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第5章 幕间

谢尔巴王国的第一王子纳迪尔,每当思考「美」为何物时,总会想起母亲故乡的那片沙漠。

那片沙漠,白天拥抱着炽热的太阳释放着热量,可一到夜晚,又裹着能冻裂肌肤的寒冷肆意折磨着人们。

他对那片沙漠的极端、那种毫不含糊、没有中间地带的存在方式心怀敬意。

当然,其他事物也是如此,干脆利落才更出色。

所以,纳迪尔喜欢味道浓郁的料理,偏爱华丽的服饰,也更愿意与个性强势的人相伴左右。

这样一来,冲突和摩擦自然会增多。但这不正是刺激的人生吗?

女人也是,好胜且泼辣些才好。

能独立自主、平等交锋、有十足个性的人,才配得上与自己共享人生这场娱乐盛宴。

从这一点来看,金清佳很了不起。

本以为她会像咏国的姬君那样,端庄娴淑、内敛含蓄,嘴上说着什么,内心却渴望被男人呵护顺从男人,没想到在宴会上她强硬回击,还真真切切地踹了大男人一脚,甚至为了协助调查潜入了妓楼。

像她这般有个性的女子,即便在谢尔巴也不多见。

说实话,自从被她膝盖顶了肚子那刻起,纳迪尔就不由自主地在意起清佳的动向。看着她那副大家闺秀的模样,他满心期待她接下来会做出怎样出人意料的举动,甚至还把心爱的短刀送给她防身。

另一方面,他觉得咏国的男人们拼命阻止她们实施大胆计划的行为很滑稽。

鹫官长辰宇一脸严肃地坚称「不能让雏女们涉险」。

黄玲琳的哥哥景彰虽然表示「如果她们愿意,就让她们试试吧」,看似尊重她们的自主性,但在潜入前还是不厌其烦地叮嘱注意事项。

甚至还当着纳迪尔的面说「要是觉得危险,就立刻停止调查逃出来,不行的话我会去接应」。

如今,本可以优哉游哉地吃着晚餐喝点小酒,可他们却占据西侧的隔壁房间,一直望着窗外。

(这难道不是过度保护吗?)

辰宇和景彰都不陪自己小酌,纳迪尔只好独自在房间里剥开心果。

(像我这么沉稳的男人,才不会为女人的事如此心急火燎。毕竟这次只拜托她们获取房间布局,能顺便打听消息就再好不过,这连小孩子都能做到。)

果然,在平原长大的男人就是缺乏觉悟,爱操心。

纳迪尔优雅地靠在椅子上,一边嘟囔着,一边把开心果扔进嘴里。

这里是飞州,一家离花街很近的小旅馆。

这是纳迪尔离开金家宅邸去探寻花街时,提前安排好的中转站。

一行人来到这家旅馆是昨天清晨的事。

在那里休息了半天后,男人们开始包围妓楼准备揭发罪行,女官们在街市上收集情报,雏女们则敲响了天香阁的大门准备潜入其中。

如今,一整天过去了,清佳她们在做什么呢?

是已经完成了对同屋妓女的打探,还是正在夜宴前的准备室里与资深妓女见面呢?

(按理说,也该通过眼线传来些消息了。)

纳迪尔一边剥着开心果壳,一边微微皱眉望向窗外。

虽说不能进入妓楼内部,但在花街各处安排了不少扮成小贩的眼线。

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天香阁前徘徊,所以清佳她们只要把纸条塞进指定的墙缝里,或者从妓女房间向外扔纸条,就能轻松取得联系。

她们已经潜入妓楼一整天了。

就算在楼内搜索花了半天时间,也应该传来些消息了。

——然而。

『喂,潜入都过去一整天了。清佳她们还没消息吗?』

『不好意思,殿下。我们一直盯着墙呢,一张纸条都没看到。』

向装作喝茶来旅馆汇报情况的眼线打听,他们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纳迪尔冷哼一声,心想咏国的女人真是不擅长书写,手上剥开心果壳的力气又加大了几分。

其实,获取房间布局只是辅助手段,就算她们没能完成任务,对揭发行动的大局也没太大影响,所以他一点也不担心。

过了半个时辰。

『都过去一天半时辰了。真的没消息吗?不会是你们没发现吧?』

『殿下您别开玩笑了!我们连黑夜里的乌鸦都能分辨出来,怎么会看漏纸条呢!我们巡查的频率都已经是计划的三倍了,真的没有纸条!』

向装作进出的商人来旅馆汇报的眼线打听,得到的还是没有消息的答复。

『那些雏女——尤其是金家的雏女,很受谢尔巴男人欢迎,会不会突然被客人缠上了……』

『客人?』

纳迪尔不禁反问,眼线摊开双手解释道。

『虽说刚进楼第一天就被客人缠上不太可能,但我们也很担心。再过半个时辰我再去看看。』

『担心?哼,有什么好担心的。谢尔巴的男人可不会为这种事心烦。』

纳迪尔剥壳的速度渐渐加快。

其实,这对揭发计划没什么影响,就算邻国的雏女因为任务被客人强行纠缠,他也不会心疼。

(这不是担心,纯粹是礼仪问题。这么久没消息,能说得过去吗?这简直太失礼了!)

