来了,他从门外看到日织和悠花的样子,立刻转身走开。之后杣屋静静地出现,在门边点了一盏灯就走了。
日织枕着悠花的腿。她轻声叙述昨晚到今天发生的事,身体越来越放松,不知不觉就躺了下来。悠花的腿好温暖,手也好温柔。
她说起了被不津的女儿与理卖丢石头的事。
还有宣仪使用的呼笛是仿造品,真正的呼笛下落不明。
她为了找出呼笛、重新举行宣仪而决定留在祈社。
看到龙在地上行走。
以及她接见反封洲使者伴有间,答应了他的要求。
悠花偶尔出声附和,一边轻抚着躺在自己腿上的日织。
「别人一定会说我是把少女的命看得比龙之原的安宁更重要的蠢蛋吧。」
「那只是一封书信,就算过问他国的继位之事,也不一定会引起麻烦。要说这样是把国家放在天秤上衡量,也不至于吧。」
「或许吧,但是被他威胁写那封书信还是让我很生气,都是因为我的焦急和心愿被他看穿了。」
「也就是说,你是因为输给了有间而不甘心吧。你先前一定觉得自己可以更简单、更顺利地把有间留到宣仪结束。」
日织决定要拖住反封洲使者时的确想得太美了,她以为只要热情款待、说些好听的话,对方就会开开心心地答应。
她真恨自己的天真想法。
「虽然受他要胁,但我……」
日织差点说出自己卑鄙的计画,连忙把话吞回去。悠花问道「什么?」,她只是敷衍地回答「没什么」。
如果悠花听了她的计画一定会皱眉吧。无论是做为皇尊,还是做为一个人,这样都太恶劣了。
「不管怎样,总之你已经把有间留下来了。不过,最大的问题还是宣仪能不能重新举行?如果找不到呼笛就没办法举行宣仪,有间也会一直被拖着,回不了国。要是拖得太久,说不定他会等到不耐烦,连皇尊的书信也不拿就离开。」
「呼笛当然要找,不过到底有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呼笛在哪?一定是对祈社很熟悉的人掉包的。」
「但是空露说得没错,就算有人怂恿护领众和采女,他们也不可能偷神器。」
「住在祈社的人只有护领众和采女,此外就是居鹿和与理卖这些游子少女。你和杣屋也在祈社住过一阵子……」
日织被自己说的话点醒了,她把头从悠花的腿上抬起。
「……是与理卖。」
「什么?」
「住在祈社,对我怀恨在心,会想破坏宣仪的人只有与理卖。」
「不可能吧,她只是个七岁的孩子耶。我教过居鹿和与理卖写字,她天真又单纯,而且不如居鹿那么聪明,就像一般的七岁孩子。」
如同空露和悠花所说,侍奉神、对神充满敬畏的护领众和采女不可能偷走神器,不过门钩的用法和放置地点只有住在祈社的人知道。如果不是护领众和采女偷的,那就是居鹿和与理卖这两位游子了。
居鹿很高兴看到日织即位,所以一定是与理卖。
「没有其他的可能了。悠花,我有事想拜托你,你能不能把与理卖叫来这里,问问她知不知道呼笛的事。居鹿说与理卖现在都不理她了,与理卖向来仰慕你,她对你或许愿意说实话。你只要说你是心不甘情不愿嫁给我的,与理卖就会把你当成自己人了。」
「我确实不想嫁给你啊,因为我宁愿当你的丈夫。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不过这样好像是在骗她,感觉真不舒服。」
「我也觉得很对不起你。」
看到日织愧疚的模样,悠花轻戳她的脸颊。
「没关系,既然是我可爱夫君的请求。」
「可爱?」
这意想不到的形容令日织大吃一惊。她上次被说可爱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这像是调侃的温柔话语大概是悠花在安慰她吧。日织一想到这里,就内疚得忍不住转开目光。
「我在皇尊选拔的时候也受过你不少帮助,我知道你帮助我是为了改善自己的处境,但我现在却什么都不能为你做。我真的很想为你做些什么,如果我能给你证据就好了。这种事才该写成书信呢,不过写下来恐怕会被别人看到。我该给你什么当作证据呢……」
日织越说越小声,她因为无法为悠花做什么而感到难堪。
日织目光闪避,悠花却故意凑到她面前。
