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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百鬼的号令 第二章 吾妻吾夫

日织赤脚踩在白杉地板上,正要安静地下床时,却被悠花抓住手腕。

「别走,我的丈夫。」

围绕着床的绢布隔帘东侧出现了微光。

现在是盛夏时节,殿舍在晚上仍然开着门,只用帘子来遮挡。敞开的东侧门外的天空此时应该是深蓝色,黎明即将到来。

日织天一亮就得沐浴净身,进入龙道,祭拜乘载着央大地的地大神—地龙。这是皇尊每天早上的工作。

但是跟她睡在一起的妻子悠花似乎觉得只剩自己一人在床上很寂寞。他在黑暗中吻了日织的手背。

「就算少去一天,地大神也不会生气啦,我父皇卧病在床的时候也没去祭拜啊。」

「那是无可奈何的情况,我怎能跟他相提并论呢?」

「如果你走掉,我说不定会因寂寞而卧病在床喔。你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妻子生病吧?这也算是无可奈何的情况嘛。」

「你真是……」

日织本来想说「可爱」,却又把话吞了回去。她实在不好意思称赞悠花可爱。

日织的第一位妻子—已经离世的月白—是一位稚气犹存的少女,她的样貌、声音、言行举止都非常俏皮可爱,日织也常常当面说她可爱。

但她没办法对第二位妻子说出同样的话,这大概是因为悠花不只是个楚楚可怜、需要别人保护的对象。

悠花虽是妻子,其实却是个男人。

他有时确实可爱得令人莞尔,但日织也常常觉得他很可靠。

只有随侍在日织身边的空露和悠花的奶妈杣屋知道,悠花是所谓的祸皇子,能听见原本只有女人听得见的龙语。人们都很畏惧祸皇子,要是被发现就必死无疑,所以悠花从小就一直扮女装,为了掩饰男儿身,他还得装作不会说话、不能走路。

后来他成了日织的妻子。

如今日织公开了女性的身份,演变成「身为女的皇尊却有妻子」的诡异状态,但日织坚持保持现状,依然和悠花维持着夫妻关系。

「你不会因寂寞而卧病在床的,因为我今晚还是会陪着你。」

两人说话时,夜晚逐渐被驱散,隔帘外面透进光芒,昏暗的床上也变得更明亮清晰。

日织可以清楚看到把脸贴在她手上的悠花清秀的侧脸和长长的睫毛。真是美丽的妻子,但敞开的内衫前襟下却是没有起伏的平坦胸膛。

她的另一只手轻抚悠花的脸颊,接着吻了抬起头的悠花。

「我要走了,我的妻子。」

「真无情。」

两人近到嘴唇几乎相贴,细语呢喃伴随着温暖的鼻息。

「日织,该准备了。」

开着门扉、挂着帘子的门外,有声音从廊台传来。那是服侍日织的空露。他是从小就以教育者身份陪在日织身边的护领众,所以对她一点都不客气,明知日织和妻子睡在一起,只要她稍微晚起,他就会来催促。

「我知道了。」

日织从悠花松开的手中把手抽出,起身准备沐浴。

龙道是龙棱的圣域。在大殿下方的空间最底端有一道叫作地睡户的门,门后即是地大神沉睡的地方。

日织沐浴净身之后走下龙道,在地睡户前完成了祭拜。她再一次抬头望向这道门,巨大黑色门扉的缝隙规律地冒出热气,如呼吸一般,热风吹在她的脸上。或许是因为这热风,龙道总是干燥得令人喉咙疼痛。

(我在地睡户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日织为了成为皇尊而进入过地睡户,但她完全不记得出来之前的事。

她自己没察觉到任何改变,但她活着从门内出来,殡雨也停止了,因此她当上了皇尊。

「日织,大臣们就快到了,上去吧。」

在空露的催促下,她转身离开地睡户。在墙边等候的采女提着灯在前头开路,空露如同护卫似地跟在后方。

「今天是第一次大殿接见,你秉持平常心就好了。新上任的左大臣小势乙名大人也会上殿。」

就算叫她秉持平常心,日织还是十分紧张。

大殿接见是皇尊和重臣议事的场合。

如同皇尊政务顾问的太政大臣淡海皇子跟她说过,在接见时多半是重臣向皇尊呈上祭仪或政务相关的建议,皇尊偶尔也会向重臣提出意见或交代命令。

每二十八天会在大殿举行一次接见,在日织当上皇尊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依照惯例,大臣在皇尊即位后的首次大殿接见不会提问或提出建议,放心吧。」

空露似乎看出日织的心情,又补上这一句。

空露从小就在日织的身边辅佐,所以能敏锐地察觉她的心思,同样地,日织多少也猜得到空露的心思。

(我已经完成入道和宣仪,当上了皇尊。但是就算当上皇尊,也不代表我一定能妥善治理这个镇守巨龙的国家。)

日织想起了她以皇尊身份赐下书信的反封洲国主长子伴有间说过的话:

—您治理国家或许不会像以前的龙之原那么容易喔。

自神代以来,从未有过女的皇尊,而且日织又是生于皇尊一族却听不见龙语的游子,辅佐皇尊的臣子和八洲各国一定都对她心怀疑虑。

不管怎样,日织已经当上了皇尊。

她已经实现了废除放逐游子法令的夙愿,但她不能就此心满意足地放下现在的身份地位。

皇尊只有死了才能退位。如果她把政务全都丢给臣子,无所事事地活到寿终正寝,那未免太懒惰、太不负责任了。

日织的第一位妻子月白说过很期待她治理的朝代。月白所期待的龙之原应该不只是让游子不会再受到痛苦折磨的地方,而是希望龙之原这个神国成为一个更好的、配得上有龙栖息的国家。

(我想成为一位不会愧对月白的皇尊。)

月白是日织渴望疼爱保护,却又保护不了的妻子,所以她至少要实现月白的心愿。

再说,如果日织对政务敷衍塞责,游子就会再度受人非议,等她死了以后,放逐游子的法令说不定又会恢复。

日织的治理能让龙之原改变多少?能让人心改变多少?

