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找北鼓家的家主夫人谈谈吧。」
待二人稍作歇息后,月季这么说道,走出客房。
「虽然不知她知道多少,但感觉在这些人中愿意透露最多。」
灵耀点头表示同意,道「确实」。他脑海中浮现了那位可怜的夫人,她当时惊慌失措,嚎啕哭喊。或许为了帮助儿子,会愿意透露更多内情。
当两人准备离开清芳楼时,热闹的饭厅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
「听说要离岛的船翻了──」
「突然一阵风吹来──」
「乘客都掉进河里了──」
灵耀闻言,脚步一顿。月季也同样停下脚步,迅速走进饭厅,走向那三名看似游客的男子。
「打扰一下,请问船只翻覆是何时发生的事?」
那三人见一名黑衣少女忽然出现,纷纷睁大眼,「咦?」了一声。此时,回答月季的不是他们,而是坐在后方的一位中年男客。
「是今天下午,突然刮来一阵强风,转眼间就发生了。幸好船刚离港不久,落水的乘客大多很快就被救起,或是自行游到岸边,所以大致上都平安无事。不过现在还在忙着善后,恐怕暂时都无法开船了。」
那三人似乎回过神来,也连声道「对啊对啊」。
「我们在那之前刚好抵达码头,要是再晚一点,可能就没办法到杨柳岛了,当时现场乱成一团。」
「之前根本没什么风,结果突然就刮来一阵能把店门口椅子吹倒的强风呢。」
「两位如果打算今天回去,最好还是延到明天吧。」
月季致谢道「我们会的,非常感谢」,语毕,又转向那名最初告知消息的客人,问「您刚才说『大致上都平安无事』,对吗?」。
「嗯?喔,对啊。」
「那么,是否也有不幸出事的乘客呢?」
该名客人皱起眉头,说「就只有一个人」。
「一人?」
「对,他真是不走运啊,可能被急流卷走了吧。那条河看起来很平静,但有些地方水流特别湍急。一旦被卷入就逃不掉了,会被拖到河底,然后顺流而下,所以岛上的人绝对不会下水游泳。夏天的时候,总有一两个观光客会因为几杯黄汤下肚,而乘兴入江戏水,结果都没命了。」
这名客人哈哈大笑起来,但那三名游客却鸦雀无声,或许他们原本打算下水游泳吧。
「那位运气不好的乘客已经罹难了吗?知道他的身分吗?」
客人挥了挥手说:「还没,遗体还没捞上来。听说船夫们正在分头寻找,但应该是活不了吧,可能已经知道身分了,但我不清楚。」
客人说完,便仰头灌下酒。
月季向他致谢后,便与灵耀一同离开了清芳楼。
「难道说──」
灵耀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是逃离北鼓家的次子。
月季说「去北鼓家」,并往那方向走去,灵耀却拉住她道:
「等等,如果那名乘客是北鼓家的次子,夫人就没必要再向我们透露实情了,她什么都不会说的。」
甚至可能将矛头指向月季,质问她为何没有救他一命。
「在混乱之中前往,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那该怎么办?」
「我们去码头看看吧,或许能查到那名乘客的身分。」
「那之后呢?」
「之后──」
灵耀闭口不语。他刚才差点说出口的事,并非什么好事,而是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而月季的脸上也浮现出相同的预感。
「还会……再出现吗?」
月季悄声问道,不,那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确认。
灵耀紧锁眉头,目光投向地面。
会再次出现──幽鬼,北鼓家次子的幽鬼会出现在鼓方一族的某人身边……
然后,再次指向某人。
此时,一股寒意蓦地窜上灵耀的背脊,令他毛骨悚然。
「我不希望它出现,但从鼓方家主的样子来看,很有可能。」
月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不知会出现在谁的身边?」。
「我不知道……但这次我们必须阻止。」
为此,他们必须查清鼓方一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若对方明知内情,却刻意隐瞒,他们只会像现在一样后知后觉。
两人朝码头走去,街道上人潮拥挤,他们不得不穿梭于人群之中。
「我们必须查明鼓方一族的秘密。」
灵耀说着,不时侧身,以免撞上迎面而来的人。
「谁会愿意透露实情呢?北鼓家的长子吗?」
「继承人往往口风很紧,他八成不会说的。」
「既然你这么说,那应该就是如此吧。」
月季这句话不知是玩笑抑或认真的感想,灵耀难以判断,她的脸色倒是十分严肃。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应该是这样。」
月季急忙补充道,或许是顾虑到灵耀方才对自己发怒了。
「我知道。」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股没来由的尴尬沉默。
月季轻咳一声,将话题拉回正轨,道:
「那么,还有其他人可能会透露家族内情的吗?」
「毕竟我们不熟悉鼓方一族的所有人……」
若要说谁可能会透露,灵耀只想到一个人。
「大概只有溪了吧。」
此言一出,灵耀感觉到月季的神情僵硬。
「他既是鼓方一族,又不全然算是,或许会愿意说些什么吧?就连青衣娘娘的事,也是他告诉我们的。」
「…………」
月季沉默不语。
「你还是觉得他很可疑吗?但与其坐以待毙──」
「我知道了,这是最妥当的办法。」
月季这么说,并瞥了灵耀一眼。她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忐忑,这让灵耀感到困惑。那种眼神与月季极不相称,她总是像满月般无瑕、充满自信,而且并非出于骄矜自满。
月季道了一声「你──」,却欲言又止,随即别过脸,垂下眼帘。
「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赶紧走吧。」
月季加快脚步。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她的背影显得异常娇小且单薄无助。但坦白说,月季本就身材纤细,手无缚鸡之力。灵耀总习惯性地忘记她其实只是一名十七岁的少女,偶尔才会意识到这点。他连忙追上月季,小心翼翼地护着她,避免她遭行人推挤。