「我们是结了亲的夫妻,你不需要跟我客气。」
「既然要缔结关系,就该有证据……」
「我才不需要什么证据,只有不敢相信别人的胆小鬼才需要那种东西。我又不胆小。如果你真的想给我什么,那就用言语态度来表示,这样更让我开心。」
悠花说到这里就眯起眼睛。
「譬如说,你可以对我说『我好爱你』,或是吻我一下。」
「这……!」
日织的脸红得像是要烧起来了。
「你真可爱。」
悠花心满意足地笑了,开心地出去叫来杣屋。他让杣屋多点几盏灯,然后写了一行字交给杣屋,要她拿给与理卖。
「我跟她说,我被你叫来祈社,想顺便见见她,还说了你的坏话。我说你明天不在,叫她偷偷来找我。」
「悠花,谢谢你。」
「如果不完成宣仪,即使你和地大神结缘,也是个没有和龙结缘的半吊子皇尊,如此一来不但穗足他们会对你挑三拣四,不津恐怕迟早会有动作。」
悠花说到这里,在腿上拍了一下。
「好啦,这些事以后再来烦恼吧。我好想喝酒呢,日织。」
像是要转换心情,悠花开朗地说道,还叫空露拿酒来。日织苦笑地看着板着脸的空露和找借口讨酒喝的悠花。
悠花说不需要证据,让日织很开心。这句话代表着悠花的真心,也代表着她受到悠花信任。
他真是个好妻子。
隔天早上,日织一吃完早餐就躲到房间底端的五色布后面。
日织不知道与理卖什么时候会来,甚至不确定她会不会来,但她要来一定是悄悄地来,不会事先通报,如果与理卖一来就看见日织在这里,一定会立刻跑掉。
日织也事先叫空露和杣屋离开殿舍。
鸟手们依然守在殿舍周围,日织嘱咐他们如果看到与理卖偷偷跑来,绝对不可出声,只能默默放她进来。
马木看过与理卖向日织丢石头,有点担心地问「这样没关系吗?」,不过与理卖只是个小女孩,日织说不要紧,他就爽快地退下了。
「怎么还不来。」
悠花坐在五色布前面,靠着凭几,无聊地说出不知是第几次的抱怨。日织早就懒得算悠花说了多少次「怎么还不来」,在五色布后默默叹气。
午后气温上升,屋内暑气蒸腾,日织坐在五色布挡住的地方吹不到风,热到满身大汗。
森林深处隐约传来提早羽化的蝉的唧唧声。等到所有的蝉都羽化,夏天就到来了。
(真讨厌。)
日织拉着衣襟散热,边对逼近的夏天感到厌恶。日织讨厌夏天,讨厌夏天的刺眼阳光、蝉鸣声和闷热的暑气。她小时候喜欢奔驰在闪闪发亮的草木、阳光和河水之间,但是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变得讨厌夏天了。
从她在暑气蒸腾的山里看到宇预尸首的那一刻。
笼罩全身的暑气、草丛里的湿气、灿烂的阳光,都跟那景象一起刻划在日织心中,令她开始讨厌夏天。对她来说,夏天成了不祥、不愉快又残酷的季节。
阶梯传来细微的声响。有个轻盈的脚步声爬上阶梯,日织立刻感到坐在五色布外的悠花紧张了起来。
终于来了……日织压低声息。
「哇……真的是悠花殿下耶!」
那稚嫩的声音确实是与理卖。一阵哒哒的脚步声轻快地跑进屋内。
日织从五色布的缝隙之间窥探,看到与理卖坐在悠花面前,撒娇似地抬头望着悠花。
她头上的两个发髻没有饰品,淡黄色的上衣和缬裙都变得脏兮兮的,像是没有成年人照顾。居鹿说过与理卖变得很拗,或许她现在也不让采女或居鹿帮忙整理仪容了。
(我一定得为她做些什么。)
这孩子曾经哭喊想见母亲,不难想像她被父母丢下之后会受到多大的打击,因此日织很想帮助她。
「我好想你,悠花殿下,我一直好想见你。」
悠花拿起身旁的纸笔,写了一些字,拿给与理卖看,与理卖缩了一下脖子,露出笑容说:
「原来悠花殿下也没有忘记我。我好高兴,太高兴了……」
悠花又写了一些字,与理卖看了就天真地点头回答「嗯」,然后反问「那悠花殿下呢?」。两人用这种方式闲聊了一阵子,这次悠花写得比较久,然后递出纸张。
与理卖看完之后,一脸淘气地笑着说:
「是啊,那家伙很烦恼呢,太愉快了。嗯,是啊,笛子是我偷走的。有人跟我说,如果笛子不见,会让那家伙非常伤脑筋。」
悠花一听就露出紧张的表情。
(她说她偷走了笛子?)