这些都会渐渐改变这个国家今后的样貌。

一行人走出龙道,爬上石阶,从乌漆抹黑的隔间回到大殿。

领头的采女躬身退到一旁,其他采女跪在日织身旁,朝着殿门的方向喊道:

「皇尊驾到!」

另一位采女掀起五色布,日织走出去,站在安置于大殿底端的皇尊座位,空露跟在她的后面。

左右两旁整齐罗列着白杉柱,四位重臣背对柱子低头而坐。

正殿的正门是开着的,看得见早晨的天空。蝉还没开始鸣叫,空气非常清新,远方青翠的护领山南岭上方飘浮着细细的银光。那是龙。

微风吹进大殿,掺入了白杉梁柱的香味。在夏天,各种东西的味道都变浓了。

大殿后方的瀑布从峭壁流泻而下,发出清凉的水声。

「各位辛苦了,请抬起头来。」

四人一抬头就露出讶异的表情,大概是因为日织的打扮太奇特吧。

她身上的长衣和白裤是男人的服装,但头上没有绑发髻,而是以朱绳扎成一束,配上淡红色和白色的芙蓉花,脸上还化了淡妆。

日织习惯盘腿坐姿,穿女装很不舒服,所以她穿没多久就开始抱怨,又换回了男装,不过悠花觉得她不打扮太可惜,坚持至少要保留女性的发型和妆容。这副打扮既秀丽又英挺,兼具了两性的美感,让日织显得更美了。

「皇尊真是光彩夺目啊。」

右大臣造多麻吕笑着说道。

淡海皇子和统御护领众的大只真尾坐在日织的左手边,他们两人的神态不像多麻吕那样愉悦,而是干咳着表示「的确」、「虽然有些奇异」。

多麻吕坐在日织的右手边,更靠近日织的上座坐了个眼生的男人。虽然素未谋面,但日织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是小势乙名,在阿知穗足离职之后接替了左大臣的职位。

「这位是左大臣小势乙名吧?」

他默默地行礼做为回应。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今后有劳你了。」

「我必当竭尽绵薄之力。」

他低着头,用稳重低沉的声音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乙名说起话来感觉比不说话的时候更沉静,他低沉的声音彷佛能吸收周围的杂音,具有一种独特的威严。日织突然觉得,他就像一颗石头,一颗吸收着周围的声音、静止不动的石头。他的眼下有着深深的皱纹,不过听说他的年纪和多麻吕差不多。

龙之原的人民生活在以十户为一单位的里,或是以五百户为一单位的乡。治理里和乡的是「里正」和「乡正」,而里正和乡正的长官称为「首」,在首之中要再选出代表,称为「大首」,在右大臣手下实际管理人民的就是这四位大首。

乙名先前的官职是大首。

在推选新的左大臣时,淡海皇子、右大臣多麻吕,以及乙名之外的其他三位大首都一致支持由乙名出任左大臣。

左宫和右宫都没人提出反对意见,此外,在阿知家族之前一直是由历任的小势家族担任左大臣,所以他应该是合适的人选。

日织不认识小势乙名这个人。

听了他被推举的经过,得知重臣们都认为他足以适任,日织也没有理由反对。就算日织反对乙名担任左大臣,要是被问到还有谁更适合,她也答不出来。如果她从自己认识的人之中擅自指定人选,不但重臣会抗议,左宫右宫一定也会抱怨。

日织在皇尊座位的蒲团坐下,淡海皇子行礼说道:

「左宫右宫都勤勤勉勉、克尽职守,今天两宫没有询问或建议要呈献给皇尊。恭祝皇尊今后康健无恙,也期待下一次的接见。」

依照惯例,淡海准备结束初次的大殿接见。

「请等一下。」

突然有人说了这句话。不只是日织、空露、淡海、真尾、多麻吕,连在场所有采女的视线都集中在那人的身上。

开口的是小势乙名。彷佛连众人的视线都被面无表情的他吸进体内,现场寂静无声。

「我有建议要上呈给皇尊。」

「我事前没听说过左宫要提出建议哪。」

淡海白皙的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乙名平淡地回答:

「这不是左宫的建议,而是我以侍奉皇尊的左大臣身份提出的建议,和左宫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大殿接见是让臣子提出建议的场合,既然我获准上殿,我想要提出一项建议。」

淡海望向日织,想征求她的意见。

「乙名大人,你不能等到下次大殿接见再说吗?」

多麻吕一脸困惑地问道,乙名瞥了他一眼。

「我认为尽早提出比较好。」

空露膝行贴近,小声说道「可以叫他下次再提」。

但是日织很好奇乙名为什么这么急着提出建议,她也不想用「不符合惯例」或「不熟悉」这种理由拒绝他。

「说吧,乙名。」

乙名把身体朝向日织,直视着她的眼睛说:

「请皇尊尽快找一位夫婿。」

日织还以为他急着提建议是有什么重要的事,结果竟然是夫婿?她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道:

「我已经有妻子了。」

「有没有妻子无所谓,我要请皇尊找的是夫婿。」

「以后会有的。」

「等到以后就太晚了。请恕我直言,皇尊已经二十七岁了,生孩子的事不能一直拖下去,必须尽快、立刻找到夫婿。皇尊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留下能镇守龙的血脉,不能像这次皇尊即位那样令人民忧惧,为了得到皇储,一定要赶紧找到夫婿。」

乙名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

龙之原的皇尊是根据血统来镇守地大神,所以留下血脉是最重要的任务。日织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让悠花以妻子的身份留在她身边。悠花希望日织将来生下他的孩子,日织也答应他了。

但是,其他人都不知道悠花是男人。

在世人的眼中,日织只有妻子,没有丈夫。

「你要我快点找个夫婿,但怎样的人才适合当皇尊的夫婿?应该先考虑这一点。又不是随便找个人都行。」

「当然,如果找了不适合的人当皇尊的夫婿,将来一定后患无穷。只有一个人不用想就知道绝对适合,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了。如果皇尊能找那个人当夫婿是最好的。」

「是谁?」

「不津王。」

日织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冒出一股恶寒。

「你要我找不津当夫婿?」

她握紧放在凭几上的手,强忍着内心的厌恶。

「我知道皇尊和他竞争过皇位,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希望皇尊能放下成见。不津王既然渴望皇位,他一定比谁都清楚皇尊的责任和皇储的重要性,所以我认为没人比他更适合当皇尊的夫婿。」

「你说我对不津有成见?我的妻子因他而死,这样只算是成见吗?」

「提起已死之人就是成见。拿死者当理由而不去做应该做的事,其实只是因为自己的心情,现实中并没有人在阻挠皇尊。」

乙名的语气死板,像石头一样不带感情。

「你是叫我跟害死我妻子的人生孩子吗!」

日织按捺不住,站起来大喊。

「是的,这就是我的建议。希望皇尊可以早点下定决心找不津王当夫婿,把他从附孝洲叫回来……」

「乙名!」

日织厉声打断了他。她因厌恶和愤怒而感到浑身冰凉,无法继续听乙名用平淡语气说出那些令人反感的发言。

「我的夫婿由我自己决定!」

「那就请皇尊尽快找来和不津王一样适合,或是更好的人选。」

她本来想叫乙名闭嘴,但空露小声叫道「日织」。

日织顿时冷静下来,同时注意到淡海、真尾和多麻吕充满顾虑的表情。他们没有附和乙名的建议,也没有制止。这三人都知道日织和不津之间的纠葛,明白日织对他的厌恶及痛恨,所以没开口支持乙名的建议。

但他们也没有制止乙名,这是因为他们和乙名一样希望日织快点找到夫婿。无论她想找谁当夫婿,总之都要尽快。

(我不需要夫婿,我只要有悠花这个妻子就够了。可是他们不明白。)

如果她说出悠花其实是男人会怎样呢?

