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鼓家位于岛屿东北方,府邸座落于远离花街的河畔、紧邻码头,是一间拥有多艘船舫的船行。现任家主是一名五十多岁的圆润男子,平日里丰腴的双颊是裕富的象征,此刻却虚软下垂,显得颓靡邋遢,神色也十分难看。
「……两位都看到了吧?就在门口那里。」
家主北鼓瀚嗓音粗哑且有气无力地说。
「鼓方洪掌柜确实在那里。」
月季平静地回答。
──鼓方洪就在门口。
这是灵耀亲眼所见的事实。
就在稍早,北鼓家差人前来委托月季,希望她降伏鼓方洪的幽鬼,而此时,鼓方洪的遗体甚至尚未运回清芳楼。
在使者的引导下,灵耀与月季来到北鼓家气派的大门前,只见鼓方洪伫立于此,全身湿透。
它的皮肤青白浮肿、发髻散乱,湿发黏在额颈之上。湿漉漉的长袍彷佛随时会滴下水来,但地面却没有丝毫水气。鼓方洪低垂着头,脸色阴沉,眼神呆滞地凝视着一点,瞳孔浑浊不清,全身晦暗,恍如笼罩于阴影之中一般。
使者颤抖着避开鼓方洪,穿过大门,灵耀也屏住呼吸从它身旁经过。月季紧抿双唇,目光紧紧地盯着鼓方洪。
北鼓瀚开口说道:
「今天早上,家里的人发现了它。董大师,请您务必驱除它。」
北鼓瀚说完,便叩首在地,表示恳求。
月季脸上则露出困惑的神情,问:
「北鼓老爷,请问您是否知道鼓方掌柜为何会出现在此?」
北鼓瀚闻言,尖了嗓子,斩钉截铁地说「不知道,怎么可能会知道」。
「您知道吗?东鼓寄娘的幽鬼曾出现在鼓方掌柜身边,如今他已死,他的幽鬼却又出现在您府上大门前,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北鼓瀚语气烦闷地说「我也不清楚」,打断月季的话,又道「连巫术师都不知道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月季噤声无语,柳眉微蹙。
「总之──请您务必将它驱除。」
北鼓瀚的态度显得有些傲慢,然而,灵耀认为这并非轻视巫术师,而是出于对幽鬼的恐惧所致,那是一种源于恐惧的烦躁。月季似乎也对此司空见惯,既未安抚,也并未发怒。她本就是个心性坚定的女子,但──
「我没能驱除东鼓寄娘的幽鬼,想必您已知晓此事,却仍要委托我吗?」
「若是您都无法成功,那么无论哪个巫术师也束手无策吧。」
北鼓瀚松弛的双颊抽搐着,灵耀明白他已有五分放弃了。
「如果无法驱除,会不会再有人死去呢?」
月季轻声问道,北鼓瀚则呻吟一声,紧握双腿、垂下了头。
「敢问您知道东鼓家已经离开这座岛了吗?」
北鼓瀚闻言,急切地回答「我当然知道」,并咂嘴道「东鼓那厮竟然逃跑了,真是个叛徒」。
「叛徒?他之所以离开杨柳岛不是因为痛失爱女吗?」
「哪有的事──总之,东鼓氏的事不重要。我现在委托您的,是请您驱除我家门前的幽鬼。」
北鼓瀚烦躁地连声嚷嚷着,口沫横飞。月季则轻轻叹了口气,说:
「明白了,我会举行驱除仪式。」
她起身走出屋外,灵耀也紧随其后。
「你打算怎么办?」
「姑且先试着驱除看看吧……」
月季的脸色阴沉。
「我感觉又会和寄娘那次一样。」
月季将从袋中取出毛笔与用于护符的麻纸摆放在庭院的砖石上。此时,灵耀忽然感觉到一道视线,便转过身去。只见回廊的柱子后方,有人在偷窥着这里,且不只一人,四处的遮蔽物后都有人暗中窥视。当他一转过身,那些人便会迅速躲起来,但能瞥见衣摆,想必是男丁们。他们在担心是否能驱除幽鬼吗?既然并未光明正大地前来查看,或许是被北鼓瀚阻止了吧。他们的目光中透露出的并非好奇,而是紧张与恐惧,他们也同样害怕鼓方洪的幽鬼。
月季在砚台里仔细磨墨,然后用墨汁在麻纸上写下鼓方洪的名字。她将麻纸放在银盘上,以燧石点火,双手高举到面前合拢,再对着指缝间吹气后,便有漆黑羽毛翩然飞舞。黑羽与火焰一同包覆麻纸,麻纸迅速地燃烧殆尽,化为灰烬。然而──
灵耀望向门口,即使从这里,也能看见鼓方洪伫立在门外的身影。它的身影毫无变化,仅呆滞地站在该处。
当巫术师要降伏幽鬼时,倘若知道对方的姓名,只需将其写在纸上烧掉即可。大多数幽鬼会因此离开,前往极乐。而据说以这样的方法都无法驱除的幽鬼,其执念异常强烈──但无论是鼓方洪的幽鬼,抑或东鼓寄娘的幽鬼,都看不出如此强烈的执着。感受不到那种意图杀死憎恨对象的奔腾情感,也没有深似海的怨恨,只是存在于此,仅此而已。
──不过,鼓方洪死了。
而且,目前他的幽鬼就在此处,为什么?是东鼓寄娘的幽鬼杀死了他吗?那么鼓方洪的幽鬼又为何会现身于此呢?