日织贴近五色布的缝隙,按在地上的手更用力了。与理卖说的笛子一定就是呼笛。
「悠花殿下,你要看吗?我一直带在身上,因为这是重要的东西。」
与理卖露出孩子和亲近之人分享珍藏的宝贝时故弄玄虚的表情,把手探进怀中,拿出一支粗短的灰褐色横笛。
(呼笛!)
日织忍不住立起一只脚,几乎想当场冲出去抓住与理卖。
悠花比她更快地把手伸向呼笛。
但悠花还没摸到呼笛,与理卖就把呼笛收回怀里,兴奋地蹦蹦跳跳,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她高声说道:
「对了!悠花殿下,你可以逃跑啊。我会帮你的。悠花殿下,逃走吧,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与理卖兴奋地说,用双手握住悠花的右手。
「和我一起逃跑吧。我们逃走吧,悠花殿下。」
悠花苦笑着摇头,与理卖挑眉说道:
「为什么?你怕那个人吗?那个人没什么好怕的,因为我有神的帮助。」
(神的帮助?)
听到这奇怪的发言,悠花皱眉表示不解。
「我们逃吧。」
与理卖拉住悠花的手,悠花用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脚,摇头表示自己不能走路。与理卖「啊」了一声,像是此时才想起这件事,她喃喃说着「怎么办」,四处张望。
「悠花殿下不能走路。怎么办?怎么办?如果再不走,那家伙就要回来了。」
与理卖一脸焦虑地转着眼珠,彷佛有个看不见的敌人正在逼近。她失魂落魄地念着「怎么办?那家伙要回来了」,那紧张到异常的神情让悠花看得一脸担忧。
日织也被与理卖的样子吓到了,她不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冲出去抓住与理卖。如果自己现身,却没有抓住她,那少女不知道会变成怎样……日织不禁感到害怕。
「怎么办?怎么办?」
悠花正想摸摸与理卖的手来安抚她,突然吹来一阵风。从格子窗钻进来的风吹起了五色布,日织惊觉不妙,连忙往后退。
但是她慢了一步。
风揭开了五色布,日织霎时暴露在与理卖面前,两人四目交会。
与理卖发出惨叫般的声音。
「那家伙在这里!他在,他在,他在!他在这里!」
与理卖尖声惊叫之时……
一阵强风突然从敞开的门外吹进来,五色布激烈飘舞。从森林笔直吹来的强风掀倒了隔帘,推倒了灯台,油灯碟摔得粉碎。
「在这里!」
与理卖继续尖声大叫。
悠花面孔扭曲,一手捂着耳朵,缩起身子。从那痛苦的表情和动作可以看出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那声音在场的人都听不见,只有悠花一个人听得见……
悠花的一只手依然被与理卖紧紧抓着。与理卖双手握紧悠花的手腕,不停地叫着:
「他在这里!快救我!」
日织趴低身子避风,一边试图从翻飞的五色布下爬向悠花,但强风吹得她睁不开眼睛。
在咆哮的风声中传来有人冲上阶梯的声音,还有一个像是马木的声音。
「皇尊!您没事吧……!」
一阵强风迎面吹来,令人几乎无法呼吸,马木的声音变得支离破碎。风中那股类似树皮的强烈味道让日织大吃一惊。
(这味道……)
半边关着的门扉被咆哮风声和强风猛然推开,一只银白色的生物冲进殿舍。
剧烈的强风骤然停止。
殿舍外艳阳高照,明亮刺眼,门外的方形视野是一片白杉林,在这片背景的衬托下,一条细瘦的龙抬起脖子,甩动胡须。
被那湿润的金色眼睛一瞪,日织汗毛直竖。
那条龙不算大,从头到尾的长度顶多只有日织身高的两倍,披着银白色鳞片的身躯细得可以用双手抱住,有着四只爪子的前脚及后脚和孩子的脚一样细。它的身上散发出龙特有的强烈香气,摆动着胡须和尾巴,静静地望向这边。
与理卖眼睛发亮地转过头来,悠花眯着眼睛抬头望去。
「救我!快救我!」
与理卖朝着龙大叫。
日织听见了悠花紧张到极点的急促呼吸声。
站在门边的马木整个人都愣住了。
(为什么龙会来到这里?)
