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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百鬼的号令 第一章 亡者回归

年方十二的少女很喜欢木槿,一看见花开就会摘下来插在发上。当时她的头发也插着淡红色的木槿花。

「美矢比,美矢比。这是白色的木槿,送给你。不要吗?你看,我帮你插在头发上吧?」

当时十三岁的壹岐在距离美矢比五、六步的地方频频叫道。他裤管下露出的脚踝瘦得可怜,晒黑的脸上露出滑稽的表情,努力地吸引少女的视线。

但美矢比看都不看他一眼,而是用怀疑的眼神瞄着站在她眼前的两位少年。

「你看,美矢比,很稀奇吧?这是逆封洲的商人献给我的东西,听说是长在贝壳里的宝石。」

透谷一边说,一边展示着手中晶莹剔透的白色珠子。

他长相端正,身上穿着绣波浪纹的华丽大衣,虽然才十七岁,但他去年被任命为反封洲最繁荣的北郡的郡主,因此越来越有大人物的气势。他的身边有一位佩戴宽幅太刀的剽悍武人,那是透谷的家臣,负责指导他剑术,还要负责输给他。

「美矢比,透谷兄君管辖的北门津是很了不起的港口喔。」

鼻孔扩大、一脸自豪地炫耀着兄长地位的是比透谷小两岁的弟弟敬谷。他比透谷魁梧壮硕,肩上肌肉如野牛一样突出隆起,眼神却像只顺从的小狗,充满了对兄长的尊敬。

有间牵着被带出马厩的马,正要前往马场。他远远看见了这些人的互动,心中却毫无波澜。

美矢比是有间的表妹。

透谷、敬谷、壹岐都是他的异母弟弟。

但有间两年前刚从地穴回来,和他们相处时间很短,人生经历也是天差地远,所以就算跟他们住在一起,却觉得彼此距离非常遥远。

「嘿,美矢比,你来北门津看看吧,船只会带回来很多稀奇的东西喔,甚至还有龙之原的宝玉,或是服侍皇尊的宫人的服装喔。如果你当了我的妻子,这些东西都是你的了。」

听到透谷热情的发言,美矢比的表情还是没有丝毫改变。

国主屋人的妹妹年纪轻轻就过世了,只留下美矢比这个女儿。屋人非常溺爱妹妹,因此也把她的女儿美矢比视如己出,百般疼爱。

透谷、敬谷、壹岐知道美矢比是他们的表妹,但是跟她像亲兄妹一样从小一起长大,而且每个都深受她吸引。

每个见到美矢比的人都会为她的美貌所折服。

看到美矢比不为所动,透谷非常焦躁,或许是气自己没办法哄她开心,他转头瞪着壹岐,迁怒似地吼道:

「少啰嗦!你这俘虏之子!给我闭嘴!」

敬谷也学着兄长的态度,捡起脚边的石头丢向壹岐,如同在驱赶野狗。

「俘虏之子别过来!」

石头打中了壹岐的手腕,但他轻轻摸了摸手腕,咧嘴一笑,扬起手上的木槿说:

「听不到,听不到。我只听得到美矢比的声音。你看啊,美矢比。」

美矢比依然没有看他。她对壹岐说的话毫无反应,彷佛没意识到他的存在。

「小子,你太碍眼了,别再接近我们少主大人!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吗?你只不过是流着国主的血才被恩准活下来,可别以为自己和我们少主大人是一样的!」

透谷身旁的武人手按刀柄,恶狠狠地瞪着壹岐。刀在鞘中发出铿的一声,壹岐怕得缩了一下,随即又露出笑容。不过他之后彷佛失去了力气,一直没再开口说话。

不是因为被人威胁,而是得不到美矢比的青睐令他非常沮丧。但壹岐随即看见有间的身影,他像是故意露出开朗表情,大大挥着手。

「有间兄君!」

他眼睛发亮地跑了过去。

「你要去马场啊?我也想一起去。」

「如果你要去,就把马带来。」

有间回答得很冷淡,壹岐却粲然一笑。

虽然有间话不多,总是用尖锐眼神扫视着周围,但壹岐并没有感到害怕,反而对他充满兴趣,无论有间的态度多冷漠,壹岐还是乐此不疲地接近他。后来有间即使态度依然冷淡,却也渐渐会回应壹岐了。他看得出来,这让壹岐非常开心。

正当壹岐大声回答「是!」的时候,有间看见他身后的美矢比默默离开了透谷和敬谷,怒气冲冲地走过来。

透谷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想要叫住美矢比,但他一看见有间就皱紧眉头,似乎不想靠近这边,也不想让有间听到他的声音。

他讨厌有间是很正常的事。

透谷和有间同年出生,只比有间晚了几天,所以他就连称呼有间为兄长都很不情愿。此外,有间被打入地穴直到生还的十年间,他一直居于长子的地位,所有人都视他为下一任国主,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有间奇迹似地生还后,一切都变了。

透谷如今被称为二少主,大臣们也开始认为下一任国主是有间,从透谷的角度来看,他当然会觉得自己的地位是被有间夺走的。

透谷从不隐藏对有间的反感,所以同胞弟弟敬谷也仿效了兄长的态度。

敬谷战战兢兢地交互望向透谷和美矢比的背影。

美矢比站在有间正前方,抿紧嘴唇,一副有话要抱怨的样子,但有间不记得自己做错过什么事,所以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怎么了,美矢比,你有事要找有间兄君吗?」

美矢比没有回答壹岐的问题,而是挑衅似地瞪着有间,开口说道:

「有间,我听说你被任命为奥三郡的郡主,后天就要上任了。」

「是啊。」

他不知道美矢比到底想说什么。

美矢比露出更生气的表情,说道:

「我喜欢你,有间。你知道吧?」

在那双美丽眼睛的注视下,有间回答:

「……所以呢?」

美矢比一脸错愕,壹岐像是踩到荆棘似地皱起脸孔。

透谷呆住了,敬谷则是一脸担心地看着兄长。

那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有间想起了久远的往事,或许是因为快回到故乡反封洲了吧。

他按着烦人地抚过脸颊的头发,望向大海。

带着海潮味道的海风吹在草帆上,有间搭乘的平底船向北行驶。

有间是神话描述为负有罪孽的反封洲国主的长子,在机缘巧合之下,他帮了龙之原的皇尊,见证皇尊立稳根基,与之建立了交情。

他带着皇尊赐下的书信踏上归国的旅途,一边想着所谓的奇缘就是这样吧。

船的左边是连绵不绝的陆地,右边是水平线。在风的吹送下,船头划开海面,掀起了白浪。船舷旁的海面盖着一层银色光辉,如同一片扩散的油膜,那是一群挤到船边的小鱼,因为鱼鳞反射了阳光,所以看起来闪闪发亮。小鱼躲在船影之下,免得在游向北方时被能一口吞下人类的巨鱼看见。

这种小鱼名叫谏,具有成群洄游故乡的习性。

因为厌倦头发被风吹乱,有间随意扎起头发,但纯白的发梢还是烦人地在风中摆荡。

(我被赶出国六十多天了,那些家伙做了什么准备呢?)