一切如坠五里雾中,令人不明就里。
「果然没有消失啊。」
月季凝视着鼓方洪的幽鬼,轻轻叹了一口气。
「看来只能从比较容易调查的事情开始着手了,首先,我想详细瞭解鼓方掌柜死亡时的情况。」
鼓方洪死时并无随从在侧,因此似乎没有人知道他死前的行踪,以及溺毙湖中的经过。
灵耀与月季暂时回到清芳楼,来到高楼深处鼓方洪的住处,他的遗体经过仵作检验,已经运回,安放于棺木里。室内焚香浓郁得呛鼻,乌衣似乎不喜欢,振翅飞离月季肩上。两人走近棺木,确认了鼓方洪的遗容,他的神情并不痛苦,双眼与嘴唇微张,僵硬地躺着。
「听说老爷果然是溺死的。」
一旁待命的仆役说道,正是之前引灵耀与月季前往东鼓家的那一位。
「至于老爷为何会前往那座湖、又为何会溺毙,这些都不得而知……不过,若说他当时酩酊大醉的话,那大概是不慎失足了吧。」
「有谁看到他喝醉吗?是和他一起喝酒的人吗?」
「不,是本家家主大老爷说『他大概是酒醉溺死的吧,做生意的嘛,难免会应酬』。」
「就这样?」
「是的,不过昨晚老爷确实是去了酒楼,据说一直待到深夜,是一家叫『玉英楼』的熟识酒楼里。」
月季闻言,无奈地说「真是草率,我想找那位本家家主谈谈」。
灵耀也认为有这个必要,虽然鼓方洪离开鼓方本家独自经商,但他毕竟是家主的儿子,而且他溺毙的湖也与鼓方一族有关。
月季将剪好的纸鸟放在鼓方洪的胸口,这是为了让往生者灵魂能毫无迷惘地前往极乐的巫术。月季将手叠放在纸鸟上,凝视着鼓方洪的遗容片刻。
「我们去酒楼问问鼓方掌柜当时的情况吧。」
半晌后,月季如此说道,然后迅速起身,快步走出厢房。走到门口时,她却又停下脚步,左顾右盼,灵耀便问「怎么了?」。
「感觉不到寄娘幽鬼的气息了。」
这句话令灵耀猛然惊觉,说起来,自从鼓方洪死后,他就一直忘了这件事,但今天确实并未见到东鼓寄娘的幽鬼。
「消失了吗?」
是作祟害死鼓方洪后,前往极乐了吗?
月季低头陷入沉思,但旋即抬头摇了摇。
「光是思考也没用,我们动身吧。」
月季语毕,便迈步走出去。
「玉英楼」是一间大型酒楼,位于花街西侧,拥有多名妓女,也兼营客栈。原以为它是清芳楼的竞争对手,但似乎并非如此。
「清芳楼的客人都比较高雅嘛,不能带烟花女子进去吧?但这里就是风月场所,所以经营方向不同,根本称不上是竞争对手。」
一名妓女吸着鼻子说道,据说她是鼓方洪的相好。
「洪哥哥他喜欢安静地喝酒,所以从不会叫一群姊妹来嘻笑喧闹。他不会粗暴无礼,也不会因为认识这里的老板就说些无理取闹的话,是个很好的人啊。」
妓女的眼睛与鼻子都哭得红通通,她尚未开始工作,脸上未施脂粉,皮肤显得有些粗糙,隐约透出淡青色的血管。
「他真的死了吗?真的吗?简直不敢相信……昨晚他还好好地在喝酒,不是吗?他可没有喝到醉醺醺喔。他酒量奇佳,从来没喝到烂醉如泥过,昨晚大概只到微醺吧,回去的时候脚步也很稳啊。然后您问我他去了哪里?这个嘛,他是说要去吹吹风醒酒啦──青湖?我也不晓得,他应该不会去那种地方吧──」
妓女用手绢擦拭眼角,突然停住动作。
「啊,对了,他好像说了什么湖边的灵庙之类的,我也不太清楚。对,昨晚他就是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果然还是醉了吧?他虽然是个安静喝酒的人,但也不会阴沉,但昨晚嘛,总觉得他有些郁闷。他会时不时地朝门口张望,好像有些害怕的样子。我记得我还开玩笑说『是不是有债主上门啊?』,但洪哥哥绝不会欠债不还,所以我才敢开这种玩笑……」
妓女眼神缥缈地说:「当时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灵耀与月季再也问不出什么,便离开了酒楼。由于还没到中午,酒楼里并无客人,大多数妓女也睡眼惺忪,楼内弥漫着一股慵懒的气息。不只这间酒楼,整座花街都是如此,空气中仅残留白粉与酒的气味。两人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月季悄声轻语「我们接下来先去哪里呢?」。
「你说哪里是指?」
「鼓方本家,还是青湖那边──也就是鬼鼓家。」
灵耀回想起鬼鼓家的青年,眉头深锁。月季见状,笑着说「那我们先去本家吧」。
即便无人引路,两人也知道前往鼓方本家的路。毕竟,那座气势恢宏的府邸建于高处,即使从这里也能看见。
两人穿过花街的牌坊,经过住商混杂的街道,沿着坡道往上走,视线一度被蓊郁的树木遮蔽。当离开弯弯曲曲的缓坡后,一座巨门映入眼帘,那是本家府邸的正门。大宅被高耸的灰色围墙环绕,大门飞檐翘角,左右两侧各有一尊石雕门神,门扉敞开。然而,当两人正要跨入门槛时,一名看似仆役的男子从旁跑了过来。
「请问有何贵干?两位有预约会面吗?」
「我乃巫术师董氏,虽无预约,但想求见家主,家主昨晚过世的公子生前曾委托我来办事。」
仆役闻言,说了声「请稍待片刻」,便转身走进宅邸。经过许久,仆役才回来。
「我家主人现在不巧有事要外出,且表示目前无需借重巫术师之处。」
仆役语气恭敬却不容置喙地指向门外,示意两人离开。
这算吃了闭门羹,不对,他们已经进了门,所以也不算闭门羹。
「难道他们都不好奇儿子委托了什么事吗?」
灵耀仰望着大门,疑问脱口而出,月季则说「或许不好奇,又或许他们已经知情了」。
「昨天鼓方掌柜来过这里,或许是那时他就已经告知了。话说回来,他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呢?」
他因为有事才回老家,接着去酒楼喝酒,最后才前往青湖的吗?