龙踏出一步,爪子踩在地板上,发出喀的一声。说时迟那时快,龙突然往前冲出。
悠花被它拦腰咬住,全身猛然一颤,整个人往后仰,像是昏过去了。龙衔着悠花昂起头,如同炫耀自己的胜利。
「悠花!」
日织叫道,但是被龙衔在口中的悠花颓然无力,双手自然下垂,眼睛也没有睁开。
与理卖冲了过去,一把抱住龙的脖子。
「快逃啊!」
嘴里衔着悠花、脖子上挂着与理卖的龙像是被钓上岸的鱼一样翻身,挥动爪子,地板的木片都被掀起,隔帘应声倒下,五色布撕裂,龙尾一次次撞在墙上,接着它甩着身子,从大门窜了出去。
龙跳上廊台的栏杆,用力一踢,栏杆发出喀嚓的声音断裂了,龙借着这股反作用力往前一跃,压低身子、夹带着强风冲进林间。四周刮起旋风,白杉的细叶碎裂飘舞,如沙砾般扑打在日织的脸上,让她睁不开眼睛。
想要跑去追龙的马木和鸟手都被强风推得跪倒在地。
日织趴在地上大叫:
「悠花!」
二
日织失神地瘫在地上。
(悠花……)
屋子里隔帘翻倒,破碎的五色布散乱一地,墨水飞溅,纸笔和其他小东西掉得到处都是。
一边门扉被巨大的龙尾打歪了,廊台栏杆也凄惨地断裂了。
「皇尊,您没有受伤吧?」
马木担心地问道,日织颤抖着回过头去。
「悠花他……」
「鸟手已经去追了……不过人跑得没有龙快,多半是追不上。我们还是可以循着痕迹找寻,一定会……」
「龙?」
日织因深受打击而变得迟钝,她神情恍惚地看看四周的惨状,摇着头说:
「不是龙。没有那样的龙。」
「可是那东西怎么看都是龙……」
「那生物不会飞,而且它还会听与理卖的指挥,所以不可能是龙。就算外表长得像,那也不是龙。那生物不可能是神的眷属。」
那生物的外表怎么看都像龙,留在屋内的浓郁味道也很像龙的香气,但它的行为太奇怪了。
龙是会飞的生物,没人见过哪条龙只会在地上走。龙是神气在高空云团里凝聚而成的,它们一边飞翔,一边吸收空中的神气而成长,天空可说是龙的栖所,也是龙的故乡。
天空是龙的领土,地面是地大神、地龙的领土。
而且不常接近人、和人不会往来的龙竟然会听从与理卖的指挥。龙绝不可能听从人的命令。
就连一生能呼唤龙一次的皇尊都得靠着呼笛才能叫出龙,这就是人与龙自神代维持至今的隔阂。
「不然那是什么东西?长得像龙的其他生物吗?」
马木皱起眉头。
日织突然觉得太阳穴附近很痛,抬手按着头。
「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而且它……还吃掉了悠花。」
这句话一说出口,日织顿时全身冰凉,彷佛血液都结冻了。
「这还说不准。我检查过地板和森林,都没有发现血迹,悠花殿下应该没有受伤。如果快点找到那生物,一定可以把悠花殿下救回来。」
不安和恐惧笼罩着日织。
她必须抱住自己的上身,否则就会开始发抖。
悠花没事吗?他还活着吗?日织越来越担忧,想要叫着悠花的名字不顾一切跑出去的冲动也越来越强烈。
采女和护领众听到骚动都赶来了。事先回避的空露和杣屋也回来了,他们看到殿舍的惨状都愕然无语,杣屋听到悠花被抓走,当场哭倒在地。
空露走近日织身旁,听完了事情经过,就皱着眉头说:
「我觉得那个不是龙,而是其他的生物。」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明明长得像龙……却又不是龙。」
被爪子撬开的地板缝隙之间有个亮晶晶的东西,日织靠近一看,发现那是悠花插在头上的曙草银钗。她用颤抖的手紧紧握住钗子。
「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都是我不好。」
为了找寻呼笛,日织请悠花帮忙向与理卖打听。日织猜得没错,呼笛确实是与理卖偷走的。
然而,确认那件事的下场却是如此。
「没人知道把与理卖找来问话会演变成这种结果。日织,你没必要怪罪自己。」
「不,这是我的错。一定是我做错了某些事,才会造成这种结果。」
在入道之后,日织一直有这种感觉。
每当她想要踏出一步,就会被各种事物绊住,不是别人的恶意,就是别人的议论。她一直想要彻底斩断这些东西,却始终没有去做。
她犯了错。
日织把银钗贴在胸前,告诫自己绝对不能停下脚步。
