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织?」
空露皱起眉头,对日织的行动感到不解。
被丢在一边的能市有些错愕,但他立刻凑过来说:
「你还不想让我们走吗?既然你这么蛮横地把我们叫来,又迟迟不肯放人,那我们也有自己的打算!」
「给我让开,能市王!这里没你的事,我要找的是高千王。」
日织看都不看能市一眼,但语气非常严厉,能市不禁后退一步。
高千求救似地游移着视线。
「怎么了呢,皇尊?我对您做了什么无礼的事吗?」
「你没有对我无礼,但你说了谎。」
「我说了什么谎?」
「从你们的反应看来,能市应该不知道这件事。是你做的吧。是你怂恿了与理卖。」
能市还没从日织的气势之下恢复过来,他张着嘴巴,愣愣地站在离日织和高千几步之处。
空露责备似地叫着「日织」,正想跑过来,但日织瞪他一眼,暗示他「别打岔」。
「您说这话有什么根据吗?这才真的是诬赖人呢。」
高千模糊焦点似地笑着说道。
日织继续朝他逼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你也和能市一样不把与理卖当成自己的妹妹、自己的亲人,却为了利用她而假装关心她。从你说的话就能听出你对她根本没有任何关怀,也没有半点同情。」
「怎么会呢?我去看那个当然是因为多少有一点感情……」
「就是这句话!」
日织打断了高千的话。
「你没有叫过与理卖的名字,你一直叫她『那个』,根本没把她当人看待。跟能市一样。」
日织听高千说话时,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如果他同情与理卖,对她多少有一点感情,绝对不会把同父异母的妹妹称为「那个」。能市和高千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她的名字,彷佛连提起她的名字都会脏了嘴巴,只是冷漠地称呼她「那个」。用这个词汇来称呼亲昵的对象会有一种暖意,但日织从他们的语气之中感觉不到这种暖意。他们两人都一样。
「而且你没有说过她是你妹妹,也不说她是你的亲人。我问你为什么去看与理卖,你只说她『继承了你父亲的血脉』。就好像要跟她撇清关系、彷佛她跟你无关似的。」
「我并没有这样想。」
「你想说我在诬赖你吗?那你倒是说说看啊,说与理卖是你的妹妹,是你的亲人。」
「有这个必要吗?这么愚蠢的话,我没必要特地说出口。」
「愚蠢也无所谓。就算没有必要,就算一点用也没有,但我既然要求你说,你又何必拒绝呢?你不想说吗?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说出来不就没事了吗?」
高千求助似地望向能市,能市大概意识到自己的畏缩,又恢复原本跋扈的态度了。
「叫人说出这么污秽的话,一点意义都没有。」
日织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平静地回答:
「污秽?是吗?你是说高千去关心一个连提起名字都觉得污秽的人吗?是这样吗,高千?为什么你要关心那么排斥的人呢?」
「污秽是我兄长说的,不是我。我没有说过那种话。」
「既然你不这样想,那你就说说看啊,高千,说与理卖是和你血脉相连的宝贝妹妹。你说完就没事了,只要你说出来,就代表你承认这是事实。你说你是与理卖的哥哥,是和她有着同一个父亲、血脉相连的亲人。只要你敢说,我就相信你。」
「高千,你要是说出那种话就太荒谬了。」
能市高声说道,像是要稳住慌张的高千。
「就算他说出来,也不代表他承认那是事实。你何必非得强迫他?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能市说得没错,日织坚持要他说出那句话,只是毫无意义的文字游戏。日织明知如此却还是继续坚持,就是为了让他们意识到这句随口说说就能完事的话对他们而言是多么沉重,非得像这样死命抗拒才行。
她逼高千说出不想说的话,借此筑起他心中的高墙。
「说啊,说与理卖是你的妹妹,是你的亲人,是你宝贵家族之中的一人,只要你说出来,我就相信你是真心关怀与理卖、同情与理卖。不只如此,我还可以为你作证,我会向大众宣布你说了这种话。就算我不说,空露和外面的鸟手们也会听到,他们也可以为你作证。」
「这……」
高千咬紧牙关,交互望向哥哥和日织,声音颤抖着。
「你应该不会说谎吧?你可是不津王的儿子,身份高贵得很。来吧,快说吧,说与理卖是你的妹妹、你的亲人、是宝贵的家族。」
日织越是如此要求,越能察觉到高千的反感。
(他对与理卖真的这么排斥吗?)
他们光是提起与理卖的名字都觉得肮脏。
但高千还是利用了与理卖。
她哭着吵着要见的母亲、哭诉哀求的父亲都抛弃了她,但她无法憎恨父母,只能憎恨把她父母赶出龙之原的皇尊,推开身边所有的人。而高千却轻蔑地把这深受伤害的小女孩称为「那个」,利用了她。
「说啊!高千!」
日织厉声喊道,高千浑身一颤,他的忍耐终于到达极限,像是变了个人似地激动大吼:
「我怎能说出这种话!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说的!」
高千颤抖地用手指着日织。情绪激动的高千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无礼地指着皇尊,这动作完全表现出了他的心态。
高千和能市一样,都没有把日织视为皇尊。
「我们是不津王的儿子,你竟然无凭无据地指责我们,叫人如何忍受!」
「我当然有凭据。因为你说了谎,我才指责你。」
「我说了谎?你刚才也说过这句话,你到底有什么证据?」
「你自己说的话已经露出马脚了。」
「我不记得自己说过那种话。」
「你自己也没意识到,当然不会记得。那我就告诉你吧。」
日织平静地说道。
「我一次都没提到与理卖被人怂恿做了什么。」
「不,你说过她破坏了宣仪。」
听到高千喘着气如此回答,日织忍不住笑了。
「是啊,我确实说过这句话。你就是听到这句话才误会的,因为我就是故意要让你误会。」
「我不懂你的意思,皇尊。你到底……」
「我确实说过有人怂恿与理卖破坏宣仪,但我并没有具体说出与理卖做了什么。但你刚才是怎么说的?」
高千一脸迷惘,似乎还没想起自己说了什么话。
日织用力握住他指着自己的手指,低声说道:
「偷了什么。」
一阵微风吹来,夹杂着温暖黏腻的湿气。
「她偷了什么。你是这么说的。」
高千脸色大变。
站在几步之外盯着日织背影的空露倒吸一口气,喃喃说道:
「高千王确实说了偷。」
日织只说与理卖破坏了宣仪。
高千却明确地说她偷了东西。
知道与理卖用什么方法破坏宣仪的只有日织、空露、悠花和真尾四个人。真尾不可能把祈社的疏失说出去,日织、空露和悠花当然也不会说。
除了他们四人之外,只有唆使与理卖的人知道她是如何破坏宣仪。
高千短短一句「偷了什么」,就暴露了他的秘密。
「高千,你就是教唆与理卖破坏宣仪的人。」
日织下令召见能市和高千,却故意躲起来,让他们等到不耐烦,之后又一直拉着他们说话,这一切都是她的计谋。
她那些话不是随便说说的,她谨慎地选择措词,绷紧神经注意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任何细节都不放过。
虽然表面上装得很愤怒,但日织心里一直保持冷静。她用各种方式挑动他们的情绪,令他们时而怒吼,时而惊吓,抓住他们因激动而分散注意力的机会。