他的嘴角露出讽刺的笑容。

国主伴屋人命令有间「遵照约定去龙之原迎接游子小姐」,是在晨昏依然很冷的晚春时节。

有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自己会被指派这种任务呢?依照惯例,出使龙之原的人应该是负责保管国主印符的祭礼番。

统治龙之原的皇尊家族里的女性能听见龙的声音,也有一些人听不见,她们被称为游子,地位极低。大约三十年前,皇尊突然通知八洲国主,说要把游子赐给他们做为妾室。

皇尊是镇守巨龙的神国统治者,八洲国主无法拒绝如此高贵之人的赏赐。

收到游子小姐和「交由你们处置」这句话之后,八洲国主终于明白,皇尊赐给他们游子小姐是为了体面地赶走这些听不到龙声的「瑕疵品」。而且他们也听懂了那句「交由你们处置」所隐含的残酷涵义。

对八洲国主来说,去接游子小姐只是一件麻烦又没有意义的烦人琐事,而且从反封洲去龙之原得走海路,就算天候良好,来回一趟最快也要花费十五天,还得经过其他国家,风险相当高。国主指派大家公认为下一任国主的有间执行这项任务,必定有什么阴谋。

听到这个命令,有间只迟疑片刻就做出了决定。

他知道就算自己抗议也无济于事,于是低头回答「遵命」,镇定自若地出发前往龙之原。

有间早就知道父亲厌恶他,也猜到了父亲迟早会设计除掉他。如今父亲丢给他这件无意义又麻烦的琐事,让他离开国家,一定是为了做好铲除他的准备。

屋人命令有间出使国外,应该是打算趁他不在的时候策划某些事。不只是屋人,还有和他一样厌恶有间的人。更不巧的是,有间此行正好遇上皇尊驾崩,连他也没料到自己会离开国家这么久。

这给了他们充足的时间做好准备。

(那些家伙一定正在摩拳擦掌等着我回去。)

有间并没有差人回去报告自己正要回国的消息。

不过那些人铁定派了间谍在逆封洲的渡口监视有间的动向,他一选好要搭乘的船,那些间谍必定会搭上先一步离港的船,赶回去报告有间准备回国的消息。

有间搭乘的船会沿着逆封洲和苇封洲的海岸往北走,沿途停靠几个渡口,最后到达反封洲最大的港口—北门津。这是一艘商船,运载的货物是米和盐。

和有间同行的包括四位属下,以及从龙之原带回来的年幼小姐和负责照顾她的老妇人。他只说自己是反封洲国主的家臣,要求船主载他们一程,谈好报酬,七人顺利上了船。不过那位商人大概多少猜到了有间的身份。

毕竟他的外貌是如此抢眼。

体格锻炼得精壮结实,一看就知道是个武人,再加上如初雪般的白发。伴有间有一头白发是人尽皆知的事。看到这副样貌的男人带着几位像是属下的人说要回反封洲,商人一定能轻易看出他是反封洲国主伴屋人的长子,也就是未来的下一任国主。

但是商人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吧,被视为下一任国主的人怎么会只带着几个属下跑到国外呢?

屋人十分忌惮有间。

从前他凭着不实的罪名把有间和母亲放逐到环境严苛的地穴。

因为明白事理的家臣不断劝说,屋人最后终于下令救出他们两人,但事情已经过了十年,屋人一定觉得只能从地穴捡回有间和母亲的骸骨吧。

没想到有间还活着。虽然母亲六年前已经过世,变成了一具白骨,但是抱着骸骨出现的少年满头白发,瘦得只剩皮包骨,唯独眼睛迸发精光,让屋人看得很害怕。屋人还对身边的人说过有间迟早会向他复仇。

(算计我的人最有可能是父国主,除了他以外……也可能是透谷和敬谷。说不定是三人合谋。)

除了对有间既害怕又厌恶的屋人之外,如果还有其他策划者,必定是二男透谷,还有向来支持同胞哥哥的三男敬谷。

(父国主向来宠爱透谷和敬谷,不管他们想出什么计策,父国主都会帮他们的。)

继续往北航行,后天就会看到大海从温暖清爽的蓝色变成深绿,因为海洋中层有着在夏天里依然冰冷的寒流。东北沿岸的海洋还不算太冷,相较之下,西北的海洋即使在盛夏依然冰冷到令人冻僵,不只中层,连表层也是。

再过两个渡口,就会到达北门津。

如果天气没有变差,三天后就能踏上故乡的土地,但有间并不觉得欣喜或安心。

(我必须先发制人。)

有没有目前在船上能用的对策呢?有间正在思索,突然有个尖细的声音喊道:

「少主!」

像小狗一样眼睛浑圆的少女得意洋洋地跑过来,照顾她的老妇人在后面追赶,叫道「跑太快很危险的,小姐」,但老妇人自己反而被地板的落差绊得差点摔倒。

「少主,你看,我换上八洲的衣服了。」

仰望着有间的稚气眼睛充满了期待的光辉,渴望得到夸奖。被这种眼神盯着,无论她打扮得多么可笑,有间都只能赞美她。不过这身装扮确实很适合她。

「挺有模有样的嘛。看起来很方便活动,真不错。」

与理卖一听就露出满面笑容。

龙之原皇尊托付给他的七岁少女是王的女儿,但她没有半点贵族小姐的温婉气质,反而非常活泼好动,偶尔还会做出古怪的行为。

龙之原的服装,尤其是皇尊一族、护领众、宫人的服装,看在八洲居民的眼中非常古典,很引人注目,所以昨天停靠渡口时,有间派人帮与理卖和照顾她的老妇人大路买了八洲风格的服装,叫她们换上。与理卖大概是穿上新衣很开心,专程来给他看。

和小姐的服装相比,现在这套合身的窄袖上衣和裤装更适合与理卖。发型也由原先的小小发髻换成扎得很高的马尾,看起来活泼又俏皮。

「有间大人,与理卖小姐这套衣服是男孩的服装吗?」

跟着跑来的大路胸上以布带绑着褶※,这是平民女性的装扮。

注1:状似百褶裙的下裳。

「这样比较方便活动。」

大路「哎」了一声,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有间先开口了。

「我早就说过,不会把她当成王女供起来呵护。」

「我比较喜欢这套衣服!很好活动!」

有间蹲低身子,看着开心的与理卖。

「你喜欢吗?」

「嗯,少主!」

「少主啊……我一直在想,你不应该这样称呼我,你不是我的属下,也不是国主的臣子,没必要叫我少主。」

「那我该怎么叫你呢?」

「叫我有间就好了。」

「有间大人?」

「不用加上大人。」

「那就有间?」

「这样就好了。」

大路皱起了眉头。

「不行,这样称呼太没礼貌了。至少要加上兄君,有间兄君。」

「这样太拗口了。干脆直接叫兄君吧。」

与理卖开心得脸颊泛红,慎重其事地喃喃念着「兄君」。

「谢谢你买衣服给我,兄君。」

「你喜欢就好了,不过光是改变穿着没有用,心态也要一起改变才行。很抱歉,八洲不是龙之原那种神国,人与人之间经常发生冲突,而且都是靠武力解决,这里还有很多龙之原没有的危险生物,稍有不慎就会丧命。」

「兄君,我们要去的反封洲是那么可怕的地方吗?」

「我得先告诉你,反封洲的气候、生物和人民都不像龙之原那样温和,但是我会保护你们,我也希望你们学会避免让自己处于险境。因为无论我再怎么小心,如果你们自己太过疏忽,那我也护不了你们。」