「现在与其在这里纠缠,不如去调查其他事情,我们去鬼鼓那边吧。」
灵耀虽然不太情愿,但非去不可。鬼鼓家位于此处的西南方。本家西方有鼓方宗祠,再往西即青湖,而鬼鼓家则位于湖的南侧。
两人沿着另一条下坡路走,朝着河边前进。穿过树林环绕的小径,见到之前停船的河岸,鬼鼓家也在该处。当两人往那边走去时,正好看到那名青年掀开门口的草帘走了出来。他立刻发现灵耀二人,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怎么?还学不乖,又欠人砸柴薪了吗?」
「你应该知道我的来意,是你发现鼓方掌柜遗体的吗?」
月季毫不在乎青年恶劣的态度,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青年后退了几步,但周围并无可拿来投掷的物品。尽管如此,灵耀仍然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鼓方掌柜的幽鬼出现在北鼓家门前了,你知道这件事吗?」
青年闻言,眉头抽动了一下,看来他并不知情。
「无所谓,与我无关。」
「为什么?你也是鼓方一族的人吧?」
青年闻言,冷冷一笑,说「我是守墓人,跟鼓方那帮人不同」。
「你是说你们不是亲戚吗?是另一个家族的人?」
青年道「虽有血缘关系,不过──」,但话说到一半,便不耐烦地咂嘴一声,说「与你无关,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赶紧滚出这座岛」。
「离开这座岛?你为什么这么想赶我们走?」
月季泰然自若地走到青年面前,灵耀则暗自担心,生怕青年会动粗。
与月季步步进逼相反,青年往后退去。灵耀注意到青年的脸上闪过一丝惧色,不知是害怕着巫术师或外来者,还是另有原因。
月季似乎察觉出这一点,抓住了青年的手臂。青年当然想挣脱,但月季却双手紧抓不放。
「我想请你告诉我发现鼓方掌柜时的情况,还有我想看看这座湖,以及湖边的灵庙──」
当「灵庙」二字一出,青年便顿时停止动作,他惊讶地睁大眼睛,问:
「你从谁那里听说灵庙的事?」
「从鼓方掌柜那里。」
月季若无其事地撒了个谎,其实是妓女提起鼓方洪曾言及灵庙一事。
「你愿意带我们去吗?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勉强你。不过,等我回到京师,会到处宣扬这座岛上的青湖和灵庙是多么美丽的风景胜地,一定会有大批游客涌入。到时候,你就算想拦住所有游客,恐怕也办不到吧?」
月季巧笑盈盈,语出威胁。灵耀闻言目瞪口呆,不知她是从哪里学来这些话。这可是灵耀学不来的本事,他也不想学就是了。
青年听完这番话,与其说生气,不如说感到无奈。
「你怎么能想出这种威胁人的话?」
灵耀也这么想,于是不禁轻笑出声。月季则惊讶地转过头来,使他连忙捂住嘴,别过脸去。
「你刚才笑了吗?我错过了,能再笑一次吗?」
「你在说什么傻话?」
这可不是说这种话的场合。然而,青年却头一次露出感兴趣的模样,仔细打量月季与灵耀二人一番。
「你们是夫妻吗?」
「不……是未婚夫妻。」
灵耀纠正道,青年「喔?」了一声,继续好奇地打量着两人。
「我还以为你只是个护卫,不然就是夫妻。原来年轻男女也会结伴旅行啊。」
「他确实是我的护卫喔,因为我不适合独自旅行,你说是不是?」
月季征求灵耀的同意,灵耀也点了点头。
「要保护这样的姑娘,想必很辛苦吧,我同情你。」
「既然如此,那就请你带我们去湖边吧。」
月季提出要求,直截了当到近乎厚颜无耻的地步。而青年似乎也拿她没辙,虚脱似地笑了笑。
「好啦,我知道了,带你们去就是。不过,关于那具遗体,我也只是巡逻的时候发现的,没什么特别可说。」
「这样就够了,感激不尽。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青年闻言,一脸茫然地望着月季,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是董月季,叫我月季就行了,这位是封灵耀。」
灵耀见到青年的目光,也说「叫我灵耀就行」。青年脸上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状似困惑又像是害羞。
「我叫──溪,鬼鼓溪。」
「溪。」
「大家都只叫我鬼鼓。」
「那这样叫你比较好吗?」
溪「不──」了一声,目光逡巡、状似犹豫,又说「叫我溪就好」。
「那好,溪,带我们去湖边吧。」
三人以溪为首,朝湖畔走去。那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无径之路,周围被灌木丛环绕。溪手持镰刀,一边砍除过度生长的竹叶与藤蔓,一边向前走。
「这里只有这条路吗?」
灵耀问道。
「从本家过去的路比较好走,原本应该从那里过去的。」
「从本家……我记得听说本家府邸后面有座宗祠。」
「没错,从宗祠也有条路通往青湖。」
「也就是说,湖是宗祠的延伸,那里也供奉着鼓方家奉祀之物──是这个意思吗?」
溪轻轻回头瞥了一眼。
「你猜得真准。没错,那就是灵庙。维护与捍卫灵庙和宗祠,就是鬼鼓家的使命。」
「那庙里供奉着什么神明?」
对于月季的问题,溪并未立刻回答。
随后,他挥动镰刀劈开草丛,只说了一句「是鼓方家信仰的神明」。