能市愕然地喃喃说道:
「偷?偷什么东西?」
「能市听不懂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高千。你就告诉你哥哥与理卖偷了什么东西吧。」
「……我不知道。」
日织握紧高千的手指,像是在威胁要折断他的手指。
「你说她偷了东西。空露都听到了,为了保护我而守在廊台上的几位鸟手应该也听到了,你想装傻是不可能的。」
高千颤抖的手指渐渐失去力气。他脸色苍白,额上冒汗。
「与理卖偷了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
日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高千。他都到这种地步了还想装蒜?日织感到满心的厌恶和轻视。
她再次平静地问道:
「与理卖偷了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这件事跟我无关。」
日织没有等他说完,就面无表情地用力打了高千一个耳光。
高千发出哀号,扭着身体想要躲开,但是被日织紧握的手指因为挣扎而扭得更痛,令他更大声地哀号。
「饶了我吧!」
高千浑身无力,缩着身子靠在背后的门上,用另一只手护着自己的头。他身为不津的儿子、左大臣的孙子,从来没有被人打过,第一次体验到的疼痛和恐惧让他整个人都慌了。
日织赏他耳光不是为了发泄怒气,也不是因为愤恨,而是冷静选择的策略。虽然她对自己的冷酷也感到害怕,可是她仍听从了心底浮现的声音:「这是现在该做的事」。
「与理卖偷了什么东西?」
日织把高千疼痛的手指握得更紧,第三次开口问道。
高千啜泣着,边小声地回答:
「……呼笛。」
日织放开了高千的手指。
「说得好。你刚刚说的话就是你自己的罪证。」
高千抱着自己的头瘫在地上,缩成一团低声啜泣。能市惊恐地呆立不动,连空露都一脸难以置信地僵在原地。
日织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打高千一个耳光,她的手都红起来了。
(只不过是一个耳光。他连这点疼痛都承受不起,竟能漠视一个孩子撕心裂肺的伤痛。)
日织的心中充满了难以形容的郁闷。
对人施暴的野蛮行为让她自己都觉得想吐。
「你的目的是为了逼我退位吗?是不津指使的吗?」
「我父亲才不会做出如此卑劣的事!」
听到能市颤抖的反驳,日织嗤笑着说:
「就算不津能利用一个少女饱受折磨的破碎心灵,以他重视秩序的个性也绝不会破坏龙之原自古传承的重要仪式。高千,这是你自己的意思吧?你这么想让你父亲当上皇尊吗?就算不津当上皇尊,你也得不到好处的。」
「如果父亲当上皇尊,我们兄弟就是皇子了。」
能市像是要保护哭泣的弟弟,愤恨地说道。
「这算是好处吗?」
「这样我或高千将来就会继承父亲的皇位。」
「你想当皇尊吗?」
「当然,我和高千都期待将来我们之中有一人会成为皇尊。高千一定也是……」
「你当了皇尊又能怎样?」
能市「啊?」了一声,不明白日织为什么这样问。
「你当上皇尊以后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住在龙棱,让所有人伺候。我就是想当皇尊,哪里需要什么理由。」
日织深深地叹气。
「所以你不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想当皇尊,你的目的就是成为皇尊。」
说到底,只是虚荣罢了。他们兄弟只是想要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这也是高千教唆与理卖破坏宣仪的动机。
(他利用与理卖破碎的心,就只是为了这种理由?)
日织交互望向依然听不懂她话中意思的能市和只会怯懦哭泣的高千,默默地下了结论。
这两人不配当她的对手。
「我要解除你们治部任的职务。这件事我也会通知左大臣的。快滚吧。」
能市像是大受打击,忿忿丢下一句「外祖父不会坐视不管的」,就扶起高千逃命似地离开了。
唉,日织在心中默默叹息。
(虚荣……绊住我脚步的竟然是这种东西。)
她打从心底感到轻蔑。
既然是这么无聊的东西,那就冷酷地踢开吧。日织静静地如此想着。
看着两人的背影逐渐远去,日织全身冒出一种类似空虚的厌恶,深深感到无力。等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黑暗中,日织就抱着头瘫坐在地上。
对自己的反感、对与理卖悲惨处境的心痛混杂在一起,在她的胸中肆虐,让她好一阵子都动弹不得。
白杉的枝叶在屋檐上沙沙作响。
湿气、土味、树木的浓郁香气混成一团,充斥于黑暗中。
「日织。」
空露有些犹豫地叫道,日织苦笑着抬起头。
「我做得太过分了,轻率、粗暴,又太过情绪化。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但我想要快点解决。我知道正当的程序是详细调查、掌握证据、问过大家的意见再断罪,可是我更想快点除去造成混乱的原因,否则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现在的情况已经很严峻了,如果再发生什么事,我怕我真的会失去悠花,失去一切。」
跪在日织面前的空露表情凝重地点头。
「我还是不赞同这种做法。这样不只会伤害对方,也会伤害你自己。」
深夜的寂静中只有一只虫发出鸣声,没有其他的虫鸣。这孤单的虫鸣声听起来格外脆弱。
□ □ □
一片寂静。看到父亲静静地流泪,让孩童时代的他非常难受。
悠花每次因为哭闹着要出去而被杣屋责骂,父皇都会立刻赶来,向悠花道歉,然后静静地哭泣。
看到父皇哭了,悠花的眼泪就停了,然后他比哭闹时更沮丧地低头。
——对不起,父皇。都是因为……我是这个样子。
父亲听到年幼的悠花道歉就抱住他,哭得更伤心了。
(不要哭,父皇。不是父皇的错,都是我不好,因为我是这个样子。)
泪水滑落的触感让悠花醒了过来。
黑暗闷热的洞穴。他躺着的地方是一块从岩壁突出、如棚架般的岩石。
与理卖缩成一团,靠在他的身边沉睡。
他作了一个悲伤的梦。每当心情不平静,他都会作这个梦。明明已经好一阵子没有过,如今又作了相同的梦。
他用袖子擦拭脖子上的汗水,坐直身子,张望四周,看到洞穴的出口亮亮的。他又转头望向洞穴深处,远处有一片昏暗的光芒洒在地上。他在昨天日间已经发现更深处的顶端有个洞,光从那里照了进来。
那片光芒之下趴着一条龙,它把下巴靠在前脚上,闭着眼睛。一部分鳞片在光芒中散发出淡淡的光晕。
仔细一看,龙鳞上长满了青苔,到处都脏兮兮的。在天空飞翔的龙不可能是这副模样。它右边的角缺了一截,龙须有一边比较短,大概是折断了。
从脏污程度来判断,它至少在地面游荡了几十年。这条龙并不年轻,但体型非常小,和这种年纪的龙应有的体型相比,它简直小得不可思议,跟四、五岁的龙差不多。
现在是悠花被掳来的第三天早晨。
与理卖不打算离开洞穴,龙也照着她的心意,一动也不动地打盹。
悠花和与理卖的身边散落了很多枯萎的白花。那是忍冬花。洞穴入口攀爬很多藤蔓,与理卖摘了那边的花,吸食花蜜。她也帮悠花摘了很多花,但是靠那一点点的花蜜根本填不饱肚子。
悠花饿着肚子,不停思索那生物到底是什么东西,始终没有答案。
(与理卖能操纵这只生物,是不是因为她带着呼笛呢?)