(别发抖。)
她斥责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强迫自己忍住颤抖。
如果悠花在这里,他一定会说「先想想你现在做得到的事,还有你必须做的事吧」。
日织很想立刻亲自去追赶那只抓走悠花的生物,但她是皇尊,身手也不好,就算去了也只会拖累鸟手。现在只能把悠花的事交给他们。
日织现在能做的,就是找出造成这个状况的原因并设法解决。
(我不能去找悠花,但我还有其他人要找。我不能放过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与理卖的怀中藏着呼笛。是与理卖把呼笛偷走的。她从小就被家人送到祈社,对祈社的每个角落都很熟悉,因此她才会认识寄居在这殿舍的悠花。如此说来,与理卖一定看过护领众和采女开启宝仓,得知门钩的所在和使用方法。
可是……
与理卖还那么小,她不可能知道宣仪对皇尊是多么重要的仪式,也想不出要用偷走呼笛这种方法来阻碍宣仪。
这些事一定是别人教她的。与理卖说过「有人跟我说,如果笛子不见,会让那家伙非常伤脑筋」。
一定有人利用了与理卖的愤怒、孤独和悲伤,把她当成棋子。
有人不希望日织当上皇尊。他们有自己的立场和想法,所以就算他们攻击日织,谋划推翻她,她只会尽力对抗,并不会怀恨在心。
但是,她无法容忍有人利用少女的伤痛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我一定要让这个人供出自己的卑鄙行为。)
愤怒的情绪压过了害怕失去悠花的担忧,日织咬牙切齿地下达命令:
「马木,把龙棱的鸟手全都叫来祈社,全力搜寻与理卖和那只生物。能多快就多快。还有,赶紧把那两人叫来,就算硬拖都要把他们拖来。」
□ □ □
好热。
背子和缬裙里充满令人不舒服的湿气,脖子也好闷热,肩膀和腰部被硬邦邦的东西压着,痛到有些麻木。
(这是什么地方?)
悠花在黑暗中醒来了。他睁眼一看,朦胧的眼前有个歪曲的半圆形轮廓,似乎是洞穴的出口。现在是黑夜,还好有黯淡的月光,他可以看见洞穴外的白杉和长满青苔的岩石。他的身边一片漆黑,不过往前几十步的地方较明亮,足以看到东西。
悠花挣扎了一下,正想起身时,一阵夹带着树皮浓烈香气的风迎面扑来。他惊讶地往旁边望去,发现有一双湿润的金色大眼睛盯着他。
他愕然屏息,全身僵硬。
(是龙……)
悠花听得到龙的声音。他从小就比别人更快注意到飞在天上的龙发出的声音,不是一次、两次,他几乎每天都会听到。
但他从来没有近距离看过龙。最近的一次,是皇尊选拔时有龙出现在龙棱大殿上方,却也没有近得能摸到。
龙呼出的气息吹到他的脸上。即使在黑暗中,他还是能看到覆盖着透明湿润薄膜的金色双眼中的竖瞳,由中央往外呈现出深绿色、褐色、黑色的复杂色彩,因为龙的眼底散发着微微的光芒。
悠花稍微动一下,那对瞳孔就眯起来。龙正在注意他。
(声音……龙的声音……)
他本来以为能听见盯着自己的这条龙的声音,但他什么都没听见。
在龙冲进殿舍之后,悠花听到了一个凶猛的声音。说是声音,其实只是算不上言语的吼叫,但悠花却听得懂意思。
——我来救你了。
龙如此叫道,然后大闹了一场。
悠花紧张地屏息,眼睛眨也不眨,他的肩膀突然被碰了一下,他吓得立刻坐起,差点发出尖叫。
「悠花殿下,太好了。」
是与理卖的声音。悠花很想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继续装作不会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敢伸手确认与理卖真的在他身边。老实说,这个小女孩让他很害怕。
(龙听从了与理卖的命令……)
没有龙会听人的命令,而且这条龙不会飞,只会在地上走。悠花本以为这是长得像龙的其他生物,但他却又听得到它的声音。这么说来,这应该是龙……却和龙不太一样。
这条龙太诡异了。能使唤这条龙的与理卖也让他很害怕。
与理卖究竟是何方神圣?不,更奇怪的是这条龙。
「已经没事了,悠花殿下。那家伙不会追到这么远的地方。」
这么远的地方?她说的是哪里?