走了好一会儿上坡路后,视野突然开阔起来。灌木丛消失了,天空于树木尽头后露出脸。下方是一片浩渺的湖泊,水面清澈如镜、倒映出周围的绿意。湖心有一座引人注目的奇特建筑物,那是一座建在湖上的小楼阁,屋顶应为八角攒尖设计,砖瓦屋顶琼堆玉砌,梁柱与墙壁涂成靛青色。正面的门扉紧闭,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岸边延伸出一座栈桥通往楼阁。
「──那就是庙吗?」
月季确认道,溪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鼓方洪当时就在这里。」
溪冷不防地指向靠近岸边栈桥的柱子,说「他就卡在这里,我把他拉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我立刻跑去通知本家,那时候还不知道那具遗体是鼓方洪──因为我不太认识他,加上那是具尸体,当时天色也还很暗。」
他说那是发生在破晓时分的事,他每天睡前与起床后,都会来湖边巡视。
「之后,本家的一位老仆还有几个下人跟我回来,后者是为了搬运遗体而来。回到湖边后,才认出那是鼓方洪。我们把遗体运回本家,又通知县衙的官差……后来的事情我也就不清楚了。」
「结果就被断定是酒醉溺毙。」
溪「喔」地一声,露出一抹讽刺的笑容,道「既然本家家主都这么说了,那大概就是那样吧」。
「真是这样吗?」
「官差大概也不想杠上鼓方家吧,这一带向官府缴税最多的就是鼓方家,如果死的是个外地人就会变成麻烦,但他可是鼓方家的公子嘛。」
「……你是怎么想的?毕竟你是第一个发现遗体的人。」
「当时天色还很暗,我又很慌张,除了知道他死了以外,没怎么仔细确认。我也不是常常见到尸体,这是我第二次看到。」
「以前也有人死在这里吗?」
溪搔了搔头,板起一张脸,一副说溜嘴的模样。
「不,是在我家里,死者是和我一起住的爷爷。话说在前头,他老人家并非我的亲祖父。鬼鼓家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彼此间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
「来自四面八方?」
「难道你没听岛上的人提过吗?鬼鼓家是由鼓方本家或分家淘汰的人所组成,也可说是弃儿。我在五、六岁时,就被本家抛弃了。当时鬼鼓家只有爷爷一人,而他则来自北鼓家。」
──由被鼓方家抛弃的人聚集而成……
灵耀皱起眉头,问「是为了让你们守墓吗?」。
「没错,鼓方家会把这个职责推给这些族里多余的人。」
「多余是指……」
「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不受家主待见的人、妾生庶子、败家子等等。不过,即使是败家子,只要得家主疼爱,也会受到重视。所以归根结底,还是那些不受待见的人吧。」
「那你呢?」
月季若无其事地提问,灵耀暗忖「真亏她问得出口」,假若是自己,绝对问不出口。毕竟,这会触及他人的伤疤,使他怕得不敢过问,因为这也会揭开自己的疮疤。
「大家都怕我,因为我能看见幽鬼。」
然而,溪也轻描淡写地说道。这类隐情或许泰然问之,反而能得到泰然的回答。
「哎呀,那我和灵耀也会被嫌弃了,被抛弃你的本家家主嫌弃。」
溪闻言,眼神柔和下来,道「如果我也出生在巫术师之家就好了」。
「巫术师并非世袭的职位──原本就不是,和血统也无关,想当就能当。」
灵耀这么说道,但他心想「希望自己的语气没有带着一丝自嘲」。
「喔,听起来真不错,那我也上京好了。」
溪笑了,但目光却望向湖上的楼阁。
「话说回来,现在鼓方一族的人不是都能看见幽鬼吗?」
不知月季是否察觉到溪露出黯淡的目光,这么问道,又说「如果在这场骚动中,还有人看不见的话,那真是件幸福的事」。
「像这种时候就能看见。仆人之中,大概也有零星几人能看见吧。但是,平时他们是看不见的。所以像我这样一直都能看见的人,就是不祥之人,会招来凶祸,所以才被厌恶。那是一种恐惧,他们都提心吊胆,害怕那些会为他们带来死亡的东西。」
月季与灵耀皆噤声不语,凝望着溪。灵耀因这番话陷入沉思,月季想必亦如是。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月季平静地开口问道。
「知道目前鼓方一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只是我。」
「咦?」
「不只我一个人知道,这是岛上人尽皆知的事。不对,我只是略有耳闻,最清楚的莫过于本家的家主了。」
溪指着湖上的楼阁。
「那座庙里供奉着一位女神,是鼓方家自古以来就信仰的女神。鼓方族人之所以会死,是女神给予的惩罚。所以,这件事你们也无能为力。」
溪和蔼地凝视着月季与灵耀,道:
「没人能拯救他们,也没人能驱鬼。话虽如此,也并非你们的错,别再自责了。回京师去吧,以免不小心触怒了女神。」
女神──月季喃喃说着。
「敢问那位女神大名为何?」
溪闻言,轻声且谨慎地开口:
「──青衣娘娘,是身着青色衣裳的水神。」
一行人回程时选择了通往宗祠与本家府邸的路,路上杂草已被清除,石头也被移开,路面平整,比来时的路好走得多。尽管如此,三人依然沉默不语,默默地走着。
──女神的惩罚,所以那些人才会死去?这是真的吗?
灵耀低着头边走边思考。
──既然如此,东鼓寄娘与鼓方洪的幽鬼又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出现?