(悠花是祸皇子。被人知道了会怎么样?)

日织在即位的时候已经知道,有很多人脑袋僵化得不肯相信亲眼所见的事实。

既然游子可以当上皇尊,那么祸皇子也可以当上皇尊的夫婿而不会引发灾祸……如此牵强的理论会有人听吗?虽然游子和祸皇子都是被屏弃的人,但两者之间毫无关联,受排斥的理由也不一样。

(或许我可以留着悠花这个妻子,同时找个形式上的夫婿来应付重臣?)

但是,她跟这位夫婿之间若是没有夫妻之实,一定会引起对方怀疑。而且她如果只是找个形式上的夫婿,后来却怀孕了,对方一定会彻底调查孩子父亲是谁,说不定悠花也会遭到怀疑,毕竟能接近皇尊的人不多。

为了避免这种下场,她不能只是找个形式上的夫婿。

她和这位夫婿之间必须有夫妻之实。

(我不想要这样。)

就算对象不是不津,日织也不想被悠花以外的人碰触。她是悠花的丈夫。

(但我是皇尊,我不能光凭自己的好恶来做决定。)

在重臣们的注视下,日织无法漠视自己所处的立场。

听着瀑布直泄深潭、被吞入漩涡的声音,她逐渐镇定下来,深吸一口气,说道:

「我知道了。我会仔细考虑夫婿的事,尽快做出结论。」

在重臣们行礼之前,日织已经快步经过他们的面前,走出大殿,从廊台大步迈向贴在岩壁上的回廊。跟在她身后的空露用担心的语气叫着「日织」。

「我该抹杀自己的心情吗?」

她痛苦地、呻吟似地说道。

「我不想和悠花以外的人有夫妻间的接触。可是,我是皇尊。因为坐上了皇位,所以我必须抹杀自己的心情,找个夫婿,成为那人的妻子?」

如果她想让悠花平安无事地待在自己身边,就只能这么做。她嘴上向空露发问,其实她自己就知道答案了。

日织理智上明白,若想实现自己的愿望,这是危险性最低的方法,但她在感情上无法接受。

「可是……」

她停下脚步,用空露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音喃喃说道「我不想要这样」。

(悠花属于我,我也属于悠花。)

空露没有回答。他和日织一样知道答案。

(我该怎么做才好?)

暖风从龙棱下方吹向悬在岩壁之外的回廊。眼前是草叶如波浪般起伏的草原—髭平。草原后方的里乡之间的森林此时一定充满了蝉鸣声。

抬眼望去,可以看见护领山的祈峰。日织怀着祈求的心情扫视着连绵的山峦,想要找寻龙的踪影,有两条小小的龙正在互相追逐,从护领山上飞向山麓,不时愉快地盘旋。

(不知那条龙是不是长大了?)

和日织成为朋友的那条龙在宣仪之后就没出现过了,或许它曾经在远方露过面,但日织不确定那是不是它。说不定它一直看着日织,只是没有靠近。

就算成为朋友了,龙毕竟是龙。

龙不像猫狗那样平易近人,也不会和人一起生活。

此外,它们也不会理会这种微不足道的愿望。

日织心知肚明,也觉得只要它好好地成长茁壮就行了,但是当她遇上困难时,她还是会自私地期待龙来帮助她,希望龙使用神之眷属的力量为她开辟一条康庄大道。

(我真是太厚脸皮了,竟然希望神为我做什么。)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的心思,日织还是对自己的依赖心态感到厌恶。

「打扰了。」

日织回头一看,发现有位采女站在空露身边。刚才日织在发呆,所以在她开口之前都没注意到。空露转身面对采女,从她手中接过了像是信件的东西。

采女离开后,空露看着信皱起眉头。

「那是什么?」

「真尾大人有事要问你。逆封洲送了一封奇怪的信给祈社,这不是接见时能讨论的事,所以他写信问你的意思。」

「逆封洲?」

逆封洲是处于龙之原正北方的邻国,和其他国家一样,除了赐下游子之外,平时没有往来。

「信里写了什么?」

「国主想派使者来恭贺皇尊即位。」

「来祝贺?怎么这么突然?以前没有这种惯例吧?」

「说不定是听说伴有间大人在龙之原备受礼遇,所以想来攀关系,看看能不能拿到好处。」

「我不需要他们的祝贺。」

「对方想派使者来祝贺,如果连见都不见就太失礼了,今后和逆封洲国主也很难往来了。」

「这样似乎不太好,没人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如果只是来打个招呼,应该不需要提防,见一下也无所谓。日织不知道自己会因此跟谁建立怎样的关系,说不定这段缘分将来会对她很重要。

就像她和伴有间建立的奇妙缘分。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不知道与理卖过得好不好……)

日织的心思飞到了遥远的北方。

悠花坐在隔帘之后,拿着团扇朝胸口搧风。太阳升起后,西殿主屋变得很热,郁闷的是悠花不能拉起裙子露出双腿,也不能脱下衣服纳凉。他调整了一下头上的芙蓉花银钗。

昨晚他在床上对日织喃喃说道,这个季节的芙蓉花很美,明天就用芙蓉花当发饰吧。日织想必把这句话放在心上,才会插着芙蓉花出席大殿接见。悠花今天也挑了芙蓉花造型的钗子,虽然日织不会发现,但偷偷戴上一样的装饰让他觉得很开心。

日织不久前回到了大樱宫,但她一直待在正殿处理皇尊的工作,到现在还没过来西殿。

悠花从隔帘的缝隙望着热风吹过樱花树的枝叶,调皮地想着如果日织来了,他就要窝在床上装病,跟她说「都是因为你今天早上丢下我走掉,你看,我真的病了」。

日织一定会露出无奈的表情,但他就是想看她这样。

—息灾吗……

他突然听到这句话。声音像是从上方传来的,又像是在耳中响起,龙的声音就是这么玄妙。

皇尊一族的女性只要看到龙就能听到龙的声音,但悠花从小到大即使没看见龙也能经常听见龙的声音,那些龙大概是飞翔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像是遥远的高空或云里吧。

最近他偶尔会听见这条龙的声音。

那简短而清脆的声音让他觉得很熟悉。

(说不定是日织的朋友。)

日织说后来没再看过跟她成为朋友的那条龙,但它或许偶尔会心血来潮、远远地飞翔在日织的头上。

悠花觉得,这大概是神之眷属的超然和体贴吧。

「悠花殿下,我拿冰水来了。」

奶妈杣屋拿着一个漆碗走进来,里面装着从冰室要来的冰块,再加入微甜的清水。悠花说了声谢谢,放下团扇,接过漆碗喝了一口,顿时感到暑气全消。杣屋拿起团扇,在一旁帮悠花搧风。