悠花再次望向洞穴出口。
(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的背后流下冷汗。
□ □ □
只能静待鸟手找出悠花的所在,让日织非常焦虑。
祈社已经派鸟儿送信到龙棱,钜细靡遗地报告了这件怪事。
阿知穗足铁定会幸灾乐祸,到处散播「真不吉利啊,这个皇尊即位之后老是发生不吉利的事,一定是因为此人不配当皇尊」。
太政大臣淡海皇子倒是有些积极的作为,他回信建议叫宫内上或刑部上派出赋役的卫士去搜索护领山。
日织找马木商量,但马木不同意淡海皇子的提议。
赋役的卫士都是普通的农民,要是让他们到山里四处瞎撞,反而会破坏痕迹,妨碍鸟手找人。
那只生物逃进了护领山。护领山环绕整个龙之原,面积非常辽阔,如果不追踪痕迹、到处瞎撞,只是在浪费时间。
派身怀追踪技术的鸟手去搜索,才是最有效率的做法。
悠花已经被抓走大半天了。
现在过了大半夜,但今晚云层很厚,看不到月亮,山上一片漆黑,鸟手要在这么阴暗的地方搜索也不容易,他们仍不停地搜索。
护领山太辽阔了,就算鸟手体力过人又擅长追踪,也不见得能找到悠花。
为了慎重起见,日织要真尾派护领众去监视祈社的厨房,以及护领山周围的里和乡,因为与理卖若是饿了可能会偷偷跑出去觅食。
外表像龙、但怎么看都不是龙的生物出现在祈社,抓走了皇尊的妻子。在呼笛遭窃之后,又发生了这种从神代至今不曾有过的凶事,连真尾也感到惶惶不安。他此时在正殿里举行驱邪仪式。
正殿传来护领众宁静低沉的诵祷声。声音爬上白杉林立的昏暗山坡,围绕着日织。驱邪香的味道淡淡地飘过来。持续焚烧了一天一夜的香气彷佛弥漫在整个祈峰。
日织忍住心急吼叫的冲动,听着护领众低声诵念的祷词,还有草丛中高亢的虫鸣声,静静地站在廊台上。
她担心到无法入睡。
(悠花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回廊上出现了一盏灯火,一位采女出现了,走到日织面前行礼。这不是常见的情况,采女在深夜跑来绝对是有非常重要的事。
「你找皇尊有什么事?」
守在日织身旁的空露向采女问道。
「深夜来访真是抱歉,但皇尊吩咐过无论是早晨还是半夜都得立刻通报……皇尊要见的那两人已经到了。」
听到采女的通知,日织从额头到全身渐渐变得冰冷。
她平静地下令:
「把他们带过来。」
日织朝空露使了一个眼色后往回廊的反方向走去,站在灯火照不到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采女领着两位青年从回廊走上廊台,进入屋内。
采女离开以后,留在屋内的两人讶异地四处张望。潜伏在暗处的日织从敞开的格子窗观察着他们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是皇尊发狂了吧?我从来没见过祈社搞成这样。」
皮肤晒得黝黑、看似酷爱骑马远行和打猎的壮硕青年嘲讽地说道。
旁边那位身材纤细、长相温和的青年谨慎地提醒说:
「兄长,别乱说,外面会听到的。」
日织叫来的是不津的两个儿子,能市王和高千王。
三
「听到又怎么样?皇尊又不在这里。我都说了明天再来,使者却催我们立刻就来。」
阿知穗足在左宫有一座用来办公的宅邸,能市王和高千王都住在那里,来祈社得花不少时间。日织下令召见他们是在午后,他们收到命令就立刻策马赶来,虽然半夜才到,但他们已经来得很快了。
看来鸟手忠实地执行了日织的命令。
「兄长,请注意一点。」
高千王规劝哥哥,但是一点用都没有,能市王反而更大声地嚷嚷。
「把我们叫来,自己却不露面,这是怎么回事?外祖父和母亲也很不满,说这个叫不出龙的皇尊对不津王的儿子们太无礼了。而且把我们叫来这一片混乱的地方,真是令人不舒服。连一个人都看不见。到底打算做什么?」
「兄长,请冷静点……」
躲起来听他们说话的日织嗤之以鼻,望向空露。
「他们似乎急了。走吧,空露。」
「你打算做什么?就算你问他们话,他们也一定会装傻的。」
「我也这么想。」
「那你为什么还把他们叫来?」
「我要套他们的话,让他们自己露出破绽。走吧。」
空露还想问得更清楚,但日织已经走到门前,高声喊道:
「久等了,两位治部任。」
能市凶狠地转过头来。日织轮流望向充满敌意的能市和吃惊瑟缩的高千,故作轻松地从他们面前走过,站在房间的底端。站在比他们更尊贵的位置之后,日织露出浅笑,问道:
「治部任啊,你们的头是不是抬得太高了?」
高千一听就连忙跪下叩首,能市还是横眉竖目,气得颤抖。高千看到哥哥这副模样,赶紧拉着他的袖子说:
「兄长,快行礼啊。」
「我才不承认叫不出龙的人是皇尊。」
「兄长……」
弟弟的低声恳求被日织严厉的大吼盖过去了。
「你这蠢材!给我跪下!」
能市被日织的气魄吓得后退一步。
「是谁平息了殡雨?是谁完成了入道?不津王就是因为承认我是皇尊,才离开了龙之原,如果你不承认这一点,就是不认同你父亲的判断。难道你不明白,你这种行为等于是公然指责自己的父亲判断错误吗?难道你们的父亲是因为误会而离开龙之原的蠢货吗?」
高千惊恐地俯伏于地,能市不甘心地咬牙,依旧像被人按着头一样僵硬地跪下叩首。
跟着走进来的空露投来责备的目光,像是在指责日织做得太过火,但日织还不打算放过他们。
若是心软而松懈下来,让人看出自己的天真,就会被啃食殆尽。别人只会嘲笑她的软弱和温吞,在背地里谋划对她不利。与其等着被人啃食,还不如先下手为强。累积在日织心中的怒火让她不得不这样想。
此时的日织依然焦躁不安,忧心不已。
为了让他们说出真话,她必须继续扮演强者。
「很好,值得褒奖。这点程度的表演你还是做得到嘛。」
能市像是死命忍耐着日织的羞辱,他按在破裂地板上的手指用力到有些扭曲。高千很担心哥哥,频频转头看他。
「抬起头吧。我有事要问你们两人,是关于你们妹妹的事。」
能市用杀人的目光瞪着日织,瘪着嘴问道:
「妹妹?」
他的语气充满疑惑,像是没听懂日织说的话。
「就是与理卖。」
「喔喔,那个啊。怎样?」
能市发出嗤笑。他的眼神不屑得彷佛想起了路边成堆的烂菜叶。那充满鄙视的简短回答更令日织火冒三丈。
「你们唆使与理卖去做什么?」
「唆使?唆使那个?我听不懂你这话的意思,我们跟那个一点关系都没有。」
能市挺起胸膛,一脸自豪地说道。
「了解宣仪细节的人,只有护领众和参与过前任皇尊宣仪的少数人。不过治部是负责准备仪式的部署,你们身为治部任,翻阅治部的文书就会知道宣仪的大致内容。」
「那又如何?」
「有办法唆使与理卖破坏宣仪的人只有你们两个。是你们唆使她的,没错吧?」
与理卖不可能想到要偷走呼笛、破坏宣仪,借此动摇日织的地位,这一定是别人教给她的。与理卖已经不理居鹿和祈社的人了,没多少人有机会教她这些事。
她愿意听从的,只有她确定立场和她相同的人——也就是家人。因为和不津有血缘关系的人一定希望不津当上皇尊。
除此之外,这人必须知道宣仪的详细内容。
符合这两项条件的只有能市王和高千王。
能市惊讶地睁大眼睛,然后仰头大笑。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原来只是诬赖人。」
嘴角仍挂着笑意的能市讽刺地说道。
「你想把宣仪失败、叫不出龙的责任推给我们吗?这也太可悲了吧?我看你还不如快点把皇位让给我们父亲,免得还得拼命找借口来掩饰自己没资格当皇尊的事实。」
要皇尊禅让皇位,等于是叫日织去死。
能市敢对皇尊说出如此冒犯的话,或许是因为他身为不津王儿子的自信吧。空露一脸紧张,但日织只是带着冰冷的心情、面无表情地听着。
(他还真有自信。)
能市从小看着外祖父穗足和父亲不津被身边的人们巴结吹捧,或许他把那些人对穗足和不津的尊敬和恭顺都当成是给他的了,至今还没解开这个误会。
不津是皇尊的外甥,在族里算得上血统纯正,但他的儿子还比他差一级。
能市是左大臣阿知穗足的孙子,将来有可能继承左大臣之位,但也不见得一定是如此。还有其他臣下的家族也出过很多大臣,如果那些家族里有更优秀的人选,左大臣一职说不定会从阿知一族落入其他家族的手中。
能市理智上知道这件事,但他并没有真正认清现实。日织看得出来,他有的只是从小培养出来的、毫无根据的自信。
他不像日织总是在反省自己、仔细拿捏自己和周围的距离及角色、小心翼翼地活过来的。因为日织不这样做就有可能丧命,她非得如此不可。
但能市从小就在坚固的茧中受人呵护,快乐幸福地长大,还误会这个坚固的茧是自己打造出来的。
能市像是要发泄被叫来祈社的怨气,继续说道:
「话说回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那个做了什么?不管她做了什么,都跟我们没关系。」