码头人声鼎沸,等待出港的旅客挤得水泄不通。然而,船家们似乎正谨慎地观察着天气,生怕再遇上怪异强风导致翻船。尽管天气不算恶劣,但云层半掩天际,吹拂着一股湿热的微风。人们对渡船迟迟不开感到不耐,口角四起气氛险恶。
「月季,这里不行,我们去那边。」
灵耀催促月季,两人移动至离码头稍远的芦苇丛生的江畔。岸边系泊着几艘小舟,那些无法驶入浅滩的大船,便是靠着这些小舟运送人员与货物。小舟周围有几名像船夫的人或是闲聊,或抽着菸管消磨时光。
「我们去问问他们吧。」
灵耀刚要迈步,月季却拉住了他的衣袖。他回头一看,月季正指向河面,他们原打算前往的反方向,那片芦苇茂密之处。灵耀好奇地凝神细看,脑中一闪而过是否发现了溺毙的尸体?但他随即否定,不对,月季指的是一艘小船。
一艘小舟正缓缓地沿着江岸行驶,船上只有一名青年在划桨,再无他人。
那是鬼鼓溪。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他们,轻轻举手示意,月季也举手回应。溪转动船身,朝他们靠近。当芦苇挡住去路时,溪便毫不犹豫地从船上跳入河中,水深及他的脚踝。他抓住船缘,将船拉进芦苇丛中固定住,以免被水流冲走,动作十分熟练。灵耀略微犹豫了一下,也涉水走近他,月季也紧随其后。
灵耀出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溪则挑了挑眉,回道「这正是我要问的呢,我是在找东西」。
「找东西?我们听说有艘船翻覆,有一名乘客下落不明,正想知道那是谁──」
「是谁我当然知道,是北鼓沧,北鼓家的老二,你们认识他吗?」
灵耀与月季闻言,都不禁倒抽一口气。
──果然是他。
「我要找的也是他,奉鼓方家主之命。」
「这是什么意思?」
溪的嘴角勾起一抹他特有的笑意。
「我在找尸体,北鼓沧很可能已经淹死了。我得在其他人发现他之前找到。」
这回答似是而非。灵耀皱着眉,溪却突然抬头望向天空,用下巴比了比小舟,道「没时间慢慢聊了,天快黑了,想知道就上船吧」。
灵耀回头望向月季,她默默地点了点头,便率先走向小舟。溪将小舟推入水中,让它浮起来。灵耀先上了船,然后拉着月季的手扶她上船。小舟在水上摇晃不定,最后,溪轻巧地跳上船,开始划桨前进。
位于江面上,风比在岸边时更强劲。想到之前翻覆的船只,令灵耀心底不禁一阵发凉。
夕阳余晖自霞云间露脸,天空是燃烧般的橙红色,灰云边缘闪烁着金绿光芒。灵耀心想,那云彩彷佛正在燃烧。
一只鸟儿背着那片云,倏地飞来。那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小鸟──正是乌衣。
不知它去了哪里,只见它轻巧地盘旋在小舟上方。月季伸出手,乌衣便降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收拢了翅膀。
「那是你的燕子吗?」
溪一边划桨一边问道。
「是啊。」
「刚才它一直缠着我,烦死了,我差点就挥手把它赶走。」
「没关系,乌衣很机灵,不会被你打到的。」
溪轻笑一声,耸了耸肩。
灵耀环顾四周,寻找着水面上是否有浮尸──尽管他不想看到──但溪却丝毫没有寻找的样子,难道他不是来找人的吗?
「这一带没有,所以不用那么认真找。」
溪似乎察觉到灵耀的疑惑,便开口说:
「再往前一点有处陡峭的悬崖,小舟很难靠近。那里水流冲刷河岸,形成一个弯曲的港湾,很容易堆积上游冲下来的东西。那里还有很多滚落的岩石,如果一个不小心把船靠过去,船就会翻覆,或是船底被石头凿穿。只有熟悉水流,懂得判断岩石位置的人才能靠近。」
溪又说了一声「就像我这样」,但脸上并没有特别高兴的表情。
「尸体也会卡在那里喔。」
灵耀望向前方,寻找着那片尚未映入眼帘的断崖。
此时,月季扬声问:
「你为何必须来找尸体呢?」
「因为那是鼓方一族的遗体。」
「为什么?」
「鼓方家是来自异国的血脉,跟这个国家的人有些不同。」
月季闻言,纳闷歪着小脑袋,说「是吗?我看着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同」。
「穿着衣服当然都相同,我们有种习俗,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保留下来……」
溪说着,挽起了袖子。
月季与灵耀都瞪大眼睛。溪的手臂上竟有着纹身,那是一种奇异的图案,由不同大小的菱形与直线组合而成,颜色墨黑。
「鼓方一族的成员成年后,都会刺上这个纹身。在这个国家,只有流氓或罪犯才会刺这种东西吧,所以家主才不愿让外人看见这个纹身。仵作是没办法,但家主会塞钱给他们,让他们不要记录下来、也不要对外张扬。我觉得根本就没必要刺,但这应该是家族的传统吧。」
「所以你必须比任何人都先找到尸体,就是因为这个吗?」
月季柳眉轻蹙,问「这也是鬼鼓的职责吗?」。
「嗯,平常倒是没有这种职责。虽然我有听说过,但上次寻找东鼓寄娘的尸体时,还是我第一次执行这种任务。」
溪的语气虽然平淡,但眼神却显得阴郁。
「这种事……真是太离谱了。」
月季语气尖锐,忿忿地说出这句话。溪瞥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
「对啊,这确实很离谱。也许是因为在这座岛上待得太久了吧,鼓方一族或许早该离开这座岛了,就像当年离开故乡一样。」
月季凝视着溪的脸,道:
「你说得好像已经太迟了似的。」
正当此时,余晖正好穿透云层,霞光耀眼夺目,溪眯起眼睛别过脸去。
「已经来不及了。」
溪的低语隐约可闻。
「──啊,看到了。」
溪用下巴指向前方,陡峭的断崖映入眼帘,夕阳照耀着裸露的岩壁,大小不一的岩石也从水面探出头来。在暮光的映照下,岩石的阴影显得更加深邃。
此时,月季发出了一声分不清是叹息还是悲鸣的嗓音。灵耀定睛一看,只见岩石后方若隐若现着什么东西。卡在岩石上,看得见类似衣服的布料与苍白的皮肤。小舟缓缓靠近,灵耀忍不住别开视线。
溪的手放开船桨,捧起放在脚边的网子,似乎打算用那捞住尸骸。灵耀从溪背后,询问自己是否要帮忙,却不幸目睹尸骸的面容,导致方才吃的午膳涌上咽喉。失去生气的面容虽然有些变形,但那印象却依然清晰,正是北鼓家的次子──那位曾经大吼大叫要离开的青年。