「杣屋,你可以再拿一碗去给日织吗?」

虽说第一次大殿接见只是形式上打个招呼,但是以日织的个性一定会很紧张、很疲惫,喝些冰水或许能让她放松一点。

「她身边自然会有人去做。」

「拜托你了,我的丈夫身边没有多少像你这么细心的人。你想嘛,居鹿也只是个孩子,你就去教教她吧。」

杣屋喃喃说着「有这个必要吗?」,但还是一脸开心地走出去了。

悠花正要继续喝冰水时……

「悠花殿下,打扰了。」

打开的门外传来空露的声音。

「我有事要跟你谈,可以吗?」

「好啊,进来吧。」

顶着一头齐肩短发、穿着护领众黑衣的空露走进隔帘内,跪坐在悠花附近。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不带感情的淡然表情,不过日织还是看得出他的心情,因为日织和他长年相处,有着深厚的情谊,这令悠花很不是滋味。

「日织呢?」

「在正殿请大只帮忙回信。因为逆封洲国主寄信给祈社说想派使者来祝贺皇尊即位。」

为了移交游子的事务,祈社会和八洲各国往来,所以八洲若是有事要通知龙之原,或是有问题要询问,通常也会透过祈社。

「日织准备怎么做?」

「她打算答应。因为和有间大人建立过交情,所以她想诚恳地对待八洲。」

悠花心想,这确实是日织会做的事。

「那你要跟我谈什么事?」

空露故意挑日织在正殿回信的时候独自跑来找悠花,绝对不会只是为了寒暄。

「今天大殿接见时,日织被小势乙名大人训话了。」

「在初次的大殿接见训话?依照惯例,这天应该只是形式上打个招呼吧?」

听到悠花惊讶地询问,空露默默点头。

悠花不知道新上任的左大臣小势乙名是怎样的人,日织想必也不知道。悠花不清楚他为什么打破惯例,但他一定是很有个性的人。

「乙名训了日织什么?」

「他要日织早点找个夫婿。」

「喔喔,是这件事啊。」

悠花不禁深深叹一口气。

(这也是应该的。)

他早就知道,日织不找夫婿,重臣们一定不会善罢干休。他没想到第一次大殿接见就有人提起这件事,但他可以理解重臣们想要尽快解决此事的焦急心情,就算有人急到打破惯例,他也不意外。

这是迟早要面对的问题。

悠花希望日织帮他生孩子,如果他的孩子即位之后依然国泰民安,祸皇子或许有朝一日也能像游子一样得到平反。悠花对即位后的日织如此轻声说道,然后吻了她,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他只是看见日织为他无法自在过日子而感到难过,才会说出这种傻话,让她的心里舒服一点……不,其实那也是悠花的心愿。

「日织怎么反应?」

「她对乙名大人大发雷霆,因为他说了最不该说的话……他建议日织找不津王当夫婿。」

「那她当然会生气啊。」

「但日织还是记得自己的身份,压下了怒火。她很清楚,若是不想公开悠花殿下的事,就一定要找个夫婿,但她说不想要这样,她不想被悠花殿下以外的人碰触。」

悠花看着自己的清爽白缬裙拖在白杉地板上,用指尖轻轻抚过。

(不想被我以外的人碰触……)

他的嘴角浮现一抹微笑。

(我的丈夫真可爱,像个少女一样说出这种话。)

他想起了日织的肌肤如绢布般光滑的触感。

(我也不想让你被别人碰触。能碰触你的人只有我。)

从第二次宣仪到现在虽然不算很长的时间,但悠花在这段日子过得非常自由、非常幸福。他早就知道,日织当上皇尊之后就得为了得到皇储而公开找个夫婿。就算日织把悠花的玩笑话当真了,但他自己很清楚,眼前的幸福只是暂时的。

可是……

(我才不想让日织被别人碰触。)

其实悠花没资格笑日织的想法像少女一样天真,因为他自己也像少年一样,不想让自己心爱的人被其他人碰触。

「日织非常重视你,我也觉得你帮了日织很多。」

空露说的话让悠花很意外。

「真讶异,没想到你会对我说这种话,我还以为你只把我当成一只黏着日织的讨厌虫子。」

「不好意思,我一开始确实是这样想的,我认为你只会增加日织的麻烦,但是你说了会保护日织,我也看到了你的决心。此外,日织跟你在一起,有时还会露出跟小时候一样的笑容,我见了也很欣慰,可是……」

空露带着看不出感情的表情继续说道。

「我这一生都在盼望日织坐上皇尊的宝座,废除不合理的法令。我身为护领众,却为了自己的心愿,不惜帮着日织欺骗神,实在是罪孽深重,而且我本该保护日织,就算这也是她的心愿,但我劝都没劝就帮着她实现,这也是我的罪过。」

外面传来唧唧的蝉声。很少有蝉能飞到龙棱顶端,但不知怎地有一只蝉飞到了大樱宫,孤零零地鸣叫。

「如今我虽达成了长年的心愿,但也害得日织走上无法后退的路,所以帮助日织平安顺利地继续当皇尊就是我的弥补方式,也是我现在的心愿。」

护领众不露情感的眼中浮现了坚定的决心。

虽然方式和悠花不同,但空露也一直在照顾日织、保护日织。那是长年累月建立起来的坚决意志。

「所以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希望你退出。请你找个理由离开日织,永远都不要出现在她的面前。」

悠花忍不住笑了。

「你还真直接。」

「日织想必不会让你离开,她把你当成妻子一样爱护,又加上月白小姐那件事,所以她一定不会主动舍弃你。她如果为了你不找夫婿,她的立场会变得很艰难,即使有了夫婿,只要有你在,她就不会跟那人发生夫妻之实,这样还是会让她陷入危险。只有你不在了,日织才会认命地接受其他人,成为那人的妻子。」

「日织成为妻子……」

真是难以想像。在悠花看来,日织一点都不像「成为妻子」的人,硬要说的话,她还比较适合成为丈夫。

「我不像日织可以敏锐读出你的心思,但我还是看得出来,你是很认同我的。」

悠花露出了微笑。

「如果你不认同我,一定会为了日织着想,直接把我杀掉。你会来劝我退出,也算是对我留了一分情面吧。」

空露低垂的眼睛浮现了阴暗的神色。悠花猜得应该没错,如果有必要,空露就会把他解决掉。

「不过呢,要我离开日织实在太难了。」

空露眼神锐利地注视着悠花。

「你既然猜到了我的心思,却还是拒绝?」

「只要让日织在保有我这个妻子的同时不顾我的心情另找夫婿,和那人发生夫妻之实就好了,这么一来所有问题都能解决。虽然我很难忍受和别人分享日织,但我至少还能待在她身边。干脆我也去劝日织找夫婿好了……」