纳迪尔一边噼里啪啦地剥着壳,一边命令眼线:

『加大巡查频率!』

又过了一个时辰。

『喂,都过去一天一个半时辰了。还是没消息吗?不会是你们没发现吧?』

『殿下,您这是开玩笑吧!我们连暗夜里的乌鸦都能辨认出来,怎么会漏过纸条呢!我们巡查的频率已经是原计划的三倍了,真的没有纸条!』

就连装作住客到旅馆汇报的眼线也说没有消息,纳迪尔终于坐不住了。

旁边的桌子上已经堆满了开心果壳。

他的手都快因为剥壳太多而磨破了。

(真奇怪)

这么安全又简单的任务,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根本不担心——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说不定她们比自己想象的更不适应世俗事务,潜入调查失败了呢?

比如金清佳,个性强势,潜入时肯定不会小心翼翼地收敛自己。

说不定她正凭借着那副令西国男人着迷的艳丽美貌,趾高气扬地在走廊上大步走着。

(那样的话,自然会吸引男人的目光吧?)

不过,刚进楼一天的女人,也不可能跳过陪酒训练就突然被客人缠上。

但是——客人说不定会对她一见钟情,强行纠缠这个见习妓女。

(要是那样的话,你看……那个女人肯定会一脚踢过去吧?男人被她这么一踢,肯定会更兴奋。然后……)

于是,纳迪尔气势汹汹地冲进隔壁房间,砰地一声打开门。

「糟了!听我说,景彰、新宇!」

顺便一提,辰宇这个名字的发音对谢尔巴人来说很难,他们总是不自觉地把尾音拖长,念成「新宇」。

「怎么了?」

「什么事?」

咏国的男人们不知为何把烛台放在桌子中央,正凝视着它,听到纳迪尔进来,他们一脸诧异地回过头。

「冷静点听我说。清佳可能正身处危机之中!」

「不会吧,是通过你们的眼线传来消息了吗?」

纳迪尔冲进来告知情况后,名叫景彰的武官迅速站起身。

他是个好男人,直到潜入前的最后一刻,还在不厌其烦地向雏女们交代注意事项。

纳迪尔心想,要是告诉他现状,他说不定会晕倒,于是压低声音说:

「不,根本没有消息传来。都过去一天一个半时辰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

这位好男人先是瞪大了眼睛,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

「这样啊……」

现在,把时间稍微往前回溯一点,回到纳迪尔冲进房间之前。

景彰和辰宇隔着烛台,表情严肃地讨论着。

「我说,鹫官长。把慧月阁下的炎术告诉纳迪尔殿下怎么样?这样一来,我们就不用在意他的目光,可以随时施展炎术。也能稳稳地应对接下来几天可能出现的炎术攻击。」

「不行。把道术的存在告知外国人太轻率了,说不定会被当成邪术。」

他们讨论的议题是,是否要把道术的存在告诉纳迪尔。

慧月施展的炎术非常实用,有了它,甚至可能改变战争的胜负。

景彰提议,即便不透露具体细节,至少让纳迪尔知道炎术的存在,这样能让这次潜入调查更有效率。

当然,这背后也有黄家子弟特有的想法,那就是一旦对某件事或某个人心生好感,就忍不住向周围人炫耀。

「或许吧。只要见过慧月阁下施展的火焰,就绝对不会认为那是邪术。而且她是这次计划的关键人物,我也希望纳迪尔殿下能更赏识她。」

「玲琳阁下也是如此。为什么黄家的人一旦喜欢上什么,就总想让周围人也认可呢……」

而辰宇性格较为保守,对此不太感兴趣。

他并非不理解为了提高作战效率而告知对方的理由,但他对朱慧月的道术是否得到认可并不关心。

「咦?鹫官长,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当你支持的人或事没有得到应有的评价时,难道不会感到气愤吗?」