呼笛既有召唤龙的力量,说不定也能操纵龙。虽然与理卖操纵的那只生物不是真的龙,但它既然外表像龙,或许也会受到影响。
(如果呼笛具有我们不知道的力量,或许不只能操纵龙,还能操纵魔物。可是听与理卖指挥的只有这只生物,没有龙跑来。难道龙不会受到影响吗?这样说来,这事或许跟呼笛无关?)
呼笛除了召唤龙以外还有其他力量吗?如果有,会是怎样的力量呢?不管再怎么猜,大概也没人知道答案吧。呼笛的起源和能力在神代或许广为人知,但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早已被人淡忘,只留下了关于起源的传说。
或许是因为与理卖的身上带着不知有何力量的神器,她才能控制这只莫名其妙的生物。
与理卖醒着的时候都待在悠花身边,讲些无关紧要的事,那些都是她还没被送到祈社时的日常琐事,还有她父母说过的话,与其说是怀念从前,她更像是把这些当成刚发生过的事,讲得眉飞色舞。
悠花身上没有纸笔,只能一边听一边点头。
他害怕与理卖。
与理卖凭着孩子的莽撞,从可恨的皇尊身边抢走了悠花。如果她今后变得更偏激,再加上她拥有力量不明的呼笛,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悠花无法不害怕。
不过她说话的样子、撒娇地靠在悠花身边睡觉的样子,怎么看都只是个孩子。
(这孩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与理卖或许感染了风寒,有点鼻塞,呼吸声很大。悠花抚过她的发际,摸起来湿湿的,还有汗水和泥土的味道。
悠花的衣服也都被汗水沾湿了。
(日织一定会很担心的。不只如此,她还会很自责,很痛苦,怪罪自己太轻率、做了蠢事。)
日织连活着都有罪恶感,她一定会觉得悠花被抓走都是她的责任。
她一定会很自责,不断思索要怎么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没人能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悠花明知会有危险,还是决定帮日织的忙,所以日织根本不需要放在心上。话虽如此,她一定还是会责怪自己。日织从小就一直认定自己是个大罪人。
正是因为这样,她总觉得发生在身边的坏事都是自己造成的。
悠花对这种想法也很熟悉。
只不过悠花刻意从心中抹去了这种想法。他小时候还会低头道歉说都是自己的错,但是随着年岁渐增,他越来越不会这样想,只觉得「我这样又没什么不对的」,或许是因为他的个性比较强势吧。
「悠花殿下,你醒了吗?」
与理卖大概是被他摸头而惊醒的,她揉着眼睛爬起来,睡意惺忪地说:
「我肚子饿了。」
悠花也饿得不得了,而且喉咙好渴。与理卖似乎来过这里很多次,洞穴里放着几个碗。昨天她用碗盛了一些水给悠花,但现在全都空了。
悠花做出吃饭的动作,与理卖一看就点头说:
「嗯,悠花殿下也饿了吧。我去找吃的。」
与理卖站起来,走出洞穴。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
(现在有机会逃跑了。)
转头一看,龙依然闭着眼睛、枕着前脚打盹。
悠花悄悄地把脚伸出岩棚,正准备站起来……
——别动。
严厉的声音窜入耳中,悠花吃惊地转头。
龙依然趴着不动,但它已经睁开眼睛,望着悠花。
悠花被它盯得寒毛直竖。
(这只生物完全理解与理卖的心思。与理卖竟然这么彻底地控制了这只生物……)
二
「关上祈社大门,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打开。」
天色一亮,日织就这样吩咐真尾。
真尾一脸诧异,不明白日织为什么这样要求。日织解释说:
「我待会儿要叫采女把能市王和高千王解职的敕命送去给式部上。依照祈社和左宫的距离,还有送文书的程序,式部上应该今晚就会收到。」
真尾惊讶地眨眨眼。
他也猜得到式部上收到敕命就会惊恐地跑去通知左大臣阿知穗足,而穗足得知此事必定会闹得不可开交,明天一大早就会气急败坏地冲来祈社。
所以日织才要求真尾关上祈社的门。
真尾惊讶得说不出话,但他也不希望祈社除了接连不断的凶事之外还要增加更多麻烦事,因此很干脆地答应了。
祈社已经封锁两天,现在是悠花被抓走的第三天早晨。
护领众已经完成驱邪仪式,但持续焚烧的驱邪香依然笼罩着祈峰,祈社到处都闻得到香味。
护领众和采女们都关着门,静悄悄地不出声。
昨晚日织还是一夜无眠,只是靠着凭几闭目养神。她不想搬出一片狼借的殿舍,因为这是悠花被抓走的地方,她觉得待在这里离悠花比较近而舍不得离开。
她也没有食欲,但还是勉强吃完了空露送来的膳食,因为她知道不吃东西一定撑不下去。可是她实在无法入睡,就算听空露的劝告躺下来,还是没有半点睡意。
「皇尊,有事禀告。」
马木的声音从门外的阶梯下方传来。一听到禀告二字,日织立刻跳起来,走向门外,却差点被门槛绊倒,还好空露扶住了她。
日织站在廊台上,抓着栏杆,看着跪在阶梯下方的独眼男人。
「什么事?」
「禀告皇尊,我们在祈峰的山顶找到了那只生物的踪迹。」
「然后呢?找到悠花了吗?」
日织焦急地探出上身,但马木摇头说:
「我们只知道那只生物跑到山顶,其他事就不清楚了。不过他们应该在附近,我感觉他们的足迹走得不远。后来我们分头搜索……」
马木说得吞吞吐吐,像是有些心虚。
「怎么了?」
日织问道,马木停顿了一下才说:
「鸟手们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对手是龙……像龙的生物,如果它又像两天前那样大闹,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生物不是龙。」
「但是它的外表像龙,而我们都是龙之原的人民。」
龙是神的眷属,鸟手们身为龙之原的人民,从小就仰望着、敬畏着飞翔在天空的龙,他们想都没想过龙会攻击人。如果那尊贵的生物突然攻过来,他们一时之间恐怕不敢反击。
即使那不是龙,而是长得像龙的生物。
就连马木的态度也有些犹豫。
龙之原的人民对神的眷属都怀着根深柢固的敬意,自然不敢与神为敌。如果对方是人类,无论是多么勇猛的士兵、多么狠辣的人,鸟手们也不会害怕,但他们对神充满了敬畏。
「原来是这么回事。」
日织有些自嘲地笑了。
如果龙朝日织扑来,她一定会毫不迟疑地挥刀砍过去。很少有人像她这样从小就痛恨着龙、想要和神对抗。
如果那只像龙的生物被逼急了,开始反击,说不定会牺牲几位鸟手。若有敢对龙动手的人一起去会比较保险,可是有这种胆量的人似乎只有日织一个。话虽如此,就算日织一起去,她也只会给鸟手扯后腿。
(连鸟手都不敢动手,那该怎么办呢?在龙之原没有人不敬畏龙。)
就算鸟手们能克服恐惧,勇敢地和龙作战,也不知道他们能支持多久。