「你做得到吗?明明就在她身边,却要看着她和别人同床共枕,你真的受得了吗?再说,你认为日织做得出这种事吗?」

用不着空露提醒,悠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如果日织能为了义务和责任而抹杀自己的心情,那也不错。就算这样会让悠花很痛苦,只要是日织的决定,他或许还是可以忍受。

只要她觉得这是皇尊该做的事。

如果没有悠花,日织应该会从臣子之中选择适合的对象来当夫婿。即使她无法接受不津,还是能接受其他的男人,因为她一直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

话虽如此……

只要有悠花在,日织就不会这样做。

即使这是皇尊该做的事,她也会因为悠花而拒绝。

(我是日织的枷锁吗……)

自己的存在让所爱的人受到束缚,该走的正确方向也因此而扭曲。这绝对不是悠花乐见的情况。

「失礼了,悠花殿下。皇尊来了。」

杣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空露紧张地转头望去。悠花指着敞开的西侧门口说:

「你应该不希望日织问你来这里干么吧?你可以从那里出去。」

空露眉头深锁,不知是愧疚还是生气,低头行礼之后就离开了。

「悠花。」

日织一进来,悠花就无力地倒向凭几。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悠花把额头靠在按着凭几的双手,小声回答:

「我生病了,因为你今天早上丢下我走了。」

「真拿你没办法……」

日织在悠花的身边坐下,轻轻摸着他有些冒汗的后颈,这令悠花感到难以言喻的幸福,他不禁低着头嘲笑自己。

他心想「我怎么可能离得开这个人呢」。

「日织。」

「什么事?」

「你要找夫婿吗?」

他听到吸气的声音,经过一阵子的沉默,日织用脆弱的声音反问:

「你觉得我找个夫婿比较好吗?」

听到那受伤的语气,悠花急忙抬头。

「不是的,我才……」

他本来想说「我才不要这样」,但又急忙打住。如果他现在表示反对,就会带给日织束缚。

「悠花,你听说了大殿接见的事吧?是谁告诉你的?」

「……是采女……不,是杣屋从采女那里听来的。」

日织垂下眼帘。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我只想要你,我不想跟其他人结为夫妻,也不想让别人碰我,可是我是皇尊,我有义务和责任这样做。我想成为一个能打造出我乌托邦家的皇尊。」

日织一口气说完这段话,发上的淡红色芙蓉花不停颤动。

「我可以选择不找夫婿,不生皇储,一辈子只和你一起度过,但我若是这么做,下一任皇尊必定是继承不津血脉的某个孩子,可能是能市或高千的儿子,也可能是不津将来生的其他儿子。不津那么厌恶游子,继承他血脉的人难保不会恢复我废除的法令。不津就不用说了,能市和高千一定也无法接受身为游子的我当上皇尊,唯一有可能继承我理想的人只有与理卖,可是我已经把那孩子送出龙之原了,又不能随便把她找回来。」

悠花清楚地感受到日织的深思竭虑。

皇尊必须考虑到下一个朝代的事,如果不希望自己理想的龙之原随着改朝换代而结束,就必须由继承自己理想的人来当下一任皇尊。

「我需要继承人,不只是继承皇尊一族的血脉,还要继承我的理想。我明知这一点,但我……悠花,我只想要你,如果能跟你生下继承人是最好的,但你的事又不能公开。我到底该怎么做呢?」

听到日织那句「我只想要你」,悠花对她的爱意更强烈了。他把手贴上日织的脸颊,像是在鼓励她。

「我也一样啊,我可爱的丈夫。正是因为这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二十八天后又要举行大殿接见,既然已经有人提过夫婿的事,到时重臣们一定会再问我。我答应过会仔细考虑,所以至少乙名会像石头一样静静地质问我是不是想出结论了。」

日织眼睛湿润,一脸难过的样子。悠花真想安慰她,于是吻了她的脸颊。

「来想想看吧,日织。我们一起想。」

□ □ □

下一次大殿接见在二十八天后。

虽然悠花说要一起想,但他们根本想不出方法。

能实现心愿的最实际手段就是让日织在保有妻子的同时另外找个夫婿,成为那人的妻子,然后瞒着夫婿偷偷和悠花维持关系,同时也和那位夫婿发生夫妻之实。

能实现心愿的最实际手段,是最不道德、既痛苦又可耻的选项。如果选了这条路,成为日织夫婿的那人会受到多大的羞辱?悠花的心会受到多少伤害?就算有必要,他们真的该这样做吗?

悠花苦笑着说,若是有必要,那也只能这样了,他还开玩笑地说,更简单的方法是自己离开龙棱。虽然是开玩笑,但日织听到悠花自己说出这种话还是很心痛。

他们甚至考虑拜托知道一切的空露放弃神职,成为日织形式上的夫婿,不过重臣们会答应让皇尊一族以外的男性来当皇尊的夫婿吗?如果空露是生在出了很多大臣、拥有姓氏的家族,情况就不一样了,因为有不少皇女嫁入这些家族,皇尊一族也经常娶这些家族的女性为妻,所以拥有姓氏就等于和皇尊一族血脉相近。

但空露并非生于拥有姓氏的家族。

如果只考虑皇尊该做的事,日织应当依照悠花所说,命令悠花离开龙棱去过自己的人生,两人再无瓜葛。这样日织就能找个能让重臣们接受、适合皇尊的夫婿,生下皇储,打造自己理想的朝代,善尽皇尊的义务和责任。

可是,如果选择这么做,日织和悠花的心都会变得像行尸走肉一样空虚。

没有一条路走得通。

日织不禁这么想。

她因当上皇尊而实现了心愿,而且还有其他心愿正待实现,但皇尊的身份却阻碍了她的心愿,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圈高墙包围了,既不能前进又无法后退,只能呆立在这狭隘的空间。

毫无作为地过了几天,正当她觉得再过多少天都想不出答案时,有一只从祈社放出的夜鸣鸠飞到了龙棱。

信上报告,从逆封洲来祝贺皇尊即位的使者已经到达祈社。

来到祈社的人持有八洲国主获赐的纹石印符,确实是逆封洲国主派来的。

无论日织再怎么烦恼,龙之原和八洲的人依然在活动,各种事情依然在运作。

就算她因痛苦和无路可走而烦恼,也不能抛下皇尊的职责。

她必须接见逆封洲国主派来的使者。

「逆封洲国主是怎样的人?」

收到逆封洲使者到来消息的两天后。

日织望着大只真尾的背影,沿着悬在岩壁上的回廊走向龙棱的大殿。空露跟在她的身后,后面还有两位采女。

「听说这位国主在位三年,年龄十四岁,名叫末和气。」

真尾放慢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

「在位三年?意思是他十一岁就当上国主了?十一岁还是个孩子吧?竟然有办法治理国家。」

「不光是治理。和气大人当上国主后,逆封洲彷佛焕然一新,变得非常丰饶,人民都称赞他是英明的国主。」

听到背后的空露这么说,日织惊讶地回头。

「丰饶?」

「他扩建渡口,让八洲各国的商人方便进出,又整顿法律,让有能者都可以受到重用,因此商业繁盛,人才辈出,国家自然变得丰饶。和气大人虽然年幼,治国才能却不容小觑。」

新皇尊刚即位,他就察觉到情况有异,第一时间派使者来龙之原勘查究竟,这确实是英明的国主会有的敏捷和细心。

(再怎么说,十一岁就能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也太夸张了。现实世界真的有这种像传说一样的英明国主吗?)