与理卖用七岁少女所能做出最严肃的表情点头,表示答应。有间站直身子,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

「好,那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有间望向北方海面,带着浪花的海风吹拂在脸上。

成群的谏依然贴在船边,躲在船影下跟着向北游。谏虽是小鱼,却不能小看它们,就算巨鱼一口就能吞下一整群的谏,它们毕竟是贪婪的肉食鱼,若是不小心从船缘跌入鱼群中,转眼间就会被啃食得皮开肉绽,不快点救起来甚至会出人命,就算立刻被救起来,往往也已经缺了耳朵或一两颗眼珠。

龙之原或许是因为有龙栖息,不曾听过有野兽吃人的事。但八洲就不一样了,无论是海中、山上,或是原野,都有需要警戒的野兽或虫子与人比邻而居。

(我不需要让这孩子过度恐惧,但我一定要让她知道八洲和龙之原是不一样的。)

有间没兴趣保护一个只会坐着不动的木偶。

他要教导与理卖关于八洲的知识,让她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她现在还小,所以有间会保护她,但他迟早要教会她怎么保护自己。有间认为这样才是真正保护一个人的方法。

「因为我答应过皇尊,我会保护你们。」

召唤出龙的美丽皇尊在有间临走之前说过,等他当上国主,请他再去龙之原一趟,和她一起喝酒。

(我一定会再去龙之原的。)

到时他会带着反封洲自豪的冻酒一起去。那是烈到可以烧起来的烈酒。

「前面的船,举起桨!停下来!」

载着米和盐的商船才刚进入北门津的海湾,南端海角就冒出一缕烟。这是表示要找的船已经进入湾内的信号。在突堤待命的七艘独木舟一起出动,船头划开海面,拖着白色的航行轨迹加快速度,包围了正要进港的商船。

一只黑鸢在海湾上方高空划出一个大弧,展开的羽翼沐浴在反封洲夏天微弱的阳光下滑翔,影子落在平静的海面上。

最快的一艘独木舟靠向船舷。

「停下来!再不停的话,我就要射箭了!」

靠在船边那艘独木舟的指挥官一声令下,商船抬起船桨,停了下来。

七艘独木舟划到船边,把钩绳抛到商船的甲板上,慢慢拉近,等到独木舟紧贴船舷,士兵就陆陆续续地跳上来。

船夫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全都吓得不敢动。

这些人是从港内出来的,态度又如此高傲,可见他们不是海盗,而是管理北门津的北郡郡主的军队。船夫们都很清楚,绝对不能反抗他们。

「我知道伴有间在这艘船上。把他交出来。」

最后爬上甲板的魁梧年轻人走到船夫面前吼道。他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六岁,却比其他人都壮硕,肩上肌肉像瘤一样突出,浑身散发着魄力。他挂在腰间的毛皮坠饰是罕见的银白色兽毛,想必十分昂贵,太刀的刀柄嵌着红玉,透露着物主的身份极为高贵。

畏缩的船夫们背后走出一个矮胖的男人,他堆起满面笑容,说着「欢迎欢迎」。

「这位是南郡郡主敬谷大人吧?我是在逆封洲做买卖的东二,这艘是我的船,不知道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我有允许进港的三年许可证喔。」

被称为敬谷的男人挺起皮盔甲下的胸膛,怒吼道:

「我不是来盘查你的证件,而是来找伴有间的。他在你的船上吧?」

「伴有间大人?那不是反封洲国主的长子吗?我的船上没有身份那么高贵的人,这只是一艘商船。」

「少骗人了,我已经收到通报,说有间一行七人在逆封洲的渡口上了这艘船。」

「喔喔,七人啊!」

东二大声说道,拍了一下手。

「就是白发壮汉带头的那群人啊。原来那个人是有间大人?」

「没错,他在哪里?」

「上上次靠岸的时候,他在苇封洲的渡口下船了。」

「啊?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我们本来说好要载他们到北门津,所以他们在上上个渡口突然说要下船,我也非常惊讶。而且他们还说要回去逆封洲,大概是有事要处理吧,所以我就帮他们介绍了开往南方的商船。」

敬谷表情扭曲地沉吟。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要返回逆封洲?」

东二战战兢兢地说:

「白发的那位……可能是有间大人的那位,和其他同伴好像有一些争执。他们在争论要不要回龙之原。」

「回龙之原?」

「我是这么听到的。」

敬谷转开了脸,「唔唔」地沉吟。

「敬谷。」

最后才慢慢划来的独木舟传来一声平静的呼喊。听到那沉稳又清澈的声音,敬谷和东二同时转头望向船舷。

那位体型纤长、五官端正的男人仰望着他们,挂在他腰间的毛皮坠饰和敬谷一样是亮丽的银白色,绣了层层海浪的丝绸大衣褪下了上半身,细长的锐利眼睛从独木舟上冷冷地注视着两人。那是如同要穿透人心,不容许对方转移视线的傲慢眼神。

东二讶异地叫道:

「北郡郡主伴透谷大人!」

东二跪在甲板上,低下头去,其他船夫们也急忙跟着下跪低头。

这位就是统治着拥有反封洲最大港口北门津的北郡、国主伴屋人的次男透谷。

无须赘言,八洲因为气候及地理条件不同,各有各的特色,治理国家的国主被期待具有的特质自然也不同,因此每个国家的国主都传承着各自的特色。

反封洲的国主自古以来多半是武将,只有刚强又坚韧、有能力抢到度过严冬所需的物资,还能带兵打仗震慑邻国的国主才能得到人民的景仰。当然,国主之子也得是武勇之人。

透谷身材纤瘦,看起来好像很柔弱。

不过他在随着海浪不断摇晃的独木舟上依然站得四平八稳,能在这种地方保持平衡,足见他是个训练有素的武人。他的腰上配着一把特别宽的太刀,那可不是用来装装样子的。即使他体型纤细,体力和臂力还是强壮到能使用这么重的刀。

「敬谷,有间呢?」

「听说他在苇封洲的渡口下船了,准备回龙之原。」

透谷英挺的眉头皱了起来,手肘靠在宽幅太刀的刀柄上,露出思索的表情。

「龙之原?我听说皇尊驾崩了,新的皇尊是个女人。」

「女的皇尊?我从没听过这种事。」

「我也是,我听到时只觉得不敢相信。如果这是真的,说不定一切现状都会改变。依照有间的性格,他很可能会利用这种改变,他可不是会默默旁观新皇尊即位的那种人。」

「那要怎么办呢,兄君?」

透谷沉默片刻,答道:

「不管有间要去龙之原做什么,不管他在想什么,我们只要耐心地等在这里,就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们只要等下去,就能达到目的。」

透谷望向低着头的东二。

「你是逆封洲的商人东二吧?把头抬起来。」

「承蒙透谷大人记得我的名字,真是太荣幸了。」

面对着眼睛闪闪发亮的东二,透谷露出了微笑。

「你在逆封洲和反封洲之间行商超过十年了吧,那你的人脉应该很广啰?如果你听说疑似伴有间的人要搭船,可以立刻来通知我吗?只要你能帮上我的忙,我就把你的三年许可证换成六年许可证。」

「六年许可证!」

东二睁大眼睛,立刻低下头说:

「真是太感谢您了。如果我听到了相关的消息……不!我也会请其他商人朋友帮忙注意,只要发现疑似有间大人的人在找船就立刻告诉我!」

「那就有劳你了。」

透谷对敬谷下令「收兵吧」,命自己那艘独木舟划回港口。敬谷行着礼目送兄长离去,又从海湾扫视外海一圈。

「如同兄君所说,只能等下去了。」

「敬谷大人。」

东二跪在地上喊道。

「我们可以在北门津卸货吗?」

「喔,随便你。」

敬谷大剌剌地说完,就叫属下收兵,转身离去。东二朝他的背影深深鞠躬,商人的眼中映出被海水洗刷过的甲板的笔直木纹,同时露出了精明锐利的光芒。

□ □ □

头顶传来清脆的蝉鸣声。

听说在南方国家会有人觉得蝉鸣声很烦,大概是品种不同,南方的蝉叫起来很吵。

北方的蝉鸣像清泉流水一样清冽,听起来很舒服。反封洲的人民都把蝉鸣称为凉鸣,意思是赞美蝉的鸣叫声风雅宜人。

「真没想到这是蝉鸣声。是吧,小姐?」

大路兴高采烈地对年幼的主人说道。照顾与理卖的大路是第一次离开龙之原,她容易晕船,还经常被虫子或其他生物吓得大呼小叫,但她倒是很喜欢蝉鸣。

有间一行人骑着五匹马,走进笔挺高耸的树林。

与理卖和有间共乘一匹马,大路也和有间的属下共乘。因为有两匹马载了两个人,为了不让马儿太累,所以他们刻意放慢了脚步。

放眼周围,能看见的都是树干。坐在马背上看不到枝叶,只能看见层层叠叠的树干,但是洒在地上小草的点点阳光一直摇曳不定。

把头抬高到脖子发疼,就会看见遥远上方那一片茂密的枝叶,阳光都被遮住了。

下层几乎没有树枝,这是因为冬天树林里的积雪比人还高。这种为了适应冬天大雪而没有下枝、长得又高又直的针叶树在反封洲很常见,名叫雪桧叶。

「多么优雅的鸣声啊。小姐也是这么想的吧?」

大路眯起眼睛,沉浸在风雅的气氛中,但与理卖只是冷淡地回答一声「嗯」。看来这位小姐无法体会大路感受到的风雅。

(我也不觉得蝉哪里风雅了。)

有间也听到了蝉鸣,却没有特别的感触。他待在地穴的十年间,蝉就只是夏天的食物,会对这种糟糕食物感到风雅才奇怪。

有间把与理卖护在双臂之间,和她共乘一匹马。每走一步,他腰间的黑色毛皮坠饰就会随之晃动。

「兄君,我们为什么要换船啊?」

与理卖回头仰望着有间问道。

「因为我的弟弟可能会开心地跑来迎接,所以我得小心提防。」

「提防?」

「我可不想让他迎接。小心,箭要掉了。」

与理卖听到有间的提醒,急忙握好手中的小小弓箭。那是有间在路上用树枝和藤蔓帮她做的玩具,既轻盈又柔软,小孩子也能轻易拉开,虽然威力不大,但至少能射下小鸟。

和有间并辔前行的年长属下露出严肃的表情。

「少主,透谷大人会使出如此激进的手段吗?若是如此,事态就严重了。」

「严不严重我不知道,我只是想避开可能的危险。」

「什么可能的危险?我没听说过。」

这是有间带去龙之原的属下之中最年轻的一位,他也策马走近,兴致盎然地问道。

「我没说过吗?」

「是啊,少主只是突然说要换船。」

「抱歉,除了你之外的三人都是跟随我多年的老人,老人虽然动作迟钝,但目光很犀利,我以为大家都知道,所以才没有解释。」

一旁的年长属下苦笑着说「说我们迟钝还真伤人」。年轻属下探出上身问道:

「少主说的可能的危险是指什么呢?我还没老到能猜出少主的想法,请告诉我。」

「觉得我碍眼的人可能会在我即将踏上反封洲的土地时杀了我,这样他们就可以说我是在回国的途中死于意外,只要把我的尸骸丢到海里,就能轻松地处理掉。不,留着尸骸或许更好,他们可以把我淹死在海中再打捞起来,做为我意外溺死的证据。这样就不会留下后患,也不会激怒想要推举我当下一任国主的大臣了。」

有间满不在乎地谈论着杀死自己的方法。

「他们应该也想过派刺客去逆封洲,但这样可能会在其他国家的领地引起骚动。反封洲和逆封洲的海路往来很密切,他们铁定不想惹那边的国主不高兴。照这样看来,在我即将到达北门津时下手最合适。」

「太卑鄙了,到底有谁会做出这么卑鄙的事?」

「如果我是他们,我就会这样做。」

有间爽快地说道,年轻属下一脸无奈地说「少主真是恶毒哪」,有间哈哈大笑,回答「你说得没错」。

有间不觉得透谷特别暴虐或冷酷,只不过任何人面对想要铲除的对象都会变得恶毒,包括有间自己在内。

既然对方恶毒,那他也得思索谋略来应对。他不想跟对方正面交战,要是采取那种应对方式,他就是在自取灭亡。

他原本预定要去的北门津是伴透谷统治的北郡之郡家※,而且他被派去龙之原很可能就是透谷和屋人的计谋,既然如此,他理应避开那个家伙掌管的港口。

注2:郡的最高行政中心。

有间一行人在邻国苇封洲的渡口下了船,接着又告诉从逆封洲载他们过来的商人东二「我们要回去逆封洲」,请他帮忙介绍其他商船。东二找到了能载他们回去的船,也和船主谈好了,但是有间他们并没有搭上那艘船。

目送东二的船出航之后,他们就沿着海岸步行,在附近的渔村雇了两艘小渔船,从北门津的北边绕过去,最后抵达南奥郡的海滩。

接着他们找来马匹,由陆路前往有间治理的北奥郡的城栅—奥濑栅。※

注3:栅即是寨,意为栅栏、军营、村庄。

东二长年在北门津装货卸货,在当地应该很有信誉,如果他说有间一行人返回逆封洲了,别人都会相信,透谷也一定会收到有间尚未回国的消息。

至于能不能骗过东二,有间只有五成把握,但他还是为这五成把握做足了准备。

「兄君不喜欢有人来迎接吗?真奇怪。换成是我一定会很开心。」

与理卖弹着弓弦,疑惑地歪头。

「是啊,我确实很奇怪,连头发的颜色都很怪。真抱歉,我是个这么奇怪的兄长。」

「兄君的头发才不奇怪呢,很漂亮。」

看到与理卖一脸严肃地反驳,有间不禁苦笑。

「是吗,很漂亮吗……真是令人开心哪,谢谢你。」

就在此时。

直视着前方的有间发现他们即将经过的高处树枝上潜伏着一个焦褐色的身影。他对紧跟在一旁的年轻属下低声叫着「喂」,使了个眼色。

「放箭。」

「啊?」

年轻属下沿着有间的视线望去,一看到那条身影就惊得浑身僵硬,他随即拿起挂在鞍上的弓和箭,放开缰绳,在缓慢行走的马上张弓搭箭。其他人也注意到了,稍微放慢速度。

箭矢嗖的一声破空射出,树林里回荡着类似人的惨叫声。一大块焦褐色的毛茸茸东西掉到有间马前几十步之处。

与理卖小声地惊叫,攀住有间的手臂。大路也尖叫了一声,惊恐地问着共乘的人「那是什么东西?」。

有间策马走近那团插着箭矢的毛茸茸东西,回答大路说:

「这是骨喰。不用怕,它已经死了。」

「骨喰?」

大路猛眨着皱纹环绕的眼睛,颤声问道。与理卖探出上身,盯着躺在马的脚边、鼻子还在抽搐的野兽。

「看起来像很大的猴子。」

野兽半张的嘴巴露出了沾满唾液的黄色粗大獠牙。

「是猴子没错,但这种猿猴特别残暴,会攻击生物,吃他们的肉。它经常躲在高处的树枝上,看到有生物经过就会跳下来咬住他们的脑壳。骨喰的下腭和牙齿很有力,一口就能咬碎人的头骨。」

大路脸色煞白,像是在说「我们竟然来到这么可怕的地方」,而与理卖只是厌恶地皱起脸孔。

「兄君,反封洲有很多这种生物吗?昨天晚上也是,灯火照不到的地方有东西在动,好几个人跑去把它解决掉了,对吧?」

他们从下船至今已经露宿三天,前两晚都平安无事,但昨晚似乎选错地点,遇见了蜘蛛。

那并不是普通的蜘蛛,而是长满毛的大蜘蛛,和与理卖差不多大,会用强壮的下腭咬住小孩或小型家畜,拖回岩石底下的巢穴,吸食体液,杀死猎物。它虽怕火不敢靠近,却又不肯罢休,一直在附近徘徊,他们为了谨慎起见还是杀掉了蜘蛛。大路因为旅途疲惫而睡得很熟,但是被她抱在怀中的与理卖注意到了有间他们的动静。

「龙之原没有像骨喰一样的猿猴吗?」

「没有,我连听都没听过。」

「或许是因为那个国家有龙—有神的眷属,所以邪恶的生物都怕得逃出龙之原了。不过你不用担心,今晚不用再露宿,我们就快到达目的地了。」

「就是兄君说的那个奥濑栅吗?」

「是啊。」

一行人又继续骑马前行。

「我不是真的讨厌被人迎接,而是要看迎接我的人是谁。我们现在要去的奥濑栅是我的住所,一想到快回到那里了,我就觉得安心,如果那里的人来迎接我,我会很开心。」

「那一定是很好的宅邸吧?」

「或许不像你所熟悉的龙之原的宅邸,不过今后那里就是你的住所。所谓的栅,是指有很多人居住、工作、处理政务的地方,打仗的时候还能做为防卫的堡垒。希望你会喜欢。你看,从这里就看得见了。」

走出雪桧叶树林,视野顿时开朗。

眼前出现一片宽阔的洼地。

平缓丘陵环绕的平地遍布着翠绿的农田,最远端的北边有一些建筑物,外面围绕着大门和土墙。

农田都是麦田,种的是双夏麦,这种麦子既耐旱又耐寒,结实率也很高。

冬天连湿气都会冻结,所以空气很干燥,夏天稍微好一点,但雨水还是不多,所以种双夏麦最合适,这种作物不用太多水分也能生长,极耐干旱。双夏麦为了在干燥的环境生存下去,会自行制造油脂,储存在茎部,避免仅有的少许水分蒸发。

风吹过平坦的土地,把双夏麦的一片青绿吹出了波纹,看起来像是有一条隐形的巨龙掠过麦田。或许是因为他在龙之原近距离感受过龙的威严,才会这么想吧。

麦田的对面是两层楼的南门,还有沿着南门往东西两边延伸的土墙。洼地北边的建筑就是有间治理的奥三郡的郡家—奥濑栅。

今天的天气很晴朗,但反封洲的夏季天空颜色很浅。

有间还没感受到即将到家的安心,就先察觉到了异状。

伫立在浅蓝色天空下的奥濑栅非常安静。

(怎么没看见人?)

平时门上应该有士兵看守,城栅周围也会有很多杂役走来走去,如今却连一个人都看不见。有间本来以为是自己想太多,但靠近之后又发现更多异状。

白天一定会开启的栅门此时紧紧关闭,门前还挡着一条绳子,上面挂满雪桧叶的叶子。这是丧葬的标志,一般都是挂在丧家的门前。奥濑栅挂出这东西,代表城栅发生了重大的不幸。

有间感到一阵不祥的恶寒,指尖彷佛都变得冰冷。

他不自觉地放慢速度,属下策马靠近,脸色僵硬地说:

「少主,这是怎么回事?城栅服丧代表着国主的亲族过世,或是死了很多人民……这里的国主亲族只有四少主壹岐大人,或是美矢比大人?再不然就是因为流行病而死了很多人……」

「快去看看。」

说完他用力踢向马腹。

(是壹岐?还是美矢比?他们发生什么事了?)

在有间的亲属之中,会和他亲近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最小的异母弟弟,国主的四男壹岐。

另一个则是美矢比,有间他们的表妹。

有间当然担心他们两人,但他的心中还有着更大的担忧。

(不,还有更严重的情况。如果是流行病就糟糕了。)

听到属下提到「流行病」一词,有间顿时心焦如焚。

交由有间管辖的奥三郡包括北奥、中奥、南奥三个郡,三者合称为奥三郡。

这是反封洲雪量最多、最贫困,也最寒冷的地方。

此外,和反封洲关系恶劣的叛封洲和奥三郡相邻,所以两国每次发生纠纷,最先遭到蹂躏的都是此地。

本地人民长久以来饱受饥饿和寒冷的折磨,每天都要担心频繁出现的野兽和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争,因为世世代代都是这么过的,所以他们只知道这种生活。有间很怜悯这些人,接管奥三郡以来,他一直致力于各种建设,设法让人民不会再挨饿受冻,不用每天过得提心吊胆。

他最先做的是挑选耐寒的谷物,大量购入,教导人民种植,而他看中的就是双夏麦。这项措施直到最近两年才开始出现成果,粮食比往年更加充足。只要有了食物,其他事情都会更顺利。

这片土地今后一定会越来越有活力……他原本是这样想的。

(如果发生流行病,此地就会毁于一旦。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我要怎么做才能力挽狂澜呢?面对这种灾难,人的管理和努力根本毫无用处……)

有间想起了在龙之原看见的龙群。当时他大受震撼,明白人绝对不可能掌控那种生物,而他此时也感到了类似的畏惧。无论是龙或流行病,都不是人类能轻易对付或驾驭的。

道路两旁的双夏麦随风摆动着叶子和细细的茎。吹在脸上的风带着夏天的温暖,偶尔还是掺杂了一丝冷冽的空气。

即使是夏天,奥三郡有一半面积的地底仍是冻结的,地表的泥土摸起来也很冰凉。就是这些地方的冷空气混入风中,在夏天带来了出人意料的寒冷。

众人随着有间加快步伐,很快到达了南门前。门扉紧闭,象征丧事的雪桧叶的叶子散发着清新的味道。

「开门!」

有间在马上大喊。

「伴有间回来了!快开门!」

南门二楼有一位士兵缓缓地走出来,无精打采地往下看,一看到有间就发出一声怪叫,立刻又缩了回去。

「竟敢如此无礼!有间大人回来了!快开门!」

年轻属下骑马跑到前方,大声怒吼,门后随即传出一阵骚动。里面发出一些惊慌的叫声,过了片刻,门扉缓缓开启。

在三人合力之下,好不容易才打开一边的门扉,一位青年从门缝中冲出来。

「兄君!你真的是兄君吧!」

「壹岐?」

跑过来的青年正是伴壹岐,有间的手足之中唯一敬爱他的异母弟弟。

壹岐的身躯像柳枝一样柔和,动作灵巧,个性也很开朗随和。他不喜欢僵硬死板的事物,总是笑容满面地找寻愉快和有趣的事。不过有间一见到他的脸就愣住了,壹岐满脸通红,而且哭到五官揪成一团。有间还没问他怎么了,他就先喊道:

「兄君,你还活着吗!」

「什么?」

他明明亲眼见到有间,却问了这种奇怪的问题。

有间一脸困惑地策马靠近壹岐,壹岐却摸了摸他的脚,像是在确认触感,喃喃说道「喔喔,真的有身体耶」,接着突然软瘫在地,抬头看着他。

「欢迎回家,兄君。你活着回来了……你真的是兄君吧?」

壹岐泪流满面,声音颤抖。他这副夸张的模样让有间不禁皱起眉头。

「你这怪模怪样的,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壹岐有时确实会闹到失去分寸,但他一听见这话就挺起身子,气到横眉竖目地说:

「你说什么啊!我们都悲痛成这样了!」

「悲痛?为什么悲痛?」

「我们听说兄君亡故了,正在服丧啊!所以刚刚听到兄君回来了,我们都不敢相信。如今亲眼见到兄君,我是多么地……」

说到这里,壹岐情绪激动地咬住了嘴唇。

有间理解了他不是在开玩笑,转头和四位属下互看了一眼,接着又望向壹岐,问道:

「你们听说我死了?所以南门的示丧是为我而挂的?是这样吗?」

「我们大约在十天前收到了有间兄君在回国途中死于海难的消息。我们虽然不敢相信,但又觉得父国主不可能发出这种假消息……」

壹岐用袖子擦擦眼角,但他一说「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泪水又掉了下来。

(没有发生流行病,壹岐和美矢比也没有遭遇不测。)

束缚着全身的紧张感顿时消散一空,有间长吁一口气,又看了看为自己而挂出的示丧。

(还好不是流行病,不过这个……)

看到被打开的门扉扯断而无力垂下的绳子,还有挂在上面的鲜绿雪桧叶,有间不禁感到好笑。与其看着人民因流行病而陆续死去,光是自己一人出事反而值得庆幸。

「父国主他们大概是误会了吧。原来死的是我啊,害我吓了一跳。」

「没事的,兄君还活着。」

与理卖转过头来,神情肃穆地向有间保证。

「有间大人回来了!」

「是少主!少主回来了!」

「快准备热水!布也一起拿来!」

「随行人们的洗脚水也要送去那边!」

「晚餐呢?」

「还要帮少主带回来的孩子准备床!」

奥濑栅如同起死回生,瞬间充满了活力,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地东奔西跑、到处张罗。

有间愉悦地听着这些吵闹的声音,洗去了旅途的尘土。走向外郭正殿时,他遇见了掌管厨房的伙夫,那人低头让路,一边低声说道「今晚有溪鱼生鱼片喔」,他经过时也回答「真叫人期待」。

(终于回到家了。)

有间的心中洋溢着安心和喜悦。虽然他踏上本国的土地时毫无感触,但是一回到城栅就有回到家的感觉。

他在十一年前被封为奥三郡的郡主,来到了奥濑栅,当时城栅周围只有一片荒芜,还有成群的山犬四处游荡找寻尸肉,因为在战争中受伤的士兵被送回来之后若是死了,只会挖个浅坑随便埋了。

城栅周围弥漫着可怕的臭气。

建筑任由荒废,没人试着去修补。土墙崩塌,南门歪斜无法密合,人民的脸上都死气沉沉的。

屋人把奥三郡交给有间,其实是要把他丢到绝望的边缘地带。

不过有间见识过更加绝望、绝望到无法摆脱、绝望到令人发疯的地方,和那地方相比,奥三郡简直就是充满希望的所在。

这里有很多人,有开阔的土地,有河,有山,有树林,有生物,这样就够了,这样就过得下去了。即使土地冻结,即使到了冬天一切都会埋在深深的雪中,至少这里不是那个地穴。

只要发挥智慧,施展力气,勤奋不懈地努力下去,一定会有所改变。

—只要肯下工夫,情况一定会变好。就算在地穴,也有办法生存下去。

有间依然牢牢记着在地穴时经常陪伴他身边、虽然身上臭味难当、眼神却格外清澈的老人说过的话。他们相处了很长的时间,但老人直到最后都没把名字告诉他,倒是教了他不少知识。如今回想起来,以老人的遣词用句来看,他说不定是个有名的学者。

人就算在地穴也有办法生存下去,所以这片土地一定也能生活,而且可以活得比地穴好上几万倍。

有间一直秉持着这个信念,致力于建设奥三郡。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宽敞的正殿里已经坐了三个人,他们看见有间走进来,就轻轻鞠躬行礼,随即抬起头来。有间吩咐过他们,对他行礼不需要太隆重。

这三个人之中包括了壹岐。

壹岐的职位是郡介,在郡家的权力仅次于有间,虽然他年仅二十四岁,但他可是国主之子。壹岐既然是国主之子,应该要像兄长们一样被任命为郡主,但他只被任命为郡介,这是因为他的生母身份低贱,所以屋人很看不起他。

另一位是又瘦又黑、形容枯槁的老人,他的职位是郡掾。最后一人是体型福泰的中年男人,他的职位是郡目。

这三个人是郡家的政要,有间不在的时候,由他们三人全权处理奥三郡的事务。

「好,来把事情问个清楚吧。听说我死了?这是怎么回事?」

房间底端竖立着朴素的棉布隔帘,前方摆着蒲团和凭几,这就是郡主的座位。属下都抱怨这样太寒伧,但有间不肯让步,坚持保持原样。他在那里坐下,问他们「把座位装饰得富丽堂皇有什么意义?」。

郡掾和郡目同时望向壹岐,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虽然壹岐很年轻,但他这个郡介当得很称职,所以郡掾和郡目都很敬重他。

壹岐探出上身说:

「兄君,我要再一次恭喜你平安归来。」

他的泪痕已经洗净,恢复了平日的神态,先前因重逢的喜悦而失控的表情也依照他政务官的身份而收敛了。

「十天前,御前众派人来通知,说兄君遇上海难而身亡。听说是进出北门津的船只通报的,透谷兄君把消息呈交给父国主,父国主再正式告知御前众。」

御前众是有权陪国主商议国事的老家臣,由前任国主任命,现任国主无权解职,他们会向国主提供建议或谏言,这是为了防止国家被带往错误方向的重要任务。

御前众没有固定的人数,但最少要有一人。

目前有三位御前众。

他们处理政务的资历丰富,又有声望,发言也极具影响力,而且现任国主不能将他们解职;对于想要一意孤行的国主来说,这是一群非常棘手的老人。

不断劝国主从地穴里救出有间的人也是御前众之一,名叫佐佐九野。从屋人的妥协就能看出御前众和国主之间的关系了。

如果国主不喜欢御前众的建议,就算不遵从,也不能完全不理会。

「御前众?父国主为了宣布我的死讯还特地召集了御前众?」

「不,是御前众建议父国主举行合议,因为兄君去了龙之原后,父国主的病情突然加重,虽然暂时控制住了,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恶化,御前众非常忧心,所以建议父国主趁着病情好转的时候赶紧举行合议,正式指定国嗣人选。有间兄君亡故的消息就是父国主在这场合议之中宣布的。」