「兄长,别再说了。」
高千注意到日织冰冷的脸色,小声地制止哥哥,但能市根本不理会,还是继续说:
「父亲离开龙之原后,高千无谓地同情那个,不时会去关心一下,但我跟那个没有任何瓜葛,那个可是游子。」
「我的兄长有点激动了,请皇尊不要见怪。」
高千低头致歉,能市却不高兴地骂道:
「别人故意来找碴,你还低头道歉。哪有这么笨的人!」
「非常抱歉,请皇尊不要怪罪。」
「高千!」
看到口沫横飞大吼的能市和畏惧低着头的高千,日织突然没有把握了。
她本以为有可能唆使与理卖的只有他们两人。
但能市如此骄傲自矜,一定不会和与理卖往来,而高千一直努力安抚哥哥,对日织看似没有丝毫的敌意。
空露怀疑地看着日织,大概认为不是他们两人做的。日织也不禁起了疑窦。
可是除了他们之外就没有其他人有嫌疑了。最有可能的就是他们两人。
(慎重地听,慎重地说。)
日织默默告诫自己,继续说道:
「高千,你很同情与理卖,不时会去关心她?」
「是的,偶尔会去看看。」
高千被这么一问,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地回答。
「不津和加治媛在离开龙之原前有去看过与理卖吗?除了你们兄弟两人以外,与理卖还有其他亲近的亲人吗?」
「父亲和加治媛都没有去探望。」
和日织想的一样。不津决定离开龙之原的三天后就出发了,他走得如此匆忙,多半没空去探望自己丢下的女儿,就算有空,他应该也不会去。
不津不是那种喜欢玩弄计谋的人,应该不会吩咐自己抛下的孩子去做什么。
至于加治媛,她恐怕连宣仪的内容和呼笛的事都不知道。
日织明知这些事,却还是故意这样问他。她只是想让他们开口说话。
高千看到日织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就继续说:
「她没有其他亲近的亲人了,因为她是游子。」
高千这句简单的回答,令日织听得心头揪紧。
「其他亲人都不想理与理卖,为什么你会关心她?」
此时高千的嘴角首次露出微笑。
「就算是那个,毕竟还是继承了我父亲的血脉。」
日织心想「又来了」。她从高千的话中听出了一些端倪。
「你比能市更容易沟通呢,高千。」
日织刻意让表情和语气变得比较柔和。
「我的兄长个性直率,或许会惹您不高兴,不过他和我一样没有做任何亏心事。」
「你没有唆使与理卖做什么事来破坏宣仪吗?」
「我连想都没想过要破坏宣仪。」
「真的吗?」
「皇尊。」
高千像是在安抚无理取闹之人,语气恳切地说:
「我可以为兄长的无礼再三道歉,但我实在不明白皇尊说我们破坏宣仪是什么意思,我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算那个偷了什么,跟我们也没有任何关系。皇尊怀疑我们破坏宣仪我可以理解,但我们对皇尊一直很顺服,叫我们来我们也立刻来了,如果您只是猜测,而不是有凭有据的指控,能不能让我们先退下呢?现在已经很晚了,皇尊应该也累了吧?」
听到这段合情合理的说词,日织眯起了眼睛。
空露不知是如何理解她这种反应的,轻声说道:
「日织,今晚就到此为止吧。」
看到日织没有反应,空露以为她还在犹豫,就体贴地对他们两人说:
「高千大人说得没错,皇尊已经累了,两位请先回去休息吧。」
能市似乎还想抱怨,但高千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行了礼就赶紧拉着兄长走向门口。
走出门的那一瞬间,日织看见高千的侧脸浮现了笑容。那不是放心的笑容,而是不怀好意的奸笑。
「慢着。」
日织沉静地说道。高千和能市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日织露出冷酷的笑容,对他们说:
「慢着,待在那里别动。」
日织带着笑容慢慢走向他们两人。她没有看能市一眼,而是走到高千面前凝视着他,近到几乎贴在他的脸上。
「皇尊还有什么事吗?」
「你的真心话已经被套出来了。我要感谢你的粗心大意,高千王。」
日织不断逼近,高千一步步地后退,直到整个人都贴在门上。
「您在说什么啊,皇尊,我完全听不懂。」
「你当然不懂,所以才会被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