日织简直不敢相信,但若真的有这么年轻、才能这么出众的国主,她也只能相信。

「真是不枉这位英明的国主汲汲营营地派来使者,毕竟从来没有八洲的使者被请到龙棱。」

听到真尾尖酸的发言,日织眯起了眼睛。

「你不高兴?」

「没有,伴有间大人都来过龙棱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身为神职者的真尾到现在依然把八洲的人视为罪人。

龙棱、左宫、右宫,以及祈社,都被视为皇尊的居所,所以会有采女值勤。

因为祈社位于护领山的祈峰,所以这些地方之中只有祈社容许别国人民留宿,八洲的人必定会安置在祈社。

逆封洲派来的使者也是刚来就被带到祈社的来殿。

从前八洲的人不准踏足祈社以外的地方。

但是日织即位以后,对待外国使者的规矩就改变了。

因为有过反封洲国主长子伴有间进入龙棱大殿的前例,所以现在八洲的使者也能获准进入龙棱或大殿了。

除此之外,要皇尊为了接受使者祝贺而特地跑一趟祈社也说不过去。

所以中务上找左大臣小势乙名商议后决定,先让使者住在左宫,要觐见时再从左宫前往龙棱大殿。

其他重臣都没有意见,只有神职者真尾到现在还不太愿意让八洲的人踏进龙棱。

「皇尊驾到!」

「行礼!」

一行人来到大殿外的廊台,到达敞开的正门,侍立在两旁的采女朝里面喊道。真尾率先走进殿内,在皇尊座位的左手边伏着一位穿着特殊的女性。

她的头发没有绑,而是披在背后,她穿的不是裙子,而是长达脚踝的长衣,胸前用布带绑着褶,外面披着一件薄绢大衣。这是八洲女性的装扮,而且是高贵女性的装扮。大衣上绣了精致的车百合,朱红的色彩像火焰一样鲜艳,看起来非常华丽。

(这个女人就是逆封洲的使者?)

日织在皇尊的位置坐下,真尾随即低声向那女人示意,她拿起细长的木盒,膝行至日织面前。木盒里应该是逆封洲国主的书信。

「抬起头来。」

听到日织的命令,女人抬起头,和她四目交会,然后露出柔和的微笑。这笑容太过温柔,让日织心中一惊。

这女人让日织想起了她以前非常仰慕的人的微笑。

(宇预姊姊……)

这女人大概比日织大五、六岁。她的年龄或许也是令日织想起宇预的原因之一。

日织很好奇一旁的空露会有什么反应,偷偷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还是面无表情,彷佛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看来只有日织觉得她像宇预。

仔细一看,她的容貌和宇预并不相似,大概只是因为她嫺静的气质、温婉的表情和微笑,才会让日织联想到宇预吧。

「我代表逆封洲国主前来觐见,我叫远音,是国主末和气的母亲。」

「国主的母亲?」

「要我这种无能之人代表国主出访,实在是愧不敢当,但国主觉得若要向皇尊表示诚意,与其派出臣子不如派出亲近之人,所以才选中了我。如果我的到来能让皇尊感受到国主的真心,那就太好了。」

她深深地鞠躬行礼。

「在此传达逆封洲国主的祝贺之意。逆封洲国主由衷地恭祝皇尊即位。」

远音把木盒举到脸前,采女接过去交给日织。盒子用紫绳捆着,日织解开绳子,打开盖子,拿出书信摊开一看。

「是印章?真少见。」

信上以端正的字体写了对日织即位的祝贺,虽然遣辞用句客气有礼,字却写得像书法字帖一样,说得难听点就是没有个性。一般来说,信末应该有逆封洲国主以草书签下的署名,这封信却没有,只在正楷书写的名字后面盖了朱印。

「这是国主末和气想出的方法。因为要写的书信和法令太多,一一署名太麻烦,所以改成印章,称为国玺。」

先前听说末和气是个英明的国主,看来真是如此,为了增加处理事务的效率,连这种小地方都花了心思,真是令人佩服。

「我收到逆封洲国主的心意了。谢谢你,远音。」

远音抬起头,听到日织这句话,顿时放松了紧绷的肩膀。

「有劳你远道而来,我确实感受到了国主让自己母亲担任使者的用心。」

日织的措词和表情都变得更随和了。

「辛苦你了,远音。虽是奉国主之命出使,到其他国家还是很累吧?」

日织会这么亲切地问候远音,是因为她以「显然是死记硬背」的僵硬态度说完贺词之后比较安心了,所以表现出平时会有的放松态度。日织感觉得出来,远音虽不习惯,还是很努力地达成国主儿子交代的使命。

远音露出惊讶的表情,大概是日织的态度让她很意外吧。

「坦白说,要觐见皇尊让我非常惶恐,因为皇尊是镇守地大神的人,不知会是多么地威严。」

她说到这里,再次露出柔和的笑容。

「不过看到这么温柔美丽的皇尊,真是让我松了一口气。我有个妹妹,您的年龄似乎和我妹妹差不多。」

「你的妹妹几岁了?你自己呢?」

「这个……您要叫一个女人说出自己的年纪吗?」

被她这么一说,日织对自己的轻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是我不好。因为我从小到大都没注意过这些事,一不小心就问出口了。」

「啊,请您别这样说,该道歉的是我。」

远音反而惊慌地低下头。

「因为皇尊太亲切,我一不小心就失了分寸。我妹妹二十七岁,我比她大七岁。」

她和宇预同龄。

大概是日织和远音的对话温馨得令人莞尔,侍立在门旁的采女们都露出了微笑。

「听说你和随行的人住在左宫,没有不方便之处吧?」

「是的,招待非常周到。」

「我已经收到国主的祝贺,你的任务完成了,但是长途旅行一定很累,先好好休息一阵子吧。」

远音道谢之后,眼中隐约浮现了不安的神色。

「今天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皇尊的机会吗?」

「使者的任务是传达祝贺之意,既然完成了,当然是到此结束。」

听到真尾冷淡的回答,远音央求似地说:

「那个,我还有些话……」

「到此结束。」

真尾打断了远音的话,远音遗憾地轻轻摇头,然后低头说「我明白了」。

「恭祝皇尊的朝代长治久安。」

她遵循礼节如此说道。

日织用眼神向真尾和空露示意,随即起身离座,留下低着头的远音走到外面的廊台,但又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敞开的正门。