凭着赤手空拳不可能赢过力气大到能折断栏杆的生物。鸟手的身上都有小刀,但刀刃太短,只能用于近身战。
(如果鸟手们有太刀就好了。)
那只生物很像龙,如果它也和龙一样讨厌金属,他们就有胜算了。但是小刀的刀刃太短,想要靠近到小刀的攻击范围内都很困难,而且短短的小刀连吓都吓不住那生物。
他们需要杀伤力更大的钢制兵器——太刀。
最接近太刀的武器是皇尊赐给皇子皇女的护身短刀,但是所有的护身短刀加起来不到五把,而且短刀的长度只有太刀的一半,对战时还是得靠近对手,就算她能为鸟手们准备短刀,依然不太可靠。
(我必须承认不津的想法确实有道理。以龙之原的条件真的很难应付这种特殊事态。)
不津说他当上皇尊就要建立都城,让龙之原追上八洲,他还抱怨龙之原连一把太刀都做不出来。
日织认为没必要把龙之原改造得像八洲一样,而且龙之原是神国,想要追上八洲势必引起各国的警戒,所以她不赞成。
不过,龙之原还是应该慢慢调整,弥补不足之处。
想到这里,日织突然浮现一个灵感。
「马木,关于反封洲的使者伴有间,你查到什么了吗?」
日织突然问起这事,马木不解地歪着头,但还是立刻回答:
「是的,我才刚收到报告。」
「反封洲的国主继位者有争议吗?」
马木点头。
「伴有间是伴屋人的长子,家臣们都很支持他成为下一任国主,但他的父亲屋人却很厌恶他,还叫他『白邪』,打算把国主之位传给其他儿子。支持有间的家臣也担心屋人这次命令有间出使龙之原,或许就是打算趁他不在的时候削减他的势力。还有人说,有间会毫无理由地离开国家这么久,也是出自屋人的指示。」
「这样啊。我就知道。」
日织早就料到反封洲的继位之事一定有争议,有间才想靠着皇尊的书信巩固自己的地位。
有间调侃过日织是没有地位的皇尊,其实他自己也是地位不稳的继承人。
「屋人是有间的亲生父亲,为什么会那么讨厌他?还有,屋人叫他『白邪』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有间的头发变白了吧。」
「变白?他的发色不是天生的吗?」
「听说不是。」
对有间来说,皇尊的书信是当上国主的重要助力,他一定不会轻易放弃。
(如果用皇尊的书信做为交换条件,就能利用有间。)
他想从日织这里拿到好处,日织也可以借着这点反过来利用他。如同有间先前的手法,日织也抓住了他的弱点。
而且日织打算欺骗有间。等到事情结束后,她不会给他那封书信。
有间的地位不稳到要靠日织写信为他背书,可见他将来不太可能当上国主、对龙之原出兵。他若输掉了继位之争,不是被杀,就是被流放。
日织才不管这么多。那男人想得出那么邪恶的手段,她才懒得担心他的将来。
沉默片刻之后,日织下定决心。
「我明白了。马木,多谢你,我会好好利用这个情报的。」
站在一旁的空露担心地问道:
「日织,你想做什么?」
「我要把可以利用的东西拿来善加利用。马木。」
她再次望向阶梯下方,对鸟手的首领下令。
「我要去来殿,你跟我一起去。」
「等一下,日织。你去那里做什么?你贵为皇尊,怎能一而再地去到来殿?这样会让反封洲的人看轻的。」
空露挡在前方,像是不想让日织去。日织拍拍空露的肩膀说:
「这是私下会面,没必要死守皇尊的威严。再说有间本来就不怎么敬畏皇尊了。」
「就算是这样……不,正是因为如此,你去见有间才会有危险。他不敬畏皇尊更让人担心。」
「他是不是敬畏皇尊不重要,只要他有能力保护我就好了。他想从我身上得到好处,那我就用这个好处当作条件,这次换成我抓住他的弱点了。我说空露啊……」
日织开始回顾和空露共度的岁月。
「我们怀着相同的心愿,为了实现这个心愿,我们长年以来只能一边祈祷一边等待机会。」
日织知道每年有多少位游子丧命,有一次她真的忍不下去了,准备冲去祈社把她们救出来,藏匿在某处,之后再让她们逃到八洲。但空露阻止了她。
他说若是游子在祈社里失踪,护领众为了自己的信誉一定会拼命地把她们找出来。就算起初几个人能躲过护领众的眼睛,成功逃亡,祈社之后必定会加强警戒,很难再救出其他人。
而且日织做的事若是被人发现,她自己的人生就毁了。
与其如此,她还不如等待机会当上皇尊,废除放逐游子的法令。只要皇尊没有生下儿子,她就有机会继任。
想要鲁莽地救人,就等到皇尊生下儿子,没希望继任之后再说吧。
所以日织一直在等待。
为了守住自己的秘密,她低调地生活,不轻举妄动,只是静静地忍耐。
想要得到皇位,她非得如此不可。
「之前我们必须忍耐,为了实现心愿,最重要的就是什么都不做,静静地待着,免得引起别人注意。但我现在已经是皇尊了,继续安静地躲着是行不通的。」
日织和空露都很难摆脱长年蛰伏压抑的习惯,他们谨慎地隐藏自己、不轻举妄动,一发现危险就会立刻逃走。
但是入道之后,日织渐渐意识到情况不对。
她明明很小心地观察状况,慎重周全地进行计画,却不知为何陷入了泥沼。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现在她终于想通了。
当她还在谨慎行事、小心思考的时候,早已有人基于无聊的理由在她身边布下了泥沼,害她才刚踏出一步就被绊住。
日织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了。
过去她只是个不起眼的皇子,没人会想绊倒她,如今她击败了像不津那样身负众望的对手、当上了皇尊,当然会有很多人想来绊倒她。
「现在的我就算面对危险或威胁,还是得展开行动,否则连我最重要的心愿都会被毁掉。」
空露愕然地盯着日织的眼睛。日织默默地点头,他露出担心的神情,问道:
「你能答应我不会做出鲁莽的行为吗?」
「我答应你。虽然我有面对危险的心理准备,如果失败机率太高,我也不会贸然行事的。」
「我总觉得你越来越像悠花殿下了。」
空露无奈地说道,然后转头看着马木。
「马木大人,日织……皇尊就拜托你了。」
马木用力地点头。
日织跟着马木走进了森林。
树木之间弥漫着淡淡的雾气,白杉的香气比平时更浓郁。
日织觉得视野明亮得出奇,抬头一望,看到杉树上方的黎明淡紫色天空。她已经两晚没睡了,但她却不觉得困,也不觉得累,只觉得体内有一种轻飘飘、不太踏实的感觉。
来殿终于出现在眼前,日织惊讶地发现来殿的大门开着,有间正在庭院,或者该说是一片看似庭院、白杉环绕的空地。他拿着一枝不知从哪捡来的粗长树枝,正在和另一个拿着树枝的男人对战。
反封洲的男人们坐在阶梯上,态度散漫地看着那两人,但他们的眼神和态度不同,很认真地盯着有间的动作。
那男人双手握着树枝,正面朝向有间,但有间只是轻松地用单手拿着树枝,侧身而立,一副没干劲的样子。对手攻了过来,有间甩动白发,一手拿着树枝轻松拨开,对方使尽浑身解数击出的力道顿时消散在空气之中。
坐在阶梯上的男人们紧盯着有间的招式,似乎正在努力偷学。
闪过对方几次攻击之后,有间突然朝这边看过来。
他似乎看见了站在林中的日织和马木。