「离远点,别吐出来,那样会很麻烦。」
溪背对着他们说道,手脚俐落地处理着。月季挪了挪身子靠向灵耀,同样别开目光,低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着。虽然早有预料,但亲眼目睹遗体,仍让她感到一阵无以宣泄的惆怅。
灵耀原以为溪会将遗体拉上船,但他并没有这么做。溪将网子绑在船缘的突出物上,然后拿起船桨。
「我就这样把他带回北鼓家,幸好那宅邸就在码头旁边──你们在中途下船吧,要是被看见我们在一起,可能会惹上麻烦。」
「是你?还是我们?」
「两者皆是,我必须秘密地将遗体送回北鼓家,而你们则不该知道鼓方一族的纹身。」
「但这是你告诉我们的。」
溪轻笑一声,说「小心别被鼓方家的人发现」。
灵耀不明白,溪透露这个秘密究竟出于恶意,抑或另有所图。
「既然如此,请你再多透露一些吧。」
月季抱着膝盖坐在灵耀身旁,提出这个要求。
溪闻言,饶富兴致地问「那你想知道什么?」。
「关于鼓方一族的事──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还会死多少人?」
「关于现在到底发生着什么事情,我之前就说过了。这是青衣娘娘的惩罚。至于还会死多少人,我也不知道,那就得看青衣娘娘的旨意了。」
「骗人,你肯定知道。」
溪对此嗤之以鼻,说:
「就算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毕竟说了也没用,反正也无法阻止,这都是神明的旨意啊。」
月季闻言,不发一语,换灵耀开口:
「真的无法阻止吗?」
溪瞥了灵耀一眼,反问:
「如果真有办法,你想阻止吗?」
「那是当然。」
溪敛起双眸,彷佛感到光线耀眼一般。此时此刻,落日斜阳已消失殆尽,无炫目余晖,夕日想必已沉入山后,原本灿烂燃烧般的云彩也化为黯淡的灰色,幽蓝暮色轻笼四野。
「我真羡慕你能毫不犹豫地选择正道,我并不想阻止这一切,因为我不是你。」
在幽蓝暮色之中,溪的眸光似是荡漾着深沉的哀伤。
灵耀本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就在他犹豫之际,溪已将小舟驶近岸边,小舟磨擦着芦苇丛。
「你们在这儿下船吧,花街就在附近,你们应该能看见灯火。」
由于小舟拖着遗体,无法更靠近岸边。灵耀拨开芦苇,踩入水中。天色昏暗,难以看清脚下。他牵起月季的手,半抱着将她扶下船。溪确认两人下船后,便划船离去。四周迅速陷入黑暗,花街也逐渐亮起点点光明,华灯初上。
「再会了。」
溪的嗓音已如暗影般幽微,仅隐约可闻。舟影悄然远去,只留下水声与划桨声回荡于江波之上。两人上岸,朝着花街的灯火走去。湿漉漉的双腿带来不适的感受,每走一步都发出令人不悦的声响。
「……他恨着鼓方一族呢。」
月季悄声道:「恐怕不只是因为他是鬼鼓家的人……」
灵耀回望一眼江面,漆黑的江水上,已看不见小舟的形影。
是夜,细雨初至,转瞬又化为倾盆大雨。
狂风骤起,花街的店家纷纷熄灭灯笼,往日的喧嚣也随之消逝。
当格窗外的挡雨木板也紧闭上时,房间显得阴暗且压抑。灵耀点燃了床边矮几上的烛台,微弱的光芒照亮房间。
「明天我想再去找溪一趟。」
灵耀坐在床榻边,对月季这么说。两人此时都已换上寝衣,月季将房间角落的花形灯笼拿到中央的桌上点亮,摇曳的烛光映出花瓣的影子,在室内轻舞。
「那是白费工夫,还是算了吧。」
月季凝视着烛火,开口说道。烛光摇曳,于她赛雪的脸颊上投下婆娑的斑影。
「我不这么认为,如果真有人会透露实情,那一定是他。」
月季闻言,困惑地望向灵耀,道「你是不是认为他已经对你敞开心扉了?」。
灵耀眉头微蹙,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溪他虽然对你抱有好感,但并未对你敞开心扉。」
「──我……」
灵耀本想说「我知道」,但月季却抢先一步打断他,道「你并不知道」。
「他聪明又狡猾,深谙人情世故,那种人很难捉摸。他起初先对我们疾言厉色,再慢慢改善态度,让人以为他放下了戒心。但实际上,他隐藏着真正的内心。」
「真正的内心是指什么?鼓方家的秘密吗?」
月季挥舞着手道「不,不是那样──」,宛如正在斟酌合适的词语,最终又无力地垂下手表示「──我也不太清楚」。
灵耀叹了一口气。
「那我更不清楚了。」
月季嘟起小嘴,显得有些不悦。
月季的目光回到烛火上,说「他比你想像的还要──还要……更加受伤」。
灵耀凝视着月季,烛影于她俏颜上摇曳,火光映照于眸底。那闪烁的光芒彷佛要将灵耀吸入其中,使他移开了视线。
「总之,你是想说『他难以捉摸,要小心』吧。这是当然的,我也不会完全信任一个才认识没多久的人,我会小心翼翼的。」
月季默默地凝视着烛火。
「然而,仅仅因为对方没有全盘托出,并不代表就不能信任他。」
月季倏地抬头望向灵耀,灵耀也回视着她的双眸。月季保持沉默,灵耀也没有再说什么。一时之间,两人之间只剩下沉默。或许风雨渐强,挡雨窗板发出不规则的嘎吱声,伴随着如笛声般细微的风鸣。
「……这样啊,我明白你的想法了,你自己小心,随你的心意去做吧。」
月季以轻得几乎要被风雨声淹没的声音说道。她语气平静,灵耀无法从她的嗓音与表情中判断她是生气、无奈,抑或毫不在意。
「那你呢?」
灵耀感觉月季不会与他同行,这么问道。
月季道「这个嘛……」寻思着,再次凝视烛火,又说「还不确定,明天早上再决定吧」。
她愣愣地注视着烛火,脸庞显得有些惴惴不安,或许是摇曳的烛光造成了错觉,她看起来就像个无助、不安的孩子。灵耀凝望着她的脸,心湖也随之泛起潋滟,使他再次移开视线。特别是那双眼睛,与光天化日下的神采不同,此刻带有一丝阴霾。瞅着那双眼眸,灵耀总觉得自己必须听从她的一切吩咐,让他无法直视。
「我要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为明天做准备。」
灵耀上了床榻,然而,月季却纹丝不动地坐在烛火前,乌衣则应该已经在自己的窝里休息了。
「喂──」
此时,一阵狂风猛烈地拍打着窗板,盖过了灵耀的嗓音,巨响让月季的肩膀颤抖一下。雨点击打瓦片,风声幽微却凌厉地呜咽,这些声响莫名地令人不安,连灵耀都感到有些心神不宁。月季眉头紧蹙,轻抚着手臂。她是不是也不喜欢这些声音?或者更甚?