「不巧,玄家的人没有这种情感。」

「怎么可能。大家都说玄家的人一旦动了感情,比其他家族的人更加热烈执着。鹫官长你迟早也会遇到一个让你牵肠挂肚、无法不在意的人——」

「不会的。」

辰宇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景彰的调侃。

他曾有过那么一瞬间,忍不住关注那个总是莽撞行事的黄玲琳,但后来他发现,那不过是一时的错觉。他觉得自己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不会对任何人倾注感情。

面对辰宇的固执,景彰不满地撇了撇嘴。

「先不说评价的事,那位王子殿下应该不会把道术当成邪术。」

「谁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而且,也没必要为了炎术做那么多准备。如果法术施展不了,她们应该会扔纸条传消息过来。」

辰宇很淡定。

潜入前,他们和雏女们约定好「找机会用炎术或者扔纸条汇报情况」。

所以他觉得,乖乖等着就好了。

(着急也没用。既然潜入行动已经开始,除了祈祷计划顺利进行,别无他法)

没错,辰宇虽然是最反对潜入妓楼的人,但他不会感情用事到去阻止已经实施的计划。

事已至此,他已经调整好心态,打算冷静地推动计划走向成功。

「糟了!听我说,景彰、新宇!」

就在这时,门被粗暴地推开,王子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辰宇等人警觉地回过头。

这个男人在雏女们决定潜入时比谁都兴奋,现在却脸色苍白。

他们忙问发生了什么事,他回答道:

「都过去一天一个半时辰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辰宇无语了。

「这样啊……」

旁边的景彰反应也很平淡。尽管他重视炎术,喜欢交流信息,但仅仅一天没收到消息,还不至于让他大惊失色。

毕竟,他们已经被这些雏女们折腾习惯了。这些雏女总是横冲直撞,一有机会就卷入各种事件,完全不把他们的担心当回事。

他们稍微一不留神,雏女们就会陷入各种惊人的状况,比如掉进井里、被人刁难、甚至直接与皇帝对峙。所以,仅仅一天没消息,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

而且,本来如果没有炎术,她们基本两三天才会用信件汇报一次情况。现在却被人每隔半个时辰就催问「有消息了吗,有消息了吗」,这也太着急了。

「她们原本只说会『找机会汇报情况』,没必要这么担心吧?」

景彰冷静地指出,但纳迪尔却无奈地摊开双手。

「你怎么还这么悠闲!我们已经安排好了联络方式,可现在却音信全无,这怎么可能!」

「潜入才一天就音信全无……」

「就是音信全无!就算是闹别扭的夫妻,联系都比她们频繁!」

「啊?」

据纳迪尔说,谢尔巴人非常爱聊天,商人们、主妇们每天都会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夫妻之间,早上和晚上也会互相倾诉爱意。

就算因为工作分开,早上妻子会给丈夫写信,中午丈夫会给妻子送花,傍晚妻子会回以感谢的话语。所以国内到处都是花店和廉价的传信中介。

「谢尔巴的男人一旦喜欢上一个女人,就会把她留在身边,全心全意地爱她。而且谢尔巴的女人通常一天会和别人联系十次左右。考虑到这次潜入任务的性质,以及她们是咏国人,我们已经降低要求了!」

「真是麻烦。」

「西国人的习惯还真是特别啊……」

别说不太擅长书写的辰宇,就连平时很勤于写信的景彰,听到谢尔巴的通信情况,都不禁皱起了眉头。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如果淡泊的咏国人和典型的西国人结婚,肯定会因为双方热情程度的差异而感到困惑。

「我觉得她们只是在专心调查而已。」

「是不是任务太重了?让清佳她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小姐去摸清楼里的布局,太难为她们了!啊,这是我的失误!」

「啊?」

景彰他们看着突然自责起来、抓着头发的纳迪尔,不禁一脸茫然。

「你在说什么呢?她们特意潜入进去,可不会只满足于摸清楼里的布局。」

「她们会仔细搜索有没有隐藏的房间和账本,检查有没有可疑的材料流入,还会挨个询问妓女,找出相关人员。说不定遇到重要的参考人,还会直接去收集信息或者进行交涉。对吧,鹫官长阁下?」

咏国的男人们娓娓道来,纳迪尔一时无语,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突然大声喊道:

「这样做太危险了吧!」

「殿下,这不是您所期望的吗?」

「所以我当时才反对啊!」

看着一脸疑惑地歪着头的两人,纳迪尔惊愕不已。直到这时,他才似乎意识到,自己和咏国人对「协助调查」的理解存在很大差异。

「哇,咏国的女人还真厉害……」

这倒不是说她们没用。

她们的协助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于是,出现了这样一种奇妙的场景:咏国人和西国人都对彼此的行事风格感到惊讶。