「然后呢?」

「合议很快就结束了。因为有间兄君不在了,所以由透谷兄君担任国嗣。透谷兄君已经被正式册立为国嗣了。」

壹岐不甘心地扭曲了脸孔。

「真遗憾,透谷兄君被正式册立为国嗣真是太遗憾了。有间兄君为什么会被误传遇难呢……」

「壹岐,那不是误传。」

壹岐露出愕然的表情,有间笑着说:

「父国主很有可能和透谷合谋,打算把我杀掉。」

壹岐、郡掾和郡目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或许是不敢置信,但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半张着嘴巴愣在原地。

有间把手肘靠在凭几上,单膝竖起,改变了坐姿。

「父国主本来应该是想等到杀死我之后再公布消息的,但御前众要求举行合议,一定让他很不开心吧。」

有间是国主的长子,在地穴生存十年也证明了他够坚韧又够幸运,御前众都很欣赏他,常常有意无意地提到他们期待有间成为下一任国主,所以在国府参与政事的大臣也倾向支持有间。

有间明明被父国主厌恶,却连其他国家都知道他被视为下任国主,也是因为这样。

可想而知,御前众在合议上一定会推举有间为国嗣。

「在合议上先选我为国嗣也无所谓,只要杀了我之后再改立透谷为国嗣就好了。」

有间低下头,强忍着笑意。

「父国主恐怕连这样都无法接受吧,他相信我必死无疑,所以直接宣布了我的死讯。他连暂时让我当国嗣都无法忍受吗?我早就知道他讨厌我,没想到讨厌到这种地步。」

「国主怎么可能杀死亲生的孩子?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郡掾呻吟似地说道,有间面带笑容地望向郡家的三位政要。

「不然父国主为什么要宣布我的死讯?」

「或许只是听到了错误消息,国主并不知道实情。」

郡目说得不太肯定,像是已经知道事实,却仍在自欺欺人。有间嗤笑道:

「父国主又不是笨蛋,听到可能会被立为国嗣的长子死了这么严重的消息,他怎么可能不先确认就立刻相信?他一定是确信我会死,才敢那样宣布。」

郡掾和郡目同时转开目光,彷佛无法直视有间。他们一定不知道该对被自己的父亲厌恶、甚至设计杀害的人说些什么吧。

不过有间并没有他们想得那么感伤。他不可能感伤的。国主屋人虽是他的父亲,但也是他迟早要狠狠报复的对象。

「怎么了,兄君?」

壹岐握紧放在腿上的双手,挑起眉毛问道。

「这有什么好笑的?父国主可是想要你的命耶。」

壹岐的眼神充满了直率的怒火,让人觉得很可靠。

有间是被屋人忌惮,壹岐则是被屋人瞧不起。

他是屋人侵犯了从邻国抓回来当女丁的俘虏而生下的孩子。屋人总是嘲笑因自己一时兴起而生的孩子说「俘虏的孩子不也是俘虏吗?」,有时甚至会开玩笑地叫壹岐「俘虏」。

这种时候壹岐都会靠着与生俱来的机伶和自制力,面带笑容地应付过去。

壹岐深知屋人的薄情寡恩,大概是有间的际遇让他感到同病相怜吧,他从一开始就对有间很热情。在所有的异母弟弟之中,有间只把壹岐当成亲手足。

此时这位弟弟正在问他该怎么办。

「看来时候到了。」

他微微地笑了。

既然屋人和透谷已经做出实际行动来谋害他,那他就得努力存活下来,当上国主。如此一来,包括壹岐在内的奥濑栅所有人都会被拖下水,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早在我奉命出使龙之原时,阴谋就开始运作了。我也该下定决心了。」

他要成为国主。

这是有间被救出地穴、在接触到外面空气的那一瞬间点燃的决心。

在地穴待了十年的愤恨和绝望都在熊熊燃烧,有间并没有感受到得救的喜悦,只有这个强烈的念头烧灼着他的心。

那个地穴可没有轻松愉快到让人被救出时只会感到开心。

「我要坐上国主之位,所以奥濑栅的人也得拿出决心。不过,即使栅里的人不支持我,我也要一个人继续为这个目标奋战。」

听到决心一词,壹岐、郡掾和郡目都绷紧背脊。他们猜到了有间打算对国主做什么。

反叛吗……壹岐倒吸了一口气,但他随即回答:

「我会跟随有间兄君。」

「你真的决定了吗,壹岐?这或许不是聪明的选择喔。」

「我不知道这样聪不聪明,我只知道,与其看着父国主和其他兄君,我更想一直看着有间兄君。」

「就算我有一副被称为白邪的怪异模样?」

有间摸了摸自己的白发,壹岐笑着回答:

「兄君可是个美男子呢。」

有间一听就笑了,壹岐很高兴能把兄长逗笑,也露出了满足的表情。

「虽然不是为了这个原因,总之我会跟随兄君。」

郡掾和郡目也直视着有间的眼睛说「我也是」。

(我们能存活下来吗?)

决定命运的关键,在于身边有多少能信赖的人。有间在地穴里早已深深体会到这一点。

就算是个勇猛的人,若是被守护他睡觉的人背叛还是会轻易地丧命。有些强者不相信任何人,只敢时不时打个盹,但他总有一天会抵抗不了睡魔,在熟睡中被杀死。

无论再怎么强悍,一个人的力量还是有限的。想要活下去,一定要有能信赖的伙伴。

那有间有多少人可以信赖呢?

他默默计算自己当上奥三郡的郡主以来在这里培养的一切,同时看着眼前的三人。

不只是这三人,他的属下也可以信赖。有间如此判断。

这是他自己的判断,责任不在其他人身上。就算有人背叛他,也是因为他自己判断错误。责任全在做出判断的自己身上。

有间重新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要谢谢你们。」

他对三人点头致意。

「好,我要去大盖城,越快越好,明天天亮以前就要骑马上路。如果带上换乘的马,三天就能赶到。」

大盖城是国主的城池,屋人的住所。听到有间说要去那里,壹岐、郡掾和郡目都惊愕得直起上身。

「你在说什么啊,有间大人!」

「竟然要去见想杀你的国主大人!」

「兄君,你是要自投罗网吗!」

有间抬手制止他们的七嘴八舌。

「我又不是事先派人通知,悠哉悠哉地过去。」

「就算不先派人通知也一样吧。」

「不一样。」

有间把碍事的白发从肩上拨到背后,靠着凭几,撑着脸颊。

「不先派人通知的差别可大了。我要突袭大盖,但不是拿着太刀和弓箭杀进去。」

壹岐询问「这是什么意思?」,有间叫他稍安勿躁,接着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三人默默地听着,脸上表情越来越不安,但他们也没有更好的方法。虽然三人提出很多担忧,最后还是同意了。