对手再次攻来,有间由下往上将他的树枝弹起,接着手腕一转,用自己的树枝滑过他的树枝向下压。这一招来得又快又凌厉,那男人的握力跟不上这一上一下的急遽动作,树枝被震得脱手,掉在地上。
「不练了。有客人来了。」
有间抛开树枝,坐在阶梯上的其中一人迅速跑出来,凌空接住。
看到有间走向森林,那些人才发现林中的两人,诧异地交头接耳。有间毫不犹豫地大步走来,站在日织面前。他的脖子上微微渗出汗水。
「能见到皇尊真是光荣之至。」
有间弯腰行礼,恭敬地说道,但他立刻抬起脸,流露出打量的目光。
「皇尊大驾光临是为了什么事呢?」
他那客套又掺杂着几分傲慢的问候令日织感到一阵厌恶,但这个男人有利用的价值,而她现在不得不利用他。
「有间,我有事要拜托你。你们应该有注意到祈社三天前的骚动吧?」
「确实注意到了,因为当天没人来送晚餐,我知道一定出了状况。我向一位采女催促晚餐,顺便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什么都没说。到底是怎么了?」
「三天前的午后,有一只像龙的生物闯入我的殿舍,抓走了我的妻子。」
「喔?」
有间十分惊讶,睁大了覆盖着白色睫毛的眼睛。
「像龙的生物?那是什么?」
「不知道。它的外表看起来像龙,但是不会飞,只会在地上走。龙都是生于天空、栖息于天空,不可能有不会飞的龙。此外,龙不会听人使唤,但那只生物却听命于一位寄居在祈社的游子少女。那位少女很仰慕我的妻子,就把她带走了。我派了护卫的鸟手去追那位少女和那只生物,但鸟手们都很害怕。」
「为什么?」
「因为龙之原的人民都对龙满怀敬畏。那生物长得很像神的眷属,如果突然被它攻击,他们或许不敢反击。」
「就算对手长得像神,受到攻击一定会反抗吧。」
八洲人民当然会有这种反应,他们无法理解龙之原人民对神的敬畏。
「如果敌人长得像你尊敬、仰慕的人——譬如你的母亲——就算知道是假的,你受到攻击时能毫不迟疑地反击吗?连一秒钟都不会迟疑吗?鸟手只要拿出决心,还是能和龙动手,但他们拿出决心之前或许会有短暂的迟疑,需要有人帮忙先撑着。而且龙讨厌金属,那生物的外表像龙,或许习性也很类似,说不定拿着太刀包围就能制住它。龙之原没有太刀,但你们有。只要有太刀,就能包围那只生物。」
「皇尊是要我们去追那只抓走您妻子的生物,还要跟它动手?也就是收服妖怪?您要拜托我们的就是这件事?」
看到日织点头,有间盘起了双臂。
「这样啊。可是我们没有义务帮您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这句话一听就是要谈条件。日织心想「我就知道」,回答:
「我答应帮你写那封支持你当国主的书信。希望你帮我这个忙做为回报。」
「您不是本来就需要写那封书信来把我们留到宣仪之后吗?」
「你也需要那封书信吧?如果你不需要的话,那就没办法了。我不请你帮忙了,那封书信也不给你了。」
「这样您真的无所谓吗?」
「如果不能平安救出妻子,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与其如此,我宁可舍弃自己怀抱的一切希望。如果你不肯帮忙,那我就只能自己去了。为了救出悠花,我会置性命和未来于度外,亲自找到那只生物,和它拼个你死我活。这样就算是死,我也死得瞑目了。」
日织听到身后的马木倒吸了一口气。他身为鸟手的首领,职责就是保护皇尊,日织这番话实在非同小可。
「皇尊,还有我呢。就算他们不肯去,您也没必要自己去。」
「您自己去还不是一样?您也是龙之原的人,难道您不怕龙吗?」
有间调侃地问道,日织平静地看着他。
「我不怕龙,我从七岁起就对龙满怀怒火,甚至是憎恨。鸟手们看到龙会畏缩,但我可以毫不迟疑地挥刀砍过去。」
「……皇尊?」
马木喃喃叫道,像是听见了不敢置信的话。日织转头,笑着对他说:
「我就是这种人,马木。」
马木稍微皱起脸孔,轻轻摇头说:
「恕我直言,就算您是皇尊,也不该对神怀着这种心思。」
「我会入道就是为了向神确认,痛恨神的我能否即位、能否打造我所期望的朝代,结果殡雨停了,我也平安无事地出来了。这就是神的回答。」
马木愕然无语,日织把视线移回有间身上。
「如果你不帮忙,我就自己去。但我不保证自己能活着回来,所以未来的事也没什么好谈的了,答应给你的书信当然也没辙了。」
有间的眼中第一次浮现惊慌。
日织的决心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夸大的。她若是亲自带头找寻悠花就太愚蠢了,但她确实心急到很想这样做。
只不过,她不会真的这样做。
她说出这么愚蠢的决心,纯粹是为了说服有间。
(有间会来到龙之原,本来并不是为了那封书信。)
两人凝视着彼此。
(他是见到我之后看穿了我的弱点,才想到要我写下那封书信。他原本觉得那封书信可以轻易到手,一定舍不得就这么放弃。)
有间身为国主继承人的地位并不稳固。
「那我干脆立刻带着游子离开龙之原吧。」
有间满不在乎地说道,日织也平静地回答:
「要走就走吧。只要你真的觉得这样无所谓。白邪。」
听到「白邪」一词,有间立刻脸色大变。
「我把您想得太简单了,看来您也不容易对付呢。是这几天查到的吗?」
「第一次见面是我准备得不够周全,才会被你占了上风。这次我不会再重蹈覆辙了,我要连上次的份一起讨回来。」
「皇尊是在威胁我吗?」
有间皱起了脸孔。
「你不也是一样吗?既然对彼此都有利,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反正你在宣仪结束以前都无所事事,你看起来又是一副精力过剩的样子,帮我这个忙也没有损失吧。」
「是没有损失,只是想到要对您言听计从就很火大。」
「既然你不服我,何必要我的书信?」
「因为坐在我国国主宝座上的笨蛋会把您的书信当成一回事。换成是我,就算您的信充满了隆恩盛德,我也只会嗤笑着揉成一团丢掉。」
这男人甚至说过要圈养皇尊,所以这种程度的冒犯还吓不到日织。
「我不是在命令你,而是在跟你谈判。」
「谈判?要说是谈判,您拿的好处未免太多了,要我留到宣仪结束,又要我帮忙救人,而我能拿到的只有一封书信。」
「难道我的书信抵不上那两个条件吗?那两件事对你来说根本不痛不痒,简单得很。」
有间露出了笑容。
「皇尊,您没有发现吗?所谓的谈判,必须双方立场对等才能成立。如果有一方的立场胜过对方太多,或是自以为胜过对方太多,就没必要跟对方谈判了。您现在可是把我视为立场对等之人呢。」
「那又怎样?」
「龙之原的皇尊怎能和罪人的后裔站在对等的立场谈判?而且您也知道我在自己的国家被称为白邪。」
「我确实是站在对等的立场和你谈判,我相信这样做是正确的。这跟你是不是罪人的后裔,或你被人怎么称呼,都没有关系。」
就算日织当上皇尊,她仍是被皇尊一族看不起、不屑提到名字的游子。看到能市和高千那样鄙视与理卖,又一次令她意识到这件事。
但是那又如何?