──再说,他们两人做了什么事,以至于遭受天谴?
令人难以理解。再说,青衣娘娘又是什么神?灵耀从未听过这位女神,难道是只有鼓方一族才信奉的神明吗?如此说来,他或许原本来自异国,源自于鼓方氏族远渡重洋来到霄国之前,在沙文之地所信奉的神只。
「那就是鼓方家的宗祠。」
溪停下脚步,前方出现一道气派的门,四周环绕着石墙,并露出楼阁的屋顶。
「要去看看吗?」
既然溪这么说了,灵耀与月季便一同走进门内。
园中植桃栽梅、暗香疏影,通往楼阁之径皆以石板铺砌,楼高二层,远比鬼鼓家恢弘广阔,乍看之下不显浮华,但灰瓦飞檐精雕细琢,格扇花棂镂月裁云,引人入胜。甚至片片地砖皆绘有花鸟之姿,巧思独具,令人叹为观止。忖其耗资,恐远超越京师巨贾之奢靡豪宅。灵耀不禁暗叹,区区地方的蕞尔小岛上,竟得见此等琼楼玉宇。虽然素闻乡野豪门巨商富可敌京畿显贵,但自己还是初次亲眼目睹。本家府邸是否更加富丽堂皇?抑或因是宗祠之故,才如此壮观呢?
走进宗祠里只见一座华盖高坛,上面供奉着一尊雕像,刻的是一名壮年男子,蓄着口字胡、面容严肃,眼大口阔且颧骨突出,相貌独特。
「这尊雕像雕的是谁呢?」
月季问道。
「是初代家主的雕像,是最先来到杨柳岛的鼓方家初代家主。」
溪皮笑肉不笑地说:「直到今日,他依然身着锦衣,真是气派非凡啊,明明只是个泥巴像。」
正如他所言,雕像穿锦戴缎,那是一件金银丝交织的奢华服饰。厚重的衣料使得雕像显得臃肿,表面似乎曾上过色,但大部分颜料都已斑驳剥落。
「这件衣服每年都会换新,由本家家主亲手为它换上,这是一种习俗,但雕像本身倒是老旧不堪了。」
崭新奢华的衣裳与褪色老旧的塑像格格不入,看着看着,总觉得有些诡异。溪在大香炉前多添了一炷香,香气与鼓方洪棺木旁燃烧的香如出一辙,想必是鼓方家专用的香品。
「小时候,我总觉得这尊雕像很可怕,好像随时都会动起来一样。」
溪淡淡一笑,月季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雕像,灵耀或许因为靠近香炉,被浓烈的香气薰得有些受不了,便走出屋外呼吸清凉的微风。
「我们去本家吧。」
月季也走了出来,开口说道。
「家主不是出门了吗?」
假如家丁所言不虚的话。
「所以才要去呀,有些事反倒是家主不在时,才更好问,不是吗?」
月季轻描淡写地说。
「我可不会带你们去本家,他们说如果没有大事,不许我前往。」
溪说完,便径自朝大门走去。
──这实在是欺人太甚……
仅仅因为能看见幽鬼,便遭到如此对待吗?溪回望着为此皱眉的灵耀,轻轻一笑,道:
「你心肠很好吧,最好多提防鼓方家的人,因为他们为了达成目的,不惜牺牲他人。」
灵耀认为自己不算善良,不过是从溪的角度思考而已。他赫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对溪产生了同理心,明明起初对他满怀戒备。
──是因为觉得是同类吗?
不被需要之人,被舍弃之人。他将对方视为同类,同病相怜。灵耀又意识到这与自怜无异,一股羞耻油然而生。
溪望着表情凝重且默不作声的灵耀,疑惑地歪了歪头。
「灵耀他啊,总习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你别放在心上。」
月季说得一副瞭然于心,让灵耀有些不悦,反驳道「别胡说八道」。
「你呀,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心软,虽然你可能不这么认为。」
「现在说这些干嘛?」
「这很重要喔,为了不受骗。」
「被你骗吗?」
「哎呀,真稀奇,你居然也会开玩笑了。」
灵耀闻言再次沉默,觉得自己与月季难以沟通。
「虽然我不太明白,总之你们自己小心点吧,那我先走了。」
溪以一种与初次见面时截然不同的轻松语气这么说,随后便转身离去。
灵耀与月季则朝着相反的方向前进,目标是鼓方本家府邸,从宗祠已能看见那形影。
月季没有走向本家的大门,反而转往后门,毫不犹豫地走进门内。后院似乎是仆役们的住所,狭小的中庭里晒满了衣物,晾挂的衣物密不透风,遮蔽了视线。环绕着中庭的建筑其土墙斑驳剥落,宛如被老鼠啃食,柱子因发霉变得灰黑,突出的屋檐遮掩住阳光,显得昏暗,地面也湿气弥漫。此时为艳阳高照的正午,仆役们此刻理应都在忙碌工作,居住栋内或许不会有人闲着──当灵耀的目光落在随风飘扬的洗涤衣物周遭时,却看见一名老翁在屋檐下抽着菸管,看来应是一名家丁。对方与灵耀四目相交后,并无丝毫尴尬,反而咧嘴一笑,露出缺牙的口腔。或许是因为这缺牙的憨状,使这名老翁显得格外可爱。