「你害怕外面的声音吗?」
月季依然蹙着眉,像是在瞪着灵耀。
「难道有什么理由会不怕吗?暴风雨导致房屋倒塌不是很常见吗?这里又是一座岛,四面环水,睡着睡着说不定就被水淹了呢。这么一想,又怎么可能安心入睡?」
她愤怒且急促说道。
「这个高度应该不会被水淹没……但建筑物确实可能倒塌。」
「你怎么还这么冷静?」
「不,我也不是冷静。但总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既然如此,不如睡着还好些。」
月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灵耀,说:
「你啊,果然胆识过人呢。」
「我有吗……?」
灵耀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月季轻轻一笑,眼底那抹妖异的幽光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的表情。
「你不会因为害怕而变得乖僻,反而愿意拥抱它并加以克服。这真的很了不起,我就做不到,我会变得越来越乖僻……」
灵耀大半不明白月季这番话的含意。
「我从不觉得你性格乖僻啊。」
「是吗?看来你还不够瞭解我呢,我们今晚可以一起睡吗?」
灵耀闻言,吓了一跳,说「别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不莫名其妙的话就可以?」
「你啊──」
「我不是在戏弄你喔,我这可是认真的。你看,外面的风雨这么大,窗板随时可能被吹坏,屋顶也可能被掀飞。这种时候,待在身边总比分开行动更安全吧?」
窗板被风吹得嘎吱作响,风势似乎比刚才更加猛烈,月季这番话听起来确实有几分道理。
灵耀环顾室内,墙边有张躺椅。他走过去轻松地抱起躺椅,放在床榻旁,然后将自己的寝具搬到躺椅上。
「只要待在彼此身边就好是吧,这样可以了。」
月季见状杏眼圆睁,她似乎没想到这种方法。
灵耀将月季床榻上的寝具抱到自己原本使用的床榻上。被吵醒的乌衣不满地在灵耀身边拍打翅膀飞来飞去。灵耀铺好被褥,也为乌衣准备好休息的地方后,乌衣这才心满意足地降落。
「来吧。」
灵耀轻轻拍了拍床榻示意,月季便缓缓靠近,坐到床边,轻抚着被褥。
「有什么不满意吗?」
月季笑着说:「没有。」
事实上,月季应该是害怕户外的风雨声吧。灵耀察觉出这点,才在床榻旁铺了床。每个人都有难以承受的恐惧,即便强如月季也不例外。
灵耀熄灭了灯笼的火光,他躺在躺椅上,月季则躺在床榻上。当烛台的火光也熄灭后,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弥漫着熄灯后淡淡的烟味。月季拉起被褥的声音清晰可闻,风雨声虽然喧嚣,但奇异的是,那些翻身的细微声响反而格外清晰。白天里他们也总是形影不离,但像这样躺在身边,却又有种奇异的感觉。但灵耀心想,同在一间房里睡觉,应该没什么大不同吧。
黑暗之中,月季的呼吸声近在咫尺,让灵耀感觉有些奇妙。他翻了个身,想转向另一边。
「灵耀。」
他停下动作,转头面向月季,问「怎么了?」。
「谢谢你。」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因为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使得月季的侧脸浮现于阴影中。
「其实,我真正害怕的不是外面的声音,而是夜晚。我很怕睡觉,因为会做梦……」
灵耀原以为月季会哭出来,她的嗓音听起来泫然欲泣。但她没有哭泣,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月季面对着他,使得灵耀能看见她的轮廓,那脸颊线条柔和,颈部至肩膀的曲线纤细平滑。他感到她的双眸正注视着自己。
「如果我是一个没有任何特殊才华的柔弱少女,你会喜欢上我吗?」
霎时间,暴风雨声彷佛消失了。这句话如同月季的侧影,带着清晰的轮廓,回荡于灵耀耳畔。不等灵耀开口,月季便转过身去,再也没有回头,也未再发出任何声响。灵耀则僵在原地。
──如果月季毫无巫术天赋呢?如果她只是一名柔弱的少女呢?
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毕竟,月季终究就是月季,然而──
一种负面情绪于心头渲染开来,彷佛一点黑色污渍,这使他意识到自己并非什么正人君子。
当灵耀醒来时,风雨声已经平息。晨曦透过窗板的缝隙洒落进来,他眨了几次眼,才慢慢起身。转头望向旁边的床榻,月季已经不在了。
「早安。」
更衣过后的月季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说道「雨好像停了」,同时打开窗板。雨珠从屋檐滴落,但窗外已是一片蓝天。由于空中仍残留着乌云,不确定天气是否会一直放晴。
「可能还会再下雨吧。」
灵耀睡眼惺忪地喃喃说道。
「可能吧,希望别再下了。」
这段对话毫无意义,雨下与不下,谁也说不准。
「来,快去洗漱吧,水已经准备好了。因为你还没起床,所以我特地跑到楼下打水。」
「喔……抱歉。」
自从来到杨柳岛后,他每天都睡过头,或许也只是月季太过早起。
「你每天早上都这么早起,有好好睡觉吗?」
「我昨晚睡得很好呢,或许是因为你吧?真是谢谢你。」
月季嫣然一笑。她的神情从容,彷佛昨晚睡前那些话从未发生过。难道那是灵耀做的梦吗?不,不可能。
「灵耀?」
「啊,没事……」
「你真的没事吗?没睡好吗?」
月季神色担忧。
「不,我睡得很好。只是刚起床,还有点迷糊。」
「没想到你也有这么邋遢的时候呢,你总是有条不紊,真是新鲜耶。」
「我可没那么有条不紊。」
月季笑得乐不可支,笑声轻快地回荡于晨光中。
「如果你都不算有条不紊的话,那这世上恐怕就没有真正有条不紊的人了。」
灵耀暗忖「才没这回事」,但月季的笑靥却异常耀眼,让他一时语塞。灵耀为了盥洗将月季赶到屏风后,这才松了口气。