她既是皇尊一族最鄙视的游子,又是最高贵的皇尊。即使别人不知情,她确实同时受到别人的鄙视和尊敬。
如此看来,鄙视罪人后裔或遭神厌弃之人都是无聊的成见,尊敬和神结缘的皇尊也一样可笑。
日织不认为自己应该受到鄙视,也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同样地,她也不在乎有间在自己的国家地位如何、被人怎样称呼。
只要他有利用价值,能提供协助,就能拿来利用。要日织跟他谈判或是打心理战都无所谓。
沉默片刻之后,有间眯起了眼睛。
「……您这个人真有意思。」
他喃喃说道,然后又说:
「好吧,皇尊,我就帮您这个忙。」
三
为了请反封洲的人帮忙搜索,需请祈社归还他们寄放的太刀。
日织把真尾叫来她的殿舍,向他提出这个要求,他却一口拒绝了。
「万万不可。」
真尾坐在到处都是木屑的破裂地板上依然神色自若,他的语气之中掺杂着怒气。
「他们的太刀或许能制伏那只像龙的生物。既然像龙,金属应该克制得了它,所以我才想请他们帮忙。太刀是必要的。」
「皇尊,您让别国的人在祈社这个圣域恣意妄为,到底想做什么?」
「圣域应该不是禁止进入的地方吧?」
「八洲之民是罪人的后裔,有罪之人会玷污圣域。」
「无聊至极。」
日织打断了真尾的话。真尾睁大眼睛,像是听见了不敢置信的发言。
「无聊?您是这么说的吗?」
「我确实是这么说的。被治央尊流放到八洲的人虽是罪人,但那都是神代的事了。难道现在生于八洲的人都是罪人吗?经过了这么漫长的岁月,就算本来有罪,也会淡化消失的。」
「根据《古央记》记载,他们是罪人的后裔。」
「罪人的后代都是肮脏的吗?这就像是认定一滴红色落在河川,经过几百年、几千年都不会消失,始终坚称『河水是红色的』一样愚蠢。川流不息,一点颜色也不会留下。」
「不,不只是这样,现在的情况更严重。让他们拿着太刀太危险了。祈社是供奉地龙和龙的地方,经常有龙出现在祈社的周围,在这种地方挥舞太刀会威胁到龙,若是这样做,说不定龙会发怒。」
「他们又不是要拿太刀攻击龙,也不会胡乱挥刀。如果龙连这样也要发怒,那就到时再说吧。总之我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而是在命令你。」
「那我直接回覆皇尊,请恕我不能从命。」
日织承受着真尾锐利的视线,停顿了一阵子才开口。
「真尾,在追究神代罪人的罪责之前,你是不是应该先追究自己的罪责呢?」
真尾的眉毛微微抖动了一下。
日织平淡地继续说:
「只因高千是与理卖的亲人,祈社就准许他和与理卖见面,这件事导致了与理卖偷走呼笛,这显然是祈社的疏失。呼笛被偷是因为祈社看守不周,连遭窃的原因也是祈社造成的。那结果又是如何呢?」
真尾的视线从日织身上移到了地板。日织继续说道:
「结果就是我的妻子悠花陷入了危险。如果悠花发生了什么事,祈社负得起责任吗?难道你不觉得祈社再不情愿也该睁只眼闭只眼,借用反封洲那些人的力量,准许他们佩戴太刀,才算是弥补吗?我已经说过不会追究祈社的责任,但也希望祈社能放下原则尽量配合。」
「像您这样……」
真尾感慨地说道。
「像您这样漠视所有规矩的皇尊,自古至今从未有过。」
「我不是漠视规矩,而是重新审视了规矩。因为我很清楚,就算是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的事,也不见得是正确的。」
「您在各方面都和从前的皇尊不一样呢。」
「我就当作你是在称赞我吧。」
真尾的眼神明显表示了「并不是」,但他没有开口,良久以后才点头说:
「我知道了,我会归还他们的太刀。」
于是鸟手们和伴有间率领的、佩戴太刀的反封洲好手们,开始仔细搜索祈峰的山顶。
请有间来帮忙的隔天。
马木回来报告说,有一位护领众看到了与理卖。
在祈峰山脚某个里监视的护领众在黎明前发现了与理卖的踪影,他看见她偷偷溜进农家,然后抱着饭桶出来。护领众在远方紧盯着她的行动,但是没多久就跟丢了那娇小的身影。
护领众看到的人一定是与理卖,他看见她跑向祈峰的山坡。鸟手沿着她的足迹找出了她的行进方向。
根据那生物带着悠花逃走的痕迹,再加上与理卖这次留下的足迹,能找到他们的机率提高了不少。
除此之外,与理卖必须出来觅食,很可能会再看见她。马木在发现与理卖的里和附近一带加派了不少鸟手。
马木说:「动物只要尝过一次甜头,就会再回到同一个地方或附近。孩子不像大人知识丰富,只会遵循本能行动。」
除此之外,鸟手们也因为有间他们的同行而增添了不少信心,行动不像先前那样畏缩了。马木说完之后又继续回去搜索。
他们渐渐接近悠花的所在了。
与理卖很仰慕悠花,应该不会伤害他。
但是那只生物呢?