「真是稀客呀,怎么会到这后门来呢?宅子的正门得绕过这围墙才能瞧见啊。」
老翁这么说,但或许因缺牙导致气息漏风、含糊不清,加上菸管抽多了,声音也有些粗哑。
「老爷子,请问这府上的老爷在家吗?」
月季轻巧地走到灵耀前方,开口询问这名老翁。
「哎呀呀,这是哪来的标致姑娘啊,咱还以为是仙女下凡了呢。要是朝仙女姑娘你拜上一拜,想必能延年益寿吧。」
「或许能喔。」
月季俏皮地说,老翁便呵呵笑起,声音含糊不清。
「请问府上的大老爷在吗?」
「老爷他不在家喔,他去举办丧礼了。」
灵耀心想「原来如此」,家丁说他出门并非虚言,而是去举行葬礼了啊。
「您是说他儿子过世了吧?这我晓得。」
「虽说是儿子,但不是长子,是第三个儿子,且早就自立门户了。谁晓得他居然酒后溺毙在湖里,让老爷气得不得了。」
「生气?不是难过吗?」
「那位大老爷才不会难过呢。姑娘,你有所不知,咱鼓方家的大老爷可是个贪得无厌、冷酷无情的人,不管是分家的人,还是自己儿子,他都六亲不认。他还把自己搞大肚子的婢女所生的么儿,丢到守墓人家里去了呢。那孩子明明长得像他娘一样俊俏,还真是可怜。」
老翁话里所指的么儿,想必就是鬼鼓溪了。
「老爷子,您对我们说这些没关系吗?不怕被老爷发现后挨罚吗?」
「咱都这把年纪了,早就啥都不怕了。」
老爷子大笑起来,又吸了口菸管。谁知话音未落,便呛得猛咳嗽。
月季见状,说了声「哎呀,不好了」,伸手轻抚老翁的背。那双轻抚着瘦弱背脊的白皙玉手,确实如老爷子所言,宛若仙女一般。
老爷子气喘吁吁地笑着说:「哎呀,咱延年益寿了,真是多谢姑娘。」
「过世的那位公子,昨天是不是来过这府邸?」
「对对对,三少爷他有好几年没回来了,因为他不怎么喜欢老爷,所以不太回来呢。不过咱偶然瞧见三少爷时,他的脸色可差了。本以为是客栈生意不好,但听他们谈话的内容,似乎是为了别的事情而来。」
「别的事情是?」
「咱负责打扫庭院和屋子周围,所以不晓得他们具体说了什么。不过,咱听到他们吵得可凶了,连屋外都听得一清二楚呢──三少爷说『为什么是我』、『都是家族的错』,最后好像还听到了哭声。」
「都是家族的错」──灵耀脑中浮现的是那湖上楼阁、青衣娘娘、他降下的惩罚。
「那位公子是来责怪老爷的吗?」
月季这么一问,老爷子「嗯?」了一声,望向天空。
「与其说是责怪,不如说听起来更像恳求呢。」
「恳求……他是来请求什么吗?」
「请求嘛,听起来像是那样呢,也像是来苦苦哀求的。」
苦苦哀求,鼓方洪究竟恳求了什么?
「那么,您家老爷是怎么回应的呢?」
「姑娘唷,说到那位大老爷,当然是铁石心肠地把亲儿子给赶走了啊。咱啊,亲眼看见三少爷垂头丧气地离开,真是可怜喔。」
月季闻言,若有所思地抚摸下巴,忽然,晒衣竿的另一头隐约传来年轻女子的谈话声,且脚步声越来越近。月季连忙从怀中掏出钱袋,抓起一把铜钱,塞进老翁手中。
「老爷子,谢谢您。这些钱您拿去买菸抽吧,不过可别抽太多喔。」
「哎呀,这可真是天大的福气,竟能得到仙女姑娘的施舍。姑娘,你随时都可以再来呀。」
月季与灵耀离开咧着缺牙嘴笑开怀的老翁,迅速从后门离去。抬头一看,不知何时,天空已被铁灰色的乌云所笼罩。
「好像要下雨了,我们快点走吧。」
「去哪里?」
「去北鼓家,虽然我也想向本家家主打听一些事,但总不能直接闯入丧礼现场吧。」
「你怎么看待溪和刚才那位老爷子说的话?鼓方一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是指『女神的惩罚』那件事吗?这可说不准呢,不过多半和家族的内部事务脱不了关系。」
月季边加快脚步边说:「例如──」
「或许是为了财产而起争执,即使鼓方掌柜已自立门户,但他终究是本家的儿子。所以,也有可能是佯装成酒醉溺毙,但其实是他杀。」
这假设建立在人为的可能性上。
「如果是这样,东鼓寄娘的事又怎么说?她为何会死去,幽鬼又为何会出现在鼓方洪身边?」
「若要说可能性,那就是诅咒。」
月季简洁地说道。
「诅咒……」
「先用诅咒杀害寄娘,再用她的幽鬼诅咒并杀死鼓方掌柜。」
「这岛上有谁能做出这种事?」
月季停下脚步,凝视着灵耀的脸,道:
「能看见幽鬼而受到排挤,还煞有其事地向我们灌输什么『女神的惩罚』这种说法。仔细想想,那人再可疑不过了,你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没怀疑过他呢?」
「你──」
「所以我才说你心肠太软了啊,我想他应该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
月季言下所指的是鬼鼓溪。
语毕,她再次迈开步伐。
──溪吗?