梳洗完毕,他们来到饭厅,那里果然热闹非凡。据说因为船只翻覆与一夜暴雨,许多人被迫滞留于此,因此各家客栈都客满,饭厅更是人声鼎沸。由于没有空位,两人便拿了些肉包回到客房,且边上楼,边不顾形象地啃着肉包。这肉包的味道与之前在小吃店吃的不同,或许因为是早膳,肉馅调味较为清淡,外皮厚实松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这也很好吃」、「中午还想再吃上次那肉包」,待回到房间时,肉包已被吃得精光。
正当他们准备开门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人回头一看,只见一名仆役小跑着朝他们靠近。
「两位大人,有客人来访。」
「哎呀,是哪位呀?」
「说是北鼓家的大公子,您听了便知──」
随后,灵耀与月季两人相视一眼,彼此的脸上都浮现不安的神色。
小厮将北鼓家的长子北鼓汀迎入房内,他形容枯槁、颜色憔悴,犹若从暴风雨中划船而来的水手,一脸凌乱的胡渣,眼窝深陷且布满血丝。月季见状,虽然倒抽一口冷气,为这判若两人的转变感到震惊,却仍旧镇定地为他递上椅子,自己则维持站姿,向他表达了慰问之情。
「府上二公子之事,着实令人遗憾,还请您节哀顺变。」
北鼓汀虚软地跌坐在椅上,颓然垂下头。
「今日,不知是为──」
月季才刚开口,北鼓汀便猛地抬起头,用满是血丝的双眼望向月季。灵耀摆出戒备的姿态,但对方并未起身,亦未出言谩骂。
「北鼓家完了。」
北鼓汀的声音细弱得骇人,且不断颤抖。他的身体也开始微微发颤,彷佛受到声音影响一般。
「完了──此话怎说?」
月季追问,但北鼓汀似乎充耳不闻,径自说道:
「早知如此,我们一家就该离开这座岛,可是办不到,因为我们明白,鼓方一族只能在这座岛上横行霸道。」
北鼓汀扭曲着脸庞,一拳砸在桌面上,又道「所以──所以才会落到这步田地」。
「大公子,您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月季与灵耀两人有所察觉,看来对方并非仅仅因为次子北鼓沧溺毙一事而心神大乱。灵耀的后颈渗出汗水,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北鼓汀的眼中噙着泪水,望向月季。此时,月季这才明白他是彻夜痛哭,才导致双眼布满血丝。
「阿沧的遗体归来后,我娘就拿刀刺死了我爹,随后也自刎身亡。」
有人抽气一声,呼吸顿时凝结。室内彷佛骤然暗了下来,一股阴沉冰冷的阴影笼罩着寂静。
「我娘还刺瞎了自己的双眼才死去,她说是不想再看到阿沧那可怜的遗体。」
北鼓汀说着,身体仍不停颤抖。沙哑的嗓音于空中旁徨,致使那片阴影变得更加晦暗凝重。
月季脸色僵硬,灵耀也说不出话来。
「我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家人,待吊祭结束后,我就要离开这座岛,我真的是受够了。董大师,如果我们从一开始就据实以报,家人们是否就能得救呢?」
北鼓汀一脸疲惫地仰望月季。
「据实以报?」
「就是我们鼓方一族世代相传的诅咒。」
月季悄声呢喃,重复「诅咒」二字,又瞥了一眼灵耀。随后,两人纷纷坐到北鼓汀对面的椅子上,侧耳聆听,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此话怎讲?」
北鼓汀又重复了一遍「就是诅咒啊」,语气中带着痛心疾首之情。
「这是鼓方家主一直以来试图隐瞒的事,他认为,无论族中何人死去,都比将家丑公诸于世来得好。不管在任何事情上,他都是如此。如果族中有人惹是生非,他就会掩盖真相,或是驱逐出岛,抑或见死不救。因为,他就是这座小岛上的大王。」
北鼓汀眼中噙泪,却冷然一笑。此时的他已不再颤抖。
「他是个傲慢的人,他和我爹也时常起冲突,但我爹终究地位较卑微,无力反抗,才会落得如此下场……您可曾去过我家的宗祠?喔,您去过啊。那里有初代家主的雕像吧?和现在的家主长得极为相似。听说本家总是会生出那样相貌的男子,或许这便是血脉使然,但除了继承人之外,其余子嗣竟都与母亲相像,这或许也是一种诅咒吧。」
此时,北鼓汀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力气旋即随之消散,身形彷佛也小了一圈。
「您累了吧。」
月季起身消失在屏风后,随后又拿着食盒折返,将其放置于桌案上,那是莲子蜜饯。
「请用。」
月季将食盒推到北鼓汀面前,对方虽面露犹豫,却仍拈起一粒放入口中。月季见他紧绷的脸庞,此时瞬间放松下来。他又伸手拿起仆役送上的茶水,一饮而尽。茶水早已不再冒着热气,变得温凉,但北鼓汀的眼神却彷佛重获新生。
「多谢,回想起来,我自昨夜起便食不下咽,粒米未进。」
他像是方才才注意到似地说道。月季向灵耀使了个眼色,道「您是否想吃些东西呢?」,灵耀顿时心领神会,便走出房间前往食堂,买回肉包,并吩咐仆役沏壶热茶。北鼓汀津津有味地将肉包吃个精光,宛如生平首次吃到如此佳肴。他双手捧着装有热茶的杯子,小心翼翼地缓缓饮用。饮毕,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此时他的脸色已好上许多。
北鼓汀双手包覆空杯,道了声「多谢」,眼眶湿润,说「我方才六神无主……现在总算能正常思考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他在一夕之间,便失去了所有家人。
灵耀与月季二人皆未催促,静候北鼓汀再次开口。
「两位似乎知道青衣娘娘的事?」
北鼓汀抬起头,说这话时声音不再颤抖、也不再沙哑,嗓音沉稳且聪慧。
月季点头道:「只是略有耳闻罢了,详情就不得而知。」
「青衣娘娘是我鼓方一族所供奉的女神,据说自初代便开始供奉着。至于为何供奉,则是因为曾发生过祸祟。」
北鼓汀以清晰简洁的语气,开始娓娓道来:
「此事要从鼓方初代家主来到这座岛说起,他从一个遥远的异国『沙文』渡海而来,且并非只身一人。他原本是一名服侍主人的侍从,与主人夫妇、另一名侍从和侍女一同抵达这座岛。」
随后,北鼓汀垂下眼帘,说「不过啊」。
「他心怀不轨,企图杀害主人夫妇,夺取他们的财产。他首先杀了主人的妻子,接着又杀了主人、另一名随从,乃至于侍女。他独占了所有财产后,便以此为本钱开始经商。起初是渡船生意,后来也开始运送货物,船只逐渐增多,也雇了水手,生意顺利地蓬勃发展。他还娶了岛上具领导地位人物的女儿为妻,生儿育女、子孙满堂。就在这时,一场风暴降临了。那是一场比往年更为猛烈、规模更大的暴风雨,青湖的水色也随之变黑。几天后,他其中一个女儿死了,而这就是诅咒的开端。」
那是一名待字闺中、由妾所生的黄花姑娘。
「那名女子的幽鬼出现在他其中一名儿子的面前,指着那儿子。之后,那名儿子也死了……」
这与如今发生的事情如出一辙。
「和这次一样,死亡不断重复,幽鬼现身,指名下一个将死之人。每当暴风雨来临之际,这事便会发生。死者的顺序是固定不变的:年轻女子、壮年男子、年轻男子、年轻女子,依序循环──死者的数量和顺序,就跟鼓方初代家主所杀之人一模一样。」
北鼓汀长吁一口气,再次开口说:
「初代家主寻思为何会发生这种事,立刻想到,这应是那些被他杀害之人的怨念,因此才贻害子孙。其实,他从一开始就隐约惧怕着会有报应,毕竟他第一个动手杀害的主人妻子,正是一位身分不凡的巫女。」
「巫女?」
月季情不自禁地插话,北鼓汀则点头道:
「我曾听海商说过,在沙文那边有这种巫女。她们并非市井里赚些小钱的三姑六婆,而是真正侍奉于神只的神圣巫女。我不知那样一位巫女为何会离乡背井来到霄国,但总之,初代家主杀害的确实是一位巫女。正因为初代家主畏惧她的力量,所以才最先杀死她。不过,他所惧怕的事态终究还是成真……」
初代家主谋财害命,因此引发诅咒作祟。原来如此,难怪会视为家族耻辱而难以启齿。灵耀听着听着,也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初代家主后来便建造了灵庙,供奉青衣娘娘。」
月季又问「即便如此,诅咒依然持续发生,是吗?」,北鼓汀闻言,果然点头称是。
「所以初代家主就致力于开枝散叶。」
「开枝散叶?」
「他纷纷替儿子们娶了正房、侧室,还纳了侍妾,总之就是让他们不断生孩子。分家越来越多,族人也日益壮大──您明白吗?如此一来,鼓方一族就绝不会断了香火。无论死了多少人,只要再生育更多的子嗣就好,他打的就是这种主意。」
北鼓汀再次垂下眼帘。灵耀明白,他是为此深感羞耻。
「真是卑劣至极,为了让子孙送死而繁衍后代。鼓方一族就这样不断壮大,在这座岛上扎根。」
灵耀低声呻吟。明知会死,甚至可说是为了让后代送死而生育子嗣,简直就像活人献祭,他根本想不出这么丧心病狂的方法。
月季轻声开口道:「……大公子,按照您方才所言,那么还会有一人丧命,是吗?」
年轻女子、壮年男子、年轻男子、年轻女子──死者顺序便是如此。东鼓寄娘、鼓方洪、北鼓沧,接下来,又会是另一名年轻女子。
「您认为二公子的幽鬼会出现在何处?」
北鼓汀沉思了片刻,道:
「若是年轻女子,那就只能是东鼓家或是本家了……不对,东鼓家已经举家迁离这座岛了。而且,他们家的其他女儿,也早在几年前就嫁到岛外。我也不清楚诅咒是否会影响到那么远的地方,但本家还有一名正值双十年华的女子,因为体弱多病,一直待字闺中。她的母亲是妾室,同样身体虚弱,生下女儿后就过世了。比她年长的女儿都已经嫁出去,下面则有一名十四岁左右的妹妹。因诅咒而死的年轻女子,通常都落在二十岁左右,巫女和侍女大概也是那个年纪吧。」
本家的姑娘吗?灵耀沉思着,以那位家主的性情,恐怕会毫不在意地牺牲她吧。
──那样未免也太可怜了。
「说实话,无论阿沧的幽鬼出现在何处,我都不想看见,我不想见到弟弟变成可怜幽鬼的模样。」
北鼓汀神色悲痛,苦涩地说道,月季则点头表示理解,说:
「我会去鼓方本家一趟,您在岛外可有什么能依靠的熟人?」
「我有些生意伙伴的门路,打算去求他们收留我。」
灵耀暗忖,这男子应当无碍了。
北鼓汀低头致意,道:
「董大师,我本无颜相求,但……如果能救,还请您出手帮助那位本家的姑娘。」
「我会尽力而为,既然您将家族诅咒之事告诉我,我自当全力以赴。」
北鼓汀闻言,抬头望向月季,再次躬身行礼,随后起身离开了客房。
「你要去本家吗?」
灵耀望向北鼓汀离去的房门,转而面向月季,开口询问。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月季一脸不情愿地回答道。
「你不想去?」
「因为虽然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啊。幽鬼可以驱除,但诅咒就不得而知了,真有能破除诅咒的方法吗?」
这点灵耀也无从解答。
此时,月季反问「那你呢?你要去鬼鼓溪那儿吗?他们家族的秘密已经揭晓了,你还有什么想问他的吗?」。
「这个嘛……假如他知晓破除诅咒的方法──」
溪曾说过,这一连串悲剧乃青衣娘娘降下的天谴,意味着这是遭初代家主杀害的巫女在作祟。他甚至还说过,即使有办法阻止牺牲,他也不愿阻止。或许,他其实知道那方法──但自己是否多虑了呢?
月季听灵耀说完,沉思片刻后,道:
「如果存在这种可能,那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毕竟,我们现在也一筹莫展。」
「既然如此,我去溪那儿,你去本家──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月季闻言,轻轻一笑。
「不是还有乌衣在吗?」
彷佛回应月季的话语,乌衣从屏风后飞出,停在月季的肩上。
此时,苍穹又覆上层层乌云,阴霾幽昧。
月季抬头望去,心想「大概不久后就要下雨了吧」。
前方已可见鼓方本家的府邸,灵耀此时应该正搭乘小舟,前往鬼鼓溪的住处。他曾问月季一个人是否无碍,然而这句话,反倒是月季想问他。
──他真的没问题吗?