不安和焦虑依然占据日织的心,令她坐立难安。
更麻烦的是能市王和高千王的事。
罢免他们两人的敕命送到左宫的隔天,阿知穗足就怒气冲冲地带着几个人跑来祈社大吵大闹。日织早就料到会有这种事,已经命人关上祈社大门,还叫真尾去转告他「皇尊暂时不会离开祈社,也不会开门」,把他赶走了。
穗足当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立刻跑去找太政大臣淡海皇子哭诉,于是淡海皇子写信给真尾,要他劝日织开门。淡海似乎很不喜欢皇尊碰到事情只会躲在祈社里的态度。真尾去问日织该怎么办,日织不加理会,只说「不用管他」。
今天早上,穗足自己带着淡海皇子劝日织开门的信件来到祈社门前,以送信的名义求见皇尊,还要求祈社开门。
日织依然没有回应,只向真尾下令「告诉他皇尊身体不适,叫他回去」,真尾没有心力再跟日织争吵,一脸无奈地离开了。
空露目送着真尾的背影远去,不安地看着日织。
「你一直不见左大臣不太好吧?左大臣等得越久,一定会越不高兴。」
「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原谅能市王和高千王的。我现在没空应付穗足,等一切都结束后,我再来想要怎么处置。」
「到时事情一定会变得很严重。」
「我决定要罢免那两人时,就注定会有这种结果了。」
目前最重要的是救出悠花,日织没有时间、也没有心力去搭理穗足或思考如何应付他,现在跟他见面可不是聪明的做法。
空露说事情会变得很严重,日织也这么觉得。她做决定的时候就知道会变成这样了。
因为她实在不能原谅。
她决定不原谅,也不打算改变心意,所以她绝不能中了穗足的计。她上次就是太仓促、毫无准备地去见有间才让对方占了上风,她绝不能再犯同样的错。
(悠花,你在哪里?)
日织坐在破碎的地板上,靠着凭几,注视着门外的白杉林。一阵风吹入林间。日织的妻子被藏在这座静谧的森林里。
(鸟手和有间他们还在不停地搜索,一定很快就会找到他。)
日织如此盼望。自从悠花被抓走,她一直觉得喘不过气,彷佛忧心到连呼吸都没力气了。
她已经失去了月白。看着自己决心要好好保护的妻子死去,她的心里至今依然充满了后悔和寂寞,如果她再失去一个妻子……
(别想那种不吉利的事。)
日织用力闭起眼睛,斥责自己。
(我必须相信,悠花一定会回来的。)
日织极力说服自己,她一定能再次见到悠花美丽脸庞上的好胜笑容、再次听到他那轻浮的揶揄语气。
一定能再见到他……好想见到他。一想到这里,字句汹涌地从心中溢出。
(我好想见你,悠花。好想见你,好想见你,好想见你!)
日织突然无法呼吸,抱着胸口弯下身子。空露吃惊地喊着「日织」,一边抚着她的背。
「悠花,你在哪里?」
日织发出无力的呻吟。空露彷佛体会到了日织的心痛,压抑似地沉默片刻,才简短地回答「鸟手们已经去找了」,接着继续抚摸日织的背。日织想要回答「是啊」,却无法发出声音。
居鹿听说悠花被抓走后来看过日织,她还哭了。或许她不只是为担心悠花的安危而哭,更是为了与理卖的悲惨遭遇、为她的心情而哭。
但是居鹿后来没再来过,大概是不想打扰日织他们吧。她转而跑去照顾因为悠花被抓走而伤心病倒的杣屋。
马木固定每天上午回来向日织报告情况。
在发现与理卖踪影的两天后,马木却迟迟不出现。
日织正觉得奇怪,到了傍晚树林开始变暗时,有间突然跑回来了。
他说鸟手们正在忙,马木一时走不开,才由他代为报告。空露听到他这么说,一脸诧异地进屋问日织:「有间是这么说的。你要见他吗?」
日织表示同意后跟着空露走出殿舍。日织也很惊讶,望向跪在阶梯下方、配戴着太刀的白发潇洒男人。
(马木竟然把向我回报的任务交给了有间……)
更令她惊讶的是,有间竟然愿意帮马木跑腿。
有间好歹也是国主继承人,而马木虽是鸟手的首领,毕竟只是个下人,像有间这种地位的人照理来说不可能帮马木跑腿。如果他很执着于身份,或许还会大骂「这简直是在侮辱我!」。
(这个人一点都不在意身份地位呢。)
难怪他对日织总是那么无礼。
看到日织出现,有间先行了礼,规规矩矩地说:
「我代替鸟手首领马木回来报告皇尊,马木现在走不开,鸟手们发现了一些东西。」
「发现了什么?」
「详细情况我不清楚,我只看到马木匆匆地跑掉了。我们反封洲的人都守在从那只生物的痕迹和与理卖那孩子的足迹推测出来的藏身地点附近。」
马木做出了平时不同的行动,令日织充满希望。
「找得到他们吗?」
「鸟手们很精明,像马木这种人也不会随便大惊小怪。但我不保证他们一定会有收获。」
从有间这番话可以听出他和鸟手们合作密切。
「有间,看来马木很信任你嘛,还把自己的任务交给你。」
「因为我们反封洲的人只负责看守,刚好闲着没事做,他才会把任务交给我。不过我也自认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只要立场一致,彼此没有利益冲突,我都能很快得到别人的信任。」
他讲起话来自信十足又条理分明,感觉非常可靠,难怪内心不安的鸟手都想依赖他。
虽然有间是被抓住弱点才答应帮忙,但他很忠实地做着自己答应的事。
意识到这一点,令日织非常内疚。
这男人想得出惨无人道的手段。日织原本觉得没必要为这种人感到内疚,只想利用他……
「这样啊。谢谢你,伴有间。」
日织很自然地向有间致谢。他有些意外,随即微笑着说:
「你很爱你的妻子呢。」
「那是因为!呃……那是我的妻子啊。」
有间说的话让日织很尴尬,她不自觉地想要反驳,但又觉得反驳也不太对,只好含糊带过。
一旁的空露低下了头,似乎在偷笑。
有间的眼神变得很柔和。
「有什么好紧张的,皇尊,我可是在夸奖您。爱护家人很好啊。」
这句话让日织有种异样的感觉。
(给有间取了「白邪」这种蔑称的人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反封洲的国主伴屋人。)
日织会想起这件事,是因为有间的语气似乎带有一丝羡慕。他看到别人爱护家人,微笑着说这样很好。
这是日织第一次在有间身上看到人类的温情。她本来只觉得有间是个想法邪恶的男人,把他看得像野兽一样讨厌。
在这一瞬间,他露出了和日织的印象截然不同的面貌。
(难道……)
有间的无礼态度和恶劣发言或许不只是谈判技巧,也是他的自我防卫。
(难道是我们已经谈好条件,他不需要再自我防卫,所以展露了真正的样貌?)