「怎么了,日织?」

被空露这么一问,日织皱着眉说:

「那个叫远音的逆封洲使者除了表达祝贺以外,好像还有其他话想对我说。难道我不用听吗?」

走在前头的真尾停了下来。

「这是接受逆封洲国主祝贺的场合,没必要谈其他的事。好了,皇尊,请回吧。」

真尾严肃地说道,又继续向前走。日织也跟着他走,却又觉得难以释怀。

她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漏听了很重要的事。

「真尾。」

日织再次停下脚步,朝着前方的背影说道。

「帮我把远音叫到大樱宫。」

真尾猛然转身,像是听见了不可置信的话。

「为什么要把八洲的人叫到皇尊的宫殿?」

「我有话想问她。」

「可是……」

「叫她来。」

日织用不容分说的语气下令,真尾叹了一口气,回答「遵命」,又转身继续走。空露走到日织的身边说:

「你很在意她吗?」

「嗯,那个人有话要对我说,我想知道。」

空露停顿片刻,像是在思考,最后他点头说:

「我想这是个明智的决定。」

回到大樱宫后,日织吩咐空露如果远音来了就通知她,随即走向西殿。

这几天日织一有空就往悠花那里跑,因为她的心里很不安。

樱叶的绿意在强烈阳光的照耀下非常鲜明,透过枝叶洒在廊台的点点阳光彷佛也染上了淡淡的绿色。

悠花正在西殿的主屋,他坐在敞开的门边一边纳凉一边教书法,居鹿在他面前伏案写字。

插在悠花发髻上的芙蓉花银钗显得神清气爽,他喜欢的淡青色背子※也很符合夏天的气氛。唇上和眼旁的红色和额上的花钿服贴于白皙的肌肤,看起来也很清爽,美得像是树荫下的花木幻化成人形。

注4:无袖罩衫。

如同要证明悠花并非花木化身,他脖子上微微渗出的汗珠透露出人的温热,令日织格外喜爱。

「皇尊。」

居鹿注意到她,转过头来。悠花用指尖敲敲居鹿的手,示意今天的练习到此为止,居鹿点点头,拿着练字的纸张出去了。

「不继续练习吗?」

「居鹿的字进步了很多,我没什么能教她的了,她大概只是来找我撒娇的吧,居鹿虽然聪明,有时还是很孩子气。我差不多该把她当成大人看待了,所以我打算过阵子就告诉她我已经没东西能教她了。你那边怎么样?见到逆封洲国主的使者了吧?」

「那位使者是女性,和宇预姊姊同龄,而且她还是国主的母亲。听说国主是为了表示诚意,所以派自己的母亲前来,而不是派出臣子。她表达祝贺之意以后,好像还有话想说,所以我命人把她叫来这里。她一定还没离开龙棱,想必很快就会到了。」

「她让人很有好感吗?」

「是啊,感觉很好相处。」

日织在回答时突然发现,自己会这么在意远音不只是因为她好相处,而是还有其他理由。

(是因为她很像宇预姊姊吗?)

也不是这个理由,而是其他会让日织不自觉感到在意的东西。不过日织确实初次见面就对远音有一种亲近感,觉得她毫无虚饰又很随和。

「为什么你觉得她让人很有好感呢?」

「你没办法忽视那个人,就代表你对她印象很深刻。如果她不会让人留下印象,你根本不会在意她。一个人很坏或很好,都会让人留下印象,不过从你的语气听起来,就知道她给人的印象还不坏。」

「悠花,你的观察力怎么会如此敏锐?」

「我是在充满闲杂人等的龙棱宫殿里长大的,我还没懂事就要开始学习怎么欺骗周围服侍的人,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保护自己,所以我很擅长观察别人的举止,也猜得出别人的心思。」

悠花这番话说得很轻松,不过一个少年被迫过这种生活不知道会有多郁闷。

日织已经公开秘密了,可以自在地生活,但悠花依然受到束缚,而他明知要承受这种不自由的生活,却还是想和日织在一起。

(如果能公开悠花的秘密就好了,这样悠花就能当我的夫婿了。)

每次想到这个可能性,日织就会想起第二次宣仪的情况。当时阿知穗足虽然震惊,却还是固执己见,连周围的人也几乎被他说服。

如果当时龙没有叫来其他眷属,日织的皇尊地位恐怕无法得到认同,说不定她还会被视为操控像龙的生物来欺骗神明当上皇尊的游子,被人活活打死。

「日织,远音来了。」

空露不知何时跪在门外。

日织对悠花说了句「我晚点再过来」,就走向正殿前的院子。为远音带路的采女不确定该不该把八洲的人带进正殿,只好在庭院等着。

「远音。」

远音呆呆地伫立在巨大樱花树的宽敞树荫下,她的视线飘向庭院之外,望着断崖所在的方向。

护领山翠绿的山脉连绵于远方,有一条龙从护领山和龙棱的中央悠然掠过。远音似乎被那条龙吸引住了。

她听到叫声而回头,正准备跪下,日织急忙制止她。

「不用多礼了。把你叫来却没请你进正殿,让你在庭院里等,真是有失礼数。」

强烈的阳光钻过枝叶的缝隙,落在远音的脸上。

「不会,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樱花树,茂盛又美丽,我很开心能来到庭院。而且我刚刚看到了龙,很纤细,又很优雅,是银色的。」

日织看见她开朗的模样才放了心,带着空露走过来。

「那条龙从这么远的距离看起来还那么大,实际上应该有这棵樱花树的三倍粗吧。」

「哎呀,有那么大吗?远远看起来还挺可爱的呢。」

远音又望向天空,眯起了眼睛。

「龙之原真的有龙呢,真是个神圣的国家。」

悠花猜想日织对远音的印象不坏,他说得一点都没错。远音虽是国主的母亲,但说话时没有半点架子,又很直率,一看就知道是性情中人。

「跑这一趟真是辛苦你了。」

听到日织的慰劳,远音有些不知所措地露出温柔的微笑。

「因为皇尊这般体贴,所以我明知您身份尊贵,在您面前却如此随兴,真是太没礼貌了。」

「不用在意,我也想要毫无顾忌地跟你说话。你刚才是不是想对我说什么?」

被她这么一问,远音眼神游移,像是有些犹豫,但她很快就下定决心,望向日织。

「我本来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是看到皇尊这么温柔,您还以和我一样的女儿身当上龙之原的皇尊,努力善尽职责……所以我很想告诉您。」