灵耀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性,因此不禁愣住。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月季已经走得老远,便快步追了上去。
「不,这不可能。」
灵耀追上后,开口说「他没有理由这么做,鼓方洪是溪的兄长,不,应该是同父异母的兄长,总之就是兄长。至于东鼓寄娘──他和寄娘应该没有任何瓜葛吧?」
月季则道「我们又怎么会清楚理由呢?」,接着一脸无奈地回头说「我们才认识他不久,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吧」。
「你为什么这么怀疑他?」
「我并不是只怀疑他一个人,这可能是天谴、也可能是诅咒、又或是谋杀,他只是其中一个嫌疑犯罢了。我只是觉得你把他排除在嫌疑之外,这点很奇怪。」
「不是那样的……」
月季猛地转向前方,又说「哪里不是了?你就是在偏袒他」。
月季不听自己的解释,这让灵耀有些不满。
「没必要无缘无故地怀疑一个人吧?若以怀疑的眼光审视一切,那所有事物都将变得可疑,我们应当以公正的态度看待问题。」
「哎呀,真是了不起呢,你是不是想进秋官府啊?」
秋官府是审判罪犯的刑部机关。
「即便是玩笑话,我也会生气的。」
灵耀的语气变得冰冷,额上浮现青筋。月季明知灵耀的目标是成为冬官,因为他无法成为独当一面的巫术师。他在立志成为冬官的过程中,历经诸多挣扎,背后充满了挫折与屈辱。月季理应知道,这绝非可调侃之事。
于是月季的表情顿时一僵,脸色发白。
「……对不起。」
她以微弱颤抖的嗓音道歉,脸上露出像幼童跟丢母亲般的表情。月季平时胆大包天,但当灵耀真正生气时,她会表现得不知所措、沮丧至极。
灵耀叹了口气,他明白月季并非有意消遣,只厌烦自己生性顽固,无法将其视作玩笑。
「灵耀,我──」
「我知道,别再说了。」
灵耀不想再听到月季虚弱的嗓音,也不想听她奉承自己,因为那会令他更感难堪。
月季脸上写满惊慌失措,灵耀则闷不吭声,两人就这样默默地走着。
──搞砸了。
月季现在恨不得立刻消失在灵耀面前,她一时得意忘形,祸从口出,她根本没有侮辱灵耀的意思。
月季在心里斥责自己,问题就出在自己太过口无遮拦了,总爱开玩笑,说些不饶人的话,结果却惹人生气。自己为什么就不能端庄娴静、内敛自持一些呢?明明不想让灵耀烦心,结果却适得其反。
她偷偷瞅着身旁灵耀的侧脸,那张刚毅的俊颜紧抿双唇,已不见丝毫怒意。灵耀从不会久怒怀恨,他似乎认为不该轻易表露情感,也不赞同行事诉诸感性,因此才会说出「应当以公正态度看待问题」之类的话。月季则对此有些难以苟同,但她承认自己对溪确实抱有偏见,这是因为她明白灵耀对溪怀抱着一份亲近感。
溪是被父亲视为无用而抛弃的儿子,而灵耀的父亲则在巫术才华的方面上,对灵耀早已不抱持希望。当然,他于其他方面仍受其父器重,这才得以继承家业。然而,对灵耀而言,身为封家子弟,却在巫术一途上见弃于家,无疑是个莫大心结,难以彻底释怀。正因如此,灵耀才会对溪产生亲近感──同时厌恶着月季。
月季心如针刺,她凭借巫术天赋成为灵耀的未婚妻,却也因此不受灵耀待见。
她不禁羡慕起溪。羡慕他一无所有,反而能获得灵耀的好感,这使她心生嫉妒。月季对溪的怀疑,正是源于这份私情,若说成带有偏见,也莫可奈何。她本该压抑这份情感,却无法控制──
忽然之间,乌衣从月季肩上振翅飞去,使她吓了一跳。乌衣或许是要去寻找食物,朝某个方向飞去。
月季捂住胸口。这种情绪不该存在,她不能让负面情感在心中掀起波澜。否则的话,或许会再次听见那嗓音。
那说着「我帮你杀了她吧?」的声音。
颈后渗出冷汗,月季用手将之拭去。
两人之间气氛依旧尴尬,灵耀站在北鼓家门前。
「真奇怪呢。」
月季环顾大门的四周,灵耀则暂时压下尴尬,同意道「对啊」。
──鼓方洪的幽鬼不见了。
它的身影原本伫立于门前,此刻却消失无踪。
「它去哪里了──」
灵耀语意未尽,府邸内便传来嘈杂的声响,似乎有器皿破碎、多人四处奔跑,以及男人们的叫骂声。
月季迅速冲了进去,灵耀也紧随其后。
「我已经受够了,我要离开这个家!」
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抱着行李,在府邸前大声嚷嚷,一名年纪稍长的男子与一名中年妇女则正在安抚他。
「冷静点,就算你逃也没用。」
「对啊,又还没确定就是你……」
「已经确定了!早就确定了!因为那家伙正指着我啊!」
青年口沫横飞地呐喊,并指向自己身后。月季与灵耀也循声望去,随即一惊。
鼓方洪赫然在场,它浑身湿透、双眼空洞、垂头丧气。
它正指向那名青年,一如东鼓寄娘指向它一般。
「不要……!为什么偏偏是我!」
青年大叫着,甩开紧抓着他的妇人。他用力冲了过来,两人则连忙闪身让开。只见青年直奔大门,扬长而去。
灵耀目瞪口呆地看着青年远去的背影,当他回过神来时,不禁轻呼一声「啊」,这是因为鼓方洪的身影再次消失了。
妇人见拦不住青年,当场哭倒在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正当灵耀感到困惑时,另外一名男子开口了,疲惫地说「董大师……」。
「舍弟离开了,该怎么办才好?」
月季向前一步,抬头望向那名男子,问:
「请问您是?」
「失礼了,我是北鼓家的长子北鼓汀,这位是家母。」
北鼓汀约莫三十出头,为了阻止弟弟,似乎耗费不少力气,衣服与头发都凌乱不堪。