郡家三位政要的眼中都写满了决心。

「壹岐,你也一起去吧。」

「是。」

壹岐回答时看起来生气蓬勃,大概是想到今后的事,年轻的热血沸腾了起来。就在此时……

「小姐,不可以!」

敞开门外的漏缝廊台传来了老妇人的低声斥责。

有间望向门外,看见一条小小的人影。天空的蓝色很浅,相较之下建筑物的颜色显得很深。仔细一看,正殿里也很昏暗,连门口那人的脸都看不清楚,但从身材和穿着还是看得出来那人是谁。

「是与理卖吗?」

有间一喊,就有个不安的声音叫着「兄君」。壹岐听到那稚嫩的声音称有间为兄君,诧异地转头问道:

「兄君?刚才那孩子是这么称呼有间兄君的吗?」

「是我要她这样叫的。与理卖,过来。」

与理卖很在意大人们全都盯着她看,战战兢兢地走进来,蹲在有间的背后,把自己藏起来。她的左手紧紧抓着有间帮她做的玩具弓箭,像是把那东西当成护身符。

「我来介绍吧,这孩子叫与理卖。因为某些理由,龙之原的皇尊请我帮忙照顾她。」

郡掾一脸困惑地看着从后方抓住有间袖子的那只小手。

「这孩子就是皇尊托付的游子小姐吗?那个……有间大人把她带回来了啊?」

游子几乎都是在离开龙之原前就被解决掉了,偶尔会有奇怪的国主真的把游子带回国,不过反封洲从未发生过这种事。

「龙之原已经废除了把游子小姐赐给八洲的法令。这孩子虽是游子,但皇尊把她交给我是出自其他的原因。」

「法令废除了?」

郡目睁大了眼睛。

「是啊,过阵子应该就会收到龙之原的正式通知了。与理卖,这些是管理城栅的人,你跟他们打声招呼。我的弟弟也在其中。」

有间回头说道,但与理卖只是摇摇头,不肯出来,她大概是不习惯陌生的环境,所以不敢离开有间吧。大路在门外担心地看着她。

有间不可能总是陪在与理卖身边,为了安抚与理卖,他拍拍抓着他袖子的那只小手,一边思索有没有人能帮忙,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人选。

「壹岐,你去叫美矢比过来。美矢比一定比较了解要怎么和小女孩相处。」

听到兄长的吩咐,壹岐神情黯淡地摇头说:

「美矢比不在这里。」

「她去哪里了?」

「大盖城。」

有间拍着与理卖的手停了下来。

(美矢比去了大盖?)

他盯着壹岐问道:

「为什么?她何时去的?」

「收到有间兄君讣闻的隔天,她就去大盖城了。她不相信有间兄君已经死了,说要直接去问国主大人,到现在都还没回来,也没有送回只字片语。」

「美矢比是父国主疼爱的妹妹遗留下来的女儿,她在那里不会受到亏待的。」

「不只是父国主,透谷兄君和敬谷兄君从小到大都得看美矢比的脸色。不过两位兄君从小就想娶美矢比为妻,而且透谷兄君已经被正式册立为国嗣……希望美矢比不会因此遇上麻烦。」

壹岐的视线盯着木质地板,表情像是承受着痛楚。

美矢比一开始很害怕从地穴里被救出来的有间,根本不敢接近他。

过了两年左右,她开始跟在有间身边打转,动不动就找他说话,有间觉得很奇怪,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到了十七岁,有间被任命为奥三郡郡主的消息公开的那一天,当时才十二岁的美矢比对他说:

—我喜欢你,有间。你知道吧?

抬高下巴、用挑衅眼神仰望着有间的少女有着雪白细致的肌肤、双眼皮的大眼睛。虽然她美得不像个孩子,但她说的话更令有间吃惊。他心想「这女孩是在说什么梦话啊」。

又过了五年,壹岐被任命为奥三郡的郡介时,美矢比也跟着他一起来到奥濑栅,自作主张地赖在有间身边。

有间找不到理由赶她走,只好由她去。到现在已经六年,她早就在这里住惯了。

有间要前往龙之原的时候,美矢比到栅门前送他,眼中满是泪水。

—我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所以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你回来以后,就娶我为妻吧。

她神情坚决地说出这句话。

一起出来送行的壹岐在美矢比身边低下头去。就像透谷和敬谷一样,壹岐也一直爱慕着这位表妹,但是美矢比彷佛对壹岐的心意浑然不觉,竟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番话。

有间没有回答美矢比,而是鼓励壹岐「这里就拜托你了」,然后骑着马朝东而去。

被迫离开奥三郡让有间不满又担心,前往龙之原的路上不知道会遇上什么情况,回国之后还不知道有什么事在等着自己。要烦恼的事情太多,有间根本没有心思去想美矢比的事。

「这样啊,美矢比去了大盖啊……」

听到有间的喃喃自语,壹岐趁机要求:

「兄君,我们顺便去找美矢比吧。」

有间默默点头,然后转头看着与理卖。

「与理卖,我明天天亮以前要出门,大概六天就会回来,快一点的话只要五天,你要乖乖待在这里。」

「兄君也要丢下我吗?」

与理卖紧紧握着玩具弓箭。那句简短的「兄君也」透露了她幼小心灵的伤痛。有间曾经听大路说过,与理卖的父母抛下她离开了。

(我会想要照顾与理卖,或许是因为我也被亲人抛弃了吧。)

年幼的与理卖似乎还思念着抛弃她的家人,但有间并没有这种心情,他对父亲只有恨意。

但他还是有信赖的家人,只有壹岐值得他信赖。拥有一个值得信赖的家人已经很幸福了,总是好过没有任何人可以信赖。

「大路会陪着你,还有我的年轻属下,和你一起从龙之原回来的伙伴。他跟你比较熟,我会把他安排到你的身边。」

「可是兄君还是要走吧?」

「我答应你,六天以后一定会回来。相信我,我不会骗你的。就是因为我不会骗人,皇尊才会把你交给我。如果你还是不相信我说的话,那就相信和龙成为朋友的皇尊吧,皇尊一定没有违背过答应你的事。」

与理卖一直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点头,表示相信。

「能相信别人的才是强者。你今后一定会越来越强悍的。」

有间站了起来,拉着与理卖没有拿弓箭的右手,让她也站起来。

他换了一副肃穆的表情,宣布:

「明天天亮以前出发,要先做好准备,尽快到达大盖。我们要悄悄赶路,所以不能投宿,到大盖之前的两晚都要露宿,你可别忘了带驱兽用的蜡药喔,壹岐。」

壹岐故意装出了苦瓜脸。

「像我如此细腻的人实在不适合露宿哪。不过我既然要跟随像草绳一样粗犷的兄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胡说什么,你去年夏天明明为了钓溪鱼而露宿五天,栅里的人都一直担心你会被骨喰咬掉脑袋呢……不,是会被宫鱼吞进肚子里。」

听到兄长反唇相讥,壹岐装出缩头缩脑的心虚模样。每当他耍嘴皮子或胡闹时,就代表他的心情很紧张。

跟有间一起去大盖会引发的各种后果令他相当不安,同时又十分兴奋和紧张。

「我和壹岐不在时,这里就交给郡掾和郡目了。」

两人果断地回答「是!」。

有间带着壹岐和三位属下一起骑马奔向大盖城,他们骑的是最快的马,随从都是挑选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为了迅速行动,必须尽量减少人数。

虽然不会用到太刀长枪或弓箭,但这确实是突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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