放下防卫之后,有间的忠诚足以得到鸟手们的信赖,而且他还能不拘泥于身份,诚恳地和别人相处。
如此看来,有间跟她原本想的完全不一样。
「那么我要回伙伴们那里去了。」
(伙伴?)
有间把自己的手下和鸟手们统称为伙伴。一个国主继承人竟然会把跟随自己的手下和身份低下的鸟手称为伙伴。
看到有间起身准备离开,日织忍不住喊道:
「慢着,有间。」
有间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日织答应过要给他书信。
但是……她打算对他毁约。
日织一想到自己的计谋,就感到如坐针毡,非常不舒服。
(我明明打算骗他,凭什么叫住他、问他事情?可是……我还是想搞清楚他是怎样的人。)
日织抑制不了心中的冲动。她觉得若是不搞清楚这件事,自己可能又会犯下大错。
要怎么做才能试出他的本性呢?
「怎么了,皇尊?」
「有间,你为什么想当国主?」
日织脱口问道。她一时之间只想得到这个问题。
「怎么突然这样问?」
站在一旁的空露也疑惑地看着日织。
「只是突然想问。请你回答我。」
有间毫不迟疑地回答:
「答案很简单,因为我想让反封洲变成一个不会让人民饿肚子的国家。」
从他干脆的语气可以看出他早就有这种想法了。
日织不禁愕然。
她问过能市相同的问题,他的答案只显示出虚荣心。
而有间的答案完全是为人民着想的决心。
(我竟然想欺骗这种人……)
见日织愣着不说话,有间蹙起白色的眉毛。
「怎么了,皇尊?您的脸色真难看。」
「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被称为白邪?」
日织忍不住问道。她从有间的一句话就能看出他拥有国主的资质,而且他只经过短短几天的共同行动就得到了马木的信赖,个性剽悍,又有谋略,让这样的人当国主继承人应该不会有人反对吧。
有间愕然地眨了眨眼,然后笑了一声。
「您尽是问些奇怪的问题。」
「为什么呢?请你回答我。」
「我父亲很怕我,因为我是从洞里回来的人。」
「洞?」
日织用眼神询问空露。
「我曾经听说过,反封洲会把罪人丢进某个地方。」
有间盘起双臂,回答:
「你说得没错。我五岁的时候和母亲一起被丢进那个地方。如字面所示,那是用来处置罪人和忤逆国主之人的巨大天然洞穴。那个洞穴大到像是大地的裂缝,但我们都称作『洞』。里面是无法攀爬的峭壁,底下有纵横交错的复杂地道,延伸到岩石的深处。把罪人丢进那个地方就是反封洲最残酷的刑罚。」
「刑罚?你身为国主的长子,为什么会被处罚?」
「因为我父亲心胸狭窄。我的母亲是苇封洲一方望族的千金,为了平息国境纠纷而被送给我的父亲做为和谈的证明。我的母亲非常美貌,但这正是她的不幸。我父亲的其他妻子看不惯我母亲和我这么受宠,就向我父亲造谣说我母亲和某臣子有染,甚至说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结果我父亲就处决了那个臣子,把我母亲和我丢进洞里。那个臣子也真可怜,他完全是被我们牵连的。不过还是有些善良的臣子劝谏了我父亲,所以我才能在十年之后被救出来。」
「在洞里待了十年?真不简单……」
空露不禁喃喃说道。有间眯起了眼睛。
「洞里有少量的泉水,还有杂草和虫子,偶尔还会有布料或木柴被丢进来,一年也会有几只鹿或兔子不小心掉下来。每年被丢到洞里的罪人大约有五十个,为了生存,洞里充满了残酷的斗争和交易。人们都说女人到了洞里根本活不到十天,但我母亲活了四年,而我活了十年。」
「你在那种地方是怎么活下来的?」
日织问道,但有间摇头说:
「还是别问比较好,免得听了恶心。以前也有一位臣子问过我这件事,他听完之后整整三天吃不下饭。那不是普通的地方,虽然我在洞里活了下来,被救出来之后头发却变成这种颜色。」
有间抓起一绺披在肩上的白发。
「我只能说,我见识到、体验到了世上最丑恶的事物。」
他眼底的阴暗令日织不寒而栗。
日织本来以为有间是恶毒到想得出圈养人类这种事的人,但事实并非如此。
(那或许不是他想出来的,而是他亲眼见到、甚至是亲身体验过的,才能说得这么稀松平常。)
洞中的情况光听就觉得可怕,有间必定在那里见识到各种惨绝人寰的事。他提过的残忍点子并不是他自己想的,而是来自他的经历。
「臣子早就不抱希望了,所以他们发现我还活着都非常讶异。我父亲也不敢相信我竟然能活下来,而且还变成这副模样。他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才会这么怕我吧。」
「你不打算向国主报仇吗?」
听到日织的问题,有间笑了出来。
「说什么傻话!我怎么可能不报仇?我又没有蠢到不在乎这些事,也因此我父亲才会那么怕我,不过光是把他杀掉未免太便宜他了。等我拿到您的书信,顺利当上国主之后,我再来好好思考要用什么残忍的方式来报复他。」
有间提起了书信的事。他经历过各种奸邪狡诈之事,不可能没猜到自己会被骗。日织确定他已经猜到了,问道:
「有间,你没想过我可能是在骗你吗?你没想过我事成之后或许不会给你书信吗?」
果不其然,有间听到这些问题并没有表现出意外或惊慌,反而扬起了嘴角。
「骗人和被骗是常有的事,您会这样做也不奇怪。」
「那你为什么还是答应留到宣仪之后?为什么还是答应帮我的忙?」
「因为答应了也没有损失。留到宣仪之后和帮忙救人都能让我更了解龙之原的国情。虽说龙之原是神国,多了解别国的国情也不是什么坏事。就算最后拿不到书信,也只是耗掉了一些时间和精力。我确实想要那封书信,因为我父亲很敬畏地大神,镇守地大神的皇尊说的话他应该会听,但我也不是为了这个理由才来到龙之原。懂得放弃是很重要的。」
有间用挑战的目光注视着日织。
「不过,既然千里迢迢来到了龙之原,我还是想要搞清楚一些事。」
看到他的眼神,日织突然会意过来。有间想搞清楚的事也包括了日织会不会欺骗他。
他想知道龙之原的皇尊是怎样的人,等他开始治理自己的国家以后,才会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对待龙之原。为此他想看看日织最后的决定。
有间默默地试探了日织。他忠实地遵从了日织的期望,而日织又会如何对待他?他会根据结果来判断日织身为皇尊的器量。
有间的知识和经历都远超过日织,他早就想过所有的情况了。日织突然意识到他的强大,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能在短短几天内得到鸟手的信赖。
日织紧张到手心冒汗。
有间毫无疑问拥有国主的资质。
(一个如此强大的人正在试探我。)
此时森林中传来高亢的喊叫。
「少主!」
有间猛然转头,日织和空露也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有一个人忽左忽右绕过白杉狂奔而来,他系在腰间的太刀沉重地摇晃。那是反封洲的人。
「与理卖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