灵耀虽然天资聪颖,却过于一板一眼。正因他如此,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想正面迎敌。他不会像月季一样耍诈威胁,或是运计铺谋。虽然这也是灵耀的优点,然而……
果然还是应该跟着他一起去吗?不过,北鼓沧的幽鬼动向也令人在意。东鼓寄娘的幽鬼靠近鼓方洪并指向他,耗费了数日之久。而鼓方洪的幽鬼指向北鼓沧,却只用了不到一日的时间。虽然不知原因为何,但情况势必刻不容缓。
况且,与灵耀待在一起,总有些莫名的尴尬。昨夜她说了些本不该说的话,为何会那样呢?她根本没打算说那些,比如「如果我是一个没有任何特殊才华的柔弱少女──」之类。
灵耀当时并未回答月季,但月季却能从他的沉默无语中,感受到他心生波澜。她不小心地唤醒了他的罪恶感,将他厌恶自己天赋一事,赤裸裸地摊在他面前,但她根本无心为之。
月季心想「真是糟透了」,以灵耀的性格而言,原本就已为此事挣扎、烦恼不已了吧,只因他为人正经八百。他能够忍受仅为继承封家,而必须与月季共结连理、白首偕老吗?为了自身利益而利用他人,对灵耀那律己甚严近乎洁癖的理智而言,恐怕只会带来沉重的负担吧。
──她倒是觉得,那人可以再懒散一点……
他对自己太过严苛,但对他而言,那却是理所当然。
月季叹了一口气,只愿他不会说出要解除婚约之类的话。倘若真到了那个地步,即或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她也将不择手段,绝不让他悔婚。
月季绝不会放开灵耀,她会紧紧抓住他,绝不放手。一旦失去他,后果恐不堪设想──那怪物不知会做出什么。
月季畏惧着那怪物,她总忍不住想,那怪物是否在某个时刻,会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当月季憎恨、怨怼、绝望之际,当她心底深处生出某种浑浊阴暗之物时,那怪物是否会露出獠牙伸出利爪,再次将某人五马分尸?
她打了个寒颤,抱紧手臂用力摇头。不该再想那怪物的事了,否则又会梦见它。
鼓方府邸大门映入眼帘,门前不见幽鬼身影。这该感到安心,还是不该?或许它已然身在宅内了。
月季站在门前犹豫不决,是该从正门拜访,抑或绕到后门,再从仆役那边打探消息?正当她踌躇之际,身后传来一句「请问……」,让月季心头一惊。她左思右想,竟完全未察觉身后有人靠近。回头一看,只见一名约莫四十来岁的妇人,神色忐忑不安。
「惊扰您了,实属抱歉,奴婢是鼓方府里侍奉小姐的侍女,敢问您可是董大师?」
侍女压低声音,忧虑地朝大门方向频频张望,看来要说些秘密之事。月季点头道「我是董月季」,随后靠向围墙,以免被门内的人看见。侍女松了一口气,同样靠到墙边,说「多谢您了,要是被老爷知道,奴婢就无处可求助了……」
小姐的侍女与求助──月季灵光一闪,立刻明白过来,道「幽鬼现身了,是吗?」。
侍女闻言,脸上掠过惊讶与敬佩之色。
「您果然都知道啊,奴婢只能拜托您了,还请您救救我家小姐。」
侍女拉住月季的手,恳求道「死去的北鼓家二公子,正站在我家小姐的房门外」。
「房门外……从何时开始?」
「从何时开始,奴婢也不甚清楚,发现时已是昨日黄昏。日落之后,家丁正要关闭大门时,才察觉门前有幽鬼。随后在一夜之间,幽鬼便进到门内,来到了小姐的房门外……」
虽然不确定北鼓沧何时断气,但月季一行人发现他的遗体时,已是日落时分。假设他在傍晚过世,一夜过去,如今已是清晨。这与东鼓寄娘的幽鬼靠近鼓方洪,并指向他之间隔了数日有所不同,也与鼓方洪的幽鬼指向北鼓沧之间隔了不到一日有些微差异。自黄昏现身过了一夜,北鼓沧的幽鬼却仍未指向受害者,鼓方洪的幽鬼则最快指向下一名牺牲者。
──这难道是鼓方初代家主杀害每一名受害者之间的间隔吗?
并非同时杀害,而是一人接一人,间隔数日才动手……抑或,因为受害者逃跑,追捕与杀害他们耗费了几天……
不,再想也无济于事。即便如此,月季也无法得知北鼓沧的幽鬼何时会指向那名女子。
「那幽鬼一旦现身,只要指向某人,那人就会死去,不是吗?就连三少爷也过世了,可是老爷却什么也不肯做,还说这是无可奈何之事……甚至不允许我们求助于巫术师。」
侍女脸色苍白,声音颤抖地说。
「真是难以置信,老爷他简直判若两人……他原本就是一意孤行的人,但对孩子们却是万分疼爱……三少爷当年自立门户时,也是老爷一手安排,少爷他才能经营起那么气派的客栈。尤其是体弱多病、卧病在床的我家小姐,老爷更是视为掌上明珠,如今却说什么无可奈何……」
侍女不断重复着「真教人难以置信」,月季则陷入沉思。那位家主虽然傲慢,却对儿女疼爱有加,但如今性情大变。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侍女眨了眨眼,道「没多久,是最近的事」。
「最近……是不是上次暴风雨来袭之后?」
侍女闻言,轻呼一声。
「是、是啊,就是那样。当老爷他听到湖水变色的消息后……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嗯,大概从那天隔天开始,态度就变得冷漠无情了。」
「是谁来通报湖水变色的消息?」
月季虽然心知肚明,但仍开口确认。
「是鬼鼓家的年轻人……他以前也是我们老爷的儿子,住在府里。虽然是亲生骨肉,但老爷那天却骂得他狗血淋头,然后把他赶了回去。老爷当时怒不可遏,情绪激动──虽然隔天就恢复心情了,却变得判若两人。」
家主之所以如此暴怒,或许是因为他得知族人将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虽然对鬼鼓溪发怒也无济于事。
──还是说,溪说了什么话激怒他?
无论如何,从那之后家主便性情大变。甚至到了爱女或许将香消玉殒,也觉得无可奈何的地步。
──这是为什么呢……?
「当三少爷前来求助时也是如此,老爷他竟狠心地将他赶走。」
「求助?」
这多半是那名老仆听到的对话内容吧。
「他好像拼命地恳求,想请老爷设法解决幽鬼的事情……但老爷却连话都不好好听,就把他赶了出去。老爷他究竟是怎么了?」
侍女抽泣着。
「奴婢在小姐还是婴儿的时候,就担任她的乳母侍奉至今。小姐身子骨弱,几乎无法外出,也无法嫁人。那幽鬼什么人不选,偏偏要选上我家小姐。」
诅咒从不考虑情由,只要身为年轻女子,这家的女儿便难逃一死。月季柳眉紧蹙,还有多少时间?该如何才能搭救她?