「你想告诉我什么?」

「逆封洲国主末和气的担忧。」

「担忧?」

「我承蒙前一任国主青睐而进入宫中,其实我原本只是逆封洲渡口一个小商人的女儿,所以对于央大地的现状,或是各国之间的关系,我全都一无所知。不过我的儿子和气是国主,他年纪尚幼,但是和我这个母亲截然不同,想出了各种良策来治理国家。为什么和气会任命我当使者呢……我想,一定不光是为了表示诚意。我虽然不懂国家大事,还是看得出自己儿子的担忧,所以才想告诉您。不过我有些顾虑,因为这件事不能随便散播出去……」

远音担心地望向站在日织背后的空露。

「这位是我的心腹,就像兄长一样,你可以把他和我视为一体。那么,国主在担忧什么呢?」

远音正色说道:

「目前在附孝洲的不津王。」

竟然在短短几天内听到这个讨厌的名字两次,日织忍不住皱眉。

「不津?他怎么了?」

「逆封洲和附孝洲之间的商业往来很密切,由于这个缘故,和气听到了不祥的传闻。听说不津王对皇尊即位一事非常不满,至今都不承认您的地位,他还打算在最近……」

远音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坚决地说下去。

「他打算在最近借附孝洲国主之力,逼皇尊让位给他。」

一阵热风从龙棱下方猛然吹来,吹过庭院,樱花树的树枝剧烈摇晃,日织白裤的裤脚也随之飘摇,热气吹过她的脚踝。

不津王准备篡位。

日织轻轻握起的拳头开始冒汗,不是因为太热,反而感到冰凉。

(我早就知道他不会一直安分下去。)

不津确信自己才是最适合当皇尊的人,但是日织已经完成入道,他只好主动离开龙之原。

在那之后,日织公开了自己的女儿身和游子身份,厌恶游子的不津必定无法接受,而且不津的两个儿子能市王和高千王都被日织罢免,连岳父阿知穗足也辞去了左大臣一职。

不津是不可能放过日织的,日织占据皇尊之位一定也令他恨得咬牙切齿,他无论如何都要把游子从皇尊的宝座拉下来。

日织感觉到站在她背后的空露也非常紧张。

所谓借用附孝洲的力量,是指不津要带兵攻进龙棱、逼日织退位吗?一旦大军杀过来,连鸟手也保护不了日织。

龙之原没有士兵。

虽然有皇子皇女获赐的短刀,但是没有作战用的太刀。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不会飞的龙在护领山作乱时,她只能请有间帮忙。

(如果不津想这么做,那我就是气数已尽,根本无力抵抗。)

远音看到沉默不语的日织脸上的表情,加重语气继续说:

「皇尊,请您千万不要误会,逆封洲认为绝对不能让不津王上位。和气从小就非常尊崇龙之原的皇尊,他是读《古央记》长大的。若不是地大神选中的人就不能坐上皇尊宝座,和气知道您才是皇尊,这点毫无疑问,这件事实绝不会因某些人的想法而改变,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派我出使龙之原。」

「这是什么意思,远音?」

「如果不津王想要篡位,和气一定会保护龙之原和您。为此他希望和龙之原订立盟约,危机到来之时,逆封洲就能派兵到龙之原相助。」

和龙之原订立盟约。

这句话听起来铿锵有力。

(就像帮助过我的有间。是这样吗?)

借用逆封洲的力量—想要对抗企图击垮日织的不津,这应该是唯一的方法。

「和气或许觉得我也是女人,皇尊对我比较不会抱持着戒备,如果派我来出使,您可能更愿意接受逆封洲国主的意见。其实和气并没有命令我这样说,因为这个话题会令皇尊不愉快,但我觉得如果皇尊愿意听我说话,一定能明白和气的心意。」

一片沉默。

风吹起,樱叶摇曳,树间洒落的阳光强烈刺眼,汗珠滑落脖子。

日织注视着目不转睛的远音,做了两三次深呼吸,试着平静下来。她无意摸了摸头上的芙蓉花,感受到了花瓣的光滑触感。

「谢谢你,远音。我明白国主和气的想法了,让我安心了不少。」

「那龙之原会和逆封洲订立盟约吗?」

「我在下次的大殿接见会和重臣讨论看看。如果谈完之后能立刻订约,那我就可以放心了。」

远音按着胸口,露出安心的笑容。

「如果皇尊和重臣们讨论之后有可能立刻订约,那我就留下来等待消息吧。当然,前提是皇尊允许。」

「我求之不得。不过这样没关系吗?」

「是的,就算晚点回国,如果我能带回好消息,和气也会很高兴的。」

日织表面上沉稳地和远音应对,但恐惧还是在她心中逐渐扩大。

日织确信不津一定会行动。

如果不津行动了,她再继续保持现状,一定会没命的。

(如果不和逆封洲订立盟约,我的人生就要走到尽头了吧。)

逆封洲国主在这时派远音来龙之原,对日织来说真是值得庆幸的事。

「远音,幸亏你来了龙之原。」

日织再次向远音致谢,然后命令采女送她回左宫。

走回正殿时,空露在日织的背后问道:

「日织,要怎么做?」

空露的语气也透露出了他心中的危机感。

「先派鸟手去周围各国打听消息,查清楚不津是不是真的有动作。如果查到了什么,我下次大殿接见时再和重臣们商议。如果不津已经开始计画,我们也得想出对策。」

日织眉头深锁地说道。

如果只是依靠和别国结盟,龙之原迟早会撑不下去。为了保全龙之原,为了保全这个国家的风貌,必须一点一点地慢慢改变。

可是……

「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目前还能做些什么。」

日织的心中充满不安。就算当上皇尊,也不等于一切都圆满了。即使她成功地入道,和地大神地龙结了缘,在宣仪上和龙结了缘,也不会突然产生改变。

「真可悲啊。即使当上皇尊,人终究是人,我也还是我。」

区区一介凡人,要怎么成为率领国家的君王呢?

想到这里,日织最先想起的就是那位白发美男子。令人不敢轻忽、坚强剽悍、拥有统治国家的意志和力量的男人。反封洲国主的长子,伴有间。

他遭到自己父亲厌恶,所以他若想率领国家,这条路绝对不会走得太平顺。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如果他看到现在的日织会说什么呢?

或许他会说,像你这样的人还是早点死掉让出皇位吧。就算他说出这种话,日织也想要听。

爬上阶梯,进入正殿后,日织立刻提笔写信给有间。她怀着求助的心情,又尽量避免太像抱怨,写下这句「虽然我当上了皇尊,却不能立刻当上率领国家的人」,接着也问到与理卖的情况,因为她年纪小小就得离开龙之原,让日织非常牵挂。

日织把这封信交给鸟手的首领马木。这是私人信件,跟政务无关,但她还是拜托马木安排,把这封信送到有间手上。

这不是送给国主的正式文书,没办法派人一路保护、确保送达,而是要经过一层层地转手,很可能会在途中遗失。

即使如此,她还是想寄出这封信。

(有间和与理卖……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即使身处遥远的龙之原,日织还是想要知道他们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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