『话说回来,那些不阻止她们的男人也真是奇怪。一个个都太有觉悟了……咏国人太可怕了……』

他刚才还在感慨咏国人的觉悟太高,现在却突然探出身子,急切地说:

「喂,就没办法和她们取得联系吗?我没要求那么多!她们掌握了一定的楼内情报后,就赶紧让她们撤出来!」

「话虽如此,但目前我们也只能等她们主动联系。」

「你怎么还这么淡定!可恶,我这就命令眼线更频繁地去天香阁打探消息!」

纳迪尔气势汹汹地转身要走,辰宇叹了口气,叫住他说:

「太频繁地接触会让敌人察觉到我们的计划。其实,不用这么担心,如果要和她们取得联系,有比扔纸条更可靠的办法。」

「真的吗!?」

「是的。炎——」

「鹫官长阁下。」

然而,辰宇刚要提及炎术,景彰就轻松地打断了他。

「我可不赞成你轻易地把传信鸽的事告诉殿下。那可是我兄长的鸽子,好歹也算是国家机密。」

「传信鸽?」

突然听到「鸽子」这个词,辰宇一脸诧异地皱起了眉头。

执行这次任务,应该从来没用过传信鸽才对。

这时,听到对话的纳迪尔立刻指着他们,大声说道:

「鸽子!?你刚才说传信鸽,我听到了!这么说来,我从昨天就发现周围老是有鸽子飞,原来是你们的鸽子啊!」

「那是——」

「啊!没想到连鹫官长都瞒着,偷偷放鸽子传消息,还是被殿下识破了。」

辰宇刚想否认,景彰又打断了他。

景彰夸张地张开双手,一边奉承纳迪尔「殿下果然厉害」,一边向辰宇使眼色。

(别声张)

(居然利用别人的误解)

看到辰宇气得翻白眼,纳迪尔却开始自我理解起来。

「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景彰身边老是围着一群鸽子。我还以为你喜欢动物呢,原来是背着我在确保联络方式啊!真是神秘主义者。」

他冷哼一声,匆匆转身离开。

「算了!既然这样,你们用你们的方法赶紧联系她们!我也用我的办法联系。总之,男人可不能让女人陷入危险!」

说完,他一边关门,一边再次指着他们,吵闹的王子离开了。

剩下的辰宇沉默了一会儿,瞥了一眼旁边的景彰。

「……你刚才还说那位王子会欢迎炎术呢。」

「唉,我看他不是欢迎,而是会把慧月阁下压榨得很惨。」

「你刚才不还说,希望王子能更赏识朱慧月的道术才华吗?」

「要是把她介绍给这种可能会纠缠不休的人,可有点麻烦。万一他不小心喜欢上了,那就糟了。」

即便被指出行为前后矛盾,景彰也只是满不在乎地摊开双手。

他似乎觉得自己是个理性的人,但在辰宇看来,他不过是个任性善变的家伙。

「咦,烛火好像在晃动?」

就在这时,景彰注意到放在桌上的烛台的火焰,开始奇怪地摇曳起来。

「来了。」

他的观察力十分敏锐,仿佛是在回应他的话,烛火猛地膨胀起来。

想必此刻,慧月正在火焰的另一端集中精神。

「真厉害啊。炎术还有什么预兆吗?」

「没有啊,没什么特别的。不过,你有没有过这种经历,当你想着某个人的时候,对方就突然联系你了?」

「这直觉也太惊人了。景彰阁下你难道也是个道术师?」

「道术师?这与其说是直觉,不如说是一种观察力。」

面对惊讶的辰宇,景彰无奈地耸了耸肩。

「只要你对某件事感兴趣,就会不自觉地去观察它。观察得多了,自然就能察觉到一些细微的异样和变化。人们常说的『直觉』,其实就是对他人的兴趣和无意识中大量观察的结果。鹫官长,你也应该多关注一下周围。」

「……你是在拐弯抹角地说我作为武官的直觉很差吗?」

「怎么会!我只是说你缺乏对人的关爱。」

这难道不是更过分的指责吗?

然而,还没等辰宇反驳,火焰中开始浮现出三位雏女的身影,辰宇只好中断了对话。

景彰则急忙调整烛台的角度,以便能更清楚地看到对方的脸。

(这哪像是任务汇报,简直就像约会见面)

在这种情况下,黄景彰如此热切地想要联系对方,他心心念念的究竟是他溺爱的妹妹,还是另有其人呢?

(真是无聊)

不管怎样,这都与自己无关。

就算别人说要对周围感兴趣,可玄家的血脉本就冷漠,也没办法。

辰宇抛开这些无聊的想法,重新看向火焰。

『请问现在方便吗?关于「天香阁」,我们有一些新发现,想向您汇报。』

站在火焰中央,第一个开口的是雀斑雏女——也就是黄玲琳。

『我们到目前为止,分别以杂役和新进妓女的身份,对楼内进行了探索。然后我们发现——』

玲琳干脆利落地开始汇报。

『也就是说,目前还未能确定可疑的地点。尚未深入探查的地方有浴室、酒窖、香堂以及宴会厅,这些地方由天花负责管理。所以——』

她那流畅的语调,本应不会让听众产生任何不安的感觉,但不知为何,辰宇却隐隐感到胸口有些异样。

(怎么回事?)

面对这个雏女,辰宇有时就会有这种感觉。

他的五感会不自觉地变得敏锐,会不由自主地集中精力,想要捕捉对方的一举一动。

不过,他觉得这可能是因为这个雏女总是莽撞行事的缘故。

『——所以,到目前为止,调查进展得很顺利,我们打算继续合作,在霸香宴期间也继续进行调查。清佳大人和慧月大人继续以妓女的身份,在宴会厅拖住宰因,在此期间,我会进一步探查楼内的情况。』

「对了,你们现在在哪里?」

于是,辰宇趁着汇报告一段落的间隙,突然问道。

「从刚才开始,我就觉得你们周围特别昏暗、安静,有点奇怪。」

没错,从刚才起,玲琳她们看起来就不像是在妓女房间的角落,而是身处一个异常昏暗、杂乱的空间。

『啊?』

对方瞬间瞪大了眼睛,随即又温柔地笑了起来。

『其实,我们偷偷潜入了楼内的仓库。这里没人注意,还能尽情施展炎术。』

那笑容和解释自然极了。

但素有「鹫眼」之称的辰宇,并没有错过其中掩饰的痕迹。

「——真的吗?」

辰宇紧追不舍,景彰看了他一眼。

随后,他也露出微笑,开口说道:

「嘿,其实我也挺在意的。慧月阁下,你的脸颊是不是有点肿啊?」

『啊……?』

火焰那头,传来「黄玲琳」——也就是慧月刻意模仿的声音。

景彰笑眯眯地歪了歪头。

「慧月阁下,别生气,和玲琳换个位置,到火焰中间来。」

『不行,小兄长。这次汇报由我来——』

景彰制止了想要阻拦的玲琳,又重复了一遍。

慧月原本站在左边,也就是玲琳的右侧,被催促后,她不情愿地挪到了火焰中间。

这时,辰宇没有错过她和玲琳迅速交换的眼神,景彰也没有错过慧月下意识想要侧过脸的动作。

「为什么要面朝那边呢?正对着我们看看。」

『不行,那个……』

「转过来。」

被断然要求后,慧月怯生生地抿紧嘴唇,慢慢将脸转向正面。

在摇曳的红色火焰中,美丽的「黄玲琳」的脸,既没有特别肿,也没有发红,但景彰与慧月目光交汇的瞬间,他皱起眉头,断言:

「果然脸颊肿了。那个位置……是被打了吗?」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沉。

一旁听着的辰宇,也立刻向神色慌张、冷汗直冒的玲琳问道:

「这还能说『调查进展顺利』?你们看起来很危险啊。」

「还有,清佳阁下。你怎么还用披帛裹着头?你也不知为何,一直躲在火焰边缘,不肯到中间来。」

『不、不是的。我只是让玲琳大人负责汇报而已。披帛嘛,是因为仓库里有点冷。』

一直躲在火焰边缘的清佳,被这么一问,顿时语无伦次。

虽说不像玲琳那么明显,但她也不擅长说谎。

「哼,冷?你可是正对着火焰啊。清佳阁下,你也被打了吗?让我们看看。」

『不,那个……』

慧月和玲琳纷纷挺身而出,想要保护慌乱的清佳。

『景彰阁下,对女性的穿着指指点点可不太礼貌吧?清佳大人现在想戴披帛。』

『小兄长。现在是汇报时间。我们的计划没有改变,那就按原计划,明天霸香宴上见。请代我们向纳迪尔殿下问好——』

「如果你们现在」

然而,就在雏女们似乎要吹灭火焰时,景彰严厉地说道:

「你们要是敢吹灭火焰,我们就判定发生了紧急情况,会立刻冲进天香阁。」

「没错。就算把雏女们都打晕,也要把她们从妓楼里救出来。」

辰宇在一旁补充道,三位雏女立刻同时僵住了。

『啊……』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不管调查进行到哪一步,也不管纳迪尔殿下的计划会不会被打乱,都不重要。我们尊重你们的意愿,但前提是要保证你们的安全。你们现在必须立刻停止调查。」

话刚说完,景彰就站起身,做出要走出房间的架势。

「我会尽快赶过去,乖乖等着。」

『等,等一下,景彰阁下!』

『请等一下,小兄长!我们没吹灭火焰啊!』

慧月和玲琳隔着火焰,惊慌失措地探出身来,景彰微笑着回头。

「但你们还没说明情况。这和单方面中断炎术没什么区别。」

『明白了!我们说!我们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汇报清楚!』

看到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黄玲琳陷入劣势,辰宇不禁对景彰投去钦佩的目光。

他一直好奇,那些被认为过度保护的兄长们,会如何教导这些莽撞的雏女,现在看来,他们就是这样掌控着妹妹的。

「嗯,全部都说出来。要是有一点隐瞒,我可不会放过你们。」

在再三叮嘱的兄长面前,玲琳一脸痛苦,重新开始汇报。

直到第一天的调查都还算顺利,但在与上级妓女们见面时,清佳惹恼了天花,头发被剪掉了。她还和慧月一起被关进了仓库。

原因是天花琴瑶是清佳的儿时好友,出于个人情感想让清佳她们远离这里。玲琳去交涉却谈崩了,自己也被赶进了仓库。

不过,琴瑶始终是清佳重要的挚友,清佳想设法解决这件事,让琴瑶摆脱毒品的控制。因此,在霸香宴上拖住宰因的同时,清佳打算与琴瑶当面对质。

中途,清佳摘下披帛时,男人们都瞪大了眼睛。听完更详细的情况后,景彰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算什么啊。这报告省略的信息也太多了吧。」

『很抱歉,小兄长……』

『因为要是全说了,肯定会被要求回去的。』

玲琳和慧月都避开了视线,一直沉默的清佳突然探出身来。

『求求您了。请让我们继续调查吧。』

「清佳阁下?」

『确实头发被剪了,脸颊也被轻轻打了一下,但就这些而已。该搜查的地方和该审问的对象都已经明确了。都到关键时刻了,不能就这么离开啊。』

清佳说,只要番头从外面回来,她们马上就能从仓库里出来,也完全有希望参加宴会。

『我无论如何都想在宴会上和琴瑶碰面。如果要抓住她,我想亲自出手。就这么放弃可不行。』

说白了,她是想在纳迪尔他们把琴瑶当作毒品贩子抓起来之前,说服她站到自己这边。

「可是清佳阁下。头发被剪了,对身为雏女的你来说,这伤害可不小啊。这种情况下还要参加宴会……」

『不。头发长短在这种时候根本不算问题。』

『我也求您了,小兄长。』

清佳目光坚定,旁边的玲琳也跟着恳求。

『琴瑶身为重要人物,是有不得已才沾染毒品的隐情。但要是被西国的王子殿下抓住了,可就没法请求酌情处理了。我觉得咱们自己动手解决才是理所应当的。而且……』

她双手在胸前紧握成拳。

『说实话,我也想亲手了结那些让慧月大人受苦的人和毒品相关的事情。』

『这种理由都无所谓!』

听到她小声说的内容,旁边的慧月按住了太阳穴。

但她也认真地探出身来。

『要是你们现在赶过来,把我们从妓楼救出去,番头和楼主肯定会起疑心。要是他们提高警惕,甚至取消霸香宴,纳迪尔殿下的揭发计划就泡汤了。』

「权衡利弊之后,你还是这么说啊。」

『黄家的人做事怎么这么不靠谱!太感情用事了!』

慧月一下子涨红了脸,跺着脚。她真是个感情丰富的女子。

『而且,你们就算想来也没办法啊!妓楼对男人进出管理很严格,只有脸熟的保镖才能进入院内。所以我们才偷偷潜入的。等你们这些男人想办法混进去,时间早就过去了,霸香宴的时间也到了!』

她的话确实有道理。

看到三位雏女都固执地抿着嘴,景彰深深地叹了口气。

「明白了。那我就不坚持让你们现在退出调查了。我们会按原计划,配合霸香宴上的揭发行动。不过,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辰宇忍不住补充道。

「要是你们就待在仓库里,不参加宴会,我们会更放心。」

『但是,如果清佳大人她们参加霸香宴,吸引保镖的注意,我就能趁机把楼里彻底搜查一遍。这是最有效率的办法。』

玲琳立刻反驳,辰宇不禁皱紧了眉头。

「我现在说的是安全问题,不是效率。」

『没错,对,安全!我也很重视安全。』

『当然会小心的。』

『安全第一。』

玲琳挺直脊背,慧月和清佳也乖巧地回应,但这丝毫没能让他们安心。

「你们真的明白吗——」

「行了,鹫官长。都到这份上了,她们肯定听不进去。」

没想到景彰制止了探身对着烛台的辰宇。

「先中断法术联系吧。霸香宴是明天戌时,对吧。我和纳迪尔王子商量一下,尽量早点赶过去,你就这么准备着。」

『好的。小兄长!我最爱您了!』

「我也是。」

景彰温柔地对突然满脸放光的玲琳笑了笑,然后吹灭了火焰。

辰宇一脸不满,轻轻敲了敲桌子。

「就算再溺爱妹妹,也太顺着她们了吧?」

「是吗?」

「就是啊。明明知道雏女们会被玲琳阁下的莽撞连累,却袖手旁观……」

「诶?我可没旁观啊。」

景彰突然这么一说,让辰宇吃了一惊。

「啊?」

「鹫官长,你带换洗衣物了吗?还有金子。我打算穿这身衣服,系这条腰带,但要是扮成商家的公子,是不是更华丽点好呢?还是扮成跑船的船员更像呢?」

只见景彰早已背对着烛台,不知为何开始翻找包袱里的衣服。

「你到底在说什么?」

「既然要扮成嫖客,打扮得帅气点才行啊。」

「嫖客?」

嫖客指的是去妓楼寻欢作乐的男人。

景彰斩钉截铁地对惊愕的辰宇说道:

「你愣着干什么。我要以客人的身份潜入天香阁。」

「啊?」

辰宇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呆呆地站在那里。

与此同时,景彰不停地拿出衣服和饰品,一边挑选一边嘟囔着这件太朴素,那件颜色太刺眼。

「潜入调查现场,还大摇大摆地露面进去,有这样的人吗?」

「既然男的潜入困难,那就只能以客人的身份正面进去了。」

「话是这么说……可刚才景彰阁下你还说『等到霸香宴揭发的时候再行动』呢。」

「不,我说的是『配合揭发行动』。我这人就是喜欢提前到约定地点。」

也就是说,他要比霸香宴提前一步前往妓楼。

可这提前的时间也太多了,都超过「稍微」的范畴了。

「你刚说完『最爱她们』,这就打算轻易违背和妹妹及雏女们的约定了?」

「我啊」

景彰打算轻易违背和心爱的妹妹及雏女们的约定,他笑着面对目瞪口呆的辰宇,毫无愧疚之色。

「我是真心喜欢妹妹,也很重视她们。但我并不信任她们。」

他的声音和表情都没有敌意,但辰宇却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个男人既能深情地关爱他人,又能谨慎地有所防备,二者在他身上并不矛盾。辰宇不禁想到了黄家的血脉。

「她们都随心所欲地做事,我也想随心所欲地去帮她们。」

景彰似乎选好了衣服,开始脱武官服的外衣。他突然回头看向辰宇,不满地歪了歪头。

「鹫官长,你的脸太出众了,怎么掩饰都藏不住……干脆把你那双蓝眼睛大大方方露出来,扮成异国男艺妓怎么样?」

「你这是在侮辱我吗?」

辰宇差点伸手拔剑,景彰却轻松地说「我开玩笑的啦」。

「但说实话,碧眼的鹫官长以客人的身份进去,肯定会很显眼,容易被怀疑。看来还是我一个人扮成嫖客进去——」

「喂,糟了!」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打开,一个男人闯了进来。

不用说,正是本应在隔壁房间休息的纳迪尔。

「我一直担心清佳她们,就增加了眼线的巡逻次数,结果好像有一个眼线被天香阁的保镖盯上了——」

王子匆匆走进房间,看到正在脱衣服的景彰,夸张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在寻欢作乐吗?」

「你这是在侮辱我吗?」

景彰笑着巧妙地回怼,然后表情严肃地转向纳迪尔。

「其实,我们刚收到雏女们的报告,得知她们陷入了比预想中更危险的境地。她们不想退出调查,还想隐瞒情况,所以我们打算扮成嫖客进去。」

他指着床上摊开的换洗衣物中的一套。

「虽然男的潜入很难,但以客人的身份就容易多了。就算需要身份证明,幸好清佳阁下从成和阁下那里拿到的金家领主的金印还放在这家旅馆。扮成富商的公子很容易蒙混过关。」

「也就是说,你们不等明天霸香宴上揭发,想擅自行动?」

「是的。很抱歉之前提出合作,现在却这么说,希望明天的揭发行动能由殿下和眼线们来执行。我们会把打听到的房间布局告诉您。」

景彰干脆地说完,纳迪尔冷哼一声,皱起眉头,用手背粗暴地关上了门。

「这可不行。」

房间里顿时弥漫起紧张的气氛。

纳迪尔微微眯起眼睛,冷冷地抬了抬下巴,看着景彰。

「你知道吗?我可是王子。而你们,不过是小小的武官。」

「失礼了,但这次的调查合作完全是出于我们的善意。不管您是王子又如何,您可没有权力命令他国的武官。」

「你根本不明白!」

纳迪尔打断景彰的话,把手里的东西重重地扔在床上。

那是个普通的麻袋,沉甸甸的,都把被子压陷下去了。

不过,从敞开的袋口可以看到——里面是拳头大小的金块。

「!?」

「我可是大陆首富!你们打算拿着那点寒酸的金子进妓楼吗?」

纳迪尔扔出的麻袋,说来也巧,正好落在景彰摆在卧榻旁的钱包旁边。

景彰好歹也是被认为前途无量的五家子弟。他有一定的收入,钱包也是高档货。

然而,对于喜爱华丽之美的谢尔巴王国、尤其是其中爱出风头的王子来说,武官的收入就跟小孩子的零花钱差不多。

「哼,你们这些家伙,逛妓楼都不尽兴,只知道舞刀弄剑。唉,连全身打扮一下都不做就想当嫖客,这可不行。金腰带呢?孔雀羽毛和宝石装饰的靴子都不准备吗?香水呢?礼物呢?花总该准备一些吧。红毯呢?」

「不,咏国的男人去妓楼可不会做这些。」

「哼,闪开,什么咏国男人!所以才只有西国人在妓楼受欢迎,人家会打扮啊!要是我去,这么寒酸的衣服和金子可不行。」

被这番气势汹汹的话一激,景彰和辰宇面面相觑。

「……‘『要是我去』?」

「没错。」

纳迪尔并不觉得难为情。

「看来敌人把我们安排在花街准备揭发他们的手下当成了目标。宰因可不会悠闲地等到明天的霸香宴。说不定今晚就会来回收资金。所以,我今天也要行动。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

景彰他们瞪大了眼睛。

「也就是说,要提前一天揭发吗?」

「不是。为了防止宰因逃跑,我现在把大部分手下都派去港口和道路警戒了。这样一来,能去揭发妓楼的人手不到二十个。这样很难一举控制整个妓楼,所以我打算把目标转向拘押重要人物,我自己也悄悄潜入妓楼。」

于是,纳迪尔嘴角微微上扬。

「悄悄——以嫖客的身份。」

「结果这成了最显眼的办法呢。」

辰宇小声吐槽,爱出风头的王子大大地张开双手。

「没办法啊。有光彩的人容易引人注目,这是神注定的宿命!没关系。天香阁的出资人只有宰因,谢尔巴人顾客也很多。他们还以谢尔巴式的澡堂为卖点呢。」

也就是说,有着西国外貌的纳迪尔去妓楼的话,单从「外国顾客」这一点来看,并不会太显眼。

「只是,毕竟这张漂亮的脸和耀眼的金发露在外面,说不定会被宰因的手下识破身份。需要稍微化个妆,再弄个能证明假身份的东西。」

于是,纳迪尔用下巴示意景彰和辰宇。

「景彰,你扮演咏国的商人。我是你的谢尔巴交易伙伴。和咏国人一起进去,不会太招人怀疑。不过谢尔巴富商一个人行动不太自然,新宇,你扮成我的侍从。」

「我扮西国人?」

「对。毕竟你那双蓝眼睛和高鼻梁。把黑发用头巾一遮,就能扮成谢尔巴人了。」

纳迪尔说,谢尔巴人的面部轮廓和骨骼与咏国人不同,但辰宇有异国血统,应该能扮得像。

「我拒绝。谁会扮成外国人啊。」

但辰宇断然拒绝了。

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峻,声音也很生硬。

「我是咏国人。」

「别这么倔!我可是承认了你这张不像咏国人、轮廓深邃的脸和身高的。你是北方人吧?谢尔巴北方也有很多这种白皮肤蓝眼睛的人——」

纳迪尔毫不客气地伸手去抓辰宇的胳膊想看他的皮肤,辰宇迅速甩开了他。

「——……」

「喂喂,别害羞啊!」

辰宇默默地眯起眼睛,但被拒绝的纳迪尔毫不动摇。

他咧嘴一笑说「总之,就这么定了!」,然后啪地拍了一下手。

「既然知道了清佳她们陷入了困境,就不能乖乖待在房间里。我要亲手去把那些坏蛋抓起来!」

说到「去抓」的时候,王子气势汹汹地凑过来搭肩,景彰微笑着、辰宇冷淡地把他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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