「暂且──先将护符交给她吧。」
月季这么说。鼓方洪前来京师求助时,她便给了他一张护符。待月季抵达这座岛时,又多给了他一张,而北鼓沧则没有。两者之间的区别,仅此而已。倘若就是这给予了他们生存的时间呢?纵使无法阻止死亡,却能争取到时间。
──只能试一试了。
「请带我去你家小姐那儿。」
月季在侍女的引导下,悄悄地进入府邸,以免被家主发现。两人走过回廊,在一间位于府邸深处的房间前停下了脚步。月季注意到有名男子站在房前的庭院里,它浑身湿透,脸色苍白,了无生气。
那是北鼓沧。它低着头,眼神空洞。
月季紧盯着它的侧脸,咬住嘴唇移开视线。两个人,月季来到这座岛后,已死了两个人,并化身幽鬼。羞愧与焦躁如同烈火一般,烧灼着她的内心。
──什么举世无双的巫术师。
她的肩膀与双腿都沉重无比,呼吸困难。只因自己太过无能。
侍女打开房门,在旁等候。月季挪动沉重的脚步,走进房中。
位于昏暗的室内深处,床榻上躺着一名年轻女子。月季首先想到的,是她身形单薄,躺卧的身躯毫无厚度,纤细羸弱。这显示出她长年卧病在床。
「小姐,奴婢把董大师请来了。」
侍女压低嗓音告知后,女子便缓缓将脸转向月季,她脸色苍白、双颊凹陷,唇上毫无血色。她的眼神柔和──不对,是虚弱。
「……我说过没关系的。」
一道嘶哑的嗓音响起,女子微微一笑,困扰地望向侍女。
「反正我时日无多,既然爹爹都说无可奈何了,那便如此吧。」
她语气轻松,彷佛在讨论晚餐想吃鸭肉一般。无一丝阴郁、无一丝放弃,亦无丝毫悲怆,仅单纯地听天由命。
月季望向侍女,只见侍女低着头,双肩颤抖。月季紧抿双唇,走向床榻,从怀中取出护符,握住女子的手,将护符放到她手中。
「请拿着它。」
女子凝视着护符,又抬头望向月季。
「只要拿着这个,我就会好起来吗?」
那声音纯真无邪,令月季一时语塞,松开了女子的手。女子则轻柔地笑了笑,说:
「对不起,我开玩笑的。我也很害怕幽鬼,所以会拿着的,谢谢你。」
此时,女子蓦然望向月季的肩头,乌衣正停在那儿。
「好可爱的燕子,它叫什么名字?」
月季微笑着说:「它叫乌衣──你还是第一个从一开始就问起它名字的人喔。」
月季走出房间,见幽鬼仍旧站在庭院里,她心里祈祷着「千万别再继续靠近了」。
正当转身离去时,月季却猛然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几步。
这是因为──鼓方家主鼓方渊赫然出现在此。
「你在这儿做什么?我可不记得有邀请过你。」
鼓方渊太阳穴的青筋抽动,声音低沉、充满怒气。月季感到身后的侍女倒吸了一口冷气,而在侍女开口之前,月季便抢先说道:
「我是追着幽鬼来的。」
鼓方渊的眉毛一动,问「追着?」。
「北鼓沧公子过世后,我想他的幽鬼肯定会再次出现在鼓方一族的某处。果然,就现身在这府邸的大门前了──」
「撒谎!」
鼓方渊顿时勃然大怒,唾沫横飞地吼着「阿沧的幽鬼昨晚就已经现身了!你为何现在才来?」。
月季被鼓方渊盛怒所慑,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她没料到他会突然如此暴怒,明明在北鼓家相见时,他虽然言行傲慢,却仍保有泰然风范。
「滚出去,快,给我滚出去!」
鼓方渊大步走向月季,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拉扯,其力道惊人。他的手指几乎要掐进她的手臂中,假使她贸然反抗,恐怕会立刻被折断,因此月季只能任由他拽着前行。侍女见状,脸色苍白试图追赶,月季却摇头制止了她。她趁鼓方渊不注意,用手势示意侍女回房,随后就被拖了出去。
府邸广阔,从鼓方小姐闺房所在的后院到前门,距离颇远。期间,月季并未遇到任何人,也无人从房里出来,宅内一片死寂。但府邸里应该还有家主的长子与次子,以及众多仆役,然而却无一人现身。她能感觉到房内有人屏息凝气,畏惧着自己的家主──对这性情大变、变得冷酷残暴的家主感到胆战心惊。
月季名符其实地被鼓方渊从大门口「丢」了出去,乌衣也因此急忙从她肩上飞走。月季跌坐在地,鼓方渊则俯视着她。月季抬头望向他的双眼,只觉脊背发凉,那是一双如深渊般阴暗的空洞眼眸。
──太诡异了。
他的眼中闪烁着幽微的凶光。
鼓方渊抬起脚,月季还不及闪避,右手便被他踩住,一声悲鸣脱口而出。接着,鼓方渊弯下身子,抓住月季的衣襟。
「别多管闲事。」
随后,脸颊传来一阵冲击,使得月季瘫倒在地。她从麻烫的痛楚中明白,自己被打了。月季全身开始颤抖,只因她回想起了尘封的往事。继母担心落人口实,因此从未打过她的脸,但身上有衣物遮蔽之处却伤痕累累。
鼓方渊俯视着月季,见她脸色惨白、瑟瑟颤抖后,便轻哼一声,随后转身离去。纵使他的身影已消失不见,月季仍久久无法动弹。
待颤抖终于平息,能够站立后,她忍着脸颊与手的疼痛,迈步前行。
月季正沿鼓方府邸后方通往宗祠的小路,前往应在鬼鼓家的灵耀所在之地。从宗祠出来绕过青湖,再沿着灌木丛中小径行走,便能抵达鬼鼓家。
月季忧心忡忡地想:「不知灵耀看到这些伤口,会作何感想呢?」
灵耀那人肯定会感到自己有责任,毕竟,他的父亲曾吩咐他担任月季的护卫。
──该如何解释,才能让灵耀的心情好过一些呢?
脸上的伤痕恐怕已经瘀青了,但几天后应该就会消退。月季不会将此事告知灵耀的父亲,假如这么告诉他,灵耀或许能稍感放心吧。
月季来到宗祠门前,随后迈步踏入其中。她想找些水来冰敷脸颊,暗忖这里应该有水井,或是从湖中引来的水源吧。毕竟清扫庙宇时,水不可或缺。
她走向楼阁的侧边,果然发现了一口井。月季沾湿手绢,敷在脸颊上。发热的脸颊一阵沁凉,感觉很舒服。月季将手绢敷在脸上,站在楼阁的入口处。坛上可见雕像,那是身着锦衣的鼓方家初代家主像,那张脸,果然酷似方才殴打自己的男子。以金丝银线华丽织成的锦衣闪耀着璀璨光芒,其奢华程度甚至超越活人所穿之衣。某些部分还散发着较为强烈的光芒,从此看来,或许还镶嵌了珍珠宝石。月季被那光芒眩晕了双眼,又转过脸庞,朝着大门走去。