「刚才那人是我二弟沧,您应该也有看到,他被鼓方洪指名了。所以他才会心慌意乱地逃走。」
「指名……」
「我们没想到洪弟会这么快就进门指名,大家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东鼓寄娘不是过了好几天,才接近鼓方洪并指名它吗?我们没听说它会提前行动。」
月季默默地听着汀的话,她打算让他继续说下去,说出他们知道而月季等人不知之事。北鼓汀的嗓音颤抖、脸色发白,他也同样方寸大乱。
「据我所闻──」
「汀儿!住口!」
一名男子从后方回廊疾步而来,脸色铁青,他是北鼓家现任家主北鼓瀚。他身后还跟着一名甫迈入老年的男子,从仪态与穿着看来并非家丁,灵耀觉得对方似曾相似。
「爹,但阿沧他跑了。」
北鼓瀚咂嘴一声,道「那个蠢货」。
「北鼓老爷。」
此时,月季介入其中,嗓音清澈且嘹亮。
「请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随后,北鼓瀚惊慌地回头望向身后的男子,该名男子旋即上前。大眼阔嘴,颧骨突出──灵耀见状,这才恍然大悟。
这人长得与鼓方一族宗祠里的雕像极为神似。
「董大师,抱歉这次让你卷入我族的家务事。」
男子不疾不徐地说道。
「我是鼓方家家主鼓方渊,听闻犬子洪儿曾向你提出委托,但他如今已逝。你在此已无事可为,还请回吧。」
月季柳眉微蹙,道「我现正受北鼓家主之托,恕难从命」。
「他已取消委托了。」
鼓方家家主鼓方渊瞥了北鼓瀚一眼,后者便脸色苍白地垂下眼去,轻轻颔首。
北鼓兄弟的母亲原本哭倒在地,见状近乎嘶吼地大喊一声「怎么可以!」。
「为什么?难道老爷您要对那孩子见死不救吗?」
北鼓瀚则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仅对儿子下令:
「汀儿,带你娘进去。」
北鼓汀闻言,脸色僵硬地抱起母亲,朝回廊深处走去。
「事情就是这样,董大师,还请你回京吧。」
鼓方渊语气恭敬却不容置喙地向月季施压。
「您刚才说这是『我族的家务事』,是吗?」
月季问道。
「也就是说,东鼓家的么女寄娘和您家的三公子洪之死,都跟鼓方一族的内部事务有关,是吗?」
「这已和你无关了。」
「您要认命吗?」
鼓方渊闻言,眉毛抽动一下,问「认命?认什么命?」。
「您要认命,任由族人一个个地死去吗?」
鼓方渊沉默不语。
「是因为青衣娘娘的惩罚吗?」
这句话让北鼓瀚惊恐地呻吟一声,问「您、您怎么会知道──」。
鼓方渊则迅速地喝斥北鼓瀚,要他住口。
「董大师,方才我也说了,这事与你无关。这样吧,我现在就付清犬子和北鼓家那份酬劳。毕竟洪儿已逝,北鼓家也取消了委托,若让董大师你空手而回,我鼓方家可会贻笑大方。」
鼓方渊这话彷佛月季是为了酬劳才纠缠不休,他说着便伸手探入怀中。
「大可不必,我已收了令郎一半的预付款,既然未能降伏幽鬼,自然不能收剩下的一半。至于北鼓家这边,我尚未帮上什么忙,酬劳就免了。」
月季平静且冷然地道,鼓方渊则哼了一声,将手从怀中抽出。他的眼神分明在说「区区一介巫术师,竟敢如此嚣张──」。
「那么,我建议大师你尽早离开杨柳岛,如果你还想平安回去的话。」
鼓方渊说出明显的威胁,看来他无论如何都想尽快让月季离开杨柳岛,这说明「青衣娘娘」这四字对他而言,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难道真的是青衣娘娘降下了神罚吗?
假若真是如此,鼓方一族究竟做了什么,才会招致此等天谴呢?
「我只有一个问题。」
月季并未回答是否离开,只是问道:
「还会有人死去吗?」
对方闻言,并未回应。
「究竟会有多少人死去呢?」
鼓方渊拂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宅邸内。北鼓瀚也紧随在后,匆匆离去。原地仅剩下月季与灵耀二人。
「鼓方家主前来此地,是为了中止北鼓家的委托吧。」
「的确如此,这表示他们家族里,有不愿被揭露的秘密吧。」
月季说:「目前所知是──」
「还会有人继续死去。」
语毕,只见她神色晦暗,黯淡无光。
两人回到清芳楼,享用了一顿迟来的午餐。月季脸上写着疲惫,而想必灵耀亦相同。用餐期间,两人多半沉默不语,心不在焉。灵耀甚至不记得自己吃了些什么,只记得费了好大的劲才咽下食物,时间也因此拖了许久。
委托已经终止了,也没有理由继续调查鼓方洪的死因抑或鼓方一族的秘密。
「我们要回京了吗?」
两人回到房间后,灵耀这么问月季,月季则回过头来,脸上挂着一抹奇特的笑容。
这使他心头浮现一阵不祥的预感。
「你这是在开玩笑吧?」
她的眼底无一丝笑意。
「既然会有人死去,我自然无法坐视不理,这就是人之常情,不是吗?」
「嗯,这倒是……」
「鼓方家主究竟把自己当成什么了?竟然以为可以擅自决定他人的生死。这种事,恐怕只有当今圣上才能做主吧?」
「你这话可就大不敬了,陛下也不会轻易定夺他人的生死。」
「就是说啊,连陛下都不会这么做了,那位家主却自认可随意摆布人命,真是傲慢至极。难道因为他称霸这座小岛,就以为岛外人也会买单他这套吗?」
真是可笑啊──月季笑着说道。
「当然,我会继续调查下去,要不然──」
她垂下眼眸,轻咬下唇,道:
「我可就无颜面对鼓方掌柜了。」
灵耀除了说声「说得